您下载的文件来自天下电子书http://www.txdzs.com 正文 第一部 基地 第1章 哈里·谢顿……生于银河纪元一一九八八年,卒于一二○六九年。他的生卒年份较常以目前通用的基地纪元记载,即生于基地纪元负八十一年,卒于基地元年。谢顿的故乡为大角星区的赫利肯星,父母为中产阶级的平民(根据并不可靠的传说,谢顿的父亲是该行星水耕区的烟草农夫)。他自幼就显露出惊人的数学天分,关于这些天分的传闻轶事不胜枚举,有些甚至互相矛盾。据说他才两岁的时候,就会…… 心理史学家(1) 哈里·谢顿……生于银河纪元一一九八八年,卒于一二○六九年。他的生卒年份较常以目前通用的基地纪元记载,即生于基地纪元负八十一年,卒于基地元年。谢顿的故乡为大角星区的赫利肯星,父母为中产阶级的平民(根据并不可靠的传说,谢顿的父亲是该行星水耕区的烟草农夫)。他自幼就显露出惊人的数学天分,关于这些天分的传闻轶事不胜枚举,有些甚至互相矛盾。据说他才两岁的时候,就会…… 谢顿一生最大的贡献,无疑是心理史学的开拓。当他刚接触这门学问时,心理史学只能算是一组含糊的假设。谢顿则从这些假设出发,导出了一个深奥的统计科学…… 关于谢顿生平的详细记载,目前保有的最权威资料是盖尔·多尼克所著的传记。在这位伟大的数学家去世之前两年,仍是年轻小伙子的多尼克才与他结识,关于他们相遇的故事……——《银河百科全书》 * 本书所引用的《银河百科全书》数据,皆取自基地纪元一○二○年出版的第一一六版。发行者为端点星银河百科全书出版公司,作者承蒙发行者授权引用。 他名叫盖尔·多尼克,只能算是一个乡下孩子,以前从来没有到过川陀。其实应该说他从未“真正”来过,因为盖尔早已借着超波传视,对于这个城市的一切都非常熟悉,偶尔也会在巨大的三维新闻幕中,观赏皇帝加冕或银河议会揭幕的盛况。虽然他一直住在蓝移区边缘的辛纳克斯行星,但是却完全没有脱离银河的文明。在那个时代,银河中没有任何地方是与世隔绝的。 当时整个银河系中,有将近二千五百万颗住人的行星。所有这些世界都效忠于银河帝国,绝无任何的例外,而川陀就是银河帝国的首都。不过这个事实也只能再维持半个世纪了。 对于年轻的盖尔而言,这趟旅程无疑将是他学术生涯的第一个高峰。他过去也曾经到过太空,因此旅行本身的意义并不算太大。其实他以前的太空旅行,只不过是到辛纳克斯唯一的卫星上,去搜集陨石漂移的力学数据,用来作为博士论文的材料。不过话说回来,太空旅行——近至五十万英里,远至许多光年之外——其实都没有什么分别。 当星舰快要跃迁进入超空间的时候,他已做好了心理准备,这将是普通星际旅行所没有的经验。“超空间跃迁”是目前恒星间旅行的唯一可行办法,未来也许永远不会有其他方法出现。普通空间中的运动,物体的速率永远无法超过光速(这个科学小常识,在人类历史的黎明期便已经发现。当黎明期的历史被人遗忘之后,它是少数硕果仅存的文化遗产之一)。这也就是说,即使仅来往于最接近的两个住人星系之间,也得花上好几年的时间。然而匪夷所思的超空间却完全不同——它既非空间又非时间,既非物质又非能量,既非实有又非虚无。经由超空间,人类可以在一刹那间穿越银河。 在跃迁还没有开始的时候,盖尔心中有些恐惧,腹部有轻微打结的感觉。结果在他还不能确定之前,跃迁所带来的一阵轻微的震动,还有体内被轻踢一下的感觉便已消失,就是如此而已。 然后,盖尔的意识中就只剩下这艘星舰,它体积硕大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是帝国整整一万二千年的科技结晶。此外他想到的就是自己——刚刚获得了数学博士学位,带着伟大的谢顿寄来的邀请函,准备到川陀去加入庞大而略带神秘的“谢顿计划”。 对于跃迁的经验感到失望之后,盖尔期待的便是看到川陀的第一眼。他不时地跑到观景室,那里的钢制窗盖在特定的时间会卷起来,让乘客可以乘机饱览太空的景观。每当这个时候他一定都在那里,观看繁星闪耀的光辉;欣赏星团展现难以置信的朦胧,就好像一大群萤火虫永远禁锢在一处。有一阵子,星舰周遭五光年的范围内,全都布满了寒冷、蓝白色的星际云气,像牛奶一般散布在玻璃窗上,为观景室带来了一丝寒意。两个小时之后,星舰又做了一次跃迁,那些云气立刻消失无踪。 川陀所环绕的那颗恒星,刚出现的时候看起来只是一个明亮的白点,若不是星舰的向导指点,根本就不能在无数类似的星体中分辨出来。这里处于银河的核心,恒星的分布特别稠密。每经过一次跃迁,那颗特殊的恒星就显得更为明亮,从众恒星中脱颖而出。其他的恒星则越来越黯然失色,变得越来越黯淡而稀薄。 这时一位高级舰员来到观景室,对那里的乘客说:“观景室从现在开始就要关闭,我们准备着陆了。” 盖尔却跟着那位舰员,还拉扯他白色制服的袖子——他的制服上绣着帝国“星舰与太阳”的国徽。 盖尔对他说:“能不能让我留下来?我想从这里看看川陀。” 舰员对他微微—笑,使得盖尔有些脸红,想必是因为他说话带着乡下口音。 “我们准备早上在川陀降落。”舰员对他说。 “我是说,我想从太空中看看川陀。” “噢,抱歉,孩子。如果这是一艘太空游艇的话,我们可以帮你安排。但是本舰将要迎着太阳盘旋而下,你总不希望被太阳灼伤、弄瞎,还被放射线照得体无完肤吧。” 于是盖尔只好乖乖地走开了。 那位舰员却在后面叫住他:“孩子,别失望。反正从这里看下去,川陀只是灰蒙蒙的一团。还是等你到达川陀,再去参加太空旅行团好好游览吧,很便宜的。” 盖尔回过头去说:“非常感谢您。” 为这种事感到失望实在有点孩子气,然而孩子气一样很自然地会出现在成人身上。盖尔感觉喉咙有些哽咽,他从未看过整个川陀的壮观景象,没想到还要再多等一会儿,才能亲眼见到这个帝国的首都。 星舰在许多混杂的噪音中降落——远方传来金属舰身切入大气层而摩擦出的嘶嘶声;舰内的冷气努力对抗摩擦产生的高热,发出了稳定而单调的嗡嗡声;在星舰减速时,发动机则传出慢节奏的隆隆声。此外还有登陆室中鼎沸的人声,以及起重机吊运行李、邮件、货物所发出的嘎嘎声。所有的物件都集中在舰身中央,准备等一下就传送到卸货月台上。 盖尔先是感觉到一下轻微的震荡,知道这代表星舰的发动机已经关掉,舰内的人工重力也渐渐被行星的重力所取代。在降落的过程中,登陆室受到行星重力场的影响而不断摇摆,以便在变化的重力场中调整方向,数千名旅客便耐心地坐在摇篮般的登陆室中等候许久。现在,他们终于可以沿着弯曲的坡道,缓缓挤进一个敞开的巨大气闸。 盖尔没有太多的行李,很快地就来到入关处。海关将他的行李迅速而熟练地拆开又装好,然后检查签证并盖章,不过盖尔完全没有留意这些过程。 心理史学家(2) 这就是川陀!跟他的家乡辛纳克斯行星比起来,空气似乎浓稠些,重力好像也大了一点。不过他知道很快就会习惯的,只是不知道自己能否习惯这样大的环境。 入境大厦就是一座硕大无朋的建筑物,屋顶高得根本看不见,盖尔几乎可以想像它高耸入云的样子。他甚至也看不到对面的墙壁,放眼望去只见汹涌的人潮、无数的办公桌,以及逐渐收缩而淡出的地板。 站在办公桌后面的海关显得有点不耐烦,他打开盖尔的签证,再看了一眼他的名字,然后对盖尔说:“走吧,多尼克先生。” 盖尔却问道:“哪里……往哪里走?” 那位海关用大拇指比了比:“要搭计程飞船就向右走,在第三个通道左转。” 盖尔依言前进,果然看见高处的空气中凭空出现几个闪亮的大字:往各地的计程飞船。 当盖尔离开海关后,立刻有一个人走了过来,海关抬头看了看,便向那个人迅速地点点头。那人也向海关点头示意,然后便跟着盖尔这位年轻的旅客走了。 他刚好及时听见盖尔的目的地。 盖尔站在栏杆前面,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旁边有个写着“管理员”的小标志,标志下面的那位管理员却头也不抬,只是问道:“去哪里?” 盖尔并不确定,但他仅仅犹豫了几秒钟,后面就排了一大队长龙。 管理员终于抬起头来问:“去哪里?” 盖尔身边没有什么钱,但是只要熬过今晚,明天就可以有工作了。所以他尽量以稳重的口气说:“我想去一家比较好的旅馆,谢谢。” 可是管理员根本不吃这一套:“每家旅馆都好,你要指明一家。” 盖尔只好无可奈何地说:“请给我指最近的一家吧。” 管理员按下一个按钮,地板上便出现一条细长的光线,加入了由其他许多不同色彩与明暗的光线织成的光网中。然后他将一张票塞进盖尔手里,这张票竟然也会微微发光。 然后管理员说:“票价一点十二分。” 盖尔一边摸着零钱,一边问道:“我该往哪儿走?” “沿着这条光线走,只要你的方向正确,票就会一直发亮。” 盖尔抬头看了看,然后便开步向前走。他的身边至少有数百人,每个人都沿着自己的光线小心翼翼地前进。每次遇到光线与光线的交叉口时,大家都要辛苦地精挑细选一番,然后才能摸索到各自的目的地。 盖尔自己的路走到尽头之后,面前出现了一个穿着蓝黄相间制服的司机。他的制服是用永不沾污的塑料制成,看起来笔挺如新,色彩鲜明。这位司机看到盖尔走过来,一把就抓起了盖尔的两件行李。 “直达豪华旅馆。”司机公式化地说。 跟踪盖尔的那个人刚好听到了这一句话,他还听到盖尔回答的一声“好”,然后就看见盖尔钻进了钝鼻的计程飞船中。 川陀,……在银河帝国第十三个千年的初期,这个趋势达到了顶峰。它是帝国政府的中心,连续数百代以来未曾间断。川陀位于银河的核心区域,周围都是人口最稠密、工业最发达的世界,所以很自然地变成了人类历史上最密集、最富庶的社群。都会化的过程不断地稳定发展,最后终于达到了极限——川陀表面所有的陆地,面积总共七千五百万平方公里,变成了一个单一的城市。而在人口最多的时候,甚至还超过了四百亿之众。这么庞大的人口,几乎全都是为了应付帝国的行政需要,然而即使如此多的人手,却仍不足以应付庞杂的工作(据说,末期几位平庸的皇帝无法有效地管理银河帝国,也是帝国衰亡的一大原因)。为了供应川陀居民的口腹之需,每天都有数以万计的太空船队,负责载送来自二十个农业世界的粮食……由于川陀依靠其他的世界供应粮食,甚至所有的日常用品,这个行星变得越来越容易以包围的手段征服。在帝国的最后千年,从未止歇的叛乱使每位皇帝都警觉到这个危机,保卫川陀脆弱的颈动脉变成了帝国的首要政策……——《银河百科全书》 计程飞船很快地垂直升起。盖尔从弧形的透明玻璃往外看,在封闭结构中飞行令他感觉有点不可思议,他不自觉地抓住了驾驶座的椅背。巨大的建筑物一下子就缩小了,地面的人们变成了零乱分布的小蚂蚁。当景物再缩小一点之后,便开始迅速地向后方挪动。 不久面前出现了一堵巨墙,它的根基漂浮在半空中,一直向上延伸到目力不可及的天空。墙上有无数蜂巢状的小孔,每个小孔都是一条隧道的入口。他们的飞船渐渐向其中一个小孔接近,最后一头钻了进去。盖尔一时之间感到万分不解,想不通司机到底是如何选择正确入口的。 隧道内一片漆黑,只有一些不断向后退去的彩色交通标志,稍微驱走了一点幽暗的气氛,空气中则充满了飞船全速前进的噪音。 当飞船减速时,盖尔不自主地向前倾。接着飞船便钻出了隧道,然后重新回到地面。 “豪华旅馆到了。”其实不用司机说,盖尔也看得出来。司机很有效率地帮盖尔取出行李,再收了十分之一点的小费,马上又载着一位客人升空了。 从登陆到目前为止,盖尔还没有看到天空一眼。 盖尔不确定现在有没有出太阳,甚至不晓得此时是白天还是黑夜,因为整个行星就像包了一层金属外皮,但是他却也羞于启齿问人。他刚刚用的一餐,上面标明了是“午膳”,然而如今有许多行星,却都不管日夜颠倒这些不便,一律使用银河标准时间。每个行星的自转速率也不尽相同,而盖尔还不知道川陀一天有几小时。 刚才他还兴致勃勃地循着路标,找到了那间所谓的“太阳室”,却发现那里只能提供人工辐射日光浴。他只在里面逗留了一会儿,便回到了旅馆的大厅。 他问旅馆的职员说:“我在哪里可以登记参加环球游览?” “就在这里。” “什么时候出发?” “您刚错过了一班,不过明天还有。如果现在买票的话,我们就可以帮您保留一个位子。” “哦……”明天来不及了,因为明天他就要到川陀大学去报到。于是盖尔又问道:“这里有没有观景塔什么的?我的意思是说,那种露天的建筑物。” “当然有!如果您想要去,我这里也可以卖票。不过最好让我先看看上面有没有下雨。”旅馆的职员按下手肘旁的一个开关,毛玻璃屏幕上便出现了流动的字体,盖尔也跟着他一起盯着看。 然后职员转头说:“好天气。我想起来了,现在应该正是干季。” 心理史学家(3) 然后他又滔滔不绝地说:“我自己懒得到外面去,上次到外面还是三年以前的事。你只要看一次,明白那是怎么回事就够了——这是您的票,请到后面搭乘专用电梯,电梯上面写着‘直达高塔’。” 那部电梯是最新型的,借着反重力推动。盖尔走进去之后,马上又进来了许多人。操作员按下一个开关,电梯内的重力就完全消失,盖尔马上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等到电梯开 始加速时,才又感觉到了一点重量。可是在电梯减速的时候,盖尔的脚却离开了电梯地板,吓得他不禁哇哇大叫起来。 操作员吼道:“把脚塞进栏条中间,你看不懂指示标志吗?” 盖尔是电梯中唯一出丑的一位。当他拼命想要爬回来却又做不到的时候,大家都忍不住笑了出来。原来电梯地板上装有许多平行的金属管,每根约相隔两尺,其他乘客全都用脚顶在这些镀铬的栏条上。盖尔刚进电梯的时候,其实也看到了这些栏条,但是他却完全没有放在心上。还好有一只手伸出来,及时把他拉了下来。 当电梯停止时,盖尔一边喘气一边道谢。 从电梯走出来便是一个露天平台,白炽的光线令盖尔的眼睛感到很不舒服。刚才在电梯中向盖尔伸出援手的那个人,此时正紧跟在他的后面。 那人以亲切的口吻说:“这里座位很多。” 目瞪口呆的盖尔赶紧合上嘴巴,然后再回答他说:“当然,看来没错。”他正准备要找个位子,却忽然停了下来。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在栏杆这里站一下,我……我想多看点风景。”盖尔对那人说。 那人和蔼地对他挥挥手,盖尔便靠在及肩的栏杆上,尽情饱览了四处的风光。 但是他却无法看到地面,地面早已被越来越复杂的人工建筑所吞没,他也看不见地平线,眼前唯有与天际接壤、一大片灰蒙蒙的金属。盖尔知道,这个行星表面各处都是同样的金属球壳。他放眼望去,几乎见不到任何会动的景物,只有几艘旅游飞船懒洋洋地漂浮在天空。不过盖尔当然晓得,这个世界有着熙来攘往上百亿的忙碌人群,只不过他们全都生活在巨大的金属外层之下。 极目眺望也没有任何绿色的东西,没有植物,没有土壤,也没有人以外的其他生物。他依稀记得听人说过,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皇宫的周围有一百平方英里的自然土壤,那里充满了绿意盎然的树木,还点缀着彩虹般的鲜花,是钢铁之洋中唯一的孤岛,可惜这里无法看得见。也许远在万里之外吧,但他不知道究竟在哪里。 不久之后,他一定要做一次环球旅行! 他大声地叹了一口气,想到自己如今终于到了川陀,这颗行星是银河的中枢、人类的重心。他完全看不到这里的弱点——没看到载运食物的船舰起落,因而还不知道有个纤弱的颈动脉,联系着川陀四百亿人口与其他的世界。他现在只能体会到人类最伟大的功业,那就是完整地、几乎可说是傲慢地征服了整个行星。 他离开栏杆,心中有几分迷惘。刚才结识的那个人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盖尔便一屁股坐了下去。 那人微笑着对他说:“我名叫杰瑞尔,你第一次来川陀吗?” “是的,杰瑞尔先生。” “我想也是——杰瑞尔是我的名字,不是姓。如果你有诗人气质的话,川陀会令你着迷的。不过本地人从来不会到这里来,他们不喜欢这种地方,因为会使他们神经过敏。” “神经过敏?哦,我叫盖尔。为什么到这里会让他们神经过敏?这里简直壮丽无比。” “这都是主观的想法。盖尔,如果你出生在一间斗室中,又一直在回廊中成长,整天都在密不通风的房间里工作,度假的时候只会去人挤人的太阳室。那么一旦来到这个开阔的空间,头上除了天空再也没有别的,就很可能使你神经衰弱。本地人的小孩满五岁之后,每年都会带他们上来一次,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他们有没有好处,不过我认为真的不够。小孩子前几次来,每次都会尖叫到歇斯底里。他们应该早在断奶之后就来,而且每周来一次。” 然后杰瑞尔继续说:“当然啦,这并不重要,他们大可一辈子不出来。他们全都喜欢躲在里面,高高兴兴地管理着这个帝国。你猜这里有多高?” 盖尔回答?“半英里吧?”他担心猜得太离谱了。 杰瑞尔轻笑了一下,盖尔就知道果然是太离谱了。然后杰瑞尔说?“不,只有五百尺。” “什么?但是电梯走了有……” “我知道,不过大多数的时间都花在升到地面。川陀地底一英里之内全都是甬道,就像冰山一样,十分之九都藏在下面看不见。海岸线附近的海底,甚至向下挖了好几英里。事实上,这种深度可以让我们利用那里与地表的温差作为能源,这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以为你们用核能发电。” “以前曾经用过一段时期,但是现在这种比较便宜。” “我想也是。” “你对川陀的整体印象如何?”杰瑞尔和蔼的态度一下子转变成机灵,看起来几乎还有点狡猾。 盖尔搜索枯肠,结果还是只会说?“壮丽无比。” “你来这儿度假?还是观光旅行?” “都不算——虽然我一直都很想来川陀看看,不过我这次来,主要是为了一份工作。” “哦?” 盖尔感觉该解释得更清楚些?“我是来加入川陀大学谢顿博士的研究计划。” “乌鸦嘴谢顿?” “啊,不,我是说哈里·谢顿——那位著名的心理史学家。我不认识你说的那位谢顿先生。” “我说的就是他,大家都管他叫‘乌鸦嘴’。那是他的绰号,因为他总是喜欢预测灾难。” “是吗?”盖尔听了非常震惊。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杰瑞尔这回倒没有笑?“你不是来跟他工作的吗?” “哦,没错,我是个数学家——他为什么要预测灾难?什么样的灾难?” “你猜是什么样的灾难?” “很抱歉,我根本没有半点概念。我读过许多谢顿博士与他的同僚发表的论文,但全都是数学理论。” “没错,你指的是他们发表过的那些。” 盖尔听了有些不高兴,便对杰瑞尔说道?“很高兴认识你,我现在想回房间去了。” 杰瑞尔举起手挥了挥,算是与盖尔道别。 心理史学……盖尔·多尼克曾经运用非数学的普通概念,将心理史学定义成数学的一支。心理史学专门处理人类群体对于特定的社会与经济刺激所产生的反应…… 心理史学家(4) %%%在各种的定义中都隐含了一个假设,那就是作为研究对象的人类,总数必须大到足以用统计的方法来加以处理。至于群体数目的下限,则可以由谢顿第一定律决定……此外还有另外一个必要的假设,是那些群体中必须没有人知晓本身已是心理史学分析的样本,如此才能确保所有的反应都是真正随机的…… %%%心理史学成功的基础,在于谢顿函数的发展与正确的应用。这些函数所表现的性质, 正好完全等于社会与经济力量的……——《银河百科全书》 盖尔回到了他的房间,发现里面竟然有一个人。他一时情急,也顾不得任何客套,脱口而出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那人缓缓地站起来,他的年纪很大,头发几乎全秃,还跛着一只脚。然而他有一双蓝白分明的眼睛,看起来仍然炯炯有神。 他对盖尔说?“我是哈里·谢顿。” 盖尔充满困惑的大脑,这时刚好也将面前这个人,与记忆中熟悉的影像摆到了一起。 盖尔赶紧说?“午安,谢顿博士。我……我……” “你没有想到我们今天就会见面吧?在通常的情况下,我们实在不必急着碰头。但是现在不同,如果我们想雇用你,就必须要尽快行动。现在想找人,可是越来越不容易了。” “我不明白。” “你刚才在观景塔跟一个人聊天,对不对?” “没错,他名叫杰瑞尔。但是除此之外,我对他一无所知。” “他的名字没有任何意义。重要的是,他是公共安全委员会的人,从太空航站就一路跟踪你到这里。” “但是为什么呢?我可是越来越糊涂了。” “那个人没有对你提到我吗?” 盖尔有些犹豫地说?“他管您叫乌鸦嘴谢顿。” “他有没有说为什么?” “他说因为您总是预测灾难。” “我的确如此——川陀对你有什么意义?” 好像每个人都会问盖尔对川陀的感想,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其他的形容词,于是又说了一次?“壮丽无比。” “那是你的第一印象,如果以心理史学的观点呢?” “我从来没有想到用它来分析这种问题。” “年轻人,在我们的合作告一段落之前,你就会学到用心理史学分析所有的问题,而且会视为理所当然。注意看——” 谢顿从挂在腰带的随身囊中取出了电算笔记板——传说他在枕头下面也摆了一个,好在半夜突然醒来时随手取用,而现在他手中的这个电算板,原来灰色光亮的外表已经稍有磨损。谢顿的手指都已经起了老人斑,却仍然能敏捷地在密集的按键间跳动,位于电算板上方的显示幕,立刻就出现了许多红色的符号。 谢顿指着显示幕,对盖尔说?“这代表帝国目前的状况。”然后他便等待盖尔的反应。 盖尔终于开口?“但这当然不是一个完整的表现。” “没错,并不完整。”谢顿说?“我很高兴你没有盲目接受我的话,不过这个近似的表现,已经足够示范我的命题,这一点你接受吗?” “我等会儿还要验证一下函数的推导过程,不过看来没错。”盖尔很小心,他必须避免可能的陷阱。 “很好,让我们再将其他因素的已知几率加进去,包括皇帝遭到行刺、总督的叛变、当代经济萧条的周期性循环、行星开发率的滑落……” 谢顿继续进行着他的计算。他每提到一个因素,就会有新的符号出现在显示幕上,然后再融入原先的函数中,使得函数不断地扩充改变。 盖尔只打断了他一次?“我不懂这个‘集合变换’为什么能成立?” 于是谢顿再慢慢地重新做了一次。 盖尔又说?“但是您这种做法,是理论所禁止的‘社会运作’。” “很好,你的反应很快,不过仍然不够快。在这种情况下,可以允许我这样做,让我用函数展开重新做一次。” 这回过程变得很长,等到结果出来之后,盖尔谦逊地说?“您说得对,我现在懂了。” 谢顿终于停了下来,对盖尔说?“这是川陀三个世纪以后的情形,你要如何解释?啊?”他将头偏向一侧,静静地等着盖尔回答。 盖尔感到简直不可置信?“完全毁灭!但是……但是这怎么可能?川陀从来没有……” 谢顿突然满怀激动与兴奋,一点也不像是个老态龙钟的人。他抢着说?“嘿,别不相信,你已经看到了导致这个结果的过程。现在暂且忘掉数学符号,用普通的话说出来。” 盖尔于是说?“当川陀变得越来越专门化,也就变得越来越脆弱,越来越无法自卫。此外,作为帝国的行政中心,它也就成了首要的觊觎之地。当帝位的继承越来越不确定时,几个大世族间的摩擦也就越来越剧烈。社会责任感都消失了……” “够了。现在请告诉我,川陀在三个世纪之内完全毁灭的几率是多少?” “我看不出来。” “你一定会做‘场微分’吧?” 盖尔感觉被逼得非做不可了,但是谢顿却没有将电算板递给他。此时他的眼睛离电算板还有一尺之遥,他只好硬着头皮开始心算,不一会儿前额就已经冒汗了。 最后他终于估计出来?“大约百分之八十五?” “不坏,”谢顿撅起下唇,然后继续说道?“但也不能算好,正确的数值是千分之九百二十五。” 盖尔说?“这就是他们叫您乌鸦嘴的原因?从你们发表在学术期刊上的论文中,我怎么没有读到这些呢?” “你当然读不到,这些都是不能发表的。你想想看,帝国怎么可能轻易就让这种有动摇倾向的讯息泄露出去?这还只是心理史学的一个简单示范。不过,我们算出的部分结果,还是泄露到了贵族的手中。” “那可不妙。” “也不尽然,所有这一切都在我们的算计之中。” “他们调查我,是不是就因为这个原因?” “对,只要是与我的计划有关,都会成为调查的对象。” “谢顿博士,那您有危险吗?” “哦,没错。我会被处决的几率有千分之十七,当然,即使如此的话,我的计划也不会因而终止。我们也已经将这一点纳入考虑。好了,不谈这些,明天你会到川陀大学来见我,对吗?” “我一定会去的。” 公共安全委员会……自从恩腾皇朝的最后一位皇帝克里昂一世被刺之后,帝国的政治实权便开始落入贵族们的手中。大体说来,他们在皇权不稳定的数个世纪中,形成了维持秩序的主体。大多数时期,这个委员会操在辰氏与狄伐特氏两大世族手中,最后则变质为维持现状的盲目工具…… 第2章 心理史学家(5) 直到帝国最后一位强势皇帝克里昂二世即位之后,才将委员会的大权完全释除。首任的主任委员……就某一方面说来,这个委员会没落的主要原因,可以追溯到基地纪元前两年,它对谢顿所进行的一次审判。那场审判,在多尼克所著的谢顿传记中有详细的记载……——《银河百科全书》 结果盖尔并没有能赴约。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被微弱的电话蜂鸣器吵醒,电话是旅馆职 员打来的。那位职员以尽可能细声、礼貌,并带有一点恳求的口吻,告诉盖尔说,公共安全委员会已经下令限制他的行动。 盖尔立刻跳到门边,发现门果然打不开了。现在他唯一能够做的,只有穿好衣服耐心等待。 后来委员会便派人来将他带走,带到了—个拘留所中。他们以最客气的口吻询问盖尔,一切的过程都相当文明。盖尔向他们解释,说自己是从辛纳克斯来的,又详细叙述了他所上过的学校,以及获得数学博士学位的年月日,然后又说到他如何向谢顿博士申请工作,如何获得了录用。他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递重复着详情,他们却一遍一遍地回到他参加谢顿计划这个问题上——他当初如何知道有这个计划、他负责的工作性质、接受过哪些秘密指示,以及所有的来龙去脉。 盖尔却回答说完全不知情,他根本没有接受过任何秘密指示。他只是个数学家——只是一位学者而已,对政治一点兴趣都没有。 最后,那位很有绅士风度的官员问道“川陀什么时候会被毁灭?” 盖尔支吾地说“我自己并不知道。” “那么,你能不能说说别人的意见?” “我怎么能帮别人说话呢?”他感觉全身发热,非常地热。 负责询问他的官员又问“有没有人跟你讲过这一类的毁灭?什么时候会被毁灭?” 当盖尔还在犹豫时,那位官员继续说道“博士,其实我们一直在跟踪你。当你到达太空航站的时候,还有你昨天在观景塔上,旁边都有我们的人。此外,我们当然也有本事窃听你和谢顿博士的谈话。” 盖尔答道“这么说,你应该知道他对这个问题的看法。” “也许吧,但是我们想请你亲自说一遍。” “他认为川陀会在三个世纪之内毁灭。” “他证明出来了?用那个什么……数学吗?” “没错,他做到了。”盖尔赌气地大声说。 “我想,你也认为那个什么数学是可靠的。” “只要谢顿博士说它成立,就应该没有问题。” “既然如此,我们会再来找你,后会有期。” “慢点,我知道我有权利请个律师,我要求行使帝国的公民权。” “会有律师来帮你的。” 后来律师果然来了。 来的那位律师又高又瘦,脸上好像全是直线条,瘦得令人怀疑他脸上是否还有容纳笑容的空间。 盖尔抬起头来,感觉自己看起来一定很落魄。他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到川陀还不到三十个小时,竟然就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 那位瘦高的律师对盖尔说“我名叫楼斯·艾法金,谢顿博士命我来做你的法律代表。” “是吗?好,听我说,我要求立即向皇帝陛下上诉。我无缘无故被抓到这里来,我完全是无辜的,是清清白白的。”他伸出双手,使劲摇摆,然后强调说“你一定要帮我安排皇上主持的听证会,立刻就要!” 艾法金却开始仔细地将一个夹子里的东西摊在桌上。如果不是盖尔心情恶劣的话,他应该可以看出,那是一些印在金属带上的法律文件,这种文件最适于塞到小小的随身囊中。此外,旁边还有一台口袋型录音机。 艾法金没有理会盖尔的发作,他将所有的东西放好之后,便抬起头来说“委员会的人当然会利用间谍波束来刺探我们的谈话,这虽然是违法的,但他们才不管呢。”盖尔听了咬牙切齿。 “不过,”艾法金从容地坐了下来,再对盖尔说“我带来的这台录音机,看起来是百分之百的普通录音机,功能也一点都不差,可是它还有一项特殊的功能,那就是可以将间谍波束完全屏蔽,他们不会马上就发现我动了手脚。” “现在我可以放心说话了?” “当然。” “那么,我希望皇上主持我的听证会。” 艾法金冷冷地笑了笑,他的脸上竟然还装得下笑容,大概全靠两颊皱纹上多出来的空间吧。他对盖尔说“你是从外地来的……” “但我仍是帝国的公民,我跟你,还有这个公共安全委员会的任何成员都完全一样。” “没错,没错,问题不是出在这里。只是你们住在外地的人,并不能了解川陀目前的情况。事实上,早就没有皇帝陛下主持的听证会了。” “那么我在这里,应该向什么人上诉呢?有没有其他的途径?” “没有,实际上根本没有任何途径。根据法律,你可以向皇帝陛下上诉,但是却不会有任何的听证会。你应该知道,当今的皇上,跟恩腾皇朝的那些皇帝很不一样。川陀恐怕已经掌握在贵族门第的手中,也就是公共安全委员会的那些大头们,心理史学早已准确地预测了这种发展。” 盖尔吃惊地说“真的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既然谢顿博士可以预测川陀未来三百年的……” “他最远可以预测到未来一千五百年。” “即使他能预测未来一万五千年,昨天却为什么不能预测今天早上会发生的事情?也好早点警告我……哦,抱歉,我收回。”盖尔坐下来,用冒汗的手掌撑着头,然后继续说“我很了解心理史学是一门统计科学,根本完全不能预测个人的未来。你知道我现在心乱如麻,才会胡言乱语。” “你又错了,谢顿博士早已料到你今晨会被捕。” “什么?” “实在很遗憾,但这却是实情。对于他所进行的活动,委员会的敌意是越来越浓,千方百计地阻挠我们招募新人。我们根据情报研判,如果现在就让冲突升到最高,将会对我方最为有利,可是委员会的步调却似乎慢了一点。所以谢顿博士昨天才去找你,迫使他们采取进一步的行动,这就是他真正的意图。” 盖尔吓得几乎喘不过气“你们欺人太甚……” “请你冷静一点,这都是不得已的。我们之所以会选择你,绝对没有任何私人的理由。你必须了解,谢顿博士的计划是他十八年的心血结晶,任何的偶发性事件,只要几率大于某个值,全都会涵盖在里面,现在这件事就是其中之一。我被派来这里,其实唯一的目的就是来安慰你,告诉你绝对不用害怕,事情一定会圆满解决——对于我们的计划而言,这几乎可以确定;对你个人而言,几率也相当的高。” 心理史学家(6) “几率到底是多少?”盖尔追问。 “对于本计划,几率大于千分之九百九十九。” “那我呢?” “我被告知的数值是千分之七百七十二。” “这么说,我被判刑或处决的几率超过了五分之一?” “不过后者的几率只有百分之一。” “真的吗?算了吧,心理史学对个人的几率计算根本就没有意义,你叫谢顿博士来看我。” “很抱歉,这点我做不到,因为谢顿博士本人也被捕了。” 盖尔震惊得站了起来,才刚刚叫出声,房门就忽然被推开,马上有一名警卫冲入,一把将桌上的录音机抓起来。他将录音机上下左右仔细检查了一遍,然后便将它放进口袋里。 艾法金沉着地说道“我需要那个装置。” “我们会拿另一个给你,律师先生,拿一个不会发射静电场的。” “既然如此的话,我的访谈结束了。” 盖尔只好眼巴巴地望着他离去。现在又剩下盖尔一个人了。 审判所用的时间并不太长,如今只是第三天,却已经接近了尾声。然而盖尔的记忆,已经无法再回溯审判开始时的情形(盖尔认为那就是审判,虽然它与盖尔从书上读到的那些精细的审判过程几乎没有类似之处)。 盖尔仅被审问了几句而已,主要的火力全部集中在哈里·谢顿身上,但是谢顿却始终好整以暇地坐在证人席上。对于盖尔而言,全世界只剩下谢顿是唯一稳定的定点了。 旁听的人士并不多,而且全部都是由贵族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新闻界与一般民众都被拒于门外。因此外界几乎不知道谢顿大审已经开始。法庭内的气氛凝重,充满了对被告的敌意。 五位公共安全委员会的委员,坐在前方高起的长桌后方,他们根据各人在法庭中的职位,穿着猩红色或金色的制服,还戴着闪亮而紧合的塑质官帽。坐在最中央的是主任委员凌吉·辰,盖尔以前从来不曾见过这么尊贵的贵族,不禁出神地看着他。整个审判从头到尾,辰主委几乎都没有说半句话,因为话说太多有失贵族身份,这一点他做得很明白也很彻底。 这时委员会的检察长看了看他的笔记,准备继续开始审问,谢顿仍然端坐在证人席上。 问:我们想知道,谢顿博士,你所主持的这个计划,目前总共有多少人参与? 答:五十位数学家。 问:包括盖尔·多尼克博士吗? 答:多尼克博士是第五十一位。 问:哦,那么总共应该有五十一位。请好好想一想,谢顿博士,也许还有第五十二、五十三位,或者更多呢? 答:多尼克博士还未正式加入我的计划,他加入以后,总人数就是五十一名。正如我刚才所说,现在只有五十名。 问:有没有可能接近十万人? 答:您是指数学家?当然没有。 问:我并没有说光是数学家,我是问你总人数是否有十万? 答:总人数,那您说的数目可能正确。 问:可能?我认为千真万确。我还知道确切的数字,在你的计划下,总共有九万八千五百七十二人。 答:我想您是把眷属,包括小孩子都算进去了。 问:(提高音量)我的陈述只说有九万八千五百七十二人,你回答对不对就可以了,不用再添油加醋。 答:那我接受这个数字。 问:(看了一下笔记)那么让我们暂且不谈这个,回到原先所讨论的那个问题上来。谢顿博士,请你重述一下对川陀未来的看法。 答:我已经说过了,现在我再说一遍,在今后的三个世纪内,川陀将会变成一团废墟。 问:你难道不会认为,这种说法代表你对帝国不忠吗? 答:不会的,大人。科学的真理超越了忠诚的范畴。 问:你确定你的说法代表科学的真理吗? 答:我确定。 问:有什么根据? 答:根据心理史学的数学架构。 问:你能证明这种数学真的成立吗? 答:我只能证明给数学家看。 问:(带着微笑)你是说,你的真理太过玄奥,超过了普通人的理解能力?我以为所谓的真理不应该如此,应该非常清楚,没有什么神秘,而且不难让人了解。 答:对某些人而言,它当然不难懂。让我举个例子,研究能量转移的物理学,也就是我们通称的热力学,从传说时代开始,人类就已经明了其中的真理。然而我相信,今天在场的大多数人,仍然不知道如何设计一具发动机,即使具有高等学识的人也不例外。不知道各位博学的委员大人们…… 此时有一位委员倾身过来对检察长说了几句话,他将声音压得很低,但仍能听得出他严苛的口气。检察长一下子变得满脸通红,马上就打断了谢顿的陈述。 问:谢顿博士,我们不是来听你演讲的,姑且假设你已经回答了我的问题。现在让我告诉你,我认为你预测灾难的真正动机,也许是为了个人的目的,因而意图摧毁百姓对帝国政府的信心! 答:绝对没有这种事。 问:我还认为,你意图宣扬在所谓的川陀毁灭之前,将会出现一段充满各种不安的时期。 答:这倒是没错。 问:单凭你做出了这项预测,你就想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并且还为此召集了十万大军? 答:首先我想澄清事实并非如此。您只要去调查一下,就会发现这十万人中几乎没有几个是役龄男子,而这些男子之中,也没有任何一个接受过军事训练。 问:你是否在帮什么组织或个人工作? 答:检察长大人,我绝对没有受雇于任何人。 问:所以你是百分之百清廉的,只为科学献身? 答:我的确如此。 问:那么就让我们来讨论一下你如何献身科学。谢顿博士,请问未来可以改变吗? 答:当然,这很明显。本法庭也许会在未来几小时之内爆炸,但也可能不会。如果它真的爆炸了,未来一定会因此产生些微的改变。 问:你在诡辩,谢顿博士。人类整体历史也可以改变吗? 答:是的。 问:容易吗? 答:不,非常困难。 问:为什么? 答:光就一个行星上的人口而言,其中心理史学的趋势就有很大的惯性。想要改变那些趋势,就必须以惯性相当的因素加诸其上,这需要很多人的集体力量。如果人数太少的话,就得花上很长的时间,这点您能了解吗? 心理史学家(7) 问:我想这倒没问题。只要许多人都有所行动,那么川陀就不一定会毁灭,对吗? 答:没错。 问:比如说十万人? 答:不,大人,差得太远了。 问:你确定吗? 答:请想想看,川陀的总人口数超过了四百亿;请再想想,如果毁灭的倾向不是川陀所独有的,而是遍布整个帝国,银河帝国包含了将近千兆的人口。 问:我懂了。但是如果十万人与他们的子子孙孙,不断地努力经营三百年,也许就可以改变这种倾向。 答:恐怕还是不行,三百年的时间太短了。 问:啊!这么说来,谢顿博士,根据你的陈述,我们只剩下了一个合理的推论。你的计划召集了十万人,他们在三百年之内不足以改变川陀未来的历史。换句话说,不论他们如何做,都无法阻止川陀的毁灭。 答:不幸被您言中了。 问:话再说回来,你那十万人并没有任何不法的意图? 答:完全正确。 问:(缓慢而带着满意的口气)这么说来,谢顿博士,现在请注意,全神贯注地听我说,我们要一个经过深思熟虑的答案——你那十万人到底用来做什么? 检察长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尖锐,他将谢顿渐渐逼到死角,然后狡猾地斩断了所有的退路,现在则开始准备收网了。 这使得旁听席上的贵族掀起一阵骚动,甚至传染到了坐在前面的委员们。除了主任委员不动如山之外,其他四位都在忙着交头接耳。 哈里·谢顿却一点也不为所动,静静地等待着骚动退去。 答:为了尽可能降低毁灭所带来的效应。 问:这是什么意思?请你解释得更清楚一点。 答:非常简单,川陀将要面临的毁灭,并非是人类发展过程中的孤立事件,它将是帝国体系变质的最高峰。这种戏剧性的变化早在数世纪前便已经开始,今后还将会不断地加速进行。各位大人,我所指的是整个银河帝国的衰亡。 谢顿才刚刚讲完这句话,原先的骚动就变成了模糊的咆哮声,检察长也立刻吼道“你公然宣传……”然后他的声音就被旁听席上传来的“叛国”怒吼声所掩盖。看来谢顿的这项罪名,根本不用拍板就可以定案了。 主任委员缓缓地拿起法槌,然后重重地敲下,法庭内便响起了一阵柔美的铜锣声。等到回音消失之后,旁听席上的聒噪也同时停止。检察长做了一次深呼吸,准备继续审问。 问:(夸张地)你可明白,谢顿博士,你提到的这个帝国,已经屹立了一万两千年,克服了无数代的艰难险阻、大风大浪,受到千兆平民的爱戴与祝福? 答:我对帝国目前的现状,以及过去的光荣历史都知道得很清楚。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说,这方面的知识我比在座每一位都多得多,我这么说毫无不敬之意。 问:可是你却预测它的衰亡? 答:这是数学所做的预测,我没有加入丝毫的道德判断,个人也对这样的展望感到遗憾。即使我们承认帝国是一种不好的政体——不过我自己可没这么说——帝国衰亡之后的无政府状态将会更糟。我的计划所誓言对抗的,就是未来的那个无政府状态。各位大人,帝国的衰亡是一件牵连甚广的大事,想要挽回几乎已经不可能了。它的原因包括官僚制度的兴起、社会阶级的冻结、进取心的衰退、好奇心的锐减,以及其他上百种因素。正如我刚才所说的,它早已不声不响地进行了数个世纪,这种趋势已经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了。 问:帝国仍如往昔一般强盛,这难道不是很明显吗? 答:各位放眼望去只能见到表面的强盛,看起来好像帝国会延续千秋万世。然而,检察长大人,腐朽的树干在被暴风吹裂之前,看起来仍旧保有昔日的坚稳。目前暴风已经在帝国的枝干间呼啸,我们利用心理史学倾听,就可以听见树枝间发出的吱嘎声。 问:(不安地)谢顿博士,我们不是来这里听…… 答:(坚定地)帝国注定了要消逝,连同它过去一切的成就。人类所累积的知识将会散佚,帝国所建立的秩序也将瓦解。此后星际战争将永无休止,星际贸易必然衰退,银河的人口也会剧减,各方世界将与银河主体失去联系。如此的情况将会持续下去…… 问:(在一片静寂中小声地问)永远吗? 答:心理史学既然可以预测帝国的衰亡,也就能够描述接踵而来的黑暗时代。各位大人,我们伟大的帝国,就如同刚才检察长所强调的,已经屹立了一万两千年。然而其后的黑暗时代将不只这个数字,它会持续三万年,之后才会有另一个帝国兴起。但是在这两个帝国之间,注定将有一千代的人类要受苦受难,我们必须设法阻止这种厄运。 问:(稍微恢复一点)你自我矛盾。你刚才说无法阻止川陀的毁灭,因此,这当然代表你对所谓的帝国衰亡,也一样地束手无策。 答:我并没有说可以阻止帝国的衰亡,但是我们现在还来得及将过渡时间缩短。各位大人,我们有可能将无政府状态缩减到一个千年,只要允许我的计划立刻开始进行。我们正处于历史的临界点上,必须令那些影响深远的重要事件稍加偏折,只需要偏一点点就好,事实上也不可能改变太多。但是这就足以从人类未来的历史中,消除二十九个千年的悲惨年代。 问:你准备要如何进行呢? 答:善加保存人类所有的知识。人类知识的总和不是某一个人,甚至—千个人所能总括的。当我们的社会组织毁败之后,科学也将分裂成无数的碎片。到时候,每个人所能学到的仅仅是极零碎的片断知识,它们将会变得既无用又无法自足。知识的碎片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也不可能再传递下去,这些知识将遗失在世代交替的过程中。但如果我们现在着手将所有的知识集中起来,那就永远不会再失落。未来的世代可以利用这些知识,不用自己再重新来过。这样,—个千年就能够完成三万年的功业。 问:你说的这些…… 答:我的整个计划,我所召集的三万人与他们的家属,都将献身于一部《银河百科全书》的编纂工作。他们这一生中都无法完成这个庞大的计划,我自己甚至无法见到这个工作正式展开。但是它在川陀毁灭之前一定可以完成,到时候,银河每个大图书馆都能保存一部。 主任委员举起手中的法槌敲了一下。哈里·谢顿走下证人席,默默地走回盖尔身边的座位。 他微笑着对盖尔说“你对这场戏有什么看法?” 心理史学家(8) 盖尔回答“您反客为主先发制人,但是下一步会怎么样?” “他们会暂且休庭,然后试着与我达成私下的协议。” “您怎么知道?” 谢顿说“老实说我并不知道,一切决定全部操在主委手上。我已经花了几年的功夫来研究这个人,试图分析他的行为与手段。可是你也了解,将个人的特殊行为引进心理史学方程式多么不可靠,不过我仍然抱着希望。” 艾法金走过来,向盖尔点了点头,然后就弯下腰来跟谢顿耳语。这时休庭的铃声忽然响起,法警马上走过来将他们分开,盖尔立刻被带走了。 第二天的情况完全不同,除了委员会的法官与哈里·谢顿,以及盖尔·多尼克之外,并没有其他任何人在场。他们一起坐在会议桌前,五位法官与两位被告之间几乎没有隔阂,甚至还招待他们两人抽雪茄。塑胶的雪茄盒外表散发着晕彩,看起来好像是一团不停流转的液体。盖尔谢绝了雪茄,却好奇地用手指探了一下,才确定雪茄盒的确是由坚硬干燥的固体制成。 谢顿抽了一口雪茄,然后说“我的律师并不在场。” 一位委员回答说“审判已经结束了,谢顿博士。我们今天是来与你讨论帝国的安全问题。” 这时主任委员凌吉·辰突然说“由我来发言。”其他的委员立刻乖乖地端坐在椅子上,静待恭听主委的高见。室内一下子变得分外宁静,就等辰主委开口了。 盖尔则屏息等待。 其实,辰主委才应该算是银河帝国真正的皇帝,他的外形精瘦而结实,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一些。目前那个具有皇帝头衔的小孩子,只不过是他制造的一个傀儡。而在此之前,他已经推出过好几个如此的傀儡皇帝了。 辰主委说“谢顿博士,你骚扰了帝国的安宁。今天银河各个星体上的千兆子民,没有一个人能够再活上一百年,我们为什么要关心三个世纪以后的事情?” 谢顿回答说“我自己还有不到五年的寿命,但是,我对未来关心至极。这可以说是一种理想主义,甚至是某些人眼中的神秘主义——我个人认同了所谓的‘人类’。” “我不想浪费精力去了解什么神秘主义,请你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为什么不能干脆今晚就将你处决,顺便将我自己见不到、而且既没用又烦人的三个世纪之后的未来,跟你的尸体一块抛在脑后?” “一个星期之前,”谢顿轻描淡写地回答“您这样做了之后,也许还可以有十分之一的机会活到年底。可是到了今天,这个几率已经降为万分之一了。” 在场的人立刻发出了喘息的声音与不安的骚动,盖尔甚至感到后颈的汗毛直竖了起来。辰主委的上眼皮垂下来一些,他再问谢顿“怎么会这样呢?” “川陀的衰败,”谢顿回答“已经是任何努力都无法阻止的;反之,想要使它加速却非常容易。如果将我秘密处决的话,审判半途终止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整个银河,人们或多或少都会知道这件事的始末,也会知道这个试图减轻浩劫的计划横遭破坏,这样会使所有的人都对未来失去信心。现代人已经对他们祖父辈的生活充满了羡嫉,今后还会目睹政治革命的升高与经济萧条的恶化。整个银河都会蔓延着一种消极的情绪,认为到了那个时候,自己能抢到些什么才是最重要的。野心家一刻都不会等待,亡命之徒更不可能放弃这个机会,他们将会采取的行动,每一步都会加速各个世界的倾覆。如果您将我杀掉的话,那么川陀毁灭的时刻将提前为未来五十年之内,而大人您自己的生命,将会在一年之内结束。” 辰主委则说“这些话只能吓唬吓唬小孩子。不过,将你处死并不是我们唯一的选择。” 他将压在一叠文件上的细瘦手掌抬起来,只剩两根指头还按在最上面的那张纸上。 “告诉我,”他继续说“你将采取的唯一行动,真的如你所说,只是准备出版那套百科全书?” “没错。” “需要在川陀进行吗?” “大人,川陀是帝国图书馆的所在地,还有川陀大学丰富的学术资源。” “可是如果让你们到别处去,譬如说到一个偏僻的行星上,这样你们的学术研究工作,就不会被都会的繁华喧扰所打搅,你的手下都可以专心地投入工作。这样不是也很好吗?” “也许稍微有点好处。” “地方早已为你们选好了。博士,你也可以跟手下的上万人一起工作。我会让整个银河的子民都知道,你们正在为对抗银河的衰亡而奋斗。我甚至还会透露,你们的工作将可以阻止这个厄运。”他微笑了一下,继续说道“由于我个人并不相信这些事,也就根本不相信你所谓的衰亡,所以当我对人民说帝国未来将安然无恙,我绝对认为自己说的都是实话。同时,博士,这样你就不会给川陀带来麻烦,也就不会再搅扰到皇上的安宁。 “除此之外,只剩下将你处决这一条路,还有你的手下,需要处死的也绝不留情,我才不理会你刚才的威胁。从现在开始,我给你整整五分钟的时间,让你选择要接受死刑还是流放。” “大人,我想知道您帮我们选的是哪个世界?”谢顿问道。 “我想它叫做端点星。”辰主委轻描淡写地回答,然后将桌上的文件转向谢顿,再补充道“现在没有住人,不过倒是很适于居住,我们可以使它符合学者们各方面的需要。这个行星可说是与世隔绝……” 谢顿突然打断他的话“大人,它位于银河的边缘。” “我刚才说过了,可以算是与世隔绝,正好适合你的需要,你们在那里绝对可以专心工作。你要把握时间,只剩下两分钟了。” 谢顿说“我们需要时间来安排这趟迁移,算起来总共有两万多户人家。” “我们会给你足够的时间。” 谢顿又思考了一下子,在进入倒数最后一分钟的时候,他突然开口说“我接受放逐。” 谢顿这句话让盖尔的心跳停了一拍。他最主要的反应,当然是为了自己能逃过鬼门关而庆幸不已。然而在松了一口气之后,竟然也因为谢顿被击败而心中稍感遗憾。 计程飞船呼啸穿过几百里蠹孔般的隧道,向目的地川陀大学前进时,他们有好一阵子只是默默地坐着。最后还是盖尔先打破了沉默“您告诉辰主委的话当真吗?我是说,如果您被处决的话,真的就会加速川陀的衰亡?” 谢顿回答说“关于心理史学的研究结果,我向来都不会说谎,何况现在说谎更没有好处。辰主委知道我说的都是实情,他是一位非常精明的政治人物。由于工作性质的关系,政治人物对心理史学的真理都有很好的直觉。” 心理史学家(9) “可是您需要接受流放吗?”盖尔不解地问道,但是谢顿这次并没有回答。 当计程飞船来到川陀大学的时候,盖尔的肌肉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他几乎是被拖出飞船来的。 整个校园笼罩在一片光海之中,盖尔这才想起川陀世界也有太阳。 校园中的建筑物与川陀其他地方不一样。这里看不见钢铁的青灰色,而是充满一片银色,一种类似象牙的金属光泽。 谢顿突然说“好像有军人。” “什么?”盖尔向广场望去,果真看到大门口站了一个哨兵。 当两人走到了那个哨兵面前时,又出现了一名陆军上尉。 那位军官以和气的口吻问道“谢顿博士吗?” “是的。” “我们正在等你,从现在开始,你与你的手下都将接受戒严令的监管。我奉命通知你,你们总共有六个月的时间,用来准备转移到端点星的各项事宜。” “六个月!”盖尔想发作,但是谢顿却轻轻拉了一下他的手肘。 “这是我所收到的命令。”军官重复道。 那位军官走开之后,盖尔马上转身对谢顿说“为什么阻止我?六个月能干什么?这简直就是变相谋杀。” “安静点,安静点,到我的办公室再说。” 谢顿的办公室并不算大,但是却有最完善的防间谍与反侦测设备。如果有间谍波束射到这里,反射回去的并不是令人起疑的静哑,也并非明显的防谍静电场,而只是很普通的对话,那是由包含各种声音与腔调的电脑语音库随机产生的。 “现在可以放心说话了,”谢顿从容地说“其实六个月足够了。” “我不明白。” “孩子,因为在我们这种计划中,他人的行动全都能为我所用。我不是告诉过你,辰主委的思维模式已经被我们摸得一清二楚,甚至可以说,他是有史以来个人心理被分析得最彻底的人。如果不是时机与状况都已成熟,确定我们将会得到预期的结果,我们根本就不会引发这场审判。” “但是难道您能够安排……” “被放逐到端点星?有何难处?”谢顿用手在书桌的某处按了一下,背后的墙壁立刻就滑开了一小部分。这个按钮装有电眼,只会对他的指纹有所反应。 “里面有几卷微缩胶片,”谢顿对盖尔说“请你将标着‘端点’的那卷取出来。” 盖尔依言取出了那卷胶片,谢顿将它装到投影机上,然后递过来一副接目镜。盖尔将接目镜调整好之后,眼底就展现出了微缩胶片的内容。 “可是这……”盖尔不解地说。 谢顿却反问道“你为何吃惊?” “您已经花了两年的时间准备迁移吗?” “两年半。当然,我们原来并不能确定他就会选择端点星,但是却希望他能做出如此的决定,所以便根据这个假设而行动……” “可是为什么呢,谢顿博士?您为什么要这样安排,让自己被流放到那么偏远的地方?如果留在川陀的话,不是一切都能掌握得更好更多吗?” “为什么?这里头有好几个原因。我们去端点星工作,将可以得到帝国的支持,又不会再引发危及帝国安全的疑惧。” 盖尔又问“可是当初您引起那些疑惧,目的只是为了要他们判您流放,这我还是不懂。” “要让两万多户人家,全都心甘情愿地移民到银河的尽头,这似乎是不太可能的事。” “但是又何必强迫他们去呢?”盖尔停了一下又说“不能告诉我原因吗?” “时辰未到。目前可以让你知道的,是我们将在端点星建立一个科学避难所,而另一个则会建在银河的另一端,或者可以说,”他微笑着继续说道“在群星的尽头。至于其他的事,我很快就要死了,你将会看到许多我看不见的事情……别这样,不用这样子,不要吃惊,也不必安慰我。医生们告诉我,说我顶多只能再活一两年。但是在此之前,我将会完成一生中最大的心愿,这样也就死而无憾了。” “您逝去之后,又会发生些什么呢?” “放心吧,自然会有后继者,也许你也是其中之一,这些人会为我的计划踢出最后的临门一脚。那就是在适当的时机,以适当的方式煽动安纳克瑞昂叛变,然后一切就会开始自行运作。” “我还是不了解。” “以后你就会了解的。”谢顿布满皱纹的脸孔,同时显出了安详与疲惫“大多数人都将去端点星,但某些人仍要留下来,这些都不难安排。至于我自己……” 他最后一句话讲得很小声,盖尔只能勉强听得见他说的是“吾事已毕。” 第3章 百科全书编纂者(1) 端点星……它的位置偏远(请参考星图),与其在银河历史中扮演的角色形成强烈对比。许多科学家却都指出这是一种历史的必然结果。端点星位于银河螺旋臂的最前缘,是伴随该处一颗孤独恒星的唯一行星。它的自然资源极为贫乏,也几乎没有任何经济价值。在被发现五个世纪后,仍然没有移民迁入。直到百科全书编纂者登陆…… 移民第二代时,端点星的角色起了变化,不再只是川陀心理史学家们的一个附属。随 着安纳克瑞昂的叛变,以及塞佛·哈定的势力逐渐崛起……——《银河百科全书》 在办公室明亮的一角,路易·皮翰纳正在书桌前埋头苦干。许多工作需要他协调,许多人力需要他规划,就像千丝万缕需要细心地纺织,才能制成精美的织锦。 五十年过去了,他们花了五十年的时间,将这个百科全书第一号基地建立成一个完善的机构。这五十年的光阴,几乎都花在搜集资料以及其他的准备工作上。 如今,第一阶段的工作终于完成了。五年以后,银河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巨著就要出版第一册。此后每隔十年会再出一册,时程定得像机械装置一般准确。此外还将出版附册,以及介绍最新知识的专刊等等,直到…… 当书桌上的蜂鸣器低声呜呜作响时,皮翰纳的身子不安地挪动了一下,他几乎忘记了还有一个约会。于是他赶紧按下开门的掣钮,从眼角瞥见塞佛·哈定魁梧的身材出现在门口,不过皮翰纳并没有抬起头来。 哈定一面走进来,一面自我解嘲地微笑着,他的确有急事,但是却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悦。因为他了解,皮翰纳对于打搅他工作的任何人或任何事,一律都是采取这种不闻不问的傲慢态度。所以,哈定只是走到书桌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下来,耐着性子等待着。 偌大的办公室里,现在只传出了皮翰纳的铁笔划在纸上所发出的沙沙声,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的声音或动作。哈定从背心口袋中掏出了一枚两点的硬币,顺手弹到空中。硬币在空中飞快地翻滚,不锈钢的表面反映出闪动的光芒。然后哈定又伸手抓住硬币,再将它弹出去,百无聊赖地盯着闪烁的反光。在这个一切金属全都仰赖进口的行星上,不锈钢还真是货币的适当材料。 皮翰纳终于抬起头来,眨了眨眼“停下来!”他的语气充满了不悦。 “啊?” “别再丢硬币了,烦死人啦!” “哦!”哈定赶紧将硬币放回口袋“你忙完了的时候,麻烦告诉我一声好吗?我已经答应他们,在新的下水道计划付诸表决之前,一定赶回市议会去。” 皮翰纳叹了一口气,然后起身离开书桌,对哈定说“我好了,但是希望你不要拿市政府的公事来烦我。拜托,你自己处理就好了,百科全书的工作已经占了我全部的时间。” “你听到新闻了吗?”哈定以稳重的口气问道。 “什么新闻?” “就是端点市超波接收站两小时前收到的新闻,安纳克瑞昂郡的皇家总督已经自立为王了。” “哦?那又怎么样?” “这就是说,”哈定回答道“我们与帝国内域的联系被切断了。我们早已预料到此事,但是这却于事无补。安纳克瑞昂刚好横跨我们与川陀、圣塔尼,以及织女星系的最后一条贸易路线。以后我们的金属要从哪里进口呢?过去六个月以来,我们没有能弄到任何的钢和铝,现在根本一点办法也没了,除非安纳克瑞昂的国王大发慈悲。” 皮翰纳“啧啧”连声,不耐烦地说“那就从他那里进口好了。” “但是我们能够这样做吗?皮翰纳,听我说,根据设立这个基地的特许状,百科全书理事会拥有完全的行政权。我这个端点市的市长,唯一的权力大概只能在一边擤鼻涕,如果想要打个喷嚏,都还得先请你副署一张行政许可令,一切都要看你和理事会如何决定。我现在以本市的名义请求你,赶快召开一个紧急会议,我们的繁荣全赖于和整个银河的畅通贸易。” “好了!怎么把竞选演说搬到这里来啦?哈定,现在给我听好,理事会并没有禁止在端点星上成立市政府,我们也了解这是有必要的。因为自从基地建立以来,这五十年间,人口已经有大幅度的增加,与百科全书无关的居民也越来越多。但是这并不代表说,我们这个基地首要的也是唯一的目的——出版网罗人类全体知识的百科全书——已经不复存在。我们是一个国立的科学机构,你知道吗?我们不能、不可以,也不会介入任何的地方性政治。” “地方性政治?所以你就不屑一顾,是吗?皮翰纳,这是攸关生死存亡的大事——端点星自身并不能维持一个机械化文明,这里极端缺乏金属,这点你应该很明白。在我们这个星球的表面岩层,完全找不到一丁点的铜矿、铁矿或铝矿,其他的金属也几乎没有。如果那个所谓的安纳克瑞昂国王吃定我们,你想想看,你的百科全书命运又会如何?” “吃定我们?你难道忘了吗?我们是直属于皇上的机构,不是安纳克瑞昂郡或者其他任何行政区的一部分,这一点你给我牢牢记住!我们这里是皇帝陛下直辖的区域,没有任何人敢碰我们,帝国会好好保护端点星的。” “那么请告诉我,现在安纳克瑞昂的皇家总督自立门户,帝国为什么不阻止呢?而且何止安纳克瑞昂,至少有二十个帝国最外围的郡县,事实上也就是整个的银河外缘,全部都已经各自为政了。我告诉你,我对帝国根本不敢抱什么指望,我不相信它有能力保护我们。” “胡扯!皇家总督跟国王又有什么两样?帝国之中一向有各种各样的政治主张,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治国理念。过去也曾经有总督叛变,也有皇帝因而被罢黜或遇刺,但是这些都不曾动摇帝国的根本。忘掉这个消息吧,哈定,这不关你我的事。我们是彻头彻尾的——科学家,我们的事业就是银河百科全书。喔,对了,我差点忘了,哈定——” “什么事?” “管管你的那份报纸吧!”皮翰纳的声音中带着愤怒。 “你是指《端点市日报》吗?它怎么会是我的呢?那是一家私人经营的报纸。怎么,它又哪里惹到你了?” “过去几周以来,它一直在鼓吹要扩大庆祝基地建立五十周年纪念。建议把这一天定为法定假日,还倡导一些极不合宜的庆祝活动。” “这有什么不好呢?三个月之后,电脑钟就会将穹窿开启,我认为穹窿首度开启是一件大事,你说呢?” “但是却不适合举办愚蠢的大游行。哈定,穹窿的开启只是理事会的事,如果我们获得任何重要的信息,一定会立刻向大众宣布。这是我们的基本立场,请务必向日报解释清楚。” 百科全书编纂者(2) “很抱歉,皮翰纳。但是我想提醒你,端点市宪章上面保证了一点小事,叫做新闻自由。” “宪章上有,但是理事会却不吃这一套。哈定,我可是皇帝陛下派驻端点星的钦命代表,在这一方面,我有绝对的权力。” 从哈定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在尽最大的努力,强忍着怒意不愿发作。他绷着脸说“我还有最后一条消息,也是要对你这位钦命代表报告的。” “还是跟安纳克瑞昂有关吗?”皮翰纳紧绷着嘴唇,感到厌烦透了。 “对,两个星期之后,安纳克瑞昂将派遣一名特使到这里来。” “特使?到这里来?安纳克瑞昂派来的?”皮翰纳沉思许久,然后问道“来干什么?” 哈定站了起来,再将椅子推回书桌旁边,对皮翰纳说“我让你猜猜看。” 说完他头也不回就走了,连个招呼都没有打。 安瑟姆·浩·若缀克是安纳克瑞昂国王派到端点星来的特使,他是普洛玛的副提督,此外还有半打其他的头衔。他的名字中间那个“浩”,代表的正是贵族血统。当他到达端点星时,哈定特别亲自到太空航站迎接,并且还安排了隆重的外交礼节。 现在这位特使面带着僵硬的微笑,微微弯下腰来,将手铳从皮套中取出,铳柄朝前递给哈定。然后哈定也还以相同的礼数,他递给若缀克大人的手铳还是特地跟别人借来的。这个仪式完成之后,就代表双方从此建立起友谊与善意。哈定注意到了若缀克的肩处突起,似乎佩戴着什么随身武器,却很谨慎地什么都没有说。 在迎接特使的礼车周围,前后左右都簇拥着职位较低的官员。整个车队以游行般极缓慢的速度开向“全书广场”,沿途都有许多热情的民众夹道欢迎。 这位特使一直以军人与贵族应有的矜持,接受着群众的欢呼。 这时他忽然转身向哈定说“这座城市就是你们整个的世界?” 哈定努力提高音量,才能压过鼎沸的人声“此地是一个新的世界,阁下。在我们这个不起眼的行星短得可怜的历史中,很少有像您这么尊贵的贵族莅临巡视,这就是群众会如此如痴如狂的原因。” 当然,这位“尊贵的贵族”并没有听出话中的讽刺之意。他若有所思地对哈定说“五十年前所建立的,嗯,市长,你们这里一定还有很多未开发的土地,难道从来没有想到要规划一下?”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这个需要。我们的人口相当集中,我们必须如此,这是为了百科全书的关系。也许将来有一天,当我们的人口增长到……” “真是一个奇怪的世界,你们没有务农的平民吗?” 哈定感到这位大人不断地在套他的话,不过他的技巧相当拙劣,任谁都可以察觉得出来。因此哈定只是随口答道“没有——但是,也没有贵族。” 若缀克大人扬起眉毛“那你们的领导者……我等一下要跟他碰面的那位?” “您是指皮翰纳博士?对,他是理事会的主席,还是皇帝陛下的钦命代表。” “博士?如此而已,没有别的头衔吗?他只是一位学者?地位竟然比你这个市长还要高?” “哦,当然啦!”哈定亲切地答道“此地的人多少都能算是学者,毕竟这里是皇帝陛下直辖的科学基地,不是一个普通的世界。” 哈定故意将“皇帝陛下直辖”稍微加重了语气,这似乎令那位特使有点不知所措。他一路上都没有再开口,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车队终于缓缓开到了全书广场。 即使哈定对下午与晚间的活动都感到万分无聊,至少还有一件事情令他很满意。那就是他注意到皮翰纳与若缀克这两个人,虽然在见面时表现得非常热情而且相互尊重,骨子里却都极为厌恶对方。 当若缀克大人去百科全书大楼进行“视察”的时候,带着一副茫然的神情聆听皮翰纳的解说。他们经过巨大的资料影片贮藏室与无数的放映室,若缀克大人始终不失礼貌,一直都面带空洞的微笑,耐心地听着皮翰纳急促的介绍。 若缀克大人走下一层又一层楼,经过了写作部、编辑部、出版部、影视部,这才终于说出了他的第一句感想“这一切都非常有趣,但是对于成年人而言,却似乎是很奇怪的职业。这种工作有什么用处?” 哈定注意到,皮翰纳对于这个评语竟然无言以对。但是从皮翰纳脸上的表情,却可以看出来他绝对不同意。 晚餐时的情形却几乎与下午完全相反,从头到尾一直都是若缀克大人在说话。他不厌其烦地叙述着最近安纳克瑞昂与邻邦——新近独立的司密尔诺王国开战时,自己担任营长所立下的彪炳战功。他滔滔不绝地越说越兴奋,连所有的技术性细节也都巨细靡遗。 这位特使的故事,一直讲到晚餐结束还意犹未尽。职位较低的官员一个一个乘机告退,皮翰纳与哈定则陪着若缀克走到阳台,在夏日黄昏的暖和空气中偷闲片刻。直到这时,他才总算将大败敌军星舰的光荣战果报告结束。 “现在,”若缀克大人兴致勃勃地说“我们该言归正传了。” “请说。”哈定喃喃地答道,同时还点燃了一根长雪茄,那是由织女星系进口的烟草制成的,他突然想到这种烟草所剩也不多了。然后他就仰靠在椅子上,撑起两条椅腿来回地摇晃。 银河高高地悬在天空,透镜状的朦胧从地平线的一端延伸到另一端。此处位于银河的边缘,因此恒星稀疏,仅有少数几颗在天际眨着眼睛,与壮丽的银河根本无法相比。 “当然,”若缀克大人说道“所有的正式会谈,包括签署文件等等无聊的专业性手续,都要在你们……你们管你们的议会叫什么?” “理事会。”皮翰纳以冷淡的语气回答。 “真是古怪的名字,反正那些都是明天才应该进行的。不过我想,现在最好先来解决一些会谈可能的障碍,我们大家都开诚布公,好不好?” “您这话的意思是……”哈定立刻追问。 “很简单,在银河外缘这一带,如今的局势已经有些改变了,你们这颗行星的现状也变得有点暧昧不明。如果我们能够对目前的状况达成一个共识,将会对双方都有帮助。对了,市长,这种雪茄还有没有?” 纵使哈定万分不愿,仍然依言拿了一根给他。 若缀克大人将雪茄放在鼻端闻了一下,马上发出高兴的笑声“织女烟草!你从哪里弄来的?” “这是上次送来的补给品,不过现在没剩几根了。天晓得我们什么时候还能再获得补充。” 百科全书编纂者(3) 皮翰纳皱起了眉头,他不会抽烟,因此很讨厌烟味。他忍着咳嗽说“阁下,请告诉我们,您的任务就只是来理清现状吗?” 若缀克大人一面点头,一面使劲喷出第一口烟。 “这么说来,不用几句话就可以说完了。百科全书第一号基地的地位仍如往昔一模一样。” “啊,那么你所谓往昔的地位是什么啊?” “是一个国立科学机构,是神圣威严的皇帝陛下直辖的领域。” 可是若缀克大人却一点也不为所动,他好整以暇地吐着烟圈,然后说“皮翰纳博士,很好的说法,我相信你还拥有盖了国玺的特许状。但是当今实际的局势又如何?面对司密尔诺,你们要如何自处?你要知道,他们的首都离你们这里很近,可不是五十秒差距那么遥不可及。此外,别忘了还有高努姆和洛瑞斯。” 皮翰纳说“我们跟任何郡县都没有瓜葛,我们是皇帝陛下的……” “它们不是郡县,”若缀克大人提醒皮翰纳“它们都已经是王国了。” “就算是王国吧,我们仍然与他们没有任何瓜葛。作为一个科学机构……” “科学个屁!”若缀克突然以粗话开口骂道“你这些他妈的名目有个屁用?我们就要眼睁睁地看着端点星被司密尔诺拿下了!” “可是皇帝陛下呢?他怎么可能坐视不顾?” 若缀克大人稍微冷静了一点,继续说道“好吧,皮翰纳博士,我知道你尊重皇上的御产,这一点安纳克瑞昂的态度也是一样的,问题是司密尔诺可不这么想。请你记住一件事,我们才跟皇上签订了一个条约,明天我会呈一份副本给你们的理事会。根据这个条约,我们有义务代表皇上维持目前安纳克瑞昂郡境内的秩序。我们的责任至为明确,对不对?” “当然,但是端点星并不属于安纳克瑞昂郡。” “可是司密尔诺……” “我们也不属于司密尔诺,我们不属于任何一个郡县。” “你说的这些,司密尔诺知道吗?” “我才不管他们知不知道。” “可是我们得管,我们两国的战争才刚刚结束,他们至今还占领着我们两个星系。端点星位于本王国与司密尔诺之间,具有极重要的战略地位。” 哈定听得厌了,遂插口说道“阁下,请问您究竟有什么提议?” 若缀克大人似乎也早已不愿拐弯抹角,立刻单刀直入地说“因为端点星无法自卫,安纳克瑞昂为了自身的安全,必须负起保卫端点星的责任,这个行动的必要性非常明显。相信你们也了解,我们绝对无意干涉内政……” “哼——哼——”哈定发出几声干笑。 “但是我们相信,对我们双方来说,让安纳克瑞昂在这里建立一个军事基地,将会是一项最佳的措施。” “这就是你们所要的吗?在端点星广大无人的土地上建立军事基地,就这样而已吗?” “哦,当然啦,还有这个防卫武力的补给问题。” 哈定让椅子恢复四脚着地,将手肘放到膝盖上,然后说“现在我们谈到问题的症结了,让我们说得明白一点吧——端点星今后将要接受你们的保护,所以要向你们进贡,对不对?” “不是进贡,是缴纳赋税。我们保护你们,你们当然要付出合理的代价。” 皮翰纳忽然在椅背上用力一拍,发出了一声巨响“哈定,让我来说。阁下,我绝对不会付半个破铜板给安纳克瑞昂或司密尔诺,也不会为你们的地方性政治或迷你战争出任何经费。我告诉你,这里是免缴赋税的国立机构。” “国立?安纳克瑞昂才是这里的‘国’,皮翰纳博士,可是我们不要再‘立’了。” 皮翰纳站了起来,显得怒气冲天“阁下,我是神圣威严……” “……皇帝陛下的钦命代表。”若缀克大人以尖酸的语气接着皮翰纳的话,然后再接下去“我却是安纳克瑞昂国王的钦命代表,安纳克瑞昂离这里近多了,皮翰纳博士。” “让我们谈正经事吧,”哈定劝道“阁下,你们要如何征收所谓的赋税?愿意接受现物吗?例如麦子、马铃薯、蔬菜、牲畜?” 若缀克大人瞪着他说“我们要那些鬼东西做什么?我们自己已经生产过剩了。我指的当然是黄金,如果你们刚好盛产铬或钒的话,那就更好了。” 哈定听了马上大笑“盛产?我们甚至连铁都不产!您想要黄金?来,看看我们的钱币。”说着就将一枚硬币扔了过去。 若缀克大人一把抓住那枚硬币,看了看之后说“这是什么做的?钢吗?” “没错。” “我不懂。” “端点星几乎不产任何金属,所有的金属都靠进口,所以我们根本没有任何黄金。除了能够付你们几千袋马铃薯之外,其他什么都拿不出来。” “那么……工业制品呢?” “既然缺乏金属,我们又怎么制造机械?”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然后皮翰纳再度试图说服若缀克大人“这整个的讨论都太离谱了。端点星不能算是一个世界,这里只是一个科学基地,专门负责编纂伟大的银河百科全书。天啊,你难道一点都不尊重科学吗?” “百科全书又不能让我打胜仗。”若缀克大人皱起了眉头“一个完全不事生产的世界,而且十之八九还没有住人。好吧,你们也许可以用土地来抵付。”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皮翰纳立刻问道。 “你们这个世界根本没有几个人,那些无人居住的土地也许很肥沃。安纳克瑞昂的许多贵族们,都希望能够扩充他们的领地。” “你难道想提议说……” “不必表现得那么惊慌,皮翰纳博士,这里的土地绝对够我们分的。如果一切都能够按照计划进行,而你们又充分合作的话,我们也许还能好好安排一下,让两位不但没有任何损失,还可以获得贵族头衔,并且获赐部分领地。我想,两位应当了解我的意思吧?” 皮翰纳嗤之以鼻“谢谢你的好意了!” 这时哈定却故意改变话题“安纳克瑞昂能不能提供我们足够的钚元素?我们的核电厂只剩下几年的存量了。” 皮翰纳立刻倒抽了一口凉气,接下来就是好几分钟的死寂。当若缀克大人再度开口时,语气竟然变得与先前完全不一样了。 “你们有核能?”他半信半疑地问。 “当然啦,这有什么不寻常吗?我相信核能的历史至少有五万年了,我们为什么不能用呢?唯一的问题就是钚的取得有些困难。” 百科全书编纂者(4) “是啊……是啊。”若缀克大人停了一下,才心虚地说“好吧,两位先生,我们明天再继续讨论这个问题吧。我要告辞了……” 皮翰纳看着他的背影,然后咬牙切齿地说“这只超级大笨驴!简直令人无法忍受……” 哈定插嘴道“也不尽然,他只是那个环境的产物罢了。” 这时皮翰纳又将矛头转向哈定,对他怒吼道“你跟他大谈军事基地和贡品,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疯了不成?” “不,我只是顺水推舟,好让他把心里的话全都说出来。我想你也注意到了,他已经不小心说漏了嘴,向我们透露了安纳克瑞昂真正的企图,那就是将端点星据为己有。当然,我可不想让这种事真正发生。” “你不想,你不想就算数了吗?你以为自己是谁?我还要问你,你对他大吹我们的核电厂又是什么意思?唉,你这样说,唯一的结果就是让我们立刻变成军事目标。” “没错,”哈定微笑着说“不过严格地说,应该是我们会变成‘军事行动绝对不能攻击的目标’。我提出这个问题,你难道不能体会我的用意吗?这样便证实了我原来相当怀疑的一件事。” “那又是什么?” “安纳克瑞昂已经不再拥有核能,如果他们还有的话,这位大人就应该知道我在胡扯。因为除了古代的核电厂之外,核能发电早已不用钚元素做原料了。从这一点我们就可以推论,银河外缘的其他世界也都没有核能了。至少司密尔诺绝对没有,否则在他们最近的冲突中,安纳克瑞昂不可能赢得大多数的战役。这点很值得注意,你说对不对?” “哼!”皮翰纳带着怒气离去,哈定却只是很有修养地微笑着。 然后哈定将抽完的雪茄丢掉,抬头仰望伸展在天际的银河,喃喃自语道“他们回归到了石油与煤炭的时代,对不对?”他还想到了许多事,不过这时都还藏在心里。 前些日子,哈定对皮翰纳否认他拥有《端点市日报》,表面上是说了实话,但事实却没有那么单纯。当初在倡导将端点星组织成自治市的运动中,哈定始终是这个运动的领导人物。然后在端点市政府成立之后,他又顺理成章地当选为首任市长。所以,虽然哈定的名下没有半点日报的股份,他却以间接的手段控制着其中的百分之六十。 这点也实在不足为奇,戏法人人会变,巧妙各有不同。 因此之故,当哈定向皮翰纳建议,认为市长也应该参加百科全书理事会的会议“日报”也就很“凑巧”地开始鼓吹同样的主张。后来,还因此召开了基地有史以来首度的群众大会,一致要求市政府应该在“最高领导机构”中占有一席之地。最后的结果,是皮翰纳不得不勉强接受了。 这时,哈定在理事会中敬陪末座,穷极无聊地想着,为什么优秀的科学家全都是九流的行政人员?也许是因为他们所受的训练,专门是为了处理弹性较少的自然现象,因而从来不懂得如何应付善变的人心。 坐在哈定左边的理事是汤玛兹·瑟特与裘德·法拉,右边的是卢定·克瑞斯特与叶特·富汉,而主席就是皮翰纳博士。哈定当然与在座的所有理事都相熟,但是他们在这个场合中,却好像都故意端起一点特别的架子。 在会议开头的无聊例行程序中,哈定一直都在假寐。直到皮翰纳举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水,准备开始进入正题时,哈定才即时恢复清醒。接着,他就听见皮翰纳开始发言: “我很荣幸有这个机会,向理事会报告下列事项:我在前几天接到了一个重要的通知——帝国的总理大臣道尔文大人,将在两星期之后莅临端点星。我们可以乐观地期待,只要他向皇帝陛下禀报了这里的情况,我们与安纳克瑞昂的紧张关系,就会立刻获得改善。” 然后他微笑着对坐在另一头的哈定说“关于这件消息的详细内容,我已经告知《端点市日报》了。” 哈定听了暗自好笑,这一切似乎都很明显,皮翰纳所以会允许他来参加这场“盛会”,就是要借机在他面前夸耀这个消息。 因此哈定故作镇静地说“请各位不要打马虎眼,你们认为道尔文大人是来做什么的?” 对于哈定提出的问题,汤玛兹·瑟特首先发言。他在发表正式的谈话时有个坏习惯,就是喜欢用第三人称来称呼对方。 “这很明显,”他陈述着自己的意见“哈定市长是一位很精明的政治人物,市长不可能不知道,皇上绝对不会允许直接的权益受到侵害。” “为什么?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皇上又会如何处置呢?”哈定问道。 这句话引起了其他人的反感,皮翰纳说“你不遵守议事规则。” 他想了一想,然后又加了一句“并且,还发出了几近叛国的言论。” 哈定却反问道“这就算是对我的答复吗?” “是的!如果你没有别的话要说……” “别急着下结论,我还想再问一个问题。除了这个外交手段——它究竟有没有用还很难说——我们面对安纳克瑞昂如此的威胁,到底有没有做出任何具体的应对措施?” 叶特·富汉一手抚摸着深红色的胡须,一面说道“市长先生,你感觉到了威胁,是不是?” “难道你感觉不到吗?” “几乎没有。”他露出了虔敬的神态说“皇帝陛下……” “老天啊!”哈定感到烦透了“这算是哪门子?每隔一会儿就有人提起‘皇帝陛下’啦,‘帝国’啦,好像是念什么咒一样。别忘了,皇上远在几千秒差距之外,我很怀疑他会对我们有一丁点的关心,即使他真的关心又能如何?过去这个星域的确时刻都有皇家舰队巡弋,不过现在却是那四个王国的势力范围了,而安纳克瑞昂正是四王国之首。听我说,我们要拿枪炮自卫,耍嘴皮子没有用的。 “现在给我听好,我们其实已有两个月的缓冲期。能够争取到这点时间,主要是因为我故意制造了假象,让安纳克瑞昂以为我们拥有核武器。不过,大家都知道这是我胡诌的,我们虽然拥有核能,却只能提供商业用途,而且简直少得可怜。对方很快就会发现这个真相,如果以为他们开得起这个玩笑,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哈定市长……” “且慢,我的话还没说完。”哈定已经进入状况,他就喜欢这种气氛“把总理大臣拖下水是不错的主意,但是如果能弄来几枚超级核弹才真的妙。我们已经浪费了两个月,各位理事,可能不会有另外两个月再让我们浪费了。你们打算怎么做呢?” 第4章 百科全书编纂者(5) 这回轮到卢定·克瑞斯特发言了,他的长鼻子都已经气得起了皱纹。他说“如果你想提议将基地武装起来,我可是一千个、一万个不赞成,因为这就代表我们一脚跨进了政治圈。市长先生,我们这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科学基地。” 瑟特又加了一句“他根本不能体会这一点。此外,建立武装就需要动员,就得抽调百科全书的重要工作人员,这种事情无论如何不能发生。” “非常正确,”皮翰纳当然也同意“百科全书第一——永远如此。” 哈定在心中咒骂着,这些理事的脑袋,似乎都被百科全书搞坏了。 于是他以冰冷的语气说“本理事会有没有想到过,端点星除了负责编纂百科全书之外,是否还可能有其他的意义?” 皮翰纳回答他说“哈定,我无法想像基地除了百科全书之外,还能有什么其他的目标。” “我指的不是基地,我是说‘端点星’。恐怕你还搞不清楚状况——在这个行星上有百万的居民,直接参与百科全书工作的却只有十五万人。对于我们其他人而言,这里不是什么基地,而是我们的‘家’。我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银河百科全书与我们的家园、农庄或工厂比起来,这套书对我们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意义。我们要起来保卫……” 此时他的话就被众人的呼喊声打断了。 “百科全书第一!”克瑞斯特义正辞严地吼道“我们必须完成这项神圣的任务。” “什么鬼任务!”哈定也开始咆哮“五十年前或许如此,现在却已经是新的一代了。” “这没有什么关系,”皮翰纳回嘴道“我们这些人仍是科学家。”这却让哈定逮到机会,他立刻大做文章“哈!是吗?你们是吗?那只是你自己的幻想罢了。你们这班人,正好是整个银河数千年错误的缩影。你们准备在这里蹲几个世纪,光是为了整理上个千年科学家的工作,这算是哪门子科学?你们有没有想过继续研究发展、改良并拓展既有的知识?根本没有!你们以抱残守缺为满足,整个银河都是如此,天晓得这种现象已经有多久了。银河外缘为什么会发生叛乱?各方的联系为什么会中断?小规模战争为什么永无休止?整个星域为什么都失去核能,返回到原始的化学能科技?这就是真正的原因。” 哈定意犹未尽,继续吼道“如果你们问我有什么看法,我会说银河帝国就要灭亡啦!” 然后他终于停下来,坐下来调匀呼吸。有两三个人同时抢着回答他的问题,但是他根本没有注意听。 克瑞斯特站起来说“你说这些疯疯癫癫的话,我实在不知道你居心何在。市长先生,你根本没有提出任何建设性的意见。主席,我现在提出动议:市长的发言全都不要列入记录,让我们从刚才被他打断的地方继续讨论。” 这时裘德·法拉准备做第一次发言。在此之前,即使刚才讨论进行到最热烈的时候,他也完全没有插嘴。但是现在他一旦开口,低沉的声音就重重地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重得像他三百磅的身躯一样。 “各位,我们是不是忘记了一桩事?” “什么事?”皮翰纳不悦地问道。 “一个月以后,我们将要庆祝基地五十周年纪念。”这是法拉一贯的说话技巧,他可以将最普通的事情,说得仿佛暗藏玄机。 “那又怎么样?” “到了五十周年庆那一天,”法拉继续不疾不徐地说“谢顿穹窿将会开启,你们有没有想过里面是什么?” 皮翰纳答道“我不知道,只是应景的东西吧,也许是一段发表祝贺词的影像之类的。我认为,我们完全没有必要强调穹窿的重要性,虽然‘日报’……”然后他瞪了哈定一眼,哈定则回敬他一个鬼脸。 然后皮翰纳继续说“‘日报’的确试图在这方面大做文章,我已经叫他们闭嘴了。” “哦,”法拉接了下去“但是也许你猜错了呢?你有没有想到过——” 他暂停了一下,将一根手指放在又小又圆的鼻头上“穹窿可能开启得正是时候。” “我想你的意思是说正好不是时候?”富汉低声抱怨“我们现在需要烦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我可不相信,还有什么比哈里·谢顿的信息更重要的事。”法拉的语调变得越来越权威,哈定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想不通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事实上,”法拉继续以愉悦的口气说“你们似乎都忘记了,谢顿是现代最伟大的心理学家,同时也是我们这个基地的创始人。我有一个很合理的假设——谢顿生前已经运用他所创立的科学,推算出了不久之后可能的历史轨迹。如果真是如此的话——我再强调一遍,事实上这极有可能,那他一定也想出了警告我们的方法,也许还为我们准备了锦囊妙计。他极为重视百科全书这项计划,这点想必大家都是知道的。” 法拉说完之后,会议桌上弥漫了一种迷惑的气氛。过了一会儿,皮翰纳先干咳了一声,然后对大家说“好吧,我姑且不予置评。心理学是一门伟大的科学,但是现在这里并没有心理学家,我想,我们无法做出任何确定的结论。” 法拉转身问哈定说“你不是曾在艾鲁云门下攻读心理学吗?” 哈定以十分向往的口气回答“是的,但是我却没有读完,因为后来我对理论感到厌倦。我原来想要成为一名心理工程师,但是此地缺乏足够的条件与设备。所以我就退而求其次,转而研究政治。事实上,这两者可说是殊途同归。” “那么,你认为穹窿里面藏着什么?” 哈定很谨慎地回答他说“我不知道。” 在会议接下来的讨论中,虽然又回到了帝国总理大臣这个议题上,哈定却都没有再发一言。 事实上他根本没有再听下去,他已经发现了一个重要的新方向,所有的事情都在朝着这个方向发展,纵使目前他只掌握了一点蛛丝马迹,但是却也足够了。 心理学就是其中的关键,这一点他十分肯定。 他尽力回忆以前所学的心理学理论,从那些残存的知识中,他一开始就捕捉到了一个想法。 像谢顿这样伟大的心理学家,应该已经分析出了人类的七情六欲与本能反应,让他足以广泛地预测未来历史的大趋势。 而这代表着什么呢? 道尔文大人嗜抽鼻烟,还留着长发,不过从精巧的卷曲发式看来,很明显的并非是自然卷,他喜欢不时抚弄着两侧金黄色的蓬松鬓须。还有,这位大人说话时,喜欢故意用一些拗口的字眼来加重语气,说得舌头都要打起结来似的,令人听得很吃力。 百科全书编纂者(6) 哈定对这位尊贵的总理大臣的第一印象就是反感,一时之间自己也想不出个好理由来。哦,对了,因为他发表意见之际,总是喜欢故意摆出优雅的手势。即使只是对一件小事表示肯定,他也装模作样地摆出屈尊降贵的姿态。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哈定想,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把他找出来。大约半个小时之前,道尔文大人与皮翰纳双双失踪,连半个人影都不见了。这个该死的家伙! 哈定可以确定皮翰纳现在一定很高兴,因为自己没能参加他们的初步讨论。 不过哈定已经打听到,刚才有人看见皮翰纳就在这一层楼的这个侧翼,只要一扇一扇门打开检查就行了。 现在哈定已查看了过半数的房间,当他再打开一扇门时,突然叫道“啊!”然后就立刻跑进那间漆黑的放映室。那里面的屏幕上,清楚地映出了道尔文大人精巧发式的轮廓。 这时道尔文大人抬起头来说“啊!哈定,我肯定你是在寻我们,对不?”他掏出了鼻烟盒,哈定注意到上面有过多的装饰,显得俗不可耐,而且手工也不高明。道尔文大人作势要请哈定分享,哈定很礼貌地谢绝了,大人于是自己吸了一撮,然后露出优雅的微笑。 在一旁的皮翰纳皱着眉头,哈定却视而不见。 就这样维持了一段很短的沉默,直到道尔文大人盖上鼻烟盒,发出了“咔哒”一声。然后他将鼻烟盒放好,对哈定说“杰出之至,哈定。你们做的百科全书,真正是不朽名作;堪称有史以来的最高贵成就!” “阁下,我们也大多作此感想。不过,这项成就至今还没有全部完成。” “无论如何,我认可你们基地的工作效率,我对你们有信心。肯定,你们会完成的。”道尔文大人说完后,还对皮翰纳点了点头,皮翰纳高兴万分地鞠躬还礼。 皮翰纳可真是会逢迎,哈定心里想。然后他向道尔文大人说“我不敢抱怨基地缺乏效率,阁下,可是安纳克瑞昂的效率却更高——而他们的效率都用在毁灭的途径上。” “哦,是,安纳克瑞昂。”道尔文大人轻率地挥挥手“我刚从那里来,好个野蛮行星!人类怎么可能住在银河外缘?不可思议!有教养绅士的基本所需,那里全欠缺,不舒服,不方便,简直没有生活的基本条件……” 哈定以淡淡的口吻插嘴道“糟糕的是,安纳克瑞昂人却具有开启战端的基本所需,以及毁灭敌方的基本条件。” “没错,没错。”道尔文大人似乎有点不高兴,也许因为他的话被半途打断的关系。他继续说“可是,此刻,并非讨论公事时间,明白吗?实实在在,没这份闲空。皮翰纳博士,你不是,还要给我看第二册的吗?我拭目以待,请!” 灯光立刻关闭,在接下来的半小时中,根本没有人理会哈定,仿佛他这个人已经跑到安纳克瑞昂去了。屏幕上所投射的百科全书内容,对于哈定而言没有什么意义,他也不想花费精神仔细去看。倒是道尔文大人,竟不时表现出真心诚意的兴奋。哈定还注意到,当这位大人兴奋起来的时候,装腔作势的口气就全不见了。 当灯光再度开启时,道尔文大人说“精彩!精彩至极!你可是凑巧对考古学有兴趣?唔?哈定。” “啊?”哈定这时才从神游的状态中恢复过来,赶忙答道“不敢,阁下,我不敢说有兴趣。我原本想成为心理学家,最后决定献身政治。” “啊,确实无疑,有趣的学问。你知道——”道尔文大人掐了一大撮鼻烟,猛吸了几下,这才继续说“我,本人,对考古学也稍有涉猎。” “真的吗?” 皮翰纳打岔道“大人对这门学问极为精通。” 道尔文大人说“哦,也许吧,也许吧。”然后他又得意洋洋地说“苦功,我着实下了不少。换句话说,对这门科学,我可以说饱览群书。我读通、读透了久当、欧必贾西、克罗姆威尔……这些大考古学家的所有著作,你知道吗?” “我当然听说过这些著名的考古学家,”哈定说“但是从来没有读过他们的书。” “你一定得找时间,好好读一读,我亲爱的朋友,你必然受益无穷。啊!这趟银河外缘之旅,让我亲眼目睹,拉玛斯的绝版书,还真不虚此行。在我们图书馆里,此书竟然从缺,真真正正,想不到吧!嗨,对啦!皮翰纳博士,你答应过,在我走前,要复制一本送我,别忘记喽!” “荣幸之至。” “拉玛斯,你们要知道——”总理大臣摆出一副权威姿态说“他对‘起源问题’提出了一个崭新的、非常有趣的说法,对我的思考,助益良多。” “您刚才说什么问题?”哈定问。 “‘起源问题’——就是人类发源于何处的问题。当然,你一定学过,人类最初是发源于一个行星系的理论。” “哦,对,这个我知道。” “不知道才怪。可是,究竟是哪个行星系呢?这就没人知道喽!谜,诚然是淹没在亘古长空中的大谜。理论,各种理论。有人认为是天狼星周围的一颗行星,也有人认为那颗恒星是南门二,还有人说是金乌,或是天鹅座六十一号。这些恒星都在天狼星区,你们注意到没有?” “拉玛斯又是怎么说的?” “嘿,他完完全全,另辟蹊径。他用大角星系第三颗行星上的考古遗迹,证明在没有任何太空旅行迹象前,那儿就已经有人类存在啦!” “这就表示那颗行星是人类的故乡吗?” “唔,有其待考察之可能性。也就是说,我还得仔细读、好好分析他的书、他的调查,看看究竟有多少可靠。” 哈定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拉玛斯的书是什么时候写成的?” “我该说——约在八百年前吧。当然,拉玛斯理论之绝大部分,乃根据葛林先前的研究结果。” “那您为什么要依靠他的资料?为何不干脆自己到大角星系,亲自去研究那些遗迹?” 道尔文大人扬了扬眉,又很快地吸了撮鼻烟,然后才说“干吗去,去干吗?我亲爱的朋友?” “当然是去找第一手资料。” “咦,有此必要吗?没头苍蝇似的胡跑乱窜,找些子虚乌有的证据,没用的啦!听着,所有大师——过去伟大的考古学大师的研究记录都在本人的手上。我可以比较、分析、同中求异、存异求同,看看它们相互矛盾之处,再决定哪一种说法可靠……结论就这样出来啦!这,就是科学方法,至少——”他以一副施惠予人的态度说“就我所知,亲自跑到天狼星,或金乌星去,不折不扣是,最鲁莽的做法。想想看,能找到的,大师早研究得透透的啦。那么,我们去了还有啥子戏唱?” 百科全书编纂者(7) 哈定只好很礼貌地说了一句“我明白了。” 这时皮翰纳对道尔文大人说“阁下,我想我们现在该回去了。” “哦,对,也许真该走啦。” 当他们一起离开放映室之后,哈定突然又说“阁下,我能再请问您一个问题吗?” “当然,我亲爱的朋友。设若本人粗浅的学问有任何可效劳之处,当乐于全力协助!”道尔文大人和气地微笑着,还优雅地挥着手来强调他的口气。 “阁下,不过这个问题,严格说来不能算是考古学。” “不是吗?” “不是的,我的问题如下:去年端点星收到了一则新闻,是关于仙女座三号的第五颗行星上面核电厂炉心熔解的消息。关于这个意外,我们只得到了最简单的报道,详细情形完全不知道,所以希望大人能告诉我事情的始末。” 皮翰纳歪着嘴说“你怎么拿这种完全无关的问题来打搅大人?” “不要紧,皮翰纳博士,”道尔文大人从中调停“绝绝对对,没关系。反正,这件事没啥可说。那边的核电厂的确发生意外,也真是一场浩劫,你知道?放射性污染,我确认是。好啦,那么政府已经认真地,千思万考,要颁布几条严格限制的法律:那么今后也要禁止核能的滥用;那么……不过,这种事可不适合公开,你明白吗?” “我懂得,”哈定说“但是那个电厂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其实,”道尔文大人淡淡地说“谁知道?几年前,它就出过毛病啦。修理、换新,一切工作都做得差劲。这年头,到哪里去找真正懂电力系统详细结构的科技人才。唉,难、难、难!”然后他以沉重的心情又吸了一撮鼻烟。 “您知道吗?”哈定又说“那些银河外缘的独立王国,全部都已经没有核能了。” “是吗?我倒觉得,这一点点也不稀奇。那些野蛮的行星!哦,对啦,我亲爱的朋友,你可千千万万,别再用‘独立’这两个字。他们不曾、也没有独立。从条约——我们和他们订定的条约,足以充分证明:他们全承认帝国的宗主权。当然,必须如此!否则,我们是不会跟他们交涉的。” “也许如此吧,但是他们有太多行动自由了。” “对,没错,很大。不过没关系。对帝国来说,银河外缘使用他们自己的资源,也还不坏。说起来,他们对我们没用处,简直是,最最野蛮的行星,谈不上一丁点文明。” “他们过去倒很文明,安纳克瑞昂曾经是外围星域最富庶的郡县之一,我知道它当年几乎跟织女星系一样富有。” “哦,哈定,那可是好几世纪以前的事喽。简直是,不好再拿它们来做文章。在以前,古老伟大的时代,一切的一切,都大大不相同。但是,都过去啦,我们没法再像古人那样啦。话说回来,哈定,千真万确的,你是我见过最顽固的小伙子。我不是声明在先,今天不谈公事的吗?皮翰纳博士刚才还特别警告我,说你会死缠不放。不过,应付这等局面,我是,老于此道的。一切问题,有待明日。” 于是他们的谈话便到此结束了。 如果不算道尔文大人在此之际,理事会的成员与他所做的非正式会谈,今天只是哈定第二次参加理事会的会议。不过哈定心知肚明,知道在此之前,他们还举行过少则一次、多则两三次的理事会,然而他就是没有接到开会通知。 哈定也知道,要不是因为收到了那个最后通牒,这次会议想必仍旧没他的份。 那份记录在显像装置中的文件,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是两位领导者之间友善的问候函件;然而实质上,它就是一份不折不扣的最后通牒。 现在哈定正用手指轻抚着那份文件,它的开头是华丽的问候语“神圣权威的安纳克瑞昂国王陛下,致他的好友与兄弟——百科全书第一号基地理事会主席路易·皮翰纳博士……”信的结尾更是做作,盖了一个巨大的彩色国玺,由于上面的符号过于繁复,让人几乎看不清楚代表的是什么。 然而无论如何,它仍然是一份最后通牒。 哈定说“这可证明了我们的时间原本不多,只有三个月而已。但即使只有这么一点时间,最后还是被我们浪费掉了。这份文件只给我们一周的期限,我们要怎么办?” 皮翰纳愁眉苦脸地说“这里头一定有什么不对劲,简直是不可能。皇上与帝国对此事的态度,道尔文大人刚刚向我们保证过,他们也已经知道了,怎么还会采取这种极端的手段?” 哈定立刻发难“我明白了,你已经把所谓的‘皇上与帝国的态度’,知会了安纳克瑞昂的国王,对不对?” “我是这么做了,但是我曾经将这个提议交付理事会表决的,结果大家一致赞成。” “表决是什么时候举行的?” 皮翰纳又恢复了主席的尊严,对哈定说“哈定市长,我想我并没有任何义务,一定要回答你这个问题。” “好吧,反正我也没有太大的兴趣想知道。我只是认为,你那份传达道尔文大人珍贵意见的外交信件,”他咧开嘴角,皮笑肉不笑地说“是我们收到这个‘善意回应’的直接原因,否则他们可能还会拖得久一点。不过根据本理事会一贯的态度,我想即使仍有时间,对端点星还是不会有什么帮助的。” 这时叶特·富汉发言说“市长先生,你又是如何得出这个惊人结论的?” “我的方法其实相当简单,只是用到一点大家全都忽视了的东西——常识。你们可知道,人类知识中有一门学问称为符号逻辑,可以将普通的语言文字中,混淆语意的所有障碍物一一排除。” “那又怎么样?”富汉追问。 “我在百忙之中,曾抽空以符号逻辑分析了这份文件。其实对我自己来说,根本不用这么麻烦,因为我很明白它的真正意义。但是我想对于你们五位科学家,我用符号来解释,要比直说来得容易得多。” 哈定将原先压在手肘下面的几张纸摊开来“顺便说一声,这不是我自己做的。你们可以看到,这份分析下面的签名是逻辑部的穆勒·侯克。” 皮翰纳站起来靠着桌子,想要看得清楚一点。哈定则继续说道“安纳克瑞昂的这封信所透露的真正信息,其实非常容易分析,因为写信的人不是摇笔杆而是拿枪杆的。所以它很容易蒸馏,让赤裸裸的意义显露出来。你们现在看到的,是分析结果的符号表现,如果翻译成普通的语言,大意就是:限你们一周之内,将我们所要的全数奉上,否则我们就要诉诸武力。” 百科全书编纂者(8) 其他的五位理事开始逐行研究这些符号,维持了好一阵子的沉默。然后皮翰纳坐回位子,忧心忡忡地干咳着。哈定说“没有什么不对劲吧,皮翰纳博士?” “似乎没有。” “好的,”哈定将那几张纸收起来,另外又拿出两份文件“在你们面前的,是帝国与 安纳克瑞昂所签订的条约副本——代表皇帝陛下签署这个条约的,正巧就是上周莅临本星的道尔文大人,旁边这张是它的逻辑分析。” 那份条约用细小的字体印了满满五页,分析却只有龙飞凤舞的半页手稿。 “你们一定可以看得出来,各位理事,经过分析之后,这份条约的百分之九十都被蒸馏掉了,因为那些全都是没有意义的外交辞令。剩下来的内容,可以用两句很有意思的话来总括: “安纳克瑞昂对帝国应尽的义务:无! “帝国对安纳克瑞昂可行使的政权:无!” 然后五位理事又很焦急地研读着分析,还拿着条约原文对照检查。当他们忙完了之后,皮翰纳以很不安的语气说“这似乎也很正确。” “那么你承认,这份条约不折不扣就是安纳克瑞昂的独立宣言,并且还附有帝国的正式承认?” “好像就是如此。” “难道安纳克瑞昂就不明白这一点吗?他们现在一定急着到处强调独立的地位,因此对于任何来自帝国方面的威胁,必然会感到有如芒刺在背。尤其目前的态势很明显,帝国根本无力对他们构成威胁,否则也绝对不会默许他们独立。” “可是,”瑟特插嘴道“道尔文大人保证帝国会支持我们,这点哈定市长又要如何解释呢?这些保证——”他耸耸肩,然后又说“老实说,听起来似乎很受用。” 哈定坐回椅子里,然后回答他说“你可知道,这就是整个事件最有意思的一个环节。我承认在刚见到那位大人的时候,曾经认为他是全银河最蠢的笨驴,后来才发现他其实最聪明不过,而且是一位很老练的外交家。我自作主张,将他说的话都录了下来。” 这句话立刻引起会场中一阵慌乱,皮翰纳吓得连嘴巴都合不拢了。 “这有什么了不起?”哈定说“我明白这么做非常有违待客之道,也是正人君子所不为的手段,而且如果当场被大人抓到,还会发生很不愉快的后果。不过他终究没有发现,所以说我成功了,如此而已。我将录音复制了一份,也一并送到逻辑部,请侯克帮我分析。” 卢定·克瑞斯特马上问道“分析报告呢?” 哈定回答说“结果可是非常有趣。毫无疑问,这个录音显然远比其他两份文件难以分析,侯克不停工作了两天,终于成功地去除了所有的废话、无用的修辞,以及没有实质意义的言论。简单地说,就是抽丝剥茧、去芜存菁。结果他发现,竟然没有任何东西剩下来,所有的命题都互相抵消了。 “各位理事,道尔文大人在整整五天的讨论中,根本等于一个屁也没有放。可是他却说得天花乱坠,把你们全都唬得一愣一愣的,这就是你们从伟大的帝国所得到的保证。” 哈定这番话讲完之后,全场立刻爆发了极大的骚动,现在即使他在会议桌上摆一枚臭弹,也不会引起什么人的注意。他开始耐心地等待骚动消退,越等越是不耐烦。最后他开始下结论“你们向安纳克瑞昂传达道尔文大人的信息,也就是说,你们故意拿帝国来威胁他们,唯一的结果,就是激怒了那位比你们更了解现状的国王。他当然只好采取立即的行动,马上送来这份最后通牒。这就又兜回到我原来的问题,我们只有一周的时间,到底要怎么办?” 瑟特说“我们似乎别无选择,只好答应安纳克瑞昂在这里建立军事基地。” “这点我同意,”哈定回答“但是一旦机会来临时,我们要怎样再把他们踢走?” 叶特·富汉的胡须抽动着“听起来好像你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用武力来对付他们。” 哈定反驳道“武力,是无能者最后的手段。可是我也绝对不打算为他们铺上红地毯将他们请到家中奉为上宾。” “我还是不喜欢你这种说法,”富汉坚持“这是一种很危险的态度,而且我们近来还注意到,大批的群众似乎都盲从着你的提议,所以这就显得更加危险了。我可以告诉你,哈定市长,本理事会对于你最近的活动,可不是完全一无所知。” 他顿了一顿,其他四位理事都表示赞成。哈定的反应只是耸耸肩膀,装着若无其事。 然后富汉又继续说“如果你要煽动全市采取武力的手段,那就等于自取灭亡——我们不会让你这样做的。我们的政策只有一项基本原则,那就是一切以百科全书为重。我们做出的任何决定,不论是采取或是放弃某一个行动,出发点都是为了保护百科全书的安全。” 哈定说“那么,你的结论是说,我们要继续贯彻以不变应万变?” 皮翰纳以无可奈何的口气说“你自己刚才已经证明了帝国无法帮助我们,虽然细节我仍不明白。如果必须妥协的话……” 哈定感觉好像在做一场噩梦,拼命奔跑却哪里也到不了。他吼道“根本没有妥协!军事基地这种蠢话只是极为拙劣的借口,你难道看不出来吗?若缀克已经告诉我们安纳克瑞昂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是彻底地兼并端点星,将他们的贵族封地制度与小农经济体系,强行加在我们头上。我虚张声势说我们有核能,只能让他们投鼠忌器,可是他们迟早都会行动的。” 说完哈定就激动地站了起来,其他的人也立刻跟着他站起来,只有裘德·法拉例外。 这时法拉终于开口“请各位都坐下来好吗?我想我们已经离题太远了。别这样,生这么大的气根本没有用。哈定市长,我们都没有想要背叛端点星。” “我可不相信!” 法拉温和地微笑着说“你自己也知道这不是真心话,请让我发言好吗?” 法拉机灵的小眼睛眯起一半,宽圆的下颚冒出油油的汗水“本理事会已达成一项决议,这似乎没有什么说不得的。那就是关于安纳克瑞昂这个问题,等到六天后穹窿开启的时候,我们就应该可以获得解决之道。” “这就是你的高见吗?” “是的。” “所以我们什么也不用做,对不对?只要充满信心地静静等待,穹窿中就会跳出意想不到的救星?” “把你那些情绪化的措辞过滤掉,就是我的想法。” “明显的逃避主义!法拉博士,你真是个大愚若智的天才。不是像你这么聪明的人,还真想不出来这么高明的建议。” 百科全书编纂者(9) 法拉却不以为意地微笑着“你的尖酸刻薄还真有点意思,哈定,不过这回用错了地方。事实上,我想你应该还记得,三个星期以前开会的时候,我对穹窿所做的推论吧。” “是的,我记得。我并不否认,如果单就逻辑推理而言,那不能算是一个愚蠢的想法。你上次说——如果我说错的话,请随时纠正——哈里·谢顿是这个星域最伟大的心理学家,所以他可以预见到我们如今所遭遇的各种困难。他也因此建立了穹窿,目的就是为了告诉我 们如何趋吉避凶。” “你领会了我的主要想法。” “如果我告诉你,过去几周以来,我曾经好好考虑过你的话,你会不会感到惊讶?” “非常荣幸,结果如何?” “结果我发现光是逻辑推理并不够,还需要用到一点点的常识。” “比如说?” “比如说,如果谢顿预见了安纳克瑞昂将带来的麻烦,当初为什么不把我们安置在离银河核心近一点的地方?我们现在都知道,当时是谢顿用计,诱使川陀的公共安全委员会决定将基地设在端点星的。但是他为何要这么做呢?如果他预先推算出银河中的联系会中断,我们因此会与银河主体隔绝,又为强邻环伺,而且端点星如此缺乏金属,使我们无法自给自足,那么他为什么还要将我们带到这里来?这是最重要的一点。话又说回来,如果他五十年前可以算得出来这些,又为什么不尽早警告最初的移民?他们也许还可以有时间准备。他绝不会等到我们一只脚已经踏出悬崖,才跳出来告诉我们如何勒马。 “还有别忘了,就算他当年可以预见这个问题,我们如今也能够看得一样清楚。因此,如果他当时就能想出解决之道,我们现在也应该有办法做得到。谢顿毕竟不是什么魔术师,我们解不开的难局,他也没有什么魔法办得到。” “可是,哈定,”法拉提醒他说“我们真的做不到!” “但你们还没有试过,连一次都没有试过,怎么就知道?刚开始的时候,你们根本就拒绝承认威胁的存在,然后又死守着对皇上的盲目信赖,现在又将希望转移到谢顿身上——从头到尾你们不是依赖权威就是仰仗古人,从来没有自己做主。” 哈定说得越来越激动,拳头不自主地越捏越紧“这就造成了一种病态,一种条件反射,遇到需要向权威挑战时,自己独立思考的能力就完全关闭。在你们的心目中,皇帝陛下无疑比自己更有力量,谢顿博士一定比自己更有智慧。这简直是荒谬,你们难道都不觉得吗?” 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没有人想要回答哈定的话。 于是哈定继续说“其实不只是你们,整个银河全都一样。皮翰纳也听过道尔文大人对科学研究的看法,他认为一个好的考古学家,唯一要做的就是读完所有相关的书籍——那些书全是死了几百年的人写的。他还认为解决考古学之谜的办法,就是衡量比较各家权威的理论。皮翰纳那天都听到了,却没有表示任何意见。你们难道不觉得这里头有问题吗?” 哈定的语气仍然带着恳求,希望能有些反应,然而还是没有人回答。 哈定只好再说下去“你们这些人,还有端点星一半的居民也都一样糟糕。你们坐在这里,将百科全书视为一切的一切,认为科学最终极、最伟大的目标,就是整理过去的知识。我承认这点很重要,但是难道不应该继续研究发展吗?我们正在大开倒车,正所谓不进则退,你们当真看不出来吗?银河外缘各个区域都已经不会使用核能,在仙女座三号星系的一颗行星上,一座核电厂因为维修不良而炉心熔解。堂堂的帝国总理大臣,只会埋怨缺乏核工技术人员,可是应对之策是什么,多训练一些新手吗?根本连想都没有想到!他们采取的唯一措施,竟然是限制核能的使用。” 哈定第三次重申“你们难道不觉得吗?这是一种泛银河的现象——尊古、怀古到了走火入魔,就是食古不化,阻滞不前!” 说完以后,哈定向每位理事一一望去,其他人都目不转睛地瞪着他。 法拉是第一个恢复正常的,他说“好了,这些玄奥的大道理对我们没有用,我们应该实际一点。请问市长,你是否不相信哈里·谢顿能够用心理学的技术,轻易地算出未来的历史趋势?” “不,当然不是。”哈定吼道“但是我们却不能指望他为我们提供解决之道,他顶多只能指出问题的症结所在。如果真有解决的办法,我们必须自己设法找出来,他绝对无法为我们代劳。” 富汉突然说“你刚才说‘指出问题的症结’是什么意思?我们全都知道问题是什么。” 哈定转向他说“你以为你知道吗?你认为安纳克瑞昂就是谢顿唯一担心的问题吗?我可不这么想。告诉你们,各位理事,直到目前为止,你们根本一点都没有弄清楚状况。” “你清楚吗?”皮翰纳以充满敌意的口气反问。 “我认为我知道!”哈定又跳起来,将他的椅子推到一旁,目光凌厉而冷酷地说“目前唯一可以确定的事情,就是有一个与整个情况相关联的古怪物存在,它比我们曾讨论过的任何事都更为重大。请你们自己想想,为什么当年来到基地的第一批人员,只有玻尔·艾鲁云一位一流的心理学家?可是他又小心翼翼,只是教授一些基本课程,从不将这门学说的真髓传给学生?” 在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法拉又说“好吧,你说为什么?” “也许因为心理学家能够看透背后的一切,这样就会太早识破谢顿的安排。如今我们四处摸索,只能模糊地窥见一小部分真相,我想这就是谢顿真正的意图。” 说完哈定大声冷笑“各位理事,告辞了!”然后就大步走出会议室。 哈定市长嘴里咬着雪茄,完全没有注意到雪茄已经熄灭了。他昨晚通宵未眠,也很肯定今晚同样无法睡觉,这一切都可以从他的眼中看出来。 他以疲倦的声音说“这就可以了吗?” “我想没问题,”约翰·李一只手摸着下巴“你认为如何?” “不坏,非这样冒险不可,你明白吗?也就是说不能有任何犹豫,不能给他们一点掌握情势的空当。一旦我们能够开始发号施令,哈,就要以最熟练的方式下达命令,他们一定会习惯性地服从的,这就是政变的基本原则。” “如果理事会仍然犹豫不决……” “理事会?不用顾虑他们。过了明天,他们对端点星的影响力比不上半个破铜板。” 约翰缓缓地点头“不过我仍然感到很奇怪,为什么他们到现在还没有试图阻止我们?你说过,他们也不是完全被蒙在鼓里。” 第5章 百科全书编纂者(10) “法拉摸到了一点边,他有时候会让我有点担心,而皮翰纳在我当选的时候,就已经对我起疑了。不过,你知道,他们从来没有本事了解我的真正意图。这些人所受的训练全是权威主义式的,他们信赖皇上是全能的,只因为他是皇上;他们相信理事会不可能被架空,只是因为理事会奉皇上之名行事。没有人看得出政变的可能性,这一点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哈定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饮水机前面,继续说“约翰,他们其实并不差,我是指当 他们全心全意投注于百科全书的时候——那也是未来他们唯一的工作。可是让他们统治端点星,就显得太幼稚无能。现在走吧,将一切都发动,我想单独静一静。” 哈定坐上办公桌的一角,望着手中那杯水沉思。 天啊!他想,如果自己真有装出的那般自信就好了!安纳克瑞昂人两天后就要登陆了,而他现在所准备进行的,只是基于自己对谢顿为过去五十年所做的安排,做出的揣摩与猜测罢了。自己甚至不能算是一位正牌的心理学家,只是一个受了几天训练的半调子,现在却妄图看穿这位近代最伟大的心灵。 如果法拉猜得没错,如果安纳克瑞昂就是谢顿所预见的唯一问题,如果谢顿想保护的只是百科全书——那么发动军事政变又有什么用呢? 他耸耸肩,一口气把水喝了下去。 穹窿中所准备的椅子远超过了六把,仿佛准备迎接许多人的到来。哈定细心地注意到了这一点,便找了一个离其他理事尽可能远的位置,然后慵懒地坐了下来。 理事们似乎对这个安排并不在意,他们先是互相低声交谈,然后大家的话越来越少,变成了每次只吐一两个字,最后终于每个人都闭了嘴。在他们五个人之中,看来只有法拉还比较镇定,哈定看到他掏出表来,表情严肃地看了看时间。 哈定也看看自己的表,然后又打量了一下那个占了室内一半面积的玻璃室——里面看起来空无一物。这个玻璃室是穹窿中唯一不寻常的物件,除此之外,看不出哪里还能受电脑的控制。在某个预定的准确时刻,缈子流就会触发电脑接通开关,然后…… 这时灯光突然暗了下来! 电灯并没有完全熄灭,只是突然间变得昏黄,哈定却吓得跳了起来,吃惊地抬头望着屋顶的电灯。当他的目光回到玻璃室的时候,里面却已经起了变化。 玻璃室中出现了一个人的影像,那人坐在轮椅上。 那个影像起先并没有说话,只是将原来放在膝盖上的书合起来,随手把玩了一会儿。然后影像现出了微笑的表情,面孔看来栩栩如生。 影像终于开口道“我是哈里·谢顿。”声音苍老而低弱。 哈定差一点就要起身向他致意,还好即时煞住了车。 声音继续不断地传来“你们可以看得出来,我被禁锢在这张椅子上,所以无法起身向各位致意。在你们祖父辈到达端点星几个月之后,我就不幸中风瘫痪。当然,我看不见你们,所以也不能好好欢迎你们,我甚至不知道今天到场的有多少人,所以一切都不必拘泥。如果有任何人站着,请都坐下来,如果想抽烟,我也不反对。” 一阵轻笑之后,谢顿又说“我何必反对呢?我又不是真的在这里。” 哈定听了,下意识地想要掏出一根雪茄,但随即又改变了主意。 哈里·谢顿这时将手上的书拿开,好像是将它放到身旁的桌上。可是当他的手指移开之后,那本书的影像就消失了。 他继续说道“基地建立至今,已经刚好五十年了。这五十年来,基地的工作人员并不知道他们的真正目标。因为过去必须瞒着他们,现在则没有这个必要了。 “百科全书基地,从一开始就是个幌子,而且一直都是如此!” 这时哈定身后传来一阵喧哗,还有一两声刻意压低的惊叹,不过他却没有回过头去。 哈里·谢顿当然不为所动,他继续说“我说基地是个幌子,意思是说,我与我的同僚们根本不在意百科全书能否出版。百科全书的计划自有它的目的,因为借着这个计划,我们从皇上那里弄来了一纸特许状,并且吸收了真正计划所需的十万人。同时还利用编纂百科全书的工作,让所有的人在时机尚未成熟之前有事可忙,直到任何人都无法再抽身为止。 “这五十年来,你们为了这个幌子而努力工作,现在我可以直言不讳地说,你们的退路已经被切断了。你们已经别无选择,只有继续投入另一个重要无数倍的计划,也就是我们真正的计划。 “为了这个真正的计划,我们设法在选定的时刻,将你们带到这个选定的行星上。当时就已经安排好了,五十年之后,你们的行动将会变成没有选择的自由。所以从现在开始,直到未来许多世纪,你们将走的都是必然的历史路径。你们会面临一连串的危机,如今的危机就是第一个。今后每次面临危机时,你们所能够采取的行动,也会被限制到只有唯一的一条路。 “这条路是我们用心理史学推算出来的,我们这样做的理由如下: “数个世纪以来,银河的文明不断地阻滞衰颓,可是仅有少数几个人注意到这个趋势。如今,至少银河外缘已经脱离,帝国的大一统局面已被粉碎。未来世代的历史学家,会在过去的五十年间选取一个时刻,将之标志为:‘银河帝国衰亡的起点’。 “他们这样做并没有错,但是在未来的几个世纪,大概不可能有其他人会了解这一点。 “银河帝国衰亡之后,接踵而来的就是不可避免的蛮荒时期。根据心理史学的推算,在正常的情况之下,这段时期将会持续三万年。我们无法阻止帝国的衰亡,也无意从事这方面的努力,因为帝国的文化已经丧失了原有的活力与价值。但是我们却可以将必然出现的蛮荒时期缩短,缩短到仅剩一个千年。 “至于要如何做到这一点,详细的情形我现在还不能透露;正如同我在五十年前,不能将基地的实情说出来一样。万一你们发现了其中的详情,我们的计划就很可能失败。就好像如果百科全书的幌子太早被揭穿,你们能够选择的行动就会增加,这样便会引进太多新的变数,心理史学也就无能为力了。 “但我算准了你们不会提早发现这个秘密,因为在端点星,除了我们自己人艾鲁云之外,并没有其他的心理学家。 “不过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们:端点星基地,与位于银河另一端的那个基地,都是银河文明复兴的种子,也将是第二个银河帝国的创建者。如今的这个危机,正好触发端点星朝向这个大业迈开第一步。 “我想顺便提一下,这次的危机其实很单纯,比起横亘于未来的诸多危机,实在容易得太多了。简单归纳起来,目前的情况如下:你们这个行星与仍旧保有文明的银河核心互相间的联系突然被切断,同时还受到了强邻的威胁。你们是由科学家组成的小规模世界,周围庞大的蛮荒势力范围却迅速扩张。在附近不断膨胀的原始能源之洋中,你们是唯一的核能之岛,但是由于这里缺乏金属,所以仍然无法自给自足。 “因此你们可以体会到,你们面对的是冷酷的现实,迫于形势而必须采取行动。至于如何行动,也就是说危机要如何化解,其实是再明显不过的!” 谢顿的手向空中伸去,那本书立刻又出现在他的手中。他将书翻开来,然后又说“不论你们未来的途径多么曲折,总要让后代子孙都牢记一件事,那就是该走的路都已经标明,这条路的终点将是一个崭新的、更伟大的帝国!” 谢顿的目光转回书上,他的影像在一瞬间消失无踪,灯光随即重新大放光明。哈定抬起头来,看到皮翰纳面对着他,眼神充满哀戚,嘴唇不停地颤抖。 这位理事会的主席,以坚定平板的声音说“似乎是你对了,请你今晚六点钟过来,理事会将与你研商下一步的行动。” 理事们一一与哈定握手,然后纷纷离去。哈定发出会心的微笑——他们基本上都还能够接受这个事实,因为终究是科学家,总有承认错误的雅量。不过对于他们而言,却已经太迟了。 他又看看表,这个时候一切都应该已经结束。约翰的人马已经掌握了全局,理事会无法再发号施令。 安纳克瑞昂的第一批星舰明天就要登陆,不过这也没有关系,要不了半年,他们也不能再向端点星发号施令了。 正如同哈里·谢顿所说的,也正如同塞佛·哈定所猜测的——当若缀克大人透露了他们没有核能的那天,他心里就已经有了数——第一次危机的解决之道,其实极为明显。 简直是明显极了! ———————————————————————————————————————————————— 四王国……在基地纪元早期,安纳克瑞昂星省自第一帝国脱离,形成四个国祚甚短的独立王国。其中幅员最广、势力最强的,就是安纳克瑞昂王国,该王国版图为……四王国的历史中最有趣的局面,无疑是在塞佛·哈定执政期间,强行加诸其上的奇异社会形式……——《银河大百科全书》 市长(1) 代表团要来了! 哈定早就知道他们会来,但是这却于事无补,反之,他还感到这种等待令人十分烦恼。 约翰·李则主张采取极端手段,他对哈定说“我认为不应该再浪费时间了,哈定,在下次选举之前,他们还不可能有什么作为——至少在法律范围内如此。所以我们还有一年的 时间,现在大可对他们置之不理,根本就不要见他们。” 哈定则撅着嘴说“约翰,你认识我已经有四十年了,却从来没有学会迂回路线的战略艺术。” “那绝不会是我的战略。”约翰发起牢骚。 “嗯,我知道,我想就是因为如此,所以我才这么信任你。”哈定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伸手取了一根雪茄,又继续说“约翰,自从我们发动政变,罢黜了编纂百科全书的学者以来,直到现在,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岁月不饶人,我已经老了——六十二岁了,你能不能想像,这三十年过得有多快?” 约翰哼了一声,然后说“我并不觉得自己老,而我已经六十六岁了。” “是吗?我可没有像你那么高昂的斗志。”哈定懒洋洋地抽着雪茄——他已经很久没有妄想再抽到来自织女星系的雪茄,端点星与银河帝国各处保持贸易的黄金时光,已经成为尘封的记忆,就连银河帝国本身也正在走进历史。帝国现任的皇帝是谁?哈定想,还有新的皇帝吗?甚至,帝国是否还继续存在呢?天啊!自从银河系这个角落与其他地区通讯中断以来,到如今已经有三十年了,端点星的整个世界,仅仅剩下本身与周围的四王国而已。 帝国的没落实在太戏剧化了!现在这些所谓的“王国”,当年都只是同一个星省的郡县而已。星省上面还有星区,星区又只是象限的一个部分,而各个象限集合起来,才是无所不包的银河大帝国。如今,帝国的统治力量已经无法达到银河系最外围,这些零落稀疏的行星便组成了王国——还产生了滑稽可笑的迷你王侯贵族,发生了许多无意义的小战争,造成了人民在废墟中的艰难悲惨生活。 明不断衰退,核能已被遗忘,科学变质为神话——直到基地加入了这个历史舞台。这个基地,就是哈里·谢顿为了那个长远的目标,而在端点星所建立的“基地”。 约翰的声音打断了哈定的沉思,他站在窗口说“他们来了,驾着最新式的跑车来的,这些乳臭未干的臭小子。”他以犹豫的步伐向门口走了两三步,然后又回头望了望哈定。 哈定微笑着,挥手表示要他回来“是我下令要他们到这里来的。” “这里!为什么?这不是太抬举他们了吗?” “何必要他们照官样仪式,正式拜见市长?我已经老了,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了。此外,和年轻人打交道,多捧捧他们还是有好处的——尤其是像这样惠而不费的机会。”哈定向约翰眨眨眼,又说“约翰,坐下来,给我一点精神上的支持。在我应付瑟麦克这个年轻人的时候,我还真的需要呢。” “那个叫做瑟麦克的家伙非常危险,”约翰以沉重的口气说“他的手下有一批追随者。哈定,你可别小看他。” “我什么时候小看过任何人?” “那么把他逮捕吧,理由和罪名以后再找。” 哈定没有理会约翰的最后一句劝告,只是说“约翰,他们来了。” 此时叩门的讯号传来,哈定立刻踩下办公桌下的踏板,办公室的门便向一侧滑开。 代表团总共有四个人,他们陆续走了进来。哈定亲切地挥手,示意他们坐在桌前排成半圆形的扶手椅上。四位代表鞠躬后便坐下,等着市长先开口说话。 哈定却先打开雪茄盒的银质盖子——这个雪茄盒本来是属于当年的百科全书编纂者,理事会成员之一裘德·法拉的,它是圣塔尼出品的道地帝国货,盖子上面还有精致的雕刻,不过现在里面装的却是本地的产品。四位代表一个个庄重地接过了雪茄,然后以最优雅礼貌的方式点着了火。 赛夫·瑟麦克坐在右手第二个,他是这批年轻人中年纪最轻的,也是看来最有意思的一位。他有着金黄色的硬髭,修剪得整整齐齐,深陷的眼珠色泽并不明显。哈定几乎立刻就忽略了另外三个人,由他们的神情看来,就可以知道他们只是跟班而已。哈定将注意力集中在这个瑟麦克身上,他是一位新科市议员,但是已经不止—次将严肃的市议会搞得鸡飞狗跳。 哈定开始对瑟麦克说“议员先生,自从上个月你发表了那场精彩的演说之后,我就一直很想见见你。你对于政府对外政策的攻击,可以说是相当精辟。” 瑟麦克的眼神看来很不满,他回答说“能够引起你的注意,真是荣幸。姑且不论我做的攻击是否精辟,但那是十分正确的。” “或许是吧!当然,那只是你个人的意见,你还太年轻了。” 瑟麦克冷淡地答道“年轻如果是缺点的话,那么这个缺点,大多数的人一生中都难免会经历一阵子。而你比我现在还小两岁时,就已经当上市长了。” 哈定心里在暗笑,这个年轻人的确是个厉害的家伙。他又对瑟麦克说“我想你要见我的目的,大概是想谈谈你在市议厅拼命强调的对外问题吧。你要代表其余的三位同仁说话呢?还是我得听你们一个个分别发言?” 四个年轻人迅速地互相望了望,眼皮轻微地动了一下,就已经达成了默契。 然后瑟麦克以严肃的口吻说“我代表端点星的人民发言——如今所谓的议会并不能真正代表人民,它只是政府的橡皮图章而已。” “我知道了,好,那么继续说下去。” “事情是这样的,市长先生,我们并不满意……” “你所谓的‘我们’是指‘人民’,对不对?” 瑟麦克感到哈定的话中有陷阱,于是满怀敌意地瞪着对方,然后才冷静地回答道“我相信我的意见是端点星大多数选民的意见,这样说你满意吗?” “这种说法需要真凭实据,不过,你先说下去吧。你说你们并不满意?” “是的,面对着必然会来临的外来攻击,三十年来,端点星却一直处于不设防的状态,我们就是对这种政策不满。” “我懂了,所以怎么样?继续,继续——” “感谢你愿意继续听我说——因此,我们决定组成一个新的政党。这个政党,不是为了那个未来帝国的神秘‘自明命运’服务,而是为了应付端点星眼前的需要。我们要将你和支持你的姑息人士赶出市政厅,并且会速战速决。” “除非?凡事都要附带一句‘除非’,你知道吧。” 市长(2) “在这件事中没什么分别——‘除非’你立刻辞职。我不是来要求你改变政策,因为我并没有那么信任你,你的保证对我而言一文不值,我们只能接受你的无条件辞职。” “我懂了,”哈定跷起二郎腿,还翘起椅子的两只脚来前后摇晃“这就是你的最后通牒。谢谢你来通知我,不过,你知道吗?我决定不加理会。” “别将它当成警告,市长先生,这是我们的原则与行动的宣告。新的政党已经成立,明天起就要正式活动,我们已经没有妥协的余地和兴趣了。坦白说,由于我们认识到你对市政府的贡献,才来向你提出这个简单的解决之道。我也不相信你会接受,但是如此做了,我就可以问心无愧。在下次选举之后,我们所形成的强大压力,就会逼得你非辞职不可。” 瑟麦克说完就站了起来,并且示意其他三人一起行动。 哈定马上举起手来说“等一等,坐下来!” 瑟麦克依言重新坐下,但是动作似乎太急切了点。哈定看了不禁心中暗笑——虽然他说得那么坚决,却仍然在等待着妥协的条件。 于是哈定说“我想问清楚,你们究竟希望我们的对外政策如何改变?要我们攻击各王国吗?现在就要同时攻击四个王国吗?” “我们并没有那个意思,市长先生,只是主张立刻停止姑息政策,就是这么简单。在你执政的这段时期,一直在进行科援诸王国的政策,你提供他们核能,协助他们在域内重建发电厂,此外还替他们成立医疗诊所、化学实验室和工厂等等。” “没错,你反对什么呢?” “你是为了防止他们攻击我们才这么做的。在这个大规模的勒索把戏中,你一直扮演着凯子的角色,只知道不断地贿赂他们。你默许端点星被他们吸吮得油尽灯枯,结果,让那些蛮子现在对我们予取予求。” “这话怎么说呢?” “因为你给他们能源,给他们武器,实际上等于协助他们维修星际舰队。因此,他们比三十年前强大得太多了,胃口也就越来越大。看样子,他们为了满足所有的需求,最后一定会用新式武器吞并端点星。勒索行动的最后结局大都如此,对不对?” “那么你们的补救办法呢?” “立刻停止贿赂,趁现在还来得及的时候,赶紧停止吧。将你的心力用在强化端点星的力量上,然后主动出击,先发制人!” 哈定用近乎诡异的眼光,看着这个年轻人的金黄色短髭。瑟麦克相当自负,要不然不会这么说,哈定想。而他所提出的主张,显然反映了相当多人民的想法——一定相当地多。 哈定的思绪微微有些混乱,但是仍然装得若无其事,故意用满不在乎的语调问道“你说完了吗?” “暂时告一段落了。” “那么,你可看到我后面墙上框着的那句话?请你念一下好吗?” 于是瑟麦克撇着嘴巴念道“那上面写着:‘武力是无能者最后的手段’。市长先生,这是老年人的信条。” “我在年轻的时候就奉行这个信条,议员先生——而且非常成功。那时你正忙着从妈妈的肚子里爬出来,但是总该在学校里读过这段历史吧。” 哈定紧盯着瑟麦克,以镇定的语气继续说“当年哈里·谢顿在这里建立基地,表面上的目的是编纂银河百科全书这套巨著,我们为这个影子目标努力了五十年,然后才发现他真正的目的,但是却为时已晚。当我们与帝国核心区域失去联络以后,我们成了由科学家聚集的单一城市所构成的世界,完全没有任何工业。我们周围是新兴的野蛮王国,全都对我们充满了敌意,我们是蛮荒汪洋中的核能小岛,当然也成了邻邦最为觊觎的目标。 “在四个王国之中,安纳克瑞昂始终是最强大的。当年他们曾要求在端点星建立军事基地,后来也的确实现了。当时统治端点市的那些百科全书编纂者,完全明白那只是他们占领整个行星的第一步。就是在那种情况下,我……嗯……正式接管了政府。那时如果你是我的话,你会怎么做?” 瑟麦克耸耸肩说“这是一个理论上的问题,我当然知道你是如何做的。” “但是让我再说一遍给你听,也许你还不了解事情的关键。当时谁都忍不住会想到的办法,就是集结所有的力量与敌人作殊死战。这是最简单的方法,也是满足自尊心的最佳方法——但是,也必然是最愚笨的。如果是你,就很可能会这么做,正如你刚才所谓的‘先发制人’。但是我的做法,却是去轮流拜访其他三个王国,向他们指出,如果他们袖手旁观,让 核能的机密落入安纳克瑞昂手中,那将无疑等于割断他们自己的喉咙。然后,我又委婉地向他们建议一个明显的可行之道。结果在安纳克瑞昂的军队登陆端点星一个月之后,他们的国王就接到其他三国联合的最后通牒。在七天之内,安纳克瑞昂人就全部撤离了端点星。 “请你告诉我,这又何尝需要用到武力?” 年轻的议员心事重重地看着雪茄头,然后将它丢进焚化槽中,回答说“我不认为这两件事可以相提并论——糖尿病患可以用胰岛素治好,根本不用开刀,但盲肠炎却一定需要动手术,这是谁都无法改变的。当其他一切办法都失效时,最后剩下的一条路,就是你所谓的——‘最后的手段’?其实都是由于你的错误,才会将我们逼上这条路的。” “我?哦,又是指我的姑息政策吗?你似乎仍然不了解我们当时的情况与基本需要。当安纳克瑞昂人离去之后,我们的问题并没有结束,而是刚刚开始而已。从那时候起,四王国对我们比以前更具敌意,因为每个王国都想夺取核能,但是由于害怕其他三国,才不敢对我们轻举妄动。我们在利刃的尖端保持平衡,稍有丝毫的偏差——例如某一王国变得太强,或有两个王国结盟——那我们就完蛋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当然啦,那时就应该全力准备应战。” “正好相反,那时应该全力防止开启战端。我让他们互相对立,并且分别协助他们,提供他们科学、贸易、教育、正统医疗等等。我使他们感到,让端点星成为一个繁荣的世界,比作为一个战利品对他们更为有利,这个政策维持了三十年的平安无事。” “是的,然而,你却被迫用最无稽的形式来包装那些科援,将它们当成宗教和鬼话的混合体。你扶植了教士阶级,还发明了繁琐而无意义的仪典。” 哈定皱着眉说“那又怎么样?我看不出它跟这问题有什么关系。我最初那样做,是因为那些蛮子把我们的科学视为魔术妖法,所以用宗教的形式才最容易让他们接受。教士阶级是自然形成的,如果说我们曾经出过力,也只能说是因势利导,这实在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是由那些教士来掌管发电厂,那可就不是小事了。” “没错,可是仍旧由我们来训练。他们对于各种机器的知识全是学徒式的,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对于包在机器外面的宗教外衣也深信不疑。” “如果有人识破了宗教的外衣呢?如果有人竟然揭除了经验的帷幕,自己研究出理论来呢?那你如何制止他学习到真正的科技,然后再兜售给出价最高的一方?到那时候,我们对于各王国还有什么价值呢?” “大概不至于会如此,瑟麦克,你实在太肤浅了。四王国每年都选派最优秀的人,来端点星接受教士养成教育,成绩最佳的则留在这里继续深造。假如你以为那些学成归国的教士——他们不但连一点科学基础都没有,更糟的是,所学到的还是刻意扭曲的知识,居然能够渗透核能工程、电子学和超曲速的理论,果真如此,那你对于科学的看法就太浪漫、太愚蠢了。想要达到这种境界,必须接受一辈子的训练,还要再加上一副聪明的脑袋才行。” 当哈定在滔滔不绝时,约翰·李曾经突然站起来走出去,直到现在才又回来。哈定刚说完话,约翰便凑到这位上司的耳边,说了一句耳语,并且交给哈定一根铅筒。然后约翰又狠狠地瞪了代表团一眼,才坐回到他的原位。 哈定用手来回转弄着圆筒,又眯着眼看了看代表团的成员,然后陡然用力一扭,将圆筒打了开来。除了哈定之外,只有瑟麦克一个人忍住了好奇心,没有向滚出来的纸卷瞄上一眼。 “总而言之,各位,”哈定说“政府自认了解自己在做些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读着,纸卷上面写满了许多行复杂而无意义的符号,但只有在一角用铅笔写的三个字,才传递了真正的讯息。哈定只瞄了一眼,就随手将纸卷丢进焚化槽内。 “我想会面该结束了。”哈定说“很高兴见到各位,谢谢你们的光临。”他敷衍地跟四个人一一握手,然后望着他们鱼贯而出。 哈定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了,但是直到瑟麦克与他的三个年轻伙伴走远之后,他才放纵地咯咯干笑了几声,并且对约翰露出愉快的笑容。 “你喜欢刚才那场吹牛比赛吗,约翰?” 约翰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回答说“我可不认为他在吹牛,你得小心对付他。下次选举他很可能会胜利,正如他所声称的那样。” “嗯,很可能,很可能——如果在此之前,没有什么事情发生的话。” “哈定,小心不要弄巧成拙。我说过瑟麦克拥有一批追随者,如果他不等到下次选举就采取行动,你要怎么办?你我也曾经使用武力达到目的,虽然你口口声声反对武力。” 市长(3) 哈定扬起一边的眉毛说“你今天似乎很悲观,约翰,而且也非常矛盾,否则你不会提到武力。我们当年的那场小小政变,没有令任何人丧命,你难道不记得了吗?那是在适当的时机所采取的断然手段,过程平和,没有痛苦,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至于瑟麦克所反对的,则与我们当年完全不同。你我都不是编纂百科全书的科学家,我们一直都有恃无恐。老战友,派你的部下去好好盯着他们,但是别让他们知道自己被人监视——眼睛放亮点,明白吗?” 约翰苦笑着道“哈定,我如果事事都要等你下令才会去做,那也太差劲了,对不对?瑟麦克和他的手下,已经被监视有一个月了。” 哈定市长又咯咯笑了起来“你先下手为强?很好。哦,对了,”他又轻声补充说道“维瑞索夫大使将要回到端点星来,我希望他只是暂时停留。” 约翰沉默了一下子,似乎有点担心,然后问道“刚才收到的讯息就是这件事吗?事情已经爆发了?” “我不知道,在没见到维瑞索夫之前,我什么都不清楚。不过,也许真的爆发了吧。总之,那些事必须在选举以前发生——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因为我不知道事情会演变成什么结果。你太深沉了,哈定,什么事都藏在心底。” “连你也这么说?”哈定喃喃地说,然后又提高了声音道“这是不是代表你也要参加瑟麦克的新党?” 约翰只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好吧,算你赢了,我们去吃午餐如何?” 哈定被公认是一位出口成章的人,不少格言警语据说都是他的即兴之作,不过其中有许多可能都是伪托的。姑且不问可信度如何,据说他曾在某个场合,说过下面的这句话“做事光明磊落总是有好处的,尤其是对那些以卖弄玄虚著称的人而言。” 波利·维瑞索夫曾经数次遵照这句忠告行事,因为他以双重身份在安纳克瑞昂已经待了十四年——为了维持那种双重身份,他常常感到像是赤脚走在烧热的铁板上一样,痛苦万分。 对于安纳克瑞昂的人民而言,维瑞索夫是一位教长,是基地派来的代表。在他们这些“蛮子”的心目中,基地是一切神秘的根源,也是他们所信仰的宗教的圣地——这个宗教是借着哈定的协助,由基地的教士在过去三十年间所建立的。由于这个身份,维瑞索夫自然受到极度的尊敬。但是他却觉得无聊得很,因为他打心眼儿里讨厌那些以他自己为中心的宗教仪典。 但是安纳克瑞昂的国王——不论是老王还是目前在位的孙子,他们都将维瑞索夫视为基地这个强权派来的大使,对他的态度是又迎又惧。 整体而言,维瑞索夫的工作是吃力不讨好。今天是他三年以来第一次有机会回到基地,他是抱着度假的心情回来的,虽然那些麻烦的意外也令他非得回来一趟不可。 这不是他头一次必须在绝对机密的情况下旅行,于是,他又采取了哈定“光明磊落”的策略。 他脱下神职人员的法衣,换上了便服——光是这样做,就已经可以算是度假了。然后他搭乘定期客船到达端点星,还故意去坐二等舱。抵达端点星的太空航站之后,他就赶紧穿过拥挤的人潮,走到公共视讯电话亭,打电话到市政厅去。 他在电话中说“我名叫简·史迈,今天下午与市长有约。” 接电话的秘书,是一位说话声调平板、办事效率很高的年轻女子。她立即打了另一个电话请示,然后用干涩单调的声音告诉维瑞索夫“先生,哈定市长将在半小时后见您。”然后荧光幕的画面便消失了。 这位驻安纳克瑞昂大使挂了电话之后,买了一份最新的《端点市日报》,悠闲地踱到了市政厅公园,坐在他找到的第一张长椅上,开始阅读报上的新闻评论、体育版与漫画来打发时间。半小时后他把报纸挟在腋下,走进了市政厅的会客室。 在这段过程中,根本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因为他的一切行动都光明磊落,谁也没有想要多看他一眼。 哈定见到维瑞索夫之后,立刻笑着说“请抽根雪茄吧,旅途愉快吗?” 维瑞索夫拿了一根雪茄,然后说“很有趣。我的邻舱有位教士,他来基地接受使用放射性合成物质的特别训练。你也知道,那是用来治疗癌症的。” “但是想必他不会称之为‘放射性合成物质’吧?” “我想他一定不会,对他来说,那是一种‘圣粮’。” 市长笑了笑“然后呢?” “他诱使我跟他讨论灵学问题,并且想尽办法,要使我由卑鄙龌龊中得救。” “而他一直没有发觉你是他的顶头上司?” “我又没有穿深红色的法衣,他怎么认得出来?何况他是司密尔诺人。无论如何,那是一次有趣的经历。哈定,这实在太明显了,科学性宗教已经牢固地深植人心。关于这一点,我曾写过一篇文章——那是自己写着好玩的,并不适合发表——以社会学的眼光来研究这个现象。当旧帝国在银河外缘开始瓦解时,科学似乎也开始在这些世界消失,为了使科学再度为人接受,就必须以另一种面貌出现,而这正是我们的做法,结果的确非常成功。” “真有意思!”市长把两手交叉放在脑后,突然改变话题“谈谈安纳克瑞昂的情况吧。” 大使把雪茄从口中取出,皱起眉头看了看才放下去,然后回答说“情况很不好。” “我也想得到,否则你也不会悄悄地回来。” “差不多——情况是这样的,安纳克瑞昂的关键人物是摄政王温尼斯,他是列普德国王的叔叔。” “我知道,但是列普德不是明年就成年了吗?如果我记得没错,他明年二月就满十六岁了。” “没错——”维瑞索夫回答后,沉默了一会儿,又以挖苦的语气说“如果他能活到那时候的话。他父亲的死因极为可疑,是在狩猎时被针弹射穿胸部,官方的说法是意外丧生。” “唔,我到安纳克瑞昂去的时候,好像也见过温尼斯。那时候我们刚把安纳克瑞昂人赶出端点星,你还没有到那里去。让我想一想,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是个皮肤黝黑的小伙子,黑发,右眼斜视,还有一个好玩的鹰钩鼻。” “就是他,鹰钩鼻和斜眼都没有变,但是现在头发灰白了。他行事极为卑鄙无耻,但好在他是那个行星上的头号大笨蛋。他自以为聪明机灵,结果却使他的愚蠢更加表露无遗。” “这并不稀奇。” “他笨得以为杀鸡还得用核炮呢。最明显的例子就是试图对灵殿的财产课税,那是两年前老王刚死的时候,你还记得吗?” 哈定感慨万千地点点头,然后微笑着说“教士们曾经因此而反抗。” “他们的确反抗得很厉害,自从那次的反抗之后,他就对教士们更为提防,不过还是不改他的强硬作风。就某一方面来说,这对我们非常不利,他实在是无限度地过分自信。” “也许是一种过度补偿的自卑情结吧——皇家的孩子,你知道吗?除了嫡长之外,往往都有这种倾向。” “但是无论如何都一样麻烦,他极力主张进攻基地,自己从不掩饰这个企图,简直像只疯狗一样。从军备的观点而言,他也的确有这个能力,老王在生前建立了强大的星际舰队,温尼斯这两年来也没有闲着。事实上,他当初想对灵殿的财产课税,原本也是为扩充军备。这个企图失败后,他索性把一般所得税提高了一倍。” “有没有人抱怨呢?” “并没有什么激烈的抗议。服从圣灵所属意的威权,是教士们每一场布道必有的主题,但是温尼斯对此并不领情。” “好,背景我知道了。现在告诉我究竟发生什么事?” 第6章 市长(4) “两个星期以前,安纳克瑞昂的商船发现了一艘帝国星际舰队弃置的巡弋舰,它在太空里至少飘荡了三个世纪。” 哈定的眼中闪耀出充满兴致的光芒,他坐直了身子说“嗯,这我听说过。宇航局曾经向我提出申请,希望能得到那艘星舰以作为研究之用,我知道它的情况良好。” “完全处于最佳的状况,”维瑞索夫冷冷地说“上个星期,当温尼斯收到你的建议,要求他把那艘巡弋舰交给基地时,他简直要气炸了。” “他还没有答复呢。” “他不会答复的——除非用枪炮来答复你,即使他明知道那并非上上之策。你可知道,在我离开安纳克瑞昂的那一天,他曾经来找过我,要求基地把那艘巡弋舰整修成战备状态,然后再交还给安纳克瑞昂的星际舰队。他厚着脸皮睁眼说瞎话,说你上个星期送去的建议,代表基地有攻击安纳克瑞昂的企图。还说如果我们拒绝修理那艘巡弋舰,就证明了他怀疑的正是事实,为了安纳克瑞昂的安全,他将被迫采取自卫行动。他就是这么说的——被迫采取自卫行动!所以,我只好当天就赶回来了。” 哈定听了,却只是轻轻地笑了笑。 维瑞索夫也微笑着继续说“当然,他是在等待我们的拒绝。在他看来,那就是立即进军的最佳借口了。” “说得也是。不过,维瑞索夫,我们至少还有六个月的时间,所以不妨帮他们把巡弋舰修理好,再恭敬地送还给他们。为了表示我们的敬意和友善,就把它命名为‘温尼斯号’吧。” 说完,哈定又笑了笑。 维瑞索夫仍旧带着一丝笑意回答“我相信这是合理的做法。哈定,但是我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那是一艘星舰,是帝国当年才能建造的星际巡弋舰!它的吨位相当于安纳克瑞昂舰队总数的一倍半,并且配备了可以摧毁整个行星的核炮,还有能抵抗能束、完全不产生辐射的防护罩。那艘星舰实在太好了,哈定……” “表面上如此,维瑞索夫,只是表面上如此。你我都了解,如果温尼斯想要攻击端点星的话,以他现有的兵力就已经轻而易举,我们根本没有时间修好那艘巡弋舰,拿来作为防御之用。那么把它修好了送给温尼斯,又有什么关系呢?而且你应该晓得,根本不会发生真正的战争。” “没错,我也是这么想,”大使抬起头来“不过,哈定……” “怎么了?为什么停了下来?继续说啊。” “好的,虽然这不是我的分内之事,但是我从报纸上看到……”他把日报放在桌上,指着第一版说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哈定随便看了一眼,便回答他说“一群市议员准备组织一个新的政党。” “上面是这么写的。”维瑞索夫着急起来“内政方面你当然知道得比我清楚,但是除了武斗之外,他们用尽了一切方法在攻击你,他们的势力究竟有多大?” “还真的强,下次选举之后,他们可能就会控制议会。” “选举之后,不是选举前?”维瑞索夫斜睨着市长“除了选举之外,自然另有夺取政权的办法。” “你把我看成是温尼斯了?” “当然不是这样。不过,修理星舰需要好几个月,而且修好后攻击必然随之而来。我们的让步会被议员们视为懦弱的象征;而且,如果我们把帝国的巡弋舰交还,温尼斯的舰队实力会增强一倍,到时候他百分之百会发动攻击。我们又何必冒险呢?我以为,你或者应该把我们的计划告知议会,不然现在就应该逼安纳克瑞昂摊牌!” 哈定皱着眉头说“现在就逼他们摊牌?不,在危机来临之前,我绝不会那样做。你可别忘了哈里·谢顿和他的计划。” 维瑞索夫犹豫了一下,然后喃喃地说“这么说,你绝对相信有那个计划的存在了?” “这几乎是不容怀疑的,”哈定断然地回答“当年穹窿开启时我也在场,谢顿的录影已经将这个秘密透露出来了。” “我不是指那个,哈定,我只是不相信,他怎么能预测往后一千年的历史,也许只是谢顿过于自信吧。”此时哈定露出了讥讽的微笑,维瑞索夫顿了一顿,然后才继续说“不过,我也不是心理学家。” “没错,我们都不是。然而我在年轻的时候,曾经受过一些基本训练,所以我能了解心理学的能力,虽然我自己无法利用这门学问。哈里·谢顿的确做到了他所宣称的事,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基地的建立,正如他所说的,是为所有的科学提供一个避难所——在新兴的蛮荒世纪中,用以保存逝去帝国的科学与文化,等待第二帝国的建立,再重新发扬光大。” 维瑞索夫点点头,但还是有点不相信“每个人都知道事情可能会演变成什么样子,但是我们能冒这个险吗?为了虚无缥缈的未来,而拿眼前的命运作赌注?” “我们必须这么做——因为未来并非虚无缥缈,谢顿已经计算并且描述得很清楚,他已经预先指出了未来将连续不断发生的危机。每一次危机,多少都决定于上一个危机的圆满解决。目前的危机只是第二个而已,天晓得假如稍有偏差,最后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 “你所说的,全是空洞的臆测。” “不,是哈里·谢顿在穹窿中这么说的。每次遇到危机时,我们的行动自由便会受限,只剩下唯一的一条路可走。” “为了要使我们维持在这条窄路上前进?” “是的,或者说,为了要避免我们走到岔路上去。但是反过来说,如果仍有两条以上的可行之道,那就表示危机还没来临。我们必须尽可能让事情自然发展,而这也是我决定要做的事。” 这次维瑞索夫并没有回答,只是咬着下唇,不情愿地一语不发。哈定头一次跟他讨论这个问题,是一年以前的事,他们那次是在讨论实际的问题——如何化解安纳克瑞昂进攻基地的意图。因为在那时,维瑞索夫也开始主张停止姑息政策。 哈定似乎能猜到这位大使的想法,他说“我倒宁愿从来没有告诉过你这些事情。” “为什么这么说?”维瑞索夫吃惊地吼道。 “因为现在总共有六个人——你、我,和另外三位大使以及约翰·李——对于将要发生的事情有了相当的概念,我真担心谢顿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他的想法。” “为什么呢?” “因为谢顿的心理学虽然很高明,但是也有先天限制,它不能够处理太多独立变数,也无法用在个人身上,不论想要预测的时间是长是短,就像气体运动论不适用于个别分子一样。谢顿的研究对象必须是群众,是整个行星上的居民,而且这些群众还必须不知情——对他们的行动将产生的结果,完全没有任何一点的预知。” “我听不太懂。” “这我也没办法了,我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心理学家,所以不能用科学的语言来详细说明。不过你也知道,端点星上没有专精的心理学家,也没有这方面的数学参考书。谢顿显然不愿让住在端点星的人,具有任何预测未来的能力。他希望我们盲目地发展——也就是正确地根据群众心理学的原则发展。正如我曾经告诉过你的,当初我赶走安纳克瑞昂人的时候,实在不知道我们应该何去何从,当时我的想法只是想保持势力均衡,就是如此而已。直到后来我才发觉,各个事件的发生有一个微妙的模式,但是我在做任何决定时,都尽量不去考虑这一点。因为谢顿计划一旦被先见之明所干扰,整个计划就会被破坏了。” 维瑞索夫若有所悟地点着头说“我在安纳克瑞昂的灵殿中,也曾经听说过同样复杂的理论。然而,当需要有所行动的时候,你如何判断正确的时机?” “其实时机早已经决定了。你也承认,一旦我们修复了巡弋舰,温尼斯就势必会对我们发动攻击。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绝无任何回转的余地。” “是的。” “好,所以外在的因素已经确定了。另一方面你也承认,下次选举之后,会产生一个新的、由反对党主控的议会,迫使我们对安纳克瑞昂采取行动,这也是不可能改变的事实。” “这也没错。” 市长(5) “当所有的余地都不再存在时,危机就来临了,跟上次一模一样——不过,我有点担心一件事。” 哈定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维瑞索夫耐心地等着他说下去,哈定却慢吞吞地、几乎心不甘情不愿地继续说道“我有一个想法——这只能算是我的感觉罢了,那就是根据谢顿的计划,内外的压力应该在同时升到顶点。但是如今看来,却有几个月的出入——温尼斯可能在 春天之前就会打过来,然而离选举还有一年的时间。” “这似乎并不重要。” “我不知道,也许只是计算上不可避免的误差,或者由于我是当局者迷,才会有这种感觉。我尽量使自己的行动不为预感所左右,但是我又怎么知道是否做得对呢?那一点时间上的差异,又会带来什么样的效应?不过无论如何,”他抬起头来说“至少有一件事我已经决定了。” “什么事?” “当危机爆发时,我要到安纳克瑞昂去,我要亲自到现场去……唔,我已经说得够多了。维瑞索夫,现在已经很晚啦,我们出去喝杯酒吧,我想轻松轻松。” “我们就在这里喝好了,”维瑞索夫说“我可不想被别人认出来。否则,你也知道,那些伟大的议员先生新组成的政党,会因此而发表什么样的声明——请人送些白兰地来吧。” 哈定接受了他的建议——不过并没有叫得太多。 古时候,当银河帝国统治着整个的银河系,安纳克瑞昂是银河外缘最富裕的郡县时,有不少皇帝曾正式访问过安纳克瑞昂的总督官邸。而且每一位莅临的皇帝,都曾经在那里一试身手——驾着高速空中飞车,用针枪猎杀如空中堡垒般的巨鸟。 如今安纳克瑞昂的声望,已经随着帝国的光荣时代一起进入历史。现在那座总督官邸,除了由基地工人修复的一侧之外,其余全都是一片断垣残壁的废墟。而最近这两百年间,也从来没有一位皇帝驾临此地了。 然而,猎杀巨鸟却仍是此间王室钟爱的狩猎活动,而要成为安纳克瑞昂国王的首要条件,就是要能善用猎射巨鸟的针枪。 列普德一世是当今的安纳克瑞昂国王,并且照例冠上了“银河外围之主”这个名不副实的封号。虽然他还不满十六岁,却早就是猎杀巨鸟的个中高手。他在不到十三岁时就首开纪录,即位才一周时,已经总共打下了十只巨鸟。今天他猎杀到生平的第四十六只,正高高兴兴地踏上归途。 “在我成年之前,我要射下五十只。”回到宫殿后,他耀武扬威地说“谁敢跟我打赌?” 朝臣们谁都不敢跟国王打赌,如果赢了反倒会有杀身之祸,因此没有人敢作声。于是,国王得意洋洋地准备回房去换衣服。 “列普德!” 国王听到这一声强有力的叫唤,立刻把迈出的脚步停下,不高兴地回过头来。 只见温尼斯站在自己的书房门口,以严厉的眼光瞪着年轻的侄子。 “让他们退下,”温尼斯做着不耐烦的手势“快让他们退下!” 国王生硬地点点头,两个侍从便赶紧鞠躬然后退到楼下去,列普德自己则走进了叔叔的书房。 温尼斯看着国王的猎装,不高兴地说“要不了多久,你就得把心思放在比猎鸟要紧得多的事情上。” 说完,他转身蹒跚地走向办公桌。温尼斯由于上了年纪,受不了强烈的气流冲击,也无法冒险俯冲到巨鸟的翼下,更不能以单脚操纵空中飞车翻滚爬升,因此变得对这项运动十分不以为然。 列普德深知叔叔的酸葡萄心理,他却不怀好意,故意兴冲冲地说“叔叔,如果你今天跟我一起去就好了。今天我们在沙米亚草原赶起了一只巨鸟,简直大得像个妖怪,实在是又刺激又过瘾。在两个小时中,我们至少追赶了七十英里,一直追到向阳高原。” 国王一面说,一面比手画脚,好像他还在高速空中飞车上“然后盘旋俯冲,趁它往上飞的时候,射击它的左翼下方,结果将它激怒了,打横翻滚出去。我勇敢迎战,向左急转,等着它笔直落下。果然不出我所料,它真的下来了,可是我还来不及行动,它已经冲到翅膀可以打到我……” “列普德!” “哦——结果我就射中它了。” “我不怀疑这一点,现在你注意听我说好吗?” 国王耸耸肩,被桌上的食物吸引过去,随手拿起一个坚果就吃。他露出了一副国王不该有的委屈神情,也不敢正视叔叔的眼睛。 温尼斯先说了一句开场白“我今天到那艘星舰上去了一趟。” “什么星舰?” “就只有那么一艘真正的星舰,难道还有第二艘?就是基地要替我们的舰队修复的那艘,它是当年帝国的星际巡弋舰。我这样说够清楚了吗?” “就是那艘吗?你瞧,我早就告诉过你,只要我们叫基地替我们修理,他们就绝不敢抗命。你说什么他们想攻击我们,那只是你神经过敏,你知道吗?如果他们有那个意思,又怎么会替我们修理星舰呢?这根本说不通,你知道吗?” “列普德,你是个笨蛋!” 国王刚把果壳扔掉,正拿了另一个准备塞进嘴里,听了这句话,满脸涨得通红,动作也陡然停止。 市长(6) “好啊,请你注意——”国王的声音虽然不太高兴,但是听起来仍然跟撒娇差不多“你不能那样骂我,你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我再过两个月就成年了,你知道吗?” “对,你就要当一国之主,承担起国王的责任。假如你能把打鸟的时间分一半来处理公务,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立刻辞去摄政的职位。” “我不管这些,这根本是毫不相干的两码子事,你知道吗?虽然你是摄政王,又是我的叔叔,然而我终归是国王,你仍旧是我的臣民。无论如何,你不可以骂我笨蛋,也不应该在我的面前坐下,你还没有请求我的恩准呢。我认为你应该好好检点,否则我会有所反应——很快就会的。” 温尼斯以冷峻的眼光望着国王“我应该尊称你一声‘陛下’吗?” “是的。” “很好——陛下,你是个笨蛋!” 在温尼斯斑白的眉毛下,他的黑眼珠冒出了怒火,吓得年轻的国王慢慢坐了下来。温尼斯的脸上突然浮现出得意的嘲讽神色,但却只是一闪而过,他很快又咧开厚厚的嘴唇微笑着,并且伸出一只手来搭着国王的肩膀。 “别介意,列普德,我不该对你那么凶。但是当压力那么大的时候,实在很难让言行时时合于礼数。这压力……你懂吗?”他的语气虽然温和,但是眼光却仍然没有软化。 列普德犹豫地答道“是啊,国家大事相当艰难,你知道吗?”他开始担心,会不会又得听叔叔提起无聊的对司密尔诺的贸易细节,或者是红廊区里各零星世界间的长期纠纷等等问题。 温尼斯继续说“孩子,我一直想跟你谈这件事情,也许我早就应该跟你谈的。但是以前我觉得你太年轻,怕你不耐烦听这些繁琐的政策细节。” 列普德点着头说“哦,没有关系……” 国王的叔叔立刻断然地抢着说“可是,再过两个月你就成年了。此外,面对将来的挑战,你必须扮演一个积极主动的角色,你将要成为一位真正的国王了,列普德。” 列普德又点点头,却带着一副茫然的表情。 “列普德,一场战争很快就要来临了。” “战争?我们不是和司密尔诺休战了吗?” “不是司密尔诺,而是跟基地作战。” “但是,叔叔,他们已经同意为我们修理星舰了。你说……” 他看见叔叔的嘴唇一撇,赶紧把下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列普德,”温尼斯的语气不再那么友善“现在我把你当大人跟你讨论问题。不管他们愿不愿意修理那艘星舰,我们都要和基地作战,事实上,他们已经正在帮我们修理,所以战争反而会爆发得更快。你应该知道,基地是一切有形与无形力量的根源,安纳克瑞昂的一切伟大成就,包括星舰、城市、百姓、贸易等等,无不都仰着基地的鼻息。而基地所施舍给我们的一切,只不过是它的九牛一毛,一些不要的残羹冷炙罢了。我自己还记得当年,安纳克瑞昂的城市只能靠油和煤取暖。不过不提这些了,那时的生活你根本无法想像。” “我们似乎应该……”国王战战兢兢地说“应该感激……” “感激?”温尼斯怒吼道“他们只肯施舍一点渣滓给我们,天晓得他们自己藏了多少宝贝——他们藏起来是要打什么主意?这个,哈定之心路人皆知,他们想要有朝一日统治整个银河。” 他把手移到侄子的膝盖上,眯着眼睛说“列普德,你是安纳克瑞昂的国王,你的儿子或儿子的儿子,说不定会成为宇宙之王——只要你能够得到基地隐藏起来的力量!” “你说的也有道理。”列普德的眼睛亮了起来,脊背也挺直了“无论如何,他们有什么权利独占?这不公平,你知道吗?安纳克瑞昂也应该有一份。” “看,你开始开窍了。那么,孩子,万一司密尔诺决定抢先进攻基地,夺取所有的力量,你认为我们能够不做他们的藩属吗?你自己还能当多久的国王呢?” 列普德变得激动起来“老天啊,对!你说得完全正确,你知道吗?我们必须先发制人,这只是一种自卫行动。” 温尼斯的微笑更扩大了一点“此外,在你的祖父称王之初,安纳克瑞昂的确曾在基地的行星——端点星上,建立了一个军事基地,它对于我们的国防极为重要。但是不久之后,由于基地领导者的阴谋诡计,逼得我们被迫撤离。那个领导者是一个狡猾的无赖,只是一名学者,出身低贱,全身上下没有一滴贵族的血液。你懂吗?列普德,你的祖父曾被那个平民羞辱过。我还记得他,他差不多跟我同年,当年他带着恶魔似的微笑与头脑来到安纳克瑞昂,拿着另外三个王国做后盾,他们组成了反抗安纳克瑞昂伟业的懦夫联盟。” 列普德变得满脸通红,眼睛也更亮了“我向谢顿发誓,如果我是祖父,不管怎么样我都决心一战。” “不,列普德,我们当时决定等待——等待更恰当的时机再洗雪奇耻。在你的父亲没有遭到意外之前,他曾经希望他就是……唉,唉!”温尼斯把脸转开一会儿,再以似乎很伤痛的口吻说“你的父亲是我的哥哥,假如他的孩子……” “对,叔叔,我不会辜负先王的遗志。我已经下定决心,我们一定要把那个制造麻烦的祸源扫荡干净,而且要马上去做。” “不,不能马上去做。首先,我们必须先等到巡弋舰修理好。他们低声下气地接下了修理的工作,唯一的解释是害怕我们。那些傻瓜想讨好我们,但我们绝不会因此改变主意,对不对?” 列普德一手捏紧着拳,猛捶另一只手的掌心“只要我还是安纳克瑞昂王,就绝对不会。” 温尼斯的嘴唇又一撇,露出嘲讽的神情说“而且,我们还必须等塞佛·哈定来到这里。” “塞佛·哈定!”国王突然睁大眼睛,光洁稚嫩的脸上原本堆满的凶悍线条突然消失了。 “对,列普德,基地的领导人要亲自到安纳克瑞昂来祝贺你的生日——大概是想来巴结奉承我们。但是他这样做,一点用处也没有。” “塞佛·哈定!”国王喃喃低语。 温尼斯皱着眉头说“你怕这个名字吗?就是这个塞佛·哈定,他上次来的时候,简直就是踩在我们的头上,让王室遭到了奇耻大辱,这一点你绝不可忘记。他只不过是一个平民——贫民窟里的垃圾罢了。” “我想我不会忘记,不会忘记的,绝对不会忘记!我一定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但是……但是……我害怕……有点害怕……” 摄政王温尼斯站了起来“害怕?怕什么?你怕什么?你这个小王……”他及时把下面的话吞了回去。 “那会是……唔……一种亵渎,你知道吗?去攻击基地,我的意思是说……” 国王停了下来。 “继续说下去。” 市长(7) 列普德神情迷惑地说“我的意思是说,假如真的有‘银河圣灵’的话,圣灵……唔……它会不高兴的,你不觉得吗?” “不,我可不那么想。”声音非常冷酷。 说完温尼斯又坐了下来,嘴唇扭曲成一个诡异的笑容“你真的为银河圣灵而如此担心吗?所以你才会胡思乱想,顾虑得那么多,对不对?我认为你是听多了维瑞索夫的鬼话。” “他对我解释了很多……” “有关银河圣灵的事迹吗?” “是啊。” “哎呀,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娃儿。我这样对你说吧,他对于自己所说的那一套惑众妖言,比我更不相信千百倍。而我呢,是一点也不相信。我告诉过你多少次,那全都是无稽之谈,你还不懂吗?” “唔,我知道,但是维瑞索夫说……” “别听他的,那都是他在胡说八道。” 列普德没有回答,似乎是在默默抗议,过了一会儿才说“大家全都相信,我是说关于先知哈里·谢顿,以及他如何指定基地完成他的圣训——在未来的某一天,‘银河乐园’将会重返人间,不服从圣训的人将形神俱灭,永远不得超生。老百姓都很相信这个说法,我主持过庆典,所以我知道他们都相信。” “没错,他们相信,但是我们不相信。其实你应当感激这件事实才对,由于他们这一套愚民政策,你才能根据神的旨意当上国王——而你本身也变成了半人半神,这简直轻而易举。也就是由于这一套说法,消除了所有叛变的可能,你才能稳稳当当地高高在上,而且保证老百姓绝对服从。所以,列普德,你必须主动对基地宣战。我只不过是摄政王,是个普通人,而你是国王,对老百姓而言,是半个神。” “但是我自己觉得不是。”国王深思熟虑地说。 “对,这当然都不是真的。”温尼斯以挖苦的语气答道“但是对于其他人而言,你就是神,只有基地的人例外,懂了吗?基地以外的人都认为你是神,如果把基地除去,就再也没有人否认你的神格了,你想想清楚!” “到那个时候,我们可以自己控制灵殿的发电机、无人太空船、治癌的圣粮和其他的一切机器?维瑞索夫说,只有被银河圣灵祝福过的人才能……” “对,维瑞索夫当然那么说。记住,除了哈定之外,他就是你最大的敌人。列普德,只要你跟我站在一条战线上,就不用担心他们。让我们叔侄联手,共同重建一个帝国——不仅是安纳克瑞昂王国,而是包括整个银河系上千亿恒星的帝国。这样总比口头上的‘银河乐园’来得更理想吧?” “是——的!” “维瑞索夫能保证为你争取到更多吗?” “不——” “好极了,”温尼斯的语气变得更加蛮横“我想,这个问题算是解决了。”他不等国王回答,便又说“你走吧,我等会儿再下去——还有件事,列普德。” 年轻的国王刚走到门槛,又赶紧回过头来。 温尼斯的脸上堆满了笑意,却唯独眼光不然“孩子,你打巨鸟的时候要小心。自从你父亲不幸意外死亡之后,有时我会对你的安危有一种奇妙的预感。针枪射出的针弹在空中乱飞时,混乱之中,谁也说不准会有什么事发生,我希望你要多加小心。此外,有关基地的问题,你会照我说的去做,对吧?” 列普德睁大了眼睛,却避开叔父的视线“嗯——当然。” “很好!”温尼斯面无表情地目送着侄子的背影,然后走回自己的办公桌。 而列普德离开时,内心却充满着忧虑与恐惧。也许攻击基地,取得温尼斯所说的力量,的确是一个最好的策略;但是他又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当战争结束,自己的王权巩固之后,温尼斯与他那两个高傲的儿子,就会等着继承自己的王位。 然而,自己是国王,国王可以下令处死任何子民。 即使是叔父或堂兄弟也不例外。 路易斯·玻特在反对人士的阵营中极为活跃——仅次于赛夫·瑟麦克。他一直十分积极地纠合异议分子,进而促成了如今声势浩大的“行动党”。不过,他并没有参加大约半年前 去晋见塞佛·哈定的代表团。这并不表示他的努力未被认可,事实上正好相反,他不能参加是因为另有重要任务,当时他正在安纳克瑞昂的首都世界上。 那次他是以私人身份去的,所以并没有拜会任何达官贵人,也没有做什么真正重要的事。他只是去观察那个忙碌的行星上被人忽略的幽暗角落,并且透过各种管道,尽量刺探各种情报。 他回到端点星的时候已经是冬天了,那个短暂的白昼始于乌云而终于瑞雪。玻特是在傍晚到达的,不到一小时之后,他已经坐在瑟麦克家中的八角形餐桌旁。 薄暮中厚厚的积雪,像是压在屋内所有人的心头,气氛显得相当凝重。然而玻特并没有任何委婉的开场白,一开口就开门见山地说“恐怕,我们目前的处境,套一句话剧的台词,就是‘白忙一场’。” “你真的这么想吗?”瑟麦克沮丧地问。 “当然喽,这还用说吗?瑟麦克,没有别的可能了。” “关于军备……”托卡·渥透突然插嘴,但是马上被玻特阻止。 “不要说了,那是陈旧的想法。”玻特环顾四周每一个人,然后又说“现在我指的是安纳克瑞昂的人民。我承认当初是我提出那个原始构想,由我们来资助一场宫廷革命,扶植一个亲基地的人为王。这是很好的想法,而且现在仍是如此,可惜它唯一的缺点就是无法实现,那位伟大的塞佛·哈定早就料到一切了。” 瑟麦克不悦地说“玻特,你能不能告诉我们详情?” “详情?不可能!事情没有那么单纯,不是三言两语就说得清楚的。安纳克瑞昂的整个情势,都牵扯在内,那是基地在那里所设立的宗教造成的结果,它还真有效呢!” “哦?” “总之,除非你亲眼见到,否则无法相信效果有多么好。你在这里所能看到的,只是我们为了训练教士所设立的大型学校,或者是为了让朝圣者开开眼界,而在市内不起眼的角落偶尔举办的特别表演——就是如此而已了。这个宗教对我们几乎没有什么影响,但是在安纳克瑞昂……” 兰姆·塔基用一根指头摸摸自己古怪的短髯,又清了清喉咙,然后说“那是什么样的宗教?哈定不断地强调,说那是为了使他们全盘接受我们的科学,而随随便便弄出来唬人的幌子。瑟麦克,你还记得吧?当天他告诉我们……” “哈定的解释,”瑟麦克提醒众人“表面的意义通常并不太大。但是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宗教呢,玻特?” 玻特想了想才说“就伦理学而言并没有什么问题,和帝国时代的各种哲学没有太大不同,不外是高度的道德标准那一套。由那个角度来看,没有什么值得批评的。宗教在历史上,一直有很大的软化力量,从这一点说来,它的确达成了……” “我们知道这一点,”瑟麦克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你说重点就好了。” “重点是——”玻特感到有点发窘,不过并没有表现出来“这个由基地创立与提倡的宗教,请各位注意,是建立在绝对威权的体制上。我们供给安纳克瑞昂的科学设备,一律完全由神职人员控制,但是他们所受的使用训练全都是学徒式的。他们全心全意的虔诚信仰这个宗教,也相信……嗯……他们所操纵的这些力量的形上价值。举个例子来说,两个月以前,有个傻瓜搞坏了第沙雷克灵殿的发电厂——这是几个大型发电厂之一,当然整个城市因此都被污染了。结果,每个人都认为那是神灵的惩罚,包括那些教士在内。” “我记得,当时报上曾经登过一点报道。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那么请听着,”玻特以严肃的口吻说“教士形成了一个特殊阶级,而国王就在这个阶级的顶峰,他被人尊为半神。根据神的旨意,他成为具有绝对威权的君主,这种君权神授的思想,人民心中都深信不疑,连教士们也一样。所以说,这种国王是无法推翻的,现在你懂了吗?” “且慢,”渥透说“你说这些都是哈定安排的,这是什么意思?他和这一切有什么关联?” 玻特以苦涩的眼光看着渥透,回答他说“基地千方百计创造了这个幻象,又将所有的科援都藏在这个幌子后面。国王每回主持重要庆典,全身一定都会笼罩着放射性的闪烁灵光,并且在他的头上形成王冠似的光环,此时如果有人碰触到国王,就会遭到严重灼伤。在典礼的关键时刻,国王还会在空中飞来飞去,表示他已经跟神灵发生感应。然后他做一个手势,就能使整座灵殿发出珍珠般的光芒。我们为国王设计的这些小把戏不胜枚举,那些教士们参与实际的工作,但他们自己也相信这一套。” “这怎么行?”瑟麦克气得紧咬着嘴唇。 玻特认真地说“每当我想到我们错过大好时机,真想像市政厅公园的喷水池似的号啕大哭一场。想想三十年前的情况,哈定才把基地从安纳克瑞昂的手中解救出来,当时,安纳克瑞昂人还不清楚帝国已经开始衰落——他们自从宙昂人叛乱以来,一直自顾不暇,甚至当银河外缘与帝国的通讯断绝,海盗出身的列普德的祖父自立为王时,他们仍然不晓得帝国已经分崩离析了。 第7章 市长(8) “假如那时候的皇帝有胆量的话,他只要用两艘星际巡弋舰,配合安纳克瑞昂本身必然爆发的内乱,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它拿下;而我们当时也同样能够如此征服他们。但是哈定却没有这么做,反而为他们建立了君主崇拜制度,我个人真不了解。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此时杰姆·欧西突然问道“维瑞索夫如今在干些什么?他曾经比今日的行动党党员还 要激进,现在他在安纳克瑞昂做什么?难道他也瞎了不成?” “这我就不知道了。”玻特生硬地说“对于安纳克瑞昂人而言,他现在是那里的教长。但据我所知,他只是担任教士的技术顾问罢了,其他什么也不做。傀儡领袖,该死的家伙,傀儡!” 在座的人都沉默下来,大家不约而同盯着瑟麦克。这位年轻的党魁神经质地咬了一阵指甲,然后才高声说“糟糕,有问题!” 他看看四周,又以更有力的口吻说“哈定会是这种笨蛋吗?” “看来似乎如此。”玻特耸耸肩。 “不可能,有点不对劲。把我们自己放在砧板上,让人如此任意宰割,只有超级大笨蛋才做得出这种事来。哈定即使是个笨蛋,也不至于笨到这种程度,更何况我根本不相信他是笨蛋。他一方面创立宗教,为他们清除一切内乱的可能,另一方面又供应各种武器,把安纳克瑞昂武装起来,我不相信他会那么笨。” “事情的确有些蹊跷,这我也承认。”玻特说“但是事实如此,我们还能怎么想呢?” 渥透猛然插嘴道“这是公然的叛变,哈定被他们收买了。” 但是瑟麦克却不耐烦地摇着头说“这我也不相信,一切都显得无常而令人不解。我问你,玻特,你有没有听到过有关那艘巡弋舰的任何消息?就是基地替安纳克瑞昂舰队修理的那艘星舰。” “巡弋舰?” “一艘帝国时代的巡弋舰。” “没有,我没听说过。不过这并不代表什么,舰队基地是一般人绝对不准进入的宗教圣地,星际舰队的事情,外人是不可能知道的。” “可是,还是有谣言流传出来了。我们的同志在议会里提出这件事,哈定从来没有否认,你知道吗?他的发言人曾公开谴责传播谣言的人,以后就再也没有进一步的行动了,这里面似乎另有隐情。” “这是整个事件的一个环节,”玻特说“如果这是真的,那就疯狂得离谱了。不过,这件事不会比其他的情况更糟。” 欧西说“我想,哈定绝不会另外藏有什么秘密武器,也许……” “是啊,”瑟麦克刻毒地说“他不会藏有什么神灯魔盒,可以在紧要关头跳出来一个妖魔,让温尼斯那个老家伙吓得屁滚尿流。如果基地必须仰仗任何秘密武器,倒还不如我们自己引爆炸掉端点星,从提心吊胆的痛苦中解脱算了。” “嗯,”欧西赶紧转变话题“现在的问题在于,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啊,玻特?” “这个吗,问题就在这里,但是别那样看我,我也不知道答案。安纳克瑞昂所有的传播媒体,根本一直都没有提到基地,最近除了报道庆典快要开始的消息,其他的什么都没有。因为列普德下星期就成年了,你知道吗?” “那么,我们还有几个月,”渥透当天首度露出了笑容“这让我们还有些时间……” “还有时间?真是笑话!”玻特咬牙切齿,很不耐烦地说“我告诉你,那个国王是神,你以为他得利用宣传的手段,才能激起人民的斗志?你以为他必须诉诸感情,指控我们侵略,然后再放任人民敌视基地一阵子?根本不必,我老实告诉你,不论他们什么时候准备开战,列普德一声令下,他的人民就会立刻动员,就这么简单。这就是那种体制最要命的地方,因为你不能质疑神所做的决定。谁知道他会不会明天就下令,然后大军马上便兵临城下。” 此时在座的人都抢着发言,瑟麦克正敲着桌子要大家安静时,前门突然被推开,李维·诺拉斯特大步走了进来。他还来不及脱下沾满雪花的大衣,就赶忙跳上了楼梯。 “你们看看这个!”他一面大喊,一面把沾着雪迹的报纸扔到餐桌上,对众人道“新闻幕上也全都在讨论这个消息。” 报纸被翻开来之后,五个头立刻一起凑过去看。 然后,瑟麦克以沙哑的声音说“老天啊,他要到安纳克瑞昂去!要——到——安——纳——克——瑞——昂——去——” “那是叛变的行动,”塔基突然激动地尖叫“如果渥透说得不对,我就把头给你。他把我们出卖给敌人,现在要去领赏了。” 瑟麦克站起来说“我们如今已经别无选择了,明天在议会中,我将提议弹劾哈定。如果失败的话……” 雪已经停了,但是仍在地面凝成厚厚的一层。一辆外表光洁的车子,在杳无人迹的街道上艰辛地前进。黎明时分,朦胧的曦光分外寒冷——这不只是文学上的比喻,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因此,虽然如今基地的政治处于如此动荡的状态,但是无论行动党或亲哈定派,都没有任何人有足够的热诚与斗志,能够这么早就开始进行街头活动。 约翰·李很不喜欢这种状况,他的咕哝声渐渐可以听得见了“这样会糟糕,哈定,他们会说你是溜走的。” “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好了。总之,我必须到安纳克瑞昂去,而且要走得顺利。约翰,现在什么也别说了。” 哈定将头仰靠在有衬垫的座椅上,身子有些发抖。车里装有暖气设备,其实并不冷,但是车外白雪覆盖的世界,虽然透过车窗看去,却依然令他觉得心寒。 哈定若有所思地说“等到我们将这件事情解决之后,应该开始设法控制端点星的气候,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约翰回答说“我倒想先做几件其他的事,比如说,先替瑟麦克控制气候如何?一间精致干燥的单人牢房,常年调节到摄氏二十五度,我想会很适合他。” “这样的话,我可就真的需要保镖了,”哈定说“而不只是这两位。”他指指坐在前座司机旁边,那两个约翰的私人保镖——他们严峻的目光凝注在空旷的街道,一手按在随身的核铳上。 “你显然打算挑起内战。”哈定又加了一句。 “我吗?火堆里早就有好多木柴了,根本不用再怎么拨动。我可以一一算给你听——”约翰扳着肥短的指头说“第一,瑟麦克昨天在市议会中高叫弹劾。” “他完全有这种权利,”哈定神色自若地说“不过,他的动议以二○六票对一八四票被否决了,不是吗?” 市长(9) “是的,但是只相差二十二票而已,我们本来预期至少可以赢六十票。你别否认,你当初明明也这样想。” “的确很接近。”哈定承认。 “好——第二件事,就是投票之后,五十九个行动党党员立刻愤而退席,浩浩荡荡地步出了市议厅。” 哈定默然不语,于是约翰继续说“第三,瑟麦克在离开会场前,曾高喊你是叛徒,说你到安纳克瑞昂是要去领赏,拒绝弹劾你的多数派议员们,也等于加入了你的叛变行动。他并且说‘行动党’不是虚有其名,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想,这代表会有麻烦。” “但是你却像个逃犯一样,一大清早就急着开溜。哈定,你应该面对他们,如果有必要,看在老天的分上,就发布戒严令!” “武力是……” “无能者最后的手段——得了吧!” “算了,以后你就会明白。约翰,你注意听我说,三十年前,在基地创设五十周年纪念日那一天,穹窿开启,出现了哈里·谢顿的录影,首度告诉我们部分的事实真相。” “我记得,”约翰想起以前的事,似笑非笑地点着头“就是我们接管政府的那一天。” “没错,那时我们遭遇了初次的危机,现在这个则是第二次——三个星期之后,便是基地创设八十周年纪念日,你不觉得这里头有点玄机吗?” “你是说他还会出现?”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谢顿从未提起过他是否还会出现,你了解吗?但是,那也是他整个计划的一部分,他总是尽量不让我们预知这个计划的任何细节。我们根本无法知道电脑何时会令影像再度出现,除非我们将穹窿拆开,可是如果这么做,说不定电脑会自动销毁。自从谢顿头一次出现之后,每年的纪念日,我都会到那里去碰碰运气,他却从来没有再现过身。不过,自从那次之后,如今才又发生了真正的危机。” “那么他会再出现吗?” “也许吧,我也不知道。不过,这就是重点所在——你今天在市议会中,先宣布我到安纳克瑞昂去的消息,然后紧接着,再正式宣布谢顿的录影将在三月十四日再度出现。对于最近这个已经确定的新危机,这段录影将会传达最重要的讯息。这一点非常重要,约翰,但是不管别人怎么追问,你都不要再多说什么。” 约翰凝视着哈定说“他们会相信吗?” “那倒没有关系,但这一定会使他们迷惑,这就是我的目的。他们会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又会猜测如果消息是假的,那么我的真正意图究竟如何。如此他们便会举棋不定,而将行动延迟到三月十四日之后,那时候我早已经回来了。” 约翰看来似乎仍然犹豫不决“但是你说的‘已经确定的新危机’,根本就是唬人的嘛!” “足以唬得他们一愣一愣的——飞船站已经到了!” 太空船庞大的身躯在微光中若隐若现,哈定踏着积雪走向太空船,在到达气闸时又转回头,伸出手来对约翰摆了摆。 “再见,约翰,我真的很不想留你在油锅里受煎熬。但是除了你之外,我再也没有可以信赖的人了,你千万别再油上加火。” “你别担心,油锅已经够热了,我会服从你的命令。”约翰向后退去,太空船的气闸就关上了。 塞佛·哈定并没有直接来到安纳克瑞昂星——安纳克瑞昂王国就是根据这颗行星命名的,直到加冕的前一天,他才到达这个首都世界。在此之前,他飞到了这个王国的八个较大星系,在每个星系都做了极短暂的停留,时间刚好只能够让他与基地的代表进行一次会谈。 这一趟旅行,使他深深体会到了这个王国幅员的辽阔。这里曾经是银河帝国极具特色的一部分,但是与昔日帝国不可思议的广大版图相比,它只不过是一个小碎片,一颗毫不起眼的苍蝇屎。然而哈定的思考模式,一向只习惯于单一的行星,而且还是一个人口稀疏的行星,因此安纳克瑞昂的幅员与人口,已经足以令他感到吃惊不已了。 如今安纳克瑞昂王国的国境,与当年的安纳克瑞昂郡极为接近,境内包含二十五个恒星系,其中六个星系拥有不止一个住人行星。它的总人口数为一百九十亿,虽然与帝国全盛时期的人口无法相比,但是,由于基地提供的科援促进了科学的发展,人口也因此在急速增长中。 哈定直到现在,才真正体会到这项科援工作的艰巨——虽然已经花了三十年的时间,却 只有在首都世界上建立了核电系统而已;王国的外围,仍有广大的区域没有恢复核能发电。但是,即使如今这样的一点成绩,还是利用帝国残留下来的部分设备拼凑而成,否则连这一点进展都是不可能的。 当哈定终于到达首都世界的时候,发觉一切商业活动都完全停摆了。在外围区域,庆祝活动已经持续若干时日,而在安纳克瑞昂星上,更充满了预祝国王列普德成年的狂热宗教庆典,每个人都热情万分地全心全意投入。 哈定找到了他们的大使维瑞索夫,发现他由于过分忙碌而显得愁眉苦脸、形容憔悴。他们只交谈了半个小时,维瑞索夫就被迫匆匆离去,去监督其他灵殿的庆典。但是这半小时已经使哈定获益匪浅,他已经胸有成竹,准备参加当天晚上的烟火盛会。 这次哈定完全是以普通游客的身份出现,因为万一他的身份曝光,必然会被迫负责宗教性活动,而他实在没有心情做那些无聊的事。因此,当王宫的大厅中挤满了珠光宝气的王公贵族时,他夹在其中一点也不起眼,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更没有人过来跟他打招呼。 哈定也曾站在长串的参谒者中,在安全距离之外引见给列普德国王,国王则独自威严地站在放射性灵光的炫目光芒中。不到一小时之后,国王将要坐在镶着宝石、外表装饰着黄金浮雕、由铐表合金制成的厚重王座上,与王座一起庄严地浮到半空中,再缓缓贴地飞掠到窗口,然后在王宫的窗前翱翔,让外面成千上万的百姓瞻仰,接受百姓近乎疯狂的热情欢呼。当然,如果不是内部暗藏了核能发动机,王座也不可能那么沉重。 时间已经十一点多了,哈定开始坐立不安,他踮起脚尖来想看得清楚一点——甚至想站到椅子上,不过总算忍住了这个冲动。终于,哈定看见温尼斯穿过人群向他走来,他的心情顿时感到轻松了许多。 温尼斯走得很慢,因为他几乎每走一步,就得跟一些尊贵的贵族亲切寒暄。那些贵族的祖辈都曾协助过列普德的祖父僭取王位,从此子孙世世代代便永远承袭爵位。 温尼斯终于从最后一个贵族的身边离开,来到了哈定的面前。他挤出几丝高傲的笑容,斑白眉毛下的黑色眼珠却射出了得意的光芒。 “亲爱的哈定,”温尼斯低声说“你不肯表露自己的身份,想必一定会很无聊。” “我一点也不觉得无聊,殿下,我正看得起劲呢。这一切都太有趣了,您也知道,端点星可没有这么隆重的庆典。” “当然啦,愿不愿意到我的书房去?我们可以无拘无束地好好聊聊。” “当然好。” 于是两人臂挽着臂上楼去了。 市长(10) 几位公爵的未亡人惊讶地盯着他们的背影,怎么也想不通哈定的身份——这个衣着平凡、外表也毫不起眼的陌生人,竟然受到摄政王这般的礼遇,他究竟是什么人? 进了温尼斯的房间之后,哈定十分轻松地坐了下来。他接过摄政王亲自斟的酒,并轻声地表示谢意。 “这是卢奎斯酒,哈定,”温尼斯说“是王室酒窖中的真品——已经有两个世纪了,是宙昂人叛乱之前十年所酿制的。” “真正的王室佳酿。”哈定礼貌地附和着“祝列普德一世——安纳克瑞昂国王政躬康泰。” 两人干杯后,温尼斯又殷勤地为哈定斟满,然后说“他很快就会成为银河外缘的皇帝,而接下来的发展,又有谁能预料呢?银河总该有再统一的一天。” “这点毫无疑问——是由安纳克瑞昂统一吗?” “有何不可?在基地的协助之下,我们的科技优于银河外缘其他的世界,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哈定放下空杯,然后说“嗯,话是没错,只是,基地必须协助任何一个需要科援的国家。基于基地政府的高度理想主义,以及基地缔造者哈里·谢顿崇高的道德目标,我们绝不能偏袒任何国家。这是无法改变的原则,殿下。” 温尼斯的微笑又扩大了一些“套一句当今的俗话:灵助自助者。我非常了解,如果基地不是受到若干压力,也绝对不可能如此慷慨。” “这一点我可不承认,基地不是为你们修理了那艘帝国的巡弋舰吗?虽然我们的宇航局一直希望拿来作为研究之用。” 温尼斯以讽刺的口吻,重复着哈定所说的最后几个字“研究之用!是吗?如果我没有拿战争来威胁的话,你们是绝不肯修理那艘星舰的。” 哈定做了一个不以为然的手势“这我就不知道了。” “我知道,而且知道这种威胁万试万灵。” “现在也灵验吗?” “现在谈威胁已经太晚了。”温尼斯很快地瞄了一下办公桌上的时钟“你听好,哈定,你以前来过安纳克瑞昂,那时你我都很年轻,不过在那时候,我们的行事方法就已经迥然不同。你是所谓的和平主义者,对吧?” “我想大概是吧,至少,我认为以武力达到目的,是一种很不划算的手段,总会有更好的替代方法——虽然那些方法有时比较不那么直接。” “是啊,我听过你的名言:‘武力是无能者最后的手段’。但是——”他故意表现得不经意地抓抓耳朵“我并不认为我是个无能者。” 哈定礼貌性地点点头,却一言不发。 温尼斯继续说“然而,我一直信赖直接路线,我认为应该朝着目标笔直地开拓道路,再沿着这条直路不偏不倚地前进。以前我以这个方法取得了许多成就,今后还要用这个方法完成更多的功业。” “这我知道,”哈定插嘴道“我相信您现在开拓的道路,是为了要让您和您的儿子直达王位。想想上一任国王——就是您的兄长——所遭遇的不幸意外,以及当今国王欠佳的健康状况。他的确健康欠佳,对不对?” 面对着哈定的指控,温尼斯只是皱着眉头,用更严厉的声音说“为了你自己好,哈定,我劝你最好避免某些话题。你以为自己是端点星的市长,就有特权可以说……嗯……这种不负责任的话吗?如果你真的这么想的话,请你清醒一点。我可不是会被什么话吓倒的人,我的人生哲学是只要正视困难,困难便终将消失,我从来没有逃避过任何问题。” “这一点我并不怀疑,那么如今您决定正视的困难究竟是什么?” “就是说服基地与我们合作。哈定,你可知道,你的和平政策使你犯了几个非常严重的错误,因为你往往低估了对手的勇气。你要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害怕直接行动。” “比如说?”哈定问道。 “比如说,你单独来到安纳克瑞昂,并且单独跟我进入我的书房。” 哈定环顾四周,然后再问“那又有什么不对?” “没什么,”温尼斯说“不过房间外面有五名警卫,他们全副武装,手握核铳。哈定,我不相信你能走得出去。” 哈定市长扬了扬眉,回答道“我一时还不想走哩,您真的那么怕我啊?” “我一点也不怕你,但是,这可以让你体会到我的决心,我们可以称之为一种表示吧。” “您爱怎么说都随便您,”哈定不在乎地说“您怎么说都一样,我都不会害怕的。” “我相信你这种态度迟早会改变,但你还犯了另一个错误,哈定,一个更为严重的错误——端点星好像是完全不设防的。” “当然,我们需要防谁?我们并没有威胁到任何国家的利益,并且一视同仁地提供我们的科援。” “端点星一直保持无武装的状态,但是另一方面,”温尼斯说“你又慷慨地协助我们扩充军备,特别是支持我们建立自己的星际舰队——一个庞大的舰队。事实上,自从你们将修好的帝国巡弋舰献给我们,这个舰队已经所向无敌了。” “殿下,您这是在浪费时间。”哈定作势要从椅子上站起来“如果您想要向我们宣战,而且正在知会我这件事,请您允许我立即与我的政府联络。” “坐下来,哈定,我并没有向你们宣战,你也根本毋须通知你的政府。一度曾是帝国舰队巡弋舰的‘温尼斯号’,现在是我国远征舰队的旗舰。这个远征舰队,由我的儿子在旗舰上亲自指挥,一旦开战的时候——哈定,听好,是开战而不是宣战,他们将对基地立刻发动核攻击,那时基地自然就会知道了。” 哈定皱着眉问“在什么时候?” “如果你真的有兴趣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舰队在五十分钟之前,十一点整的时候刚刚离开安纳克瑞昂。当他们能够目视端点星时,就会发动第一波的核攻击,那是明天中午的事。现在,你可以认为自己是一名战俘了。” “我自己正是这么认为,殿下,”哈定还是皱着眉头“但是我却很失望。” 温尼斯轻蔑地咯咯笑着“如此而已?” “是的,我曾经想过,以为在加冕典礼开始的同时——也就是午夜零时——才是舰队行动最适当的时刻。因为很明显地,您希望在摄政王的任内开战,如果这样的话,应该更具有戏剧性。” 摄政王温尼斯瞪着哈定说“老天,你到底在说什么?” “您还听不懂啊?”哈定轻描淡写地说“我把反击的时刻,刚好定在午夜零时。” 温尼斯坐在椅子上,瞪着哈定说“你别想吓唬我,你们不可能会反击。如果你想指望其他王国的协助,最好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他们的舰队全部加起来,也绝不是我们的对手。” “这我知道,但我并不想要发一枪一弹。我只是在一周以前,就让我的人放出了风声,说在今晚午夜,安纳克瑞昂星将实行‘教禁’。” “教禁?” “是啊,如果您还不懂,我可以解释一下:安纳克瑞昂所有的教士都将会开始罢工,除非我取消原来的命令。可是如今我被软禁,不能跟外界联络,自然无法收回成命。不过,即使我的行动自由,我也不打算这么做。”他的身子向前倾,语气忽然变得生动起来“殿下,现在您了解了吧?攻击基地就等于是罪大恶极的亵渎行为。” 温尼斯显然在勉力克制着心中的纷乱“别对我来这一套,哈定,这些话你留着对群众去说吧。” 市长(11) “亲爱的温尼斯,您认为我究竟应该留着向谁说呢?我可以想像,在过去的半小时中,安纳克瑞昂所有的灵殿都已经聚满了群众,在聆听教士对这个事件的训诫。如今安纳克瑞昂的人民,每一个人都已经知道,自己的政府正在对他们的信仰中心,发动邪恶而不义的攻击。现在还差四分钟就到午夜了,您最好还是下楼到大厅去看看吧,既然有五名警卫在门外,您也不用担心我会溜走。”哈定说完,又靠回到椅背上,自己再倒了一杯卢奎斯酒,然后以完全不在乎的神情望着天花板。 温尼斯突然怒不可遏,飞快地冲出了书房。 在大厅中,所有的名士淑女都鸦雀无声,让出了一条通向王座的宽敞通道。列普德坐在王座上,两手紧抓着扶手,头抬得很高,但是脸上的表情却僵凝着。中央的大吊灯光线渐渐暗了下来,拱形屋顶上镶嵌的无数核灯泡散发出彩色的闪光。就在此时,国王周围的绚丽灵光开始闪耀,并且上升到他的头上,凝聚成一顶耀眼的王冠。 温尼斯在楼梯半途停了下来,但是并没有人注意到他,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王座。温尼斯在那里站定,双手紧握着拳,心中警告自己,千万不可因为哈定的恐吓而贸然行事。 这时王座开始颤动,然后无声无息地垂直上升,接着开始飘移,离开了坐台,缓缓地飘下阶梯,终于在离地五公分处停下,再水平地滑向巨大的窗口。 一声沉重的钟声响起,午夜来临了。此时王座刚好在窗前停住——刹那之间,国王头上的灵光消失了。 在那一瞬间,国王惊愕得全身无法动弹,脸上的表情因惊惧而扭曲。一旦失去了灵光,他就变得与常人无异。接着王座摇晃了几下,便重重地落在地板上,立时发出了一声巨响,宫中的灯光也正好同时全暗了下来。 在嘈杂的尖叫声与一片混乱中,传来了温尼斯的吼叫声“拿火把来!拿火把来!” 温尼斯在拥挤的人群中左冲右撞,一直拼命挤到门口。此时,宫中的卫士也从外面冲进了黑暗的大厅。 然后火把终于拿到大厅来了,那是原先准备在加冕典礼之后,在大街小巷举行盛大的火炬游行用的。 卫士们举着火把,蜂拥进入了大厅——蓝色、绿色、红色的光芒,照在一张张恐惧惶惑的脸上。 “没有关系,”温尼斯大喊“大家留在原地别动,电力马上就可以恢复。” 温尼斯转身,向立正站着的卫士长问道“队长,怎么回事?” “殿下,”卫士长立即回答“宫殿被城里的群众包围了。” “他们要什么?”温尼斯咆哮道。 “他们由一个教士带头,有人认出他就是教长波利·维瑞索夫。他要求立刻释放塞佛·哈定市长,并且停止对基地所发动的战事。”卫士长以军人特有的坚定单调语气回答,但是眼光却不安地游移不定。 温尼斯怒吼“如果有任何暴民妄图越过宫门,一律格杀勿论。除此之外不要妄动,现在要吼就让他们去吼好了,明天再跟他们好好算账。” 送来的火把已经分散在大厅各处,大厅里又亮了起来。温尼斯赶紧冲向仍然靠在窗口的王座,把惊吓得面无人色的列普德拉了起来。 “跟我来!”温尼斯向窗外看了一眼,整个城市一片漆黑,只有右方的艾哥里德灵殿灯火辉煌,下面则传来了群众沙哑嘈杂的吼声。他一面暴跳如雷地咒骂着,一面把国王拖了就走。 温尼斯一路冲回自己的房间,门口五名警卫立刻跟进来,然后才是列普德,他瞪大了眼睛,畏畏缩缩地走在最后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哈定,”温尼斯的声音沙哑异常“你这是在玩火自焚!” 哈定市长身旁放着一个手提式核灯泡,发出了珍珠般的光芒。他根本不理会温尼斯,只是安详地静静坐着,脸上挂着一丝嘲弄的微笑。 “早安,陛下,”哈定对列普德说“恭喜您顺利加冕。” “哈定,”温尼斯再度吼道“命令你的教士回去工作!” 哈定镇定地抬起头来说“你自己下令吧,温尼斯,看看我们两人到底是谁在玩火。现在整个安纳克瑞昂,除了灵殿之外,没有任何的机械在运转;除了灵殿之外,没有任何的灯泡发光;除了灵殿之外,也没有一滴自来水;处于冬季的半球,除了灵殿之外,连一卡的热量都没有——医院无法再接受病患,发电厂也将被迫关闭,所有的太空船被困在地面。如果你不喜欢这种情况,温尼斯,你可以自己命令教士回去工作,我可不想管。” “我对天发誓,我会下令的。哈定,如果我们非得摊牌不可,那就来吧,看看你的教士能不能挡得住我的军队。今晚,军方就要接管这个行星上的所有灵殿。” “很好,但是你要怎么样下令呢?这个行星上,所有的通讯线路都已中断,你将会发现不论是电波或超波都失灵了。我老实告诉你,这个房间里的视讯电话,是这个行星上唯一一台还能工作的通讯器材——当然,我是指灵殿以外的地方。不过,我也已经将它改装为只能接收,而无法发出讯号了。” 温尼斯似乎透不过气来,拼命大口喘着气。哈定继续说“如果你想试试,可以派遣军队到宫殿附近的艾哥里德灵殿,利用那里的超波通讯器,和行星的其他区域联络。但是如果你真的那样做,派出去的军队只怕会被暴民打得落花流水。到那个时候,温尼斯,谁来保护这座宫殿呢?谁又来保护你们的小命呢?” 温尼斯嘶喊道“我们能够撑下去的,你这个魔鬼!我们可以撑得过今天的,就让暴民去吼吧,就让电力中断吧,但是我们一定撑得过去的!当基地被攻陷的消息传来时,你那些伟大的群众,就会发觉他们的宗教是如何虚幻。他们将会背弃那些教士,并且反过来对付他们。我向你保证,哈定,你顶多得意到明天中午。你虽然切断了安纳克瑞昂的一切动力,但是你却无法阻挡我的舰队。” 他扯着喉咙,耀武扬威地继续说“舰队正朝向目的地前进,哈定,由你下令修复的那艘巡弋舰率领。” 哈定却轻松地回答“不错,那艘巡弋舰是我下令修复的——但却是照着我的意思修的。温尼斯,告诉我,你有没有听说过超波中继器?不,我知道你没听过。不过,在两分钟之内,你就可以知道那个装置的妙用了。” 就在此时,视讯电话突然亮了起来,于是哈定又改口道“不,在两秒钟之内。温尼斯,坐下来好好听着。” 泰欧·艾波拉特是安纳克瑞昂地位极高的一名教士,在这次的远征任务中,他被任命为旗舰“温尼斯号”上的首席随军教士。 他能获得这个任命,除了由于地位与辈分的考虑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由于他十分熟悉这艘星舰。在它的修复过程中,他曾在来自基地的圣者直接指导之下工作,根据他们的指挥,调整发动机、重新连接视讯电话的线路、翻修整个通讯系统、修补百孔千疮的舰身、补强舰体的结构。甚至当舰上装设一个极为神圣的装置时,他也获准在旁帮手。由于这个称为超波中继器的装置如此神圣,过去从来没有装设在任何一艘星舰或太空船上,它是专门保留给这艘伟大的星际战舰的。 因此,如今这艘神圣的星舰竟然要被用作不义之举,令他感到极度痛心。维瑞索夫早已告诉过他,这艘星舰将要犯下骇人的邪恶罪行——它的炮口会转向伟大的基地,但是他一直都不愿意相信。伟大的基地,他年轻的时候就是在那里接受教士养成训练,那里提供了同胞所有的福祉,如今,怎么能够将炮口对准基地? 不过,在听到舰队司令的一番话之后,他发觉这个事实已经毋容置疑了。 然而,神圣的国王怎能允许这种邪恶的行动呢?他想,可能这并不是国王的意思?如果不是的话,也许是那个可恶的摄政王温尼斯假传圣旨,国王如今还被蒙在鼓里。而且,这个舰队的司令官正是温尼斯的儿子,就是他,在五分钟前告诉自己说“教士,你只要负责看顾灵魂和认真祷告就好了,我会照顾我的星舰。” 第8章 市长(12) 艾波拉特露出了诡异的微笑,他想:我当然会看顾灵魂,并且认真地祷告,但是我也要认真地诅咒,让你——雷夫金王子——马上就要痛哭流涕。 现在他正走进总通讯室,由他手下的助理教士在前开道。执勤中的两名军官并没有拦阻他们,因为首席随军教士有权进入星舰的任何地方。 “把门关上。”艾波拉特命令道,然后看了看精密计时器——现在还差五分就是十二点,他将时间算得很准。 他以迅速而熟练的动作,打开了舰上所有的通讯系统。于是,在这艘全长两英里的星舰上,任何一个角落部可以听到他的声音,并且看到他的影像。 “温尼斯号旗舰上全体官兵请注意,这是你们的首席随军教士讲话!”艾波拉特自己很清楚,他的声音会立刻在星舰各处回响——从舰尾的核炮台,到舰首的领航台。 “你们的星舰,”他喊道“正在进行冒渎的罪行。在你们不知情的状况下,它的行动足以令你们的灵魂永远流放在冰冷的太空中!注意听好!你们的指挥官,由于他心中罪恶的邪念,打算将这艘星舰驶往基地,轰炸并征服我们的万福之源。因为这个行动是他的意思,我奉银河圣灵之名,现在解除他的指挥权。因为没有银河圣灵的庇佑,就没有指挥权的存在。甚至于神圣的国王,如果没有圣灵的认可,也将无法维持王位。” 艾波拉特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助理教士以虔诚的心情恭敬地聆听,一旁的两名军官则越听越恐惧。 “由于这艘星舰进行如此邪恶的勾当,银河圣灵的庇佑早已经消失了。” 此时艾波拉特庄严地举起双手,在舰上近千架视讯电话前,官兵们一个个怀着敬畏的心情,目不转睛地盯着首席随军教士威严的影像。 “奉银河圣灵之名,奉先知哈里·谢顿与他的诠释者——基地的圣者之名,我诅咒这艘星舰。让它的眼睛——视讯电话——全部瞎掉;让它的手臂——钩爪——通通瘫痪;让它的拳头——核炮——尽数失效;让它的心脏——发动机——停止搏动;让它的声音——通讯装置——喑哑无声;让它的呼吸器官——通风设备——奄奄一息;让它的灵魂——灯光——完全熄灭。奉银河圣灵之名,我如此诅咒这艘星舰。” 当他说完的时候,恰好是午夜十二点整。在几光年之外的艾哥里德灵殿,正有一只手打开了超波中继器的开关。它所送出的超波,毫无刹那的延迟,就在同一时刻,开启了“温尼斯号”旗舰上的另一个中继器。 于是,整艘星舰在一瞬间完全停摆! 这就是科学性宗教最主要的特征——一切真的能够应验。艾波拉特对这艘星舰的诅咒,如数都成了事实。 艾波拉特看到一片漆黑笼罩着这艘星舰,也听到远方超核能发动机柔和的转动声突然停止。他感到非常高兴,便由法衣内取出了自备电源的核灯泡,使房间里充满了珍珠般的光芒。 然后他望向那两名军官,他们无疑是勇敢的军人,但是如今面对着精神上的极度恐惧,竟然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 “救救我们的灵魂吧,大师。我们都是无辜的可怜人,根本不知道指挥官所犯的罪行。”其中一个呜咽着说。 “跟我来!”艾波拉特以严厉的口吻说“你们的灵魂还没有沉沦。” 整艘星舰在黑暗中陷入一片混乱,恐惧感似乎摸得着也闻得到。在艾波拉特与他身边的光圈经过之处,都有官兵蜂拥而上,拉着他的法衣边缘,请求他施舍一丝一毫的慈悲。 而他的答案却始终如一“跟我来!” 他终于找到了雷夫金王子,王子正摸索着经过军官寝室走过来,一面还破口咒骂着黑暗。 雷夫金恶狠狠地瞪着首席随军教士“你在这里啊!”王子的蓝眼睛得自母亲的遗传,但是鹰钩鼻与斜眼表明了他是温尼斯的儿子。 “你这种叛变的行为,究竟是什么意思?赶快恢复舰上的动力,我才是这里的指挥官。” “你已经不是了。”艾波拉特以阴森的口气说。 雷夫金狂乱地四下看看,然后吼道“抓住这个人,逮捕他。不然我发誓,我会把你们这些抗命的人通通抓起来,剥光衣服,从气闸丢到外太空去。” 他顿了一顿,又尖叫道“这是你们的司令官在下令,快抓住他!” 但是仍然没有人有任何动作,这使得他完全失去了理智,又大叫道“你们愿意上这个神棍、这个小丑的当吗?你们何必害怕这种胡诌出来的宗教?这个人是一个骗子,他所说的银河圣灵,根本就是虚构的幌子,目的是要……” 艾波拉特愤怒地打断了他的话“拿下这个亵渎的人,听到了他的话,也会危及你们的灵魂。” 好几个官兵立刻一拥而上,紧紧地抓住了这个尊贵的司令官。 “抓好他,跟我来!” 艾波拉特转身就走,雷夫金被抓着跟在后面,走廊中黑压压地挤满了官兵。艾波拉特回到总通讯室,立即命令将雷夫金带到一台仍可工作的视讯电话前,然后对这位前指挥官说“命令舰队停止前进,准备返回安纳克瑞昂。” 雷夫金已经被打得头破血流,衣衫褴褛,也吓得有些神志不清,当然只好遵命了。 艾波拉特继续厉声道“现在我们和安纳克瑞昂取得了超波联系,你照着我的话说。” 雷夫金做了一个不愿意的手势,立刻引来了周围官兵一阵可怖的怒吼。 “说吧!”艾波拉特道“开始:安纳克瑞昂舰队……” 于是雷夫金便开始了。 当雷夫金王子的影像出现在视讯电话时,温尼斯的房间里完全静了下来。摄政王看见儿子憔悴的面容与被撕烂的制服时,惊吓得倒抽了一口凉气,然后整个人跌坐在椅子上。由于惊恐与焦虑,他的脸孔整个都扭曲了。 哈定双手轻握着拳,搁在膝头上,面无表情地听着视讯电话传来的声音。刚刚加冕的列普德国王,则蜷缩在最阴暗的角落里,紧张兮兮地咬着镶金边的袖子。就连警卫们也都不再板起职业军人式的脸孔,他们在门边排成一列,手中握着核铳,眼睛却偷偷瞄着视讯电话中的影像。 雷夫金开始讲话,疲倦的声音听来似乎万分不情愿。他讲得断断续续,好像身后有人在不断地提词,而且对他很不客气。 “安纳克瑞昂舰队……了解到这次任务的本质之后……拒绝成为冒渎圣地的共犯……现在正在返回安纳克瑞昂的途中……对于敢向万福之源的……基地和……银河圣灵……使用暴力的……冒渎神圣的罪人……发出下面的最后通牒:马上停止对于真实信仰中心……的一切攻击……并且以我们的舰队……由首席随军教士艾波拉特代表……可以接受的方式……保证永不再有……这样的战事发生,同时……” 在这里有好长时间的停顿,然后才继续下去“同时保证将曾任摄政王的温尼斯……下狱……他所犯的罪行……交由宗教法庭审判。否则王国的舰队……回到安纳克瑞昂之后……会将宫殿夷为平地……并且采取其他一切……必要的措施……摧毁威胁人民灵魂的罪人……的巢穴……” 雷夫金的话以半声哭泣作为结束,荧幕上的影像便在此时消失了。 市长(13) 哈定迅速地按了一下核灯泡,光线随即黯淡下来,前摄政王、国王与警卫们都变成了朦胧的黑影。直到这时,才看得出哈定的身旁居然也有灵光围绕着。 这股灵光不像国王特有的灵光那样闪耀夺目,它没有那么壮观,也不那么显著,但是却更为有效又有用。 一小时之前,温尼斯还得意洋洋地宣称哈定成了一名战俘,端点星是一个将要被毁灭的目标。现在他却整个人瘫成一团,心灰意冷,默然不语。 “我记得有一个非常古老的寓言故事,”哈定对温尼斯说。他的声音非常柔和,却带着挖苦的意味“这个故事可能和人类的历史同样久远,因为已知最古老的记载,仍是抄自更为古老的版本。你可能会对这个故事感兴趣,它是这么说的: “从前有一匹马,他有一个危险而凶猛的敌人——狼,所以每天都战战兢兢地度日。在绝望中的马,突然想到要找一个强壮的盟友,于是他找到了人。他对人说狼也是人的大敌,提出要和人结盟的建议。人立刻接受了,他说只要马能跟他合作,将快腿交给他来指挥,这样他们就可以立刻去将狼杀掉。马答应了这个条件,允许人在他身上装上马缰和马鞍。于是人就骑着马去猎狼,果然把狼给杀死了。 “马终于高兴地松了口气,他向人道谢,并说:‘如今我们的敌人已经死了,请你解开马缰和马鞍,还我自由吧。’ “人却哈哈大笑,回答马说:‘你休想!’然后狠狠地用马刺踢了他一下。” 室内还是一片静寂,温尼斯的身影依然一动也没动。 哈定继续轻声说“我希望你听得懂这个比喻——四王国的国王,为了巩固政权,以便永远统治人民,接受了可以将他们神化的科学性宗教。这个宗教就成了他们的马缰和马鞍,因为它把核能的源头交到了教士的手中——而那些教士却听命于我们,请注意,而不是服从你们。你们虽然杀死了狼,但是却无法摆脱人……” 温尼斯突然从阴影中一跃而起,双眼看来像是两个狂野狰狞的深洞,他的声音混浊而又语无伦次“不管怎么样,我要干掉你,你逃不掉的,你会死在这里。让他们把这里炸平吧,炸毁一切都没有关系,你会先死在这里,我要干掉你!” “卫兵!”他神经质地狂呵道“替我把这个恶魔射死,射死他!射死他!” 哈定将椅子转向,微笑着面对那些警卫。其中一个举起核铳想要瞄准,却马上又垂下手去,其余的根本一动也不动。在一团柔和的灵光包围中,端点星市长塞佛·哈定胸有成竹地微笑着。在他的面前,安纳克瑞昂的一切力量都粉碎了,显得自不量力得可笑。警卫们受不了这种莫名的压迫感,完全不再理会温尼斯疯狂嘶喊出的命令。 温尼斯一面继续语无伦次地吼叫,一面摇摇晃晃地走向最靠近他的一名警卫,一把夺走了他手中的核铳,立刻瞄准泰然自若的哈定,然后重重地扣下扳机。 朦胧的连续光束立刻射向哈定,但是一碰到了环绕在他周围的力场,就全部被吸收中和了。温尼斯发出疯狂诡异的大笑,并且更用力地扣下扳机。 哈定却依然微笑着,力场吸收了核铳的能量之后,只是微微发出了一点光芒。而列普德仍然畏缩在角落里,捣着眼睛不停地呻吟。 不久,温尼斯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喊叫,将铣口转向,再度扣下扳机——他立时倒在地上,头部被轰得一点也不剩。 目睹了这一切,哈定也不禁心中一凛,喃喃地说“他真是一个贯彻始终的直接路线派,这就是他最后的下场。” 穹窿中挤满了人潮,除了座无虚席之外,后面的墙边还满满地站了三排。 塞佛·哈定看到这么多人,不禁联想起哈里·谢顿第一次出现时的情景。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当时只有六个人在场。其中五位是年老的百科全书编纂者,他们现在都已经作古了,另一个人就是他自己,一位年轻的傀儡市长。也就是在同一天,他与约翰·李发动政变,摘除了“傀儡”这个羞耻的头衔。 如今的情况完全不同了,一切都不一样了,市议会中的每个成员都在等待着谢顿的出现。哈定自己仍是市长,但是早已大权在握——自从令安纳克瑞昂溃不成军之后,他更是声势显赫。当他从安纳克瑞昂带回温尼斯的死讯,以及跟吓坏了的列普德新签的条约时,在欢声雷动之中,他赢得了市议会一致通过的信任投票。接着他又一鼓作气,迅速跟另外三个王国签订了类似的条约——基地据此获得了更大的权力,足以预防任何类似安纳克瑞昂这次的侵略企图。当这些条约签订时,端点星的每条大街小巷都挤满了参加火炬游行的人群,就连哈里·谢顿的名字,也从来没有被人欢呼得如此响亮过。 哈定撇了撇嘴,想到当年第一次危机过后,自己也曾经这么风光过一阵子。 在穹窿的另一个角落,赛夫·瑟麦克与路易士·玻特正在进行热烈的讨论。最近发生的事似乎一点也没有令他们气馁,他们照样参加信任投票,并且发表演说,公开承认自己的错误,并且漂亮地为以前的若干不当言辞致歉。他们油腔滑调地为自己辩解,说他们的行为只不过是遵循理性与良知——然后行动党立刻就展开了新的活动。 约翰·李碰了碰哈定的袖子,若有深意地指指手表。 哈定抬起头来说“嗨,约翰,你怎么还是忧心忡忡的样子呢,又有什么问题啦?” “五分钟后他就应该出现了,对不对?” “我想是的,上次他就是在中午出现的。” “如果他不出现怎么办?” “你一辈子都要用自己担心的事来烦我吗?他不出现就算了。” 约翰皱着眉,轻轻地摇了摇头“如果他不出现,那我们还会有麻烦。如果没有谢顿为我们所做的事背书的话,瑟麦克会毫无顾忌地卷土重来。他想要彻底兼并四王国,立即扩张基地的版图,必要时甚至会采取武力——他已经开始为这个主张活动了。” “我知道,玩火者即使会因而自焚,也非得玩火不可——狗改不了吃屎。而你,约翰,却一定要千方百计自寻烦恼。” 约翰正准备要回答,却突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灯光在这一刹那间陡然转暗。他伸出手臂,指了指占穹窿一半面积的玻璃室,随即就瘫坐在椅子上,还轻轻发出了“嘘”的一声。 哈定看见玻璃室中出现的影像时,也不禁把身子挺直——那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今天来到现场的众人,只有他知道几十年前,这个影像头一次出现时的情景,那时候他还年轻 ,玻璃室里的影像是个老人。现在,三十年过去了,这个影像一点变化都没有,但是哈定自己却已经垂垂老矣。 影像一直凝望着前方,双手抚弄着膝上的一本书。终于,他开始说话了“我是哈里·谢顿。”声音苍老而柔和。 穹窿中的人全都屏息以待,哈里·谢顿继续流畅地说下去“这是我第二次在此出现,当然,我不知道你们之中,是否有人在我头一次出现时曾经在场。事实上,光凭感觉,我也无法知道现在有没有人来到,不过这都没有关系。如果你们已经安全地克服了第二次危机,你们就一定会来到这里,这一点绝对可以确定。如果你们没有来,就表示第二次危机不是你们所能应付的。” 他露出了动人的笑容,继续说道“不过我想不至于如此,因为我的计算显示,在最初的八十年间,计划不产生重大偏差的几率是千分之九百八十四。 “根据我们的计算,你们现在已经可以控制紧邻基地的几个野蛮王国了。第一次危机时,你们是利用‘势力均衡’来防止他们入侵;而第二次,你们则利用‘形而上的力量’来击败‘形而下的力量’。 “但是,我要在这里再度警告各位,千万不要过于自信。在这些录影中,我并不想让你们预知任何未来的发展,不过仍然可以告诉你们一点,那就是你们现在所获得的,只不过是一个新的平衡罢了——即使你们的处境已经比以前好得多。‘形而上的力量’虽然足以抵挡‘形而下的力量’所发动的攻击,却不足以反过来主动出击。由于地方主义或国家主义等等阻力的不断成长,‘形而上的力量’并无法永远保持优势。我相信,我所说的你们其中早就有人已经想到了。 “不过,请你们一定要原谅我说得这么含糊,我现在所用的语汇,顶多只是近似的叙述。但是各位都不了解心理史学的术语和符号,所以我只能尽量用普通的语言来解释。 “目前的状况,基地只是来到了迈向第二银河帝国的起点。邻近的诸王国,在人力及资源方面,仍旧还胜过你们无数倍。在这些王国的外面,是充斥整个银河的混沌蛮荒丛林;而在银河的内域,还有银河帝国的残躯——虽然帝国在不断地衰败,但它的势力仍旧是强大无比的。” 说到这里,哈里·谢顿捧起了书本并打开来,面容转趋庄严“你们也绝对不能忘记,在八十年前,我们还建立了另一个基地。它在银河的另一端,在群星的尽头,你们一刻都不能忽视它的存在。各位,在你们面前展开的,是已经计划好的九百二十年的未来,就看各位如何来面对了!” 谢顿的眼光垂到书本上,影像就突然消失了,室内又恢复了原来的光亮。在接下来的一阵嘈杂声中,约翰附在哈定的耳旁说“他并没有说什么时候再回来。” 哈定答道“我知道——但是我希望,在你我寿终正寝之前,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9章 行商……长久以来,行商一直是基地政治霸权的先锋,在遥远的银河外缘稀疏的群星间不断向外扩张。他们通常一出去就是数个月甚至数年,才会再次回到端点星。行商所驾驶的太空船,大多是自己用旧货拼凑改装而成,或者用临时制造的简陋交通工具。他们的德行不能算高尚,但是个个胆识过人…… 行商(1) %%%行商……长久以来,行商一直是基地政治霸权的先锋,在遥远的银河外缘稀疏的群星间不断向外扩张。他们通常一出去就是数个月甚至数年,才会再次回到端点星。行商所驾驶的太空船,大多是自己用旧货拼凑改装而成,或者用临时制造的简陋交通工具。他们的德行不能算高尚,但是个个胆识过人…… %%%他们利用这些资源所建立的“帝国”远比假宗教之名、行专制之实的四王国还要巩固 ……这些坚强而又孤独的行商,流传下来的故事简直不胜枚举。他们都半认真、半戏谑地,以哈定的一句警语作为座右铭,那就是“不要让道德观阻止你做正确的事!”有关行商的故事,到底何者为真,何者为伪,如今几乎已经无法分辨,不过可以确定,难免有夸大不实之处……——《银河百科全书》 利玛·彭耶慈接到呼叫讯号的时候,全身正沾满了肥皂泡沫。这证明了那个老掉牙的说法——长距离通讯与淋浴总是有不解之缘,在黑暗荒凉的银河外缘太空也一样成立。 幸好,这种个人太空商船并未被商品占满“浴室”的部分还算非常宽敞舒适——在二尺乘四尺的小空间里,备有热水淋浴设备。这里离驾驶座的控制台大约有十尺,所以彭耶慈可以清楚地听见收讯器“咔哒咔哒”的声响。 他赶紧冲掉肥皂泡沫,发出一声咆哮,然后快步走出来调整通话仪。三个小时之后,另一艘太空商船驶近,横靠在他的一侧。然后,一个面带微笑的年轻人,从两船之间的空气甬道走了过来。 彭耶慈立刻把最好的一张椅子推过去,自己则坐在驾驶座的旋转椅上。 “戈姆,你在干什么?”他不高兴地问“难道你专程由基地一路追我追到这里?” 列斯·戈姆拿出一支香烟,坚定地摇着头说“我?我才不会干这种事,我只是倒霉被抓来当公差。当我降落在葛里普特四号行星的时候,他们刚好在前一天收到了这个邮件,所以就命令我追来把它交给你。” 戈姆递给彭耶慈一个发亮的小球体,然后又说“这是机密文件,超级机密的。我想就是由于这个缘故,所以不能使用次以太或其他类似的方法传递。至少,这是—个私人信囊,除了你自己之外,任何人都无法打开。” 彭耶慈望着这个小球,露出了不悦的表情“我可以看得出来,我也知道,这种邮件向来都是报忧不报喜。” 他把手中的小球打开,就有薄薄的透明胶带慢慢展开来,彭耶慈的眼睛迅速扫过上面的文字——他必须这么做,因为等到最后那一部分出现时,前面的胶带已经变色变形了。在一分半钟之内,胶带就全部变成黑色,再分解成无数的分子而散落一地。 彭耶慈故意喃喃抱怨“唉,老天啊!” 列斯·戈姆轻声问道“我能帮什么忙?还是真的那么机密,不能告诉我?” “告诉你也无妨,反正你是公会的人——我得到阿斯康去一趟。” “到那个地方去?为什么?” “有一个行商在那里被逮捕下狱,不过这件事你不能对别人说。” 戈姆的神情转趋愤怒,叫道“逮捕下狱!那是违反公约的。” “可是干涉内政也违反公约啊。” “哦,那家伙真的这么做吗?”戈姆想了想又说“那个行商叫什么名字?我认识他吗?” “不!”彭耶慈的回答听来很严肃,使得戈姆知道其中另有隐情,便识趣地不再追问下去。 彭耶慈站了起来,以忧郁的眼光盯着显像板,对着形成银河主体的朦胧透镜状部分,低声而坚定地说了几句话,随即又提高嗓门说道“真是他妈的一团糟,我的销售定额进度已经落后了!” 戈姆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嘿,老友,阿斯康却是个贸易闭锁区域。” “是啊,在阿斯康,你连一支削铅笔刀都卖不出去,他们不会购买任何的核能装置。我还有那么多存货,却派我到那里去,简直是要我的命。” “不去不行吗?” 彭耶慈心不在焉地摇摇头“我认识那个被捕的家伙,总不能对朋友见死不救。不然怎么办?我活在银河圣灵的怀抱中,它指示我去任何地方,我都得要欣然接受。” 戈姆不解地发出了“哦”的一声。 彭耶慈望着他,轻声笑了一下“我忘了,你从来没有读过《圣灵全书》吧,对不对?” “我连听都没听过。”戈姆回答得很简单。 “如果你受过宗教训练的话,就一定会知道。” “宗教训练?你是说教士养成训练吗?”戈姆大为吃惊。 “恐怕就是如此,这是我始终不愿意公开的秘密和耻辱。当初师父们认为我太难管教,就将我驱逐出教门,然后我才开始接受基地的普通教育。哦,我得赶紧出发了,你今年的定额销售得如何?” 列斯·戈姆捻熄了香烟,把帽子戴正,回答说“现在只剩最后一批了,我一定能卖完的。” “幸运的家伙。”彭耶慈以沮丧的口气说。 在列斯·戈姆离去后,彭耶慈继续陷入沉思,一动也不动达数分钟之久。 原来艾斯克·哥罗夫在阿斯康,而且被关在牢里!那可真糟糕!事实上,比表面的情况更要坏得多。刚才,为了打发戈姆这个好奇心强烈的年轻人,彭耶慈只是告诉他一点含糊的梗概,并且故意说得很轻松。可是将要面对的真实情况,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行商(2) 因为行商长艾斯克·哥罗夫其实并不是行商,他真正的身份是基地的间谍。这件事只有少数几个人知晓内情,而他——利玛·彭耶慈刚好是其中之一。 两个星期过去了,也白白地浪费了! 航行到阿斯康就花了一个星期。当彭耶慈到达最外围的边界时,阿斯康的警戒战舰就出 现了,并且一起拥过来拦截他的太空船。姑且不论他们的侦察系统如何,总归是十分有效。 那些战舰缓缓挨近彭耶慈的太空船,可是却连一个讯号都不发,只是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强迫他转向,朝阿斯康的中心太阳飞去。 彭耶慈本可以轻易地解决那些小战舰,因为那些都是当年银河帝国的陈旧遗物——它们其实根本不是战舰,而只是高速太空游艇,并没有配备核武器。它们的外形是十分华丽的椭圆体,但是却根本不堪一击。然而艾斯克·哥罗夫落在他们手中,他是基地绝对不能失去的重要人物,这一点阿斯康人一定很明白,所以他们并不怕彭耶慈会发动攻击。 然后又过了一个星期,在这七天中,彭耶慈花了很大的力气,拜会了许许多多的官吏。这些多如牛毛的大小官吏,是阿斯康的大公与外界的“桥梁”。彭耶慈必须逐个地巴结奉承疏通,让每一位都得到一些令人想到就作呕的甜头,然后他们才肯施舍龙飞凤舞的签名,让他能接洽到更高一级的机关。 彭耶慈头一次发觉,他的行商证明文件根本没有一点用处。 就是因为这样,在接到密件的两个星期之后,他才终于来到阿斯康的宫廷。现在他只要再走过警卫森严的镀金大门,就可以见到那位大公了。 此时,哥罗夫仍旧是阶下囚,而彭耶慈带来的大批货物,还全部堆积在船舱里,都快开始生锈了。 大公的个子矮小,秃头,脸上布满了皱纹。由于颈际围着巨大光润的毛皮领,身子好像被压得不能动弹似的。 大公向两侧做个手势,成队的武装卫士立刻退开几步,让出了一条路来。彭耶慈就顺着那条通道,大步朝向这位统治者走去。 “别说话。”大公先声夺人,彭耶慈只好赶紧把张开的嘴闭了起来。 “这就对了。”这位阿斯康的统治者显得轻松了许多“我受不了无用的废话,威胁和奉承对我也没用,这里也不准备让任何受委屈的人喊冤。我不知道警告过你们这些浪人多少次了——阿斯康绝对不要你们那些邪门的机器。” “大人,”彭耶慈轻声地说“我并不打算替那位行商辩解。行商绝不会故意侵入不受欢迎的地方,只是银河实在太大了,往往一疏忽就会误入边境,这种事以前也曾经发生过,这次的事件只是一场令人遗憾的误会。” “令人遗憾?的确不错。”大公尖声说道“至于你说这是误会嘛,自从那个冒渎的恶棍被捕后两小时起,你们在葛里普特四号上的人,就不断请求我,想要与我交涉,并且多次提醒我说会有人亲自前来。这似乎是一个相当有计划的救援行动,很像是你们早就有预谋——姑且不论是否令人遗憾,总之这实在不像是个单纯的误会。” 阿斯康大公的黑眼珠显露出轻蔑的眼光,又急速说下去“你们这些跑码头的行商,就跟疯狂的小蝴蝶一样,从一个行星慌慌张张地飞到另一个行星,甚至疯狂到以为能够任意降落在阿斯康的最大世界——这个星系的中心,却还狡辩说是不小心而误入边境。得了吧,当然不是那么回事。” 这番话令彭耶慈有点心虚,但是他并没表现出来,仍旧顽固地说“如果他故意试图在此进行贸易,大人,那他就太不聪明了,而且也违反了我们公会的严格规定。” “不聪明吗?的确如此。”阿斯康的大公气咻咻地说“所以你的同伴极可能付出他的生命,作为他不聪明的代价。” 彭耶慈感到胃部抽搐了一下,看来对方极为英明果断。他只好说“大人,死亡是绝对无法挽回的憾事,总该有别的刑罚代替吧?” 停顿了一会儿之后,大公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听说基地很富裕。” “富裕?的确如此,但是我们的财富都是你们所不要的,我们的核能货品价值也……” “你们的货品没有祖先的祝福,所以根本一文不值。那些货品都是我们祖先所禁忌的,所以不但邪恶,而且受到诅咒。”他说这话时,那种抑扬顿挫的腔调,显示他分明就是在背书。 然后大公的眼睑垂下来,又意味深长地问“你们难道就没有别的值钱的东西了吗?” 但是这位行商却会不过意来“我不明白您的话,您到底想要什么?” 大公摊开双手说“你这是要求我与你主客易位,自己告诉你我想要什么,我可不打算这么做。你的伙伴,照阿斯康的法律,似乎要以冒渎神圣罪来惩治,也就是以毒气处死。我们绝对公正,任何人犯了同样的罪行,处罚都是一样的。不会由于罪犯是穷困的农夫而加重,也不会由于我是大公而减轻。” 彭耶慈无奈地轻声问“大人,您能允许我与犯人见一面吗?” 大公冷冷地回答说“根据阿斯康的律法,死刑犯不准与他人接触。” 彭耶慈心中紧张到了极点“大人,我请求您,在他面临死亡之际,对他的灵魂施舍一点慈悲吧。在他的生命受到威胁这段期间,从来都没有得到精神的慰藉。如今,他甚至要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之下,就要回到主宰一切的圣灵怀中了。” 大公以怀疑的语气缓缓问道“你是个‘灵魂守护者’吗?” 彭耶慈谦虚地低下头去,回答说“我的确是个科班出身的灵魂守护者。在浩淼而虚空的太空中流浪的行商们,他们将一生都投注于商业与世俗的追求,所以需要有我们这种人,来照顾他们的性灵生活。” 阿斯康的统治者咬着下唇,沉思了一会儿才说“人人都应该在灵魂归于祖灵怀抱之前,尽量做好准备工作。只是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们这些行商居然也会如此虔诚。” 当利玛·彭耶慈从厚重的牢门进来时,惊动了躺在床上的艾斯克·哥罗夫,他立刻睁开了一只眼睛。接着牢门又重新关上,发出一声轰然巨响,此时哥罗夫已经站了起来。 “彭耶慈!是他们派你来的?” “纯粹是偶然,”彭耶慈苦涩地说“或者是我自己身上的恶魔在作祟。第一,你在阿斯康惹了麻烦;第二,贸易局知道我的贸易路线——你出事的时候,我正在离此地五十秒差距的星系中;第三,贸易局也知道我们以前曾经共事过,光是这一点,我就无法推卸责任,对不对?由这几点看来,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小心——”哥罗夫紧张地说“隔墙有耳,你带了电磁场扭曲器没有?” 彭耶慈指了一下戴在腕上的手镯,哥罗夫这才放心。然后彭耶慈环顾四周,发现这个单人牢房虽然没有什么家具,但是非常宽敞,照明设备充足,也没有令人不快的气味。所以他说“相当好嘛,他们对你的待遇还不错。” 行商(3) 哥罗夫不理他,只是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我已经有两个星期没见到任何人了。” “那就是自从我来到这里以后,嗯?这没什么,我只不过摸到了大公那个老家伙的弱点,那就是他听得进去虔诚的言语。我试着从这方面下手,结果就成功了。所以,我现在的身份,是你的灵魂守护者。像他这种所谓虔诚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为了自己的目的,他可以不眨眼地割断别人的喉咙,但是他却不敢危害不切实际、虚无缥缈的灵魂。这不过是实证心理学的常识罢了,作为一个行商,无论什么学问都得懂一点。” 哥罗夫现出挖苦的微笑说“此外,你还在灵学院待过。你实在不错,彭耶慈,我很高兴他们派你来。不过那个大公绝不会只关心我的灵魂,他提到赎金问题没有?” 彭耶慈眯起了眼睛说“他暗示过——不过说得很隐晦。他还威胁说要用毒气处死你,我小心翼翼地避开了这个问题,因为那很可能是个陷阱。所以你认为这是一种勒索,对不对?他到底要什么?” “黄金。” “黄金!”彭耶慈皱起眉头“他要这种金属?为什么呢?” “那是他们的交易媒介。” “是吗?我又要到哪里去找黄金?” “到任何你能去的地方。注意听我说,这点最要紧,只要让大公闻到一丝黄金的气味,我就一定能毫发无伤。不管他要多少,请无论如何都答应他,必要的话,请你回基地去申请。在我获释之后,他们将会护送我们离开这个星系,然后我们就分手。” 彭耶慈不以为然地盯着对方说“然后你要回来再试一次?” “我的任务就是要将核能用品推销给阿斯康人。” “你兜回来一个秒差距之后,就会再度被捕,我想你应该心里有数。” “不,我没有数。”哥罗夫说“但是即使我心里有数,我还是会做出相同的决定。” “第二次你就死定了。” 哥罗夫的反应只是耸耸肩。 彭耶慈又轻声说道“如果我得再跟大公谈判的话,我要了解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目前为止,我简直像是瞎子摸象一样,只说了几句温和委婉的话,就令大公大为光火了。” “事情很简单——”哥罗夫说“为了保障基地在银河外缘的安全,我们所能采取的唯一办法,就是建立由宗教控制的商业帝国。我们仍然无力强制实施政治性的控制,如今我们控制四王国,也只是仰赖这个办法而已。” 彭耶慈点点头“这点我了解,同时我也知道,不肯接受核能装置的星系,就绝不会在我们的宗教控制之下。” “对,并且会成为独立与敌对的汇聚点。” “好吧,那我知道了。”彭耶慈说“理论上的讨论到此为止,现在请告诉我,究竟是什么挡住了我们的生意?是宗教吗?大公也曾提过一些。” “那是一种祖先崇拜。根据他们的传说,在过去有一个邪恶的世代,是良善而德行崇高的英雄祖先救了他们。这种传说是对上个世纪无政府状态的曲解,帝国的军队就是在那时被赶走的,独立的政府也是在当时建立的。因此,他们将先进的科技,尤其是核能,视为与可怖的帝政是一体两面的东西。” “是这样的吗?可是他们有设备良好的小型太空船。我在两秒差距之外时,就被他们轻而易举地盯上了,我觉得那些太空船好像具有核能动力。” 哥罗夫耸耸肩“你说的那种太空船,显然是帝国时代的遗物,的确可能具有核能发动机。他们的政策是接收原有的东西,然而问题是他们不想革新,内部的经济体系是完全非核的,而那正是我们需要改变的状况。” “你打算怎么办?” “在重要的关键上一举突破。简单地举个例子,假如我能把力场式削铅笔刀卖给一个贵族,他就会试图修改法律,让他自己能够合法使用。说得更露骨一点,也许你会认为很蠢,但在心理学上这是很正当的,那就是只要在战略性的地点,实施战略性的销售,就能在宫廷里建立起拥核的派系。” “所以他们派你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我是专程来这里赎你的,很快就要离开,难道你还要留下来,继续一试再试?你这样子做合理吗?” “怎么说呢?”哥罗夫谨慎地问。 “我告诉你,”彭耶慈突然生起气来“你是一个外交官,并不是行商,虽然你假扮成行商,但是却完全不懂这一行。这件任务该由货真价实的行商来进行——我的船上现在还满载着快要生锈的货物,而且看起来我的定额将无法销售得完。” “你的意思是说,你愿意挺身而出,为不关己的事冒生命危险?”哥罗夫微笑着说。 彭耶慈回答“而你的意思是说,行商都没有什么爱国心,不会做出这种爱国行为?” “关于这一点,行商简直恶名昭彰,所有的拓荒者向来都没有爱国心。” “好吧,我承认这一点。我并不是为了要拯救基地这种事情,才会在太空中忙碌奔波,我跑码头只是为了赚钱。如今这个机会十分难得,如果同时又可以帮基地一个忙,那岂不是一举两得?我愿意拿生命来赌一赌这点机会。”说完彭耶慈便站了起来。 哥罗夫也跟着站起来,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彭耶慈微微一笑“哥罗夫,老实告诉你,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至少现在还不知道。不过既然问题的关键是做生意,我想我是最佳的人选了。我一向不喜欢自夸,但是有一件事绝对可以大言不惭,那就是我每次都能将定额全部销售完。” 说完他敲敲门,厚重的牢门立时打开,两个警卫随即走到他的身边。 “你要做一场表演?”大公绷着脸说。他整个身子藏在毛裘中,枯瘦的手抓着一根充作拐杖的铁棒。 “还有黄金要献给您,大人。” “还有黄金要献给我。”大公漫不经心地表示同意。 彭耶慈尽可能表现得信心十足,将带来的那口箱子放下然后打开。由于周围的人全都充满了敌意,令他感到孤独而无助,就像是头一次在太空中航行的那种感觉一样。 蓄着胡子的顾问官们围坐成半圆形,都以不友善的眼光瞪着他。其中最显眼的一位,是坐在大公身旁、深受大公宠信的法尔,他的脸庞瘦削,脸上露出强烈的敌意。彭耶慈前些天曾经见过他一次,当时就把他列为主要敌人,却也因此成为彭耶慈的头号猎物。 在大厅外面,有一小队军队正在待命。如今,彭耶慈与他的太空船完全隔离了,除了计划好的行贿之外,他什么武器也没有,而哥罗夫仍然是他们的人质。 行商(4) 他带来的这个既简陋又怪异的奇特装置,是他花了一周的心血才做成的。现在他正在做最后的调整,然后再度祷告,祈望从太空船上拆下的石英能耐得住形变。“这是什么?”大公问。 彭耶慈一面后退,一面说“这是我自己设计制造的一个小装置。” “我当然看得出来,但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个。我是问你,这是不是你们那个世界的妖术道具之一?” “它的确使用核能,”彭耶慈以严肃的口吻承认“不过你们任何人都用不着碰它,也不必跟它产生任何瓜葛。全部都由我来操作,如果有什么不祥,就让我一个人自作自受好了。” 大公如临大敌般挥舞着手上的铁棒,嘴里还念念有词,好像在念诵着祛除不祥的咒语。右边那位瘦削的顾问官探身靠向大公,他的红髭尖端还险些刺到大公的耳朵,大公露出厌恶的表情赶紧避开。 “你的这个邪恶的东西,和能解救你那个同胞的黄金有什么关系?” “利用这台机器,”彭耶慈开始解释,同时将手轻轻放在箱子上,抚摸着圆形的侧壁“我能将您扔进来的铁块,变为成色最好的黄金。天地之间,只有这种机器,能够把铁——卑贱的铁,大人,就像大人所坐的椅子的椅脚,或支撑这座建筑物的铁柱——放进去之后,变成闪闪发光、沉甸甸的纯金。” 彭耶慈觉得自己说的话简直词不达意。平常推销商品的时候,他的口齿伶俐、能言善道,此刻却笨嘴笨舌,好像是中了弹的太空货船一样摇摇欲坠。幸亏大公关心的不是他的话,而只是他话中的内容。 “哦?那么这是点金术吗?从前有些愚人自称有这种能力,但是都因为冒渎神圣,结果自取其咎。” “他们有没有成功?” “没有。”大公显得很幸灾乐祸“人力制造黄金是一种罪过,本身就孕育了失败的种子,这种尝试加上不可避免的失败,就会带来杀身之祸。好,就用我这根铁棒试试吧。”他用铁棒敲敲地面。 “大人请原谅,我自己做的这个装置是小型的,您的那根铁棒实在太长了。” 大公闪烁的小眼睛开始四下巡视,然后忽然停了下来“蓝达,把你的皮带扣给我。来,别怕,如果弄坏的话,我会加倍补偿你。” 于是皮带扣从众人的手中传了过来,交给大公,大公先仔细掂了掂它的重量。 “拿去。”说完他就把皮带扣扔在地上。 彭耶慈捡起皮带扣,用力拉开圆筒,眨了眨眼睛,仔细将皮带扣放在阳极屏的正中央——以后一定会更熟练更轻松,但是第一次绝对不能失败。 那台机器随即发出“劈里啪啦”的刺耳声响,足足持续了十分钟之久,并且飘出少许难闻的臭味。顾问官们赶紧向后退去,大家都在喃喃抱怨。法尔不知又在大公耳旁嘀咕些什么,大公却一直面无表情,一动也不动。 终于,皮带扣的质地由铁变成了黄金。 彭耶慈把金质的皮带扣捧到大公面前,低声说了一句“大人请看!”但是大公犹豫了一下,然后做个手势要他拿开,眼光则一直注视着那个转化装置。 彭耶慈立刻一口气说“各位,这是纯金,百分之百的黄金。如果你们想要证明的话,可以用任何物理或化学方法来检验,从任何角度来看,它都跟天然黄金一模一样。所有的铁都能如法炮制,即使生锈也没有关系,掺杂了少量别的金属也无妨——” 彭耶慈说的这一串话,只是为了打破沉默的僵局。他抓着皮带扣的手一直没有收回来,只有这个金皮带扣能够证明一切。 当大公终于缓缓伸出手时,瘦脸的法尔赶紧又进言“大人,这金块的来源不干净。” 彭耶慈立刻反驳“大人,烂泥巴里也可以找到好玫瑰。您跟邻邦买来的各式各样物品,也从来不会过问它们的来源——到底是由列祖列宗祝福过的传统机器生产的,还是什么邪异古怪的仪器所制造的。请别害怕,我也不是要将这具机器送给您,只是献上这块黄金而已。” “大人,”法尔说“对于没有得到您的允许,而背着您犯下罪恶的异邦人,您不必为他们所犯的罪行负责。可是,假如大人接受了在您面前,由您同意的情况之下,用铁所做成的邪异冒牌金块,这就是对我们祖先的圣灵大不敬了。” “但是黄金就是黄金,”大公以犹疑的口吻说“同时,这是用来交换一个犯了重罪的异教徒。法尔,你太吹毛求疵了。”然而大公还是把手缩了回来。 彭耶慈又说“大人是个聪明人,请您好好考虑——放走一个异教徒,对祖先不会造成任何损失,另一方面,换来的黄金可以好好装饰祭祀圣灵的宗祠。而且,即使黄金本身真是邪恶的,但是用在如此虔敬的目的上,它的邪恶也就自然而然消失了。” “奉我祖父遗骨之名,”大公显然相当热衷,他发出了尖锐的笑声“法尔,你觉得这个年轻人怎么样?他的话很有道理,和我的祖先们所说的一样有道理。” 法尔以沮丧的声音答道“似乎就是这样,只要这个道理不为‘邪灵’利用就好。” “我有办法可以让你们更安心。”彭耶慈突然说“请把这块黄金拿去,当作祭品供在你们祖先的圣坛上,再把我扣留三十天。如果三十天过去之后,没有任何不祥——没有任何灾厄发生的话,当然,那就表示祭品被接纳了,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办法呢?” 大公站起来,想看看有没有不赞成的人,结果在场的顾问官们当然一致同意。就连法尔也咬着凌乱的髭角,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头。 彭耶慈现出了微笑,在心中感谢着宗教教育的妙用。 又等待了一个星期,彭耶慈才获得了法尔的接见。他虽然觉得紧张,但已经习惯了这种孤独无助的感觉。在他去见法尔的途中,从离开城市开始,直到进入郊外法尔的别墅,一路上都有警卫监视。他根本没有办法抗议或拒绝,只有顺其自然地接受如此的安排。 当法尔不在“元老”群中的时候,反而显得更高大、更年轻。而且由于今天他穿着便服,所以根本一点都不像一个元老。 行商(5) 法尔突然冒出一句话“你是一个怪人。”他那一对生得很靠近的眼睛,这时似乎正在颤抖。 然后他又说“过去一个星期,特别是这两个小时,你除了频频暗示知道我需要黄金,其他什么正事都没有做。这简直是多此一举,谁不喜欢黄金呢?你为什么不再进一步说明你的意图?” “问题不单单只是黄金而已。”彭耶慈慎重地说“不单单是黄金的问题,也不是一两个金币,应该说是黄金背后的一切比较恰当。” “黄金背后还有什么呢?”法尔追问,还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显然,你并没有准备再做一场笨拙的示范。” “笨拙?”彭耶慈微皱起眉头。 “嗯,当然。”法尔将下巴轻触着环抱的双手“我并不是在挑剔,我可以肯定你的笨拙也是故意的。假如我知道你的用意何在,我将会向大公提出警告。如果换成我,我会在太空船上制造黄金,然后直接拿黄金来奉献。这样做,就不会因为那场表演而引起敌意了。” “你说得对,”彭耶慈承认“但是我有我的做法,我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才甘冒招惹敌意的危险。” “真的吗?就这么简单?”法尔毫不掩饰他的幸灾乐祸“我认为你提议的三十天观察期,大概是为了要争取时间,以便将我的注意转化为更有意义的态度。可是,假如有人发现黄金不纯时,你要怎么办?” 彭耶慈故意以讽刺的口吻回答“而这个判断,是出自那些最渴望黄金是纯正的人?” 法尔抬起头,眯起眼睛来看着这个行商,似乎又惊又喜地道“你说的也有道理,现在请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引起我的注意?” “遵命——我来此地不久之后,就发现几件与你有关,而且对我有利的事。比如说你很 年轻,我是指身为顾问官的一员而言,你甚至出身于一个新兴的家族。” “你在批评我的家族?” “绝对没有,谁都知道你的祖先既伟大又神圣,任何人都不能否认这一点。但是却有人批评你,说你并不属于‘五大部族’。” 法尔仰靠在椅背上说“关于这些问题——五大部族已经没落了,就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几乎已是油尽灯枯。如今五大部族的后裔,总共还剩下不到五十人。”他并没有掩饰他的恨意。 “话虽如此,还是有人不喜欢五大部族以外的人担任大公。你那么年轻,又是最受大公宠信的新贵,一定会招来许多强有力的敌人,这也是我听来的。大公已经老了,他一旦去世之后,就不能再保护你。等到那一天来临的时候,解释他的‘灵言’的,必定是你的政敌之一。” 法尔露出不悦的神色“你这个异邦人听到的太多了,这种耳朵应该割掉。” “这一点我们可以再研究。” “让我猜猜看,”法尔显得坐立不安“你想建议我,利用你的太空商船上那些邪恶的小机器,为我自己带来财富和权力,对不对?” “就算你说得对吧,你为什么要反对?只是因为你的善恶道德标准?” 法尔摇摇头“绝对不会。听好,异邦人,根据你们异教徒的不可知论,你们对我们的看法或许如此——但是,我并非完全是传统神话的奴役,虽然表面上我表现得如此。我是受过教育的人,我的眼睛是雪亮的——至少我希望是这样。我们的一切宗教习俗与仪典,都是形式胜于实质的,因为那是大众的宗教。” “那么,你反对的到底是什么呢?”彭耶慈以温和的口气追问。 “就是这一点——群众的态度。我个人倒是很愿意和你打交道,但是你那些小机器必须可以使用才行,否则我又怎么能够致富呢?如果我——你到底要卖给我什么——比如说剃刀吧,如果我只能偷偷摸摸、战战兢兢地使用的话,即使我刮胡子能刮得更便利更干净,我又怎么能借此发大财?此外,如果被人发现我使用这种剃刀,又如何能避免被抓进毒气室,或是被暴民吓死的厄运?” 彭耶慈耸耸肩“你说得不错,我认为解决之道,就是要重新教育你们的人民,让大家都习惯使用核能用品——为了他们自身的方便,以及你的实际利益。虽然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这点我不否认,但是利润相当大。而且这和你现在有切身的关系,却不干我什么事,因为我要卖给你的,可不是剃刀、水果刀或垃圾处理器之类的东西。” “那你要卖给我什么?” “就是黄金,直接卖给你黄金,我可以将上周展示的那具机器卖给你。” 听了这番话,法尔全身僵硬,前额的皮肤抽动起来。他问“那个金属转化装置吗?” “没错,有了它,你有多少铁,就能有多少黄金。有了那么多黄金,我相信足够应付一切的需要,当然也包括获得大公的地位。什么年轻啦、政敌啦等等,全都不成问题了,而且绝对安全。” “怎么做呢?” “当然要绝对秘密地使用,就是你刚才所说的,使用核能用品的唯一安全策略。你得到那具机器之后,埋在你最远的领地上最牢固的城堡中最深的地牢里,这样你很快就可以变成大富翁。请记住,你现在要买的不是机器,而是黄金。而且,这些黄金绝对看不出是制造出来的,因为它们与天然黄金毫无两样。” “那么谁来操作机器呢?” “你自己啊,只需要五分钟,你就可以学会如何操作。等你决定之后,我随时可以替你安装。” “你要什么代价呢?” “嗯——”彭耶慈的口气变得谨慎了“我会狮子大开口,因为我是靠这个吃饭的。那具机器相当宝贵,所以我想——我要二立方尺的黄金,用等值的锻铁来支付。” 法尔笑了起来,令彭耶慈涨红了脸。 “大人,我再提醒你一次,”他以平板的声音补充道“你在两小时之内,就能够将本钱捞回来。” “你说得对。但是在一小时之内,你就可能消失无踪,我的机器也许就会突然失灵,我需要一点保证。” “我可以向你保证。” “很好,”法尔嘲弄似的弯腰一鞠躬说“但是如果你留下来的话,那就是更好的保证了。我也向你保证,如果我接到机器一周以后,运转仍然正常的话,我一定马上付钱。” “不可能。” “不可能?你向我推销任何东西,都足以使你被判死刑。如果你不答应,唯一的下场,就是明天便将你送进毒气室。” 彭耶慈面无表情,但是眼睛却似乎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说“这样做你占尽了便宜,太不公平了,你至少要写个书面协定给我。” “让我也有把柄落在你手上,好让你也拿死刑来威胁我?哼,你休想!”法尔得意非凡地笑着说“不可能的,老兄,我们之中有一个笨蛋就足够了。” 第10章 行商(6) 彭耶慈这位行商无可奈何地低声说“那么,只好就这样喽。” 哥罗夫终于在第三十天被释放了,赎金是五百磅成色最纯的黄金。与他同时获释的是被扣押的太空船——阿斯康人认为那是邪恶的物件,所以没有动它丝毫。 然后,与彭耶慈进入阿斯康星系时一样,众多小型战舰编成整齐的圆筒状队形,引领彭 耶慈与哥罗夫离开这个星系。 当哥罗夫清晰而微弱的声音,经由高传真以太波束传来时,彭耶慈正望着哥罗夫的太空船,它在阳光的照耀下形成一个模糊的小亮点。 哥罗夫说“但这并不是我们想要做的,彭耶慈,一台金属转化装置不可能达成目标。不过,那台机器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不是弄来的,”彭耶慈耐心地回答“是我拿船上的微波炉改成的。它并没有实用价值,因为耗费的能量太大,所以不能用于大量生产。否则基地就不会为了寻找重金属,而派人在银河中到处奔波了。这是每个行商都会玩的一种把戏,不过我相信,点铁成金这一招还是我首创的。这可以使对方留下深刻的印象,而且非常成功——然而只是非常暂时性的。” “好吧,可是那种把戏并不太高明。” “至少把你从那个鬼地方救出来了。” “问题根本不在这里,而且我必须要回去——一旦我们摆脱了这些强行护送的战舰之后。” “为什么?” “你曾经向那个政客解释过,”哥罗夫的声音显得坐立不安“你的整个推销重点,是基于转化装置只是达成目的的一种手段,它本身并没有任何价值。他买的,其实是黄金,而不是机器。以心理学的观点来看,这一招很不错,因为它成功了,但是——” “但是什么?”彭耶慈故作不解,以温和的口气追问。 收讯器中的声音转趋尖锐“但是我们要卖的机器,应该是本身就有价值,而且是他们想要公开使用的。这才可以迫使他们为了本身的利益,而不得不引进核能科技。” “这点我完全了解,”彭耶慈轻声地说“你以前向我解释过。但是,请你想想我所销售的东西将造成的结果。只要法尔拥有转化装置,他就可以不断地制造黄金,维持到足以让他赢得下次的选举——现任的大公已经来日无多了。” “你指望他会感激你吗?”哥罗夫冷淡地问。 “不——我指望的是他为自己所作的高明打算。转化装置可以帮他赢得选举,然后别的机器就……” “不,不!你把前提弄拧了。他信赖的不是转化装置,而是黄金——亘古不变的黄金,我要你搞清楚的就是这一点。” 彭耶慈笑了笑,换了一个较舒服的姿势。好了,他想,哥罗夫这个可怜的家伙,已经被自己逗弄得差不多了,看来再不告诉他真相,他可就要发狂啦。 于是彭耶慈说“别着急,哥罗夫,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其实,这次我还动用了一些其他的装置。”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哥罗夫小心地问“什么其他的装置?” 彭耶慈不自觉地打着手势,但是哥罗夫当然看不到。 “你看见那些护送的战舰了吗?” “看到了,”哥罗夫不耐烦地说“你还是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吧。” “我会的,你别插嘴——现在护送我们的,是法尔的私人舰队。这是大公给他的殊荣,法尔花了很大的力气才争取到的。” “所以呢?” “你以为他要带我们到哪里去?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他在阿斯康外围的私人矿区,你听我说——”彭耶慈的声音突然变得急躁起来“我告诉过你,我这么做只是为了赚钱,并不是想要拯救银河系各个世界。没错,我把转化装置卖给他,除了被带进毒气室的危险,其他什么也没得到,而这东西还不能算在我的定额里面。” “你再说说那个私人矿区吧,彭耶慈,那跟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 “那就是我们的报酬。我们要去那里采锡,哥罗夫,我要把我的太空船里每一立方尺都填满,然后你的太空船也要尽量装。我和法尔下去采集,老朋友,你就在上面用所有的武器替我掩护——这是为了防范法尔突然食言。那些锡就是他给我的报酬。” “就是他买下转化装置的代价?” “还有你我的太空船中所有的核能用品,每一样都以双倍的价钱卖给他,而且还有小费。”他耸耸肩,好像在为自己辩解“我承认狠狠地敲诈了他一笔,但是我的定额必须销售完,对不对?” 哥罗夫显然还是摸不着头脑,他有气无力地说“能不能解释给我听?” “哪里还需要解释?这是件很明显的事。哥罗夫,听好,那家伙自以为聪明,以为他可以高枕无忧吃定了我,因为大公很听信他的话,而绝对不会相信我。他收下转化装置,这在阿斯康是要被处极刑的。但是他随时可以辩称,他那样做是出于爱国的动机,是故意要诱我入彀,准备以此指控我销售违禁物品。” “的确不错。” “当然,但是空口总是无凭。你知道吗?法尔从来不晓得有微缩影片摄影仪这种东西。” 哥罗夫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想到了。”彭耶慈说“看起来他是占尽了上风,我吃了大亏。但是我低声下气地帮他安装转化装置时,偷偷在里面藏了一台摄影仪,第二天来做检查时才又取走。摄影仪把他在那个最秘密的场所所有的一举一动都详细记录了下来。可怜的法尔,他使尽吃奶的力气,好像要把那具机器榨干了才满意。当他看见第一块黄金时,就像生了金蛋的老母鸡一样,高兴得咯咯乱叫。” “你把录影放给他看了吗?” “那是两天以后的事。那个可怜的蠢蛋从没见过立体彩色有声影像,他说他不信邪,但是我这一辈子,从来还没见过一个成年人那么害怕。我又告诉他,说我已经在市中心广场安装了放映机,准备让阿斯康的百万群众在大白天欣赏这一幕,然后他一定会被碎尸万段。他听了我的话,半秒钟之内就吓得双膝落地,抱着我的脚拼命求饶,说他愿意答应我的任何要 求。” “你真的那么做了吗?”哥罗夫勉强止住了笑“我是说,在市中心广场安装了放映机?” “没有,不过这并不重要。他已经和我成交了,买下你我所带来的一切货物。他所付的代价,就是让我们尽量装锡带回去。那个时候,他简直相信我无所不能。我们的协定写成了书面合约,在我和他一起下去之前,我会传给你一份,这也是一个预防万一的做法。” “但是你已经伤了他的自尊心。”哥罗夫说“他会使用那些装置吗?” “他有不用的道理吗?对他来说,那是他弥补损失的唯一方法,而且如果能够赚一笔钱,自尊心也可以得到补偿。此外,他还会因此成为下一届的大公——对我们而言,他是最恰当的人选。” “说得也是,”哥罗夫说“的确是笔好买卖。但是不管怎么说,你的推销术有点邪门,难怪你会被踢出灵学院——你难道没有一点道德观念吗?” “我可不管那个,”彭耶慈满不在乎地说“你总该知道塞佛·哈定对道德的评价吧。” —————————————————————————分割线哦——————————————————— 行商……基于心理史学的必然性,基地的经济支配力量越来越强,行商也越来越富有。随着财富的累积,权力亦随之而来……人们通常不太记得侯伯·马洛原只是一位平凡的行商,却永远忘不了他后来成为第一位商业王侯…… 商业王侯(1) 行商……基于心理史学的必然性,基地的经济支配力量越来越强,行商也越来越富有。随着财富的累积,权力亦随之而来…… 人们通常不太记得侯伯·马洛原只是一位平凡的行商,却永远忘不了他后来成为第一位商业王侯…… ——《银河百科全书》 乔兰·瑟特把修剪得整齐漂亮的指尖并在一起,然后开口道“这可说是一个谜,事实上——这是绝对机密——它说不定又是另一个‘谢顿危机’。” 坐在瑟特对面的那个人,摸了摸他所穿的司密尔诺式短上衣的口袋,掏出一根香烟来,然后回答说“这我就不知道了,瑟特。每次市长选举时,政客们都会大声疾呼‘谢顿危机’,这几乎已经是惯例了。” 瑟特露出了一丝微笑说“我不是在竞选,马洛。我们现在面临了核武器的威胁,却不知道那些武器来自何方。” 司密尔诺出身的行商长侯伯·马洛静静地抽着烟,几乎毫不经意地说“继续啊,如果你还有话要说,就请全部一吐为快吧。”马洛对基地的人一向不会过分客气,纵然他是个异邦人,却从不认为自己比道地的基地公民矮了一截。 瑟特指指桌上的三维星图,调整了一下控制钮,就有一团红色的光芒出现,它们代表半打左右的恒星系。 “那里就是柯瑞尔共和国。”瑟特轻声地说。 行商马洛点点头“我去过那里,简直是个臭老鼠窝!你虽然可以称它为共和国,但是每次当选为‘领袖’的,都是艾哥家族的人。任何人如果有异议的话,就会吃不了兜着走。”然后他又撇着嘴唇再度强调“我去过那里。” “但是你又回来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那样走运。去年有三艘太空商船,虽然受到公约的保护,却在那个共和国的境域里无缘无故失踪了。而且那些太空船上,都照例配备有一般的核弹和力场防护罩。” “那些太空商船在最后的通讯中,有没有说些什么?” “只是例行报告罢了,没有什么别的话。” “柯瑞尔怎么说呢?” 瑟特的眼睛闪现出几丝嘲弄的神色“这是没法问的,基地立足于银河外缘的最大资本,就是强大实力的威名。你以为我们可以向对方打听那三艘太空船的下落吗?我们已经丢了太空船,绝不能再丢脸了。” “好吧,那么你告诉我,你到底要我做什么呢?” 瑟特从来不会为了无谓的麻烦浪费时间,身为市长的机要秘书,无论是反对党的议员、求职者、改革家,或自称完全解出了谢顿计划中未来历史轨迹的狂人,他全都应付过。有了这些实战的经验,他已经练就了一身临危不乱的本领。 因此,他有条不紊地说“我马上就会告诉你——一年之间,有三艘太空船在同一个星区里失踪,这绝不可能是意外,你是否也体会到了?而且,想要打败核武装的船舰,只有更强大的核能武器才做得到。因此,问题就来了,如果柯瑞尔拥有核武器,它究竟是从哪里弄来的?” “他们是从哪里得到的呢?” “这有两种可能。第一,那是柯瑞尔人自己制造的……” “太不可能了!” “没错,那么,另一个可能就是我们的内部出了叛徒。” “你真的这么想吗?”马洛的声音很冷漠。 市长机要秘书平静地说“这个可能性绝对存在。自从四王国接受了‘基地公约’之后,我们就面临着各王国内众多异议人士的威胁——在这些解体的王国中,原来都有许多觊觎王位的人,以及既得利益的贵族阶级,他们不可能心甘情愿效忠基地,也许其中有些人已经开始活动了。” 马洛微带愠意地说“我知道了。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请注意,我可是司密尔诺人。” “我知道你是司密尔诺人——你生于司密尔诺,就是当年四王国之一的司密尔诺王国。你只是在基地受教育而已,以你的出身来说,你是一个异邦人。在你们的王国与安纳克瑞昂以及洛瑞斯交战时,你的祖父无疑还是一位男爵;而当赛夫·瑟麦克实施土地改革时,你们家族的领地就全部被没收了。” “不对,老天爷,简直大错特错!我的祖父是个卑微的平民,他只是‘外世界人’的后裔,是一个赤贫的矿工,一生仅靠挖煤糊口。在基地接管司密尔诺之前他已经去世,我并没受到以前那个政权的任何荫庇。然而,我的确生于司密尔诺,但是我并不会因此自卑。你狡猾地暗示我是个叛徒,这样做一点也吓不倒我,我不会因此对基地卑躬屈膝地讨饶。现在,你到底是要命令我做什么事,还是要指控我是叛徒?这都悉听尊便,我可不在乎。” “我的好行商长,你的祖父究竟是司密尔诺的国王,还是那个行星上的头号乞丐,我连半点也不关心。我之所以会不厌其烦地提到你的出身和祖先,只是向你表示我对这问题毫无兴趣。显然你是会错意了,让我们从头再来一次如何——你是司密尔诺人,你了解异邦人的情形,同时你是一个行商,而且是最杰出的行商之一;你到过柯瑞尔,也对柯瑞尔人有些认识,这些都是我们要你再跑一趟的原因。” 马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要我去当间谍?” 商业王侯(2) “绝对不是,你仍然以行商的身份前去——只是眼睛要放亮一点,希望你能找到他们的核能来源——既然你是司密尔诺人,我也许应该提醒你,在失踪的三艘商船中,其中两艘上有司密尔诺的船员。” “我要在什么时候出发?” “你的太空船什么时候能准备好?” “六天之内。” “那么你就在六天之后出发,详细的资料可以向舰队总部取得。” “好!”行商长马洛站起来,与瑟特用力握了握手,然后就跨着大步走出去。 瑟特将右手五根手指松开来,把刚才握手时受到的压力慢慢搓掉,然后他耸耸肩,走进了市长室。 市长关掉了显像板的开关,靠在椅子上问“瑟特,你认为怎么样?” “他会是个好演员。”瑟特说完,便若有所思地瞪着前方。 同一天傍晚,在哈定大厦二十一楼,乔兰·瑟特的单身公寓里,帕布利斯·曼里欧正在慢条斯理地呷着酒。曼里欧虽然瘦弱矮小又老态龙钟,却身兼基地两项重要的职位。他既是市长内阁的外务部长,也是基地之外各个恒星系的“首席教长”,并且拥有“圣粮供给者”、“灵殿主持”等等莫测高深却又声势惊人的头衔。 他突然对瑟特说“但是市长已经同意你派那个行商去,这才是重点。” “但这只是一件小事,”瑟特说“不能马上就见效,整个计划还只是最粗浅的谋略,因为我们无法预见最后的结果。我们现在这样做,只能算是等待愿者上钩而已。” “的确如此。不过,这位马洛是个相当精明的人,我们想拿他作饵,万一瞒不过他怎么办?” “我们这是孤注一掷,非得冒这个险不可。如果真有叛变阴谋的话,一定跟某些精明的人有牵连;但如果不是内奸干的事,我们仍然需要一个精明的人,来为我们查明真相。我自然会派人好好监视马洛——你的杯子空了。” “哦,谢谢,我不喝了。” 瑟特自己又倒了一杯,耐心地等着对方从焦虑的沉思中回过神来。 不过瑟特可以察觉得出,不管这位首席教长在沉思什么,他显然并没有得到结论,因为他突然拼命大叫一声“瑟特,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是这样的,曼里欧,”瑟特张开薄薄的嘴唇说“我们如今又面临了另一个‘谢顿危机’。” 曼里欧张大眼睛瞪着瑟特,不过还是轻声地问道“你怎么知道?难道谢顿又在穹窿中出现了?” “老朋友,这点完全不需要谢顿的提示。你仔细想想看,理由其实呼之欲出。自从帝国放弃银河外缘,任我们自生自灭之后,我们从来没有遇到过任何拥有核能的对手。直到如今,才算是头一次碰上,这件事本身就可说是意义重大。但是问题却又无独有偶,我们如今还面临了七十多年来首度的国内重大政治危机。我认为内外两种危机同时发作,就足以证明‘谢顿危机’又来临了。” 曼里欧眯着眼睛说“如果只是这样,其实还不能算数。到目前为止,基地总共经历过两次‘谢顿危机’,两次都令基地面临几乎覆亡的命运,如果没有这种致命的威胁再度出现,任何其他的情况都不能算是第三次危机。” 瑟特一向都表现得极有耐心“威胁已经迫近了。当危机降临之后,再笨的人也都看得出来。我们对国家能做的真正贡献,就是当危机还在孕育之际,就趁早将它侦测出来。听好,曼里欧,我们正在根据一个计划好的历史而发展——我们知道哈里·谢顿已经把未来的历史几率都算了出来;也知道有朝一日我们将要重建银河帝国;还知道这个伟业需要大约一千年的时间;而且我们更知道,在这期间,我们必然会面临许多危机。 “而第一次的危机,发生在基地成立后第五十年,然后再过三十年,又发生了第二次危机。如今又已经过了差不多七十五年,是时候了,曼里欧,是时候了。” 曼里欧不安地摸摸鼻子说“那么,你已经拟定好了应付这个危机的计划?” 瑟特点了点头。 “而我,”曼里欧继续说“也要在这个计划中扮演一角吗?” 瑟特又点点头,然后说“在应付外来的核武器威胁之前,我们得先好好整顿自己的国家。那些行商……” “啊!”首席教长态度转趋强硬,眼光也变得更为锐利。 “没错,那些行商虽然很有用,但是他们的势力太强了——而且也太难驾驭。他们都是异邦人,没有受过宗教教育。我们一方面将知识交到他们的手中,另一方面,却又除去了对他们最有效的控制手段。” “假如我们能证明他们叛变的话?” “假如我们能够证明的话,只要直接采取行动就行了。但是这样说一点意义都没有,即使行商全都无意叛变,仍然是我们这个社会的不安因素。他们不会因为爱国心或宗族的缘故而受我们约束,甚至宗教的敬畏对他们也产生不了遏阻作用。自从哈定时代以来,外围的许多世界就尊称基地为‘神圣行星’,可是在行商世俗式的领导之下,却有可能很快就要脱离我们了。” “这点我知道,但是有什么补救办法……” “必须及时补救才来得及,在‘谢顿危机’升到顶点以前,我们就要赶快行动。否则一旦外受核能武器的威胁,内部又有叛乱发生,到那时候胜算就太小了。”瑟特放下了把弄许久的空酒杯,又说“这显然是你的责任。” “我?” “我没有办法,我的职位是市长委派的,没有民意基础。” “市长……” “不可能指望他,他的性格非常消极,最拿手的把戏就是推卸责任。如果有某个独立政党兴起,威胁到他连任的话,他很可能会甘愿被牵着鼻子走。” “但是,瑟特,我缺乏实际的从政经验。” “这一点你别担心,全部包在我身上。曼里欧,政治这码子事谁也说不准,自塞佛·哈定之后,从来没有人同时兼任首席教长和市长,但是说不定现在又要出现了——如果你好好干的话。” 在端点市的另一端,一个很平凡的居住环境,侯伯·马洛正在赴当天的第二个约会。他已经听对方说了很久,直到现在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是的,我听说过你正在筹划,想要送一个行商进市议会作为我们大家的代表。但是,杜尔,你为什么选上我呢?” 詹姆·杜尔这个人总爱主动提醒人家——不管对方有没有问他——他是第一批到基地接受非宗教式普通教育的异邦人。现在他笑着说“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还记得去年我第一次见到你的场合吗?” “是在行商大会上。” “对,你是大会的主办人,从头到尾你都盯牢了那些极端分子,让他们枯坐干等、有口难言,简直吃定了他们。而且你与基地人民的关系良好,你有一种奇特的大众魅力——或者说,你的前卫作风深得人心,这两种说法其实没有什么不同。” “说得好,”马洛以冷漠的口气答道“但是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呢?” “因为现在是我们最好的机会。你知不知道,教育部长已经递出了辞呈?这件事还没有正式公布,不过也快了。”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你就不用管了。”他不耐烦地摆摆手“反正情形就是这样,行动党已经严重分裂。我们只要正面向他们提出行商的平权问题,也就是为行商请命要求民主,不论他们的反应是赞成或反对,都可以让他们受到致命的一击。” 马洛懒洋洋地半躺在椅子中,看着自己粗壮的手指头“唔——很抱歉,杜尔,下星期我就要去出差,恐怕你得找别人了。” 商业王侯(3) 杜尔瞪着马洛说“出差?出什么差?” “这是极度的超级机密,而且绝对第一优先。你应该知道这种事的,我已经跟市长的机要秘书谈好了。” “毒蛇瑟特吗?”杜尔变得激动起来“那是一个阴谋诡计。马洛,那个外世界人的杂种想把你支开……” “等一等!”马洛按住对方捏紧的拳头“别那么激动。如果这是阴谋,有一天我自然会回来找他算账;如果不是的话,那条毒蛇反而会让我们玩弄于股掌之上。你可知道,‘谢顿危机’又要来了。” 马洛期待对方会有所反应,但杜尔却似乎完全不为所动,只是瞪着他说“什么是‘谢顿危机’?” “我的天啊!”对于这种意想不到的反高潮,马洛简直要气炸了“你在学校时究竟学了些什么东西?怎么会问这种幼稚的问题,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比马洛年长的杜尔只好皱皱眉说“请你解释给我听好吗?” 沉默了好一阵子之后,马洛才说“好,我就解释给你听。”他的双眉深锁,说得很慢“当银河帝国从外围开始分崩离析时,银河外缘变得四分五裂,又回到了蛮荒时代。但是哈里·谢顿和他手下的一批心理学家,在这片混沌蛮荒的中心建立了一个自治殖民市,就是我们这个基地。目的是要我们继续培育文艺与科技,使它成为第二帝国的种子。” “哦,对,对——” “我还没有说完,”马洛冷冷地道“基地未来的历史轨迹,是根据心理史学所规划出来的——心理史学这门科学,到了谢顿手中已经登峰造极。谢顿在我们未来的历史中,安排了一连串的危机,这些危机,会迫使我们以最迅速的步伐,朝向未来的帝国前进。每一次的危机,也就是所谓的‘谢顿危机’,都会在我们的历史上标出一个新纪元。现在我们又接近另一个危机了——第三次的危机。” 杜尔耸耸肩“当年在学校时,我一定也听老师讲过。不过,我已经毕业好久了——至少比你久。” “我想也是,别提了。现在的问题是,在这个危机的发展过程中,我刚好被派出去。等到我回来以后,不知道基地会变成什么样子,而且,每年都会有市议员的选举。” 杜尔抬头看着对方说“你找到了什么线索吗?” “没有。” “有没有什么具体计划?” “半点概念也没有。” “那么……” “那么,没有关系。哈定曾经说过:‘想要成功,单凭计划绝对不够,还得步步为营,随机应变。’我就是打算这么做。” 杜尔不放心地摇摇头,然后两人同时站了起来,互相望着对方。 马洛忽然以相当平静的口吻说“我有一个主意,你跟我一起去好不好?别瞪着我,老兄,我听说你原来也是一名行商,后来才发现搞政治更刺激更有趣,对不对?” “你得先告诉我,你究竟要到哪里去?” “现在我只能说,是向瓦沙尔裂隙飞去。上了太空以后,我才能进一步告诉你详情,怎么样?” “假如瑟特要把我留在他看得见的地方,那怎么办?” “不太可能,如果他急着想把我赶走,难道不想连你也眼不见为净?此外,行商如果不能挑选到自己中意的人手,绝对不会愿意升空的,我当然也不例外。”杜尔的眼中忽然闪出一丝奇异的光彩。 “好,我去。”他伸出手来说“三年来,这还是我第一次旅行呢。” 马洛握着他的手“好,好极了!现在我还要赶去召集船员,你知道‘远星号’停在哪里吧?明天请自己来报到,再见。” 柯瑞尔的政体是历史上常见的一种现象,它虽有共和国之名,统治者却比专制的君主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不但能够行独裁专政之实,又可以不像正统君主那样,处处要考虑王室的荣誉,还得受到宫廷规范的束缚。 这个国家的经济并不繁荣——银河帝国统治的时代早已结束,只剩下无言的纪念碑与残破的建筑物,勉强证明这段时期曾经存在。然而,由于领袖阿斯培·艾哥的铁腕政策,柯瑞尔严格限制行商的活动,更严禁传教士入境,因此“基地时代”的来临,看来似乎是遥遥无期。 现在“远星号”停泊在柯瑞尔境内一个陈旧的太空航站中,破烂的船库内充满着腐朽的气氛,令大家都感到一股阴森之意。随行的詹姆·杜尔无所事事,正在一个人起劲地玩着单人牌戏。 侯伯·马洛静静地由眺望窗往外看去,然后若有深意地说“这里有很好的物资,可以做些好买卖。” 直到目前为止,柯瑞尔这个地方简直乏善可陈。这次的旅途一直平安无事,当天升空拦截“远星号”的星舰中队,都是由一些小型的旧时战舰组成,不是显得有气无力就是外表百孔千疮。那些星舰始终小心翼翼地与“远星号”保持一段距离,直到目前仍旧如此,双方已经僵持了整整一个星期。马洛早已提出与当地政府官员会面的要求,然而至今仍然没有得到答复。 马洛又重复说道“这里可以做好买卖,简直可以称为贸易处女地。” 杜尔不耐烦地抬起头来,将扑克牌丢到一边“马洛,你到底在搞什么鬼?现在船员已经开始发牢骚,军官已经在担心,而我也开始怀疑……” “怀疑?怀疑什么?” “这里的情势,还有你,我们究竟在干什么?” “我们在等待。” 这位老行商闷哼几声,气得脸都涨红了。他大声咆哮道“马洛,难道你瞎了吗?太空航站已经被警卫包围,我们的头上又有星舰盘旋,也许他们快准备好了,随时可能会把我们炸到地底去。” “已经整整一周了,他们真要如此做的话,绝对不会等到现在。” “说不定他们在等待增援。”杜尔的眼光既锐利又冷峻。 马洛忽然坐下来“是呀,我也考虑到了这点,你可知道,这其中有一个很大的问题。第一,我们很顺利地抵达这里——不过这点也许没有什么意义,因为去年有超过三百艘船舰经过此地,却只有三艘被击毁,这个比率算是低的。但是话又说回来,这可能表示他们只有少数星舰具有核动力,所以不敢轻易曝光,除非等到数量累积到一定的程度。 “但是另一方面,这也可能意味着他们根本没有核能。或者他们虽然拥有,却绝不轻易示人,生怕让我们发现。无论如何,打劫轻武装的大型太空商船,跟骚扰基地正式派遣的特使,是完全不同的两码子事。基地会派遣特使前来此地,就足以表示我们已经起了疑心。 “综合以上这几点……” “等等,马洛,等一等。”杜尔举起双手来说“我都快被你的口水淹死了,你究竟想说什么?请把分析的过程省略好吗?” “你一定得听听我的分析,杜尔,否则你不会了解的。其实我们双方都在等待,他们不知道我来这里要做什么,我也不晓得他们的企图何在。但是我方的实力较弱,因为我们要以一己之力,对抗他们的整个世界,而且对方可能拥有核能。即使如此,我们却绝对不能示弱。我知道这样会很危险,的确随时可能被轰到地底去,这些危险我们一开始就已经晓得了,然而不这么做,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这我就不……咦,是什么人?” 商业王侯(4) 马洛赶紧抬起头来,迅速调整着收讯器,显像板上很快便出现了值班中士有棱有角的脸孔。 “中士,说吧。” 那位中士说“报告船长,船员们将一名基地来的传教士放进来了。” “什么?”马洛在一刹那间变得面如土色。 “报告船长,一名传教士,他需要医生……” “你们干的这件好事,会使许多人都要找医生。中士,立刻叫大家进入战备位置!” 在命令发布五分钟后,连轮休的人员也都拿起武器各就各位——在银河外缘群星间的无政府地带,最重要的生存条件便是效率,而行商长手下的人,更是以卓越的效率著称。 马洛缓缓地走进船员休息室,上下左右仔细打量着这位传教士,又向汀特中尉瞄了一眼,中尉不安地挪到一旁。接着,马洛又看了看值班的中士,这位中士面无表情地呆站在中尉身边。 然后,马洛的目光停在杜尔身上,沉思良久之后才说“好吧,杜尔,除了导航官和弹道官之外,把其他的军官都悄悄带到这里来,其余人员一律留在岗位上待命。” 杜尔走出去之后,马洛立刻将每个洗手间的门都踢开,并且探头向酒吧台后面瞧了瞧,再把厚实的窗帘通通拉上。然后他离开了半分钟,又若无其事地哼着歌走了回来。 五分钟过后,所有的军官都鱼贯进入了休息室。杜尔跟在最后面走进来,顺手将门轻轻关上。 马洛平静地说“首先我想知道,到底是谁没有得到我的准许,就让这个人进来的?” 值班的中士向前走了几步,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报告船长,这并不是哪一个人的意思,而是大家一致同意让他进来的。这个人可以说是我们的同胞,而这里的异邦人……” 此时马洛打断他的话“你们这种同胞爱,我很同情,也很了解。中士,那些船员是你的手下吗?” “报告船长,是的。” “等这件事情结束后,让他们在自己的寝室中禁闭一周。这段期间你的指挥权也暂时解除,明白了吗?” 中士脸色不变,但是双肩却微微抽搐。他简洁有力地回答“报告船长,明白了。” “好,你们可以离开了,赶紧回到你们的炮位去。” 门一开一关之后,外面就响起了一阵嘈杂声。 杜尔忍不住质问“马洛,为什么要处罚他们?你明明知道,柯瑞尔人逮到传教士就会处死。” “任何行动,无论有什么好理由,只要是违背我的命令,本身就是不可饶恕的错误。没有我的批准,任何人都不许上下这艘太空船。” 汀特中尉不服气地喃喃说道“七天不准行动,你怎么能用这种惩罚来维持军纪?” 马洛却冷冷地说“我当然可以。在平常的情况下,看不出军纪的价值,唯有在生死关头,才能显得出它的重要性,否则这种军纪不要也罢。那位传教士呢?把他带到我的面前来。” 马洛刚刚坐下,穿着红色斗篷的传教士就被人小心地扶了过来。 “师父,请问您的大名?” “啊?”传教士转身面向马洛,整个身体好像泥塑木雕一般僵硬,双眼茫然地睁得老大,一侧太阳穴上带着擦伤。他一直没有开口,马洛还注意到,他也几乎完全没有任何动作。 “师父,请问大名?” 传教士像是忽然活转过来,双手伸向前做拥抱状,并且说“孩子,我的孩子,愿银河圣灵永远保护你。” 杜尔走向前来,带着困扰的神情,以沙哑的声音说“这个人受伤了,谁带他去休息?马洛,下令派人送他去休息,再找个人照顾他,他伤得很重。” 马洛用结实的手掌将杜尔一把推开“这件事你别插手,杜尔,不然我就把你赶出去。师父,您的大名?” 传教士突然双手合十,回答道“你们既然是受过教化的文明人,请救我离开这个异教之邦吧。” 接着他又慌张地说“救救我吧,那些蒙昧的畜牲要捕杀我,要以他们的罪恶亵渎银河圣灵。我名叫裘德·帕尔玛,来自安纳克瑞昂,曾经在基地接受教育。我在基地修习到无上的教义,成为一名灵的使者。我来到这里,是由于发自内心的召唤。” 他喘着气继续说“我落在那些无名的野蛮人手中,你们既是圣灵之子,奉圣灵之名,请你们保护我吧。” 紧急警报盒中突然发出响亮而尖厉的叫声“发现敌方部队,请示命令!请示命令!” 所有的眼睛都不自觉地抬头盯着上方的扩音器。 马洛大声咒骂着,同时按下通讯器的回答键,大声喊道“继续监视!没有别的指示了!” 然后他就切断了通话开关,走到厚厚的窗帘前“唰”地一声拉开窗帘,用冷峻的眼光注视着外面。 敌方的部队——不,其实是数千名柯瑞尔民众!这些人山人海的乌合之众,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太空航站席卷而来。在冷冽的镁光照耀之下,可以看得出,最前面的人潮已经零零星星地逼近了。 “汀特!”马洛急得颈部都涨红了,他头也不回地说“打开外面的扩音器,问他们究竟要什么,再问问这些人里面,有没有具有法律效力的代表。不要答应任何事,也不要恐吓他们,否则我先枪毙你。” 汀特中尉接令后,便立刻走了出去。 此时马洛感到一只手掌按在他的肩膀,那当然是杜尔,但是马洛想也不想就把它推开了。 杜尔却在马洛的耳旁叱道“马洛,你有义务收容这个人,否则我们无法维持正义与光荣的名声。他来自基地,而且他毕竟是……是一名教士,外面那些野蛮人——你听见我说的话没有?” “我在听,杜尔。”马洛的声音很尖刻“我到这里来,并不是来护教的,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而我将照着自己的意思行事。杜尔先生,我向谢顿和银河发誓,如果你想阻止我,我会把你的喉管捏碎。不要多管闲事,杜尔,不然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然后马洛又转身向那位传教士走去,问道“你,帕尔玛师父!你知不知道,根据公约,基地的传教士绝对不可进入柯瑞尔境内?” 传教士全身发抖“孩子,我只遵照灵的指引前进。如果那些蒙昧的人拒绝接受软化,那岂不是更证明了他们真的需要?” 第11章 商业王侯(5) “问题不在这里,师父。既然你到了这里,就是违反了柯瑞尔和基地双方的法律,依法我不能保护你。” 传教士又举起双手,他先前的狼狈模样已经消失无踪了。此时,太空船外面的通讯装置正发出刺耳的喊话声,而激愤的群众所做的回应,传到舱内则变成了微弱的、此起彼落的叽喳声。 听到了那些声音,传教士像发狂似的说“你听到没有?为什么要跟我谈法律问题?法律是凡人定的,天地之间还有更高的‘法’。银河圣灵不是说过:汝等不可坐视同胞蒙受伤害;他还说过:今日尔等如何对待卑微无助之人,明日他人亦将如何待之。 “你难道没有枪炮吗?这艘太空船难道不是你的吗?基地难道不是你的后盾吗?在你的头上三尺和你的四面八方,难道不存在主宰宇宙万物的圣灵吗?”他一口气说到这里才停下来。 这时“远星号”外面巨大的喊话声停止了,汀特中尉带着一脸的为难走了回来。 “赶快报告!”马洛不耐烦地说。 “报告船长,他们要求把裘德·帕尔玛这个人交给他们。” “如果我们不交人呢?” “报告船长,他们做出了各种各样的恐吓威胁,但是具体内容没有什么意义。他们的人数太多了——而且似乎都相当疯狂。有一个人说他是这个地区的负责人,控制着警力,但是在他后面很显然还有人在操纵。” “不管他的后面还有没有人,”马洛耸耸肩“无论如何,他代表法律。告诉外面那些群众,不管那个人是总督或警察局长,或者是其他任何的官衔,只要他单独进到太空船来,就可以把裘德·帕尔玛教士带走。” 马洛说到这里,突然将核铳抓在手中,然后继续说“我不懂什么叫做抗命,我自己从来没有这种经验。但是如果这里有谁想教我的话,我也马上会教他化解之道。” 然后铳口慢慢转向,最后对准了杜尔。这位老行商只好勉力克制住冲动,他脸部的肌肉渐渐松弛,紧握着的拳头也松开放下,但是呼吸却仍然急促而大声。 汀特中尉再度离开。不到五分钟,一个小小的人影脱离了群众,缓慢而迟疑地往前走,显得极为惶恐不安。他两次想向后转,但却都被群众的威胁与怒吼赶了回来。 “好,”马洛用手中的核铳比划着“葛朗、乌普舒,你们把他带出去。” 传教士立时发出骇人的尖叫,他举起双手,十指有力地朝天张开,宽敞的袖子滑下来,露出了细瘦而血管凸起的手臂。与此同时,还有一道微弱的光芒一闪即逝。马洛轻蔑地眨眨眼睛,再度做了一下手势。 传教士被两人一边一个抓着,他还不断地挣扎,同时喊道“将同胞推进邪恶与死亡的叛徒不得好死!不理会无助者求救的耳朵都要变聋!无视冤屈者的眼睛通通瞎掉!跟邪灵打交道的灵魂永远堕入黑暗地狱……” 杜尔赶紧用双手紧紧捂住了耳朵。 马洛关上核铳的保险,插回皮套中,然后以平静的口气对众人说“现在解散,回到各人的岗位上。等外面的群众散去之后,继续保持严密监视六个小时,然后再维持四十八小时的加强戒备,之后我会再行指示。杜尔,你跟我来。” 他们两人来到马洛的寝室中,马洛向一张椅子指了指,杜尔便坐了下来,矮胖的身子显得有些畏畏缩缩。 马洛低头看着他,以嘲讽的口气说“杜尔,我很失望,你只不过从政三年,似乎就忘记了行商的一切。请你记住,我在基地的时候,也许是个民主主义者,但是现在我指挥这艘太空商船,就必须得独裁专制,放松一点都不行。我以前从来没有对手下拔铳相向,刚才要不是你太过分,我也用不着破例。 “杜尔,你是我请来的,并没有正式的职务,私底下我会对你尽量礼遇——但只限于私下。从现在开始,当着我的官兵和船员的面,你也要尊称我‘船长’,不可以再喊我‘马洛’。如果我再下任何命令,你的动作最好比别人都快,否则我会先将你铐在底舱,明白了吗?” 这位政党领袖只好忍气吞声,用很勉强的口气说“我向你道歉。” “我接受!我们握个手好吗?” 于是杜尔柔弱的手指,被马洛粗壮的手掌包住了好一会儿。然后杜尔说“我劝你是出于好意,我不忍心看你将那个传教士送到暴民手中,让他受到私刑。来提人的那个胆小鬼,不管他是总督还是什么官,他救不了那名传教士的,这简直就是谋杀。” “我也没办法,坦白说,这件事有点反常,你难道没有注意到吗?” “注意到什么?” “这个太空航站位于荒郊野外,却突然有一位传教士逃到这里,他是从哪里来的?他来到这里是巧合吗?然后又有大批群众追来,他们又是从哪里来的?离这里最近的任何城市,都至少在一百英里以外,但是他们在半小时之内就到了,又是怎么赶来的?” “怎么赶来的呢?”杜尔追问。 “嗯,有可能这位传教士是一个诱饵,被人故意带到这附近再释放。我们这位同胞,帕尔玛大师,看起来根本神志不清,他的精神好像始终没有正常过。” “这种做法太过分了……”杜尔悲愤地说。 “也许吧,也许他们这么做,是故意引诱我们见义勇为,不顾一切地保护这个人。他来这里便是触犯了柯瑞尔与基地的法律,如果我硬要将他留下来,就等于是向柯瑞尔宣战,基地也没有任何名义能保护我们。” “这——这种说法太牵强了。” 马洛还没有回答,扩音器就响了起来“报告船长,刚收到一份来自官方的信函。” “马上送过来!” “啪”地一声,一个发光的圆筒很快就从传送槽中跳了出来。马洛将圆筒打开,倒出了一张镶银的纸卷,他玩味似的用手指揉了揉,再对杜尔说“从首都直接传送过来的,是领袖的专用信笺。” 他对信笺瞄了一眼,然后冷冷地笑了一声“你仍认为我的想法太牵强了,是吗?” 然后他将信笺扔给杜尔,又说“我们把传教士交出去半小时后,就终于接到这封十分礼貌的邀请函,请我们去谒见领袖——经过了七天的等待,我想我们已经通过一项测验了。” 领袖阿斯培自认为是“人民的公仆”,他的头发稀疏,只剩下后脑的一撮灰发松软地垂在肩上。马洛对他的第一个印象,是他的衬衫显然需要烫洗了,并且注意到他说话时带着浓重的鼻音。 商业王侯(6) “马洛行商,我们这里是个民风淳朴的地方。”领袖说“你不要做任何的不实宣传。在你面前的人,只是这个国家的第一公民,所谓的领袖就是这个意思,而这也是我唯一的头衔。” 他似乎非常喜欢绕着这个话题打转“事实上,我认为这一点,是柯瑞尔和贵国的密切关联之一。我知道贵国人民和我们一样,也在享受着共和制度的福祉。” “正是如此,领袖,”马洛郑重其事地说,但是心中却绝对不敢苟同“我深信就是因为这样,才维持了我们两国政府间的和平与邦谊。” “和平!啊!”这位领袖稀疏的灰白胡子抽动着,面容微微扭曲,显得感慨万千“我认为在银河外缘各个世界,再也没有人比我更有和平的理想了。不瞒你说,自从我继家父之后成为这个国家的统治者以来,就一直在实行和平统治,从来也没有间断过。也许我不该说——” 他轻轻咳嗽一声,继续说道“但是有人曾经告诉我,我的人民——不,应该说是我的同胞,他们都称我为‘万民拥戴的阿斯培’。” 马洛一面听,眼睛一面巡视着富丽堂皇的庭院。他看到了几个身材高大的人,全都部署在一些偏僻的角落,佩戴着奇形怪状但显然威力强大的武器——也许他们是在防备自己,他想,这是可以理解的。然而,这个地方四周都围着高耸的钢筋混凝土墙,而且显然在最近又曾经加强过——这对于“万民拥戴的阿斯培”而言,显然不能算是很合适的居所。 马洛回答说“领袖,我很庆幸自己能与您交涉。邻近世界那些不肯实施开明统治的专制君主,大都欠缺王者风范,所以无法成为万民拥戴的统治者。” “比方说?”领袖以很谨慎的口气问。 “比方说,他们就不懂得关心人民最大的福祉。而您不同,我相信您最了解这一点。” 他们两人一面说,一面在庭院里悠闲地漫步。领袖的眼睛凝注在碎石子路上,两只手放在背后互相揉搓着。马洛又继续流畅地说“直到目前为止,我们两国之间的贸易仍然无法展开,这是因为贵国政府对我国的行商所做的重重限制。当然,我想您一定早就很清楚,不设限的贸易……” “自由贸易!”领袖轻声地纠正。 “是的,是自由贸易。您一定了解那会使我们双方都能受惠。你们拥有一些我们需要的物资,我们也有不少你们想要的货品,只要能够展开交易互通有无,就能够增进彼此的繁荣。像您这么开明的统治者,人民之友——或者说一句不怕您生气的话,您就是人民的一份子——根本用不着我在这个题目上大做文章,说多了只会侮辱您的智慧。” “确实如此,这些我都完全了解,但是你打算怎么办?”领袖故意以哀求的口吻说“你们的人一直都很不讲理。在我们的经济体制许可之内,任何贸易我都赞成,但是绝不能根据你们的条件,我并不是这个国家唯一的主人——” 然后他提高了嗓门说“我不过是民意的公仆而已,我的人民不会接受附带强迫性宗教的贸易。” 马洛立刻紧张地问道“强迫性宗教?” “你们一向如此,想必你还记得二十年前的‘阿斯康’事件吧。你们一开始先推销商品,接着你们就要求绝对的传教自由,借口是为了教导他们妥善使用那些商品,以及为了建立‘健康灵殿’。然后又设立了宗教学校,并为神职人员争取到自治权。最后的结果如何呢?阿斯康如今已经成为基地体系的一份子,他们的大公连一点实权也没有了。哦!不行,不行!有尊严的独立人民绝对不能忍受这些。” “我想建议的通商方式,与您所说的完全不同。”马洛插嘴说。 “不同?” “没错,我是一名行商长,金钱就是我的宗教,财神才是我唯一的信仰。我最讨厌传教士那一套神秘兮兮的秘法,还有那些叽里呱啦的咒语。我很高兴您拒绝接受这个宗教,这么一来,就使得我们更加意气相投了。” 领袖发出了尖锐而颤抖的笑声“说得好!基地早就应该派你这种能干的人来了。” 他亲热地把手放在马洛厚实的肩膀上“但是老兄,其实你只说了一半——你刚才只告诉我说,与你进行贸易不会带来什么样的坏处;现在应该再说说,究竟又会有什么好处?” “唯一的好处,领袖,就是您将会获得数不清的财富。” “是吗?”领袖嗤之以鼻“我要财富做什么?真正的财富就是人民的爱戴,而这我已经有了。” “两者得兼又有何妨?您可以腾出一只手捞黄金,另一只手仍旧拥抱人民。” “年轻人,真能这样的话,那就太有意思了。你要我怎么做呢?” “哦,方法实在很多,困难只在于如何选择。让我想想看,嗯,比如说奢侈品,我带来的这个样品——” 马洛从衣袋里慢慢掏出一条扁平的金属链子“比如这个。” “那是什么?” “它的价值必须示范才能显现出来。您能找一个少女来吗?只要是年轻女性都可以,另外再请您找一面能照全身的大镜子。” “嗯——那么我们进屋里去吧。” 领袖称自己的住处为“领袖之家”,但是想必民众都称之为宫殿。在马洛这个外人的眼中看来,它简直就像是一座堡垒。这座大宅建在一个可以俯瞰首都的丘陵上,城墙十分厚实坚固,各个通道都有警卫站岗,整个建筑的结构都在强调易守难攻。马洛在心里暗笑“万民拥戴的阿斯培”如何需要住在这样的环境中? 一位年轻的少女来到他们面前,对领袖恭敬地鞠躬行礼。 领袖对马洛说“这是领袖夫人的侍女,她可以吗?” “好极了!” 于是马洛将金属链环绕在少女的腰际,并把纽扣扣好,便退开了几步。 从头到尾,领袖一直目不转睛地仔细看着,然后不以为然地哼着鼻子问“啊,就这样吗?” “领袖,请您把窗帘拉上。小姐,纽扣旁边有个小按钮,请你按一下好吗?放心,不会有事的。” 少女依言照做,随即大吃一惊,望着自己的双手惊呼“哎呀!” 自腰际以上,她整个人都被朦胧而流转的冷光笼罩着。这股色彩变幻不定的光芒,渐渐上升到她的头顶,形成一顶绚丽夺目的冠冕,就像是有人从天上摘下北极光,替她铸成了一件无形的披风。 少女走到镜子前面,出神地望着镜中的自己。 商业王侯(7) “来,拿着这个,”马洛又将一串黯淡无光的珠子串成的项链交给少女“把它带在颈上。” 少女戴上之后,每一颗珠子在冷光的范围内,也都散发出了深红与金黄色的光焰。 “你喜欢吗?”马洛问那少女。 她虽然没有回答,眼中却充满了艳羡之意,直到领袖做了一个手势,少女才依依不舍地再按了一下按钮。炫目的光彩立时消失了,她也随即退下,但一定永难忘记这段经历。 “领袖,这个就送给领袖夫人,”马洛说“算是基地的一点心意。” “嗯——”领袖将两件饰物拿在手中来回拨弄,好像是在估量它们的重量。然后他又问马洛“这是怎么做到的?” 马洛耸耸肩道“这种问题只有我们的技术专家可以回答。不过,我想特别提醒您,重要的是它不需要教士的指导就能使用。” “嗯,但这只不过是女人的饰物罢了,你能拿它来做些什么?又怎么能靠它赚钱?” “你们这里可有舞会、欢迎会、宴会等等的社交活动?” “哦,当然有。” “您知道妇女们肯花多少钱买这种珠宝吗?至少一万点。” 领袖似乎大吃一惊“啊!” “而且由于它的能源顶多只能维持六个月,所以必须经常换新。现在我愿意以一千点一个的价钱将它卖给您,请您以等值的锻铁支付。无论您要多少,我都可以供应,您的利润是百分之九百。” 领袖拼命扯着胡子,似乎正在进行复杂的心算“天啊,她们一定会打破头来抢购。我会故意只供应极少的数量,让她们都来竞标。当然,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是我自己……” 马洛说“如果您真的有兴趣,我可以为您说明我们合作的打算,然后,我再随便举例来解释——我们备有全套的家庭用品,例如折叠式烤炉,可以在两分钟内,把最硬的肉烤成您喜欢的熟度;还有不需要磨的利刀;整套袖珍型的全自动洗衣机,整个可以放进小柜子里面;此外还有同类型的洗碗机、同类型的地板清洁机、家具清拭机、尘埃收集机、照明装置等等——喔,您想要的,应有尽有。 “请您想想看,如果您让大众都能买到这些东西,您的声望会再增加多少。再请您想想看,您还可以借此迅速累积……哦,累积多少财富。以百分之九百的利润,采取政府专卖的形式,对于民众而言,这些装置仍然价廉物美,他们也绝对不会晓得您进货的价格。我还要再提醒您一次,这些家庭用的装置,全都不需要教士的监督指导,这岂不是皆大欢喜?” “不过似乎只有你是例外,大家都有好处,你自己图的是什么呢?” “我所能得到的,就是一个行商应得的利润。根据基地的法律,我和我的手下可以得到利润的一半。您只要将我想卖给您的东西照单全收,我们双方都会是赢家,一定能够合作愉快。” 领袖已经听得很陶醉“你说希望我们用什么付账?用铁吗?” “是的,或者是煤、铝矿砂、烟草、胡椒、镁,或是硬木,这些都是你们所盛产的东西。” “这个条件还算可以。” “我也是这么想。哦,对了,还有一点,领袖,我还可以替你们改良工厂的设备。” “啊?那是什么意思?” “就拿炼钢厂为例,我有一些小机器,能够轻易地处理钢铁加工,可以使成本降低为原来的百分之一。工厂改造之后,您只要将售价减半,还是能和制造业者分享巨大的利润。我跟您说,如果您允许我做一次示范,我就可以证明我的话。城里头有没有炼钢厂?这不会浪费太多时间的。” “这件事情不难安排,马洛行商。不过那是明天的事,明天再谈,今晚与我共进晚餐如何?” “我的手下……”马洛刚一开口就被打断了。 “让他们全部一起来,”领袖大方地说“这是我们两国亲善的象征,能让我们有机会再多做一些友好的会谈。不过,我只想提醒你一件事——” 他拉长了脸孔,严肃地说“绝对不要讨论你们的宗教,别以为这些可以当作传教士的敲门砖。” “领袖,”马洛毫不动容地说“我向您保证,宗教会令我的利润折损。” “那么到此为止,我还觉得满意,我会派人护送你回太空船去。” 领袖夫人比她的丈夫年轻很多。她的脸色苍白,面容冷峻,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梳成一个光润精致的髻。 她的声音听来很泼辣“你全部都说完了吗?我仁慈高贵的丈夫,全部、全部都说完了吗?我想现在,如果我希望的话,我应该可以到花园走走了。” “莉西雅,亲爱的,你不需要再唱戏了。”领袖温和地说“那个年轻人今晚会出席晚宴,你可以跟他自由交谈,你有兴趣的话,甚至可以听听我说什么。此外,我们还要为他的手下安排房间,老天保佑他们的人不会来得太多。” “他们一定个个都是馋鬼老饕,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等到你算出了这一顿的开销之后,保证会心痛得呻吟两个晚上。” “嗯,也许我这次例外。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要筹备一次最丰盛的晚宴。” “啊,我知道了。”她轻蔑地瞪着领袖“你对那些蛮子倒很热络嘛,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才不准我参加刚才的会谈。也许你的小心眼里头,正计划着要如何背叛我的父亲。” “绝对没有。” “一定是这样,难道我应该相信你呀?为了政治的理由而牺牲,陷身不幸福的婚姻中的女人,最可怜的就要算是我了。我从自己国家的大街小巷,甚至贫民窟里头,都可以随便挑一个更适合我的丈夫。” “好吧,听着,夫人,让我来告诉你怎么办。也许你真的应该开开心心回娘家去,不过得留下身体的一部分给我当纪念品。就留下我最熟悉的部分好了,我要先割掉你的舌头,然后——”他懒洋洋地把头倚在椅背上,好像是在精打细算“为了使你变得更美丽,耳朵和鼻头也得割下来。” “你不敢,你这只哈巴狗,我的父亲会将你这个迷你国家轰成一片星尘。事实上,只要我告诉他说你和那些蛮子打交道,他就一定会这么做的。” “哼——好啦,你用不着威胁我,今天晚上你可以自己去问那个人。现在,夫人,把你的三寸不烂之舌给我收起来。” “这是你的命令吗?” “这个,拿去,然后给我闭嘴。” 领袖将金属链缠到她的腰际,又拿项链给她戴上,再按下了按钮。 领袖夫人倒抽了一口气,僵硬地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项链,然后又开始喘息。 领袖满意地搓搓手,对她说“今晚你就可以戴着出席,将来我还会帮你弄到更多,现在——给我闭嘴。” 领袖夫人果然再也没有开口。 杜尔慌慌张张地踱着步走过来,对马洛说“为什么板着一张脸?” 侯伯·马洛从沉思中抬起头来“我板着脸吗?我不是故意的。” 商业王侯(8) “昨天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我的意思是说,除了晚宴以外。”杜尔突然以极肯定的口气说“马洛,有麻烦了,对不对?” “麻烦?没有,其实正好相反。我运足了吃奶的力气正准备要撞门,却发现那扇门已经开了一条缝。领袖一下子就答应我们到炼钢厂去,这似乎太容易了。” “你怀疑这是陷阱吗?” “哦,看在谢顿的分上,不要那么悲观好吗?”马洛压抑着不耐烦的情绪,以平常的口吻说“只是一切来得太容易了,就代表我们什么也看不到。” “你是指核能,嗯?”杜尔深思熟虑地说“让我告诉你,我们在柯瑞尔,是不会发现任何核能迹象的。像核能这种科技,对国计民生有深远的影响,不可能百分之百遮掩得起来。他们如果有核能用品的话,一定各行各业都在使用了。” “但是如果才刚刚起步,而且是应用在军事方面,那就另当别论了。杜尔,果真这样,就只能在太空船制造厂和炼钢厂看到了。” “如果我们在那里还找不到的话,那么……” “那就表示他们还没有核能——或是故意藏起来,让我们猜猜看,或者掷硬币占卜一下。” 杜尔摇摇头说“如果昨天我和你在一起就好了。” “我也希望如此,”马洛面无表情地说“我不反对你给我精神上的支持,可惜决定会谈方式的人是领袖而不是我。现在开来的车子,似乎就是领袖派来的专车,准备接我们到炼钢厂去了。东西带好了没有?” “全都带齐了。” 炼钢厂的规模相当大,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气息,除非是彻底翻修,否则怎么也不可能除去这种怪味道。为了接待领袖与随行官员的大驾光临,工厂里面的闲杂人等全被赶走了,因此显得异常冷清。 马洛已经准备开始示范。他先顺手举起一块钢板,放在两个支架上,然后握住了杜尔递给他的工具,将手伸进铅套中,紧紧抓着皮质的把手。 “这个器具很危险,”马洛说“不过普通的圆锯也一样危险,只要别把手指头放在前面,就不会有事的。”马洛一面说着,一面用锯口迅速在钢板上齐中划了一道,钢板立时悄无声息地裂为两半。 在场的众人都吓了一跳。马洛则笑了起来,拾起了其中的一块撑在膝盖上,然后说道“这个机器的切割厚度可以微调到百分之一寸,一块两寸厚的钢板也能像这样轻易地一剖为二。只要厚度量得准确,就可以把钢板放在木桌上切割,而一点都不会伤到桌面。” 他每说一句,就用这个核能钢剪把钢板切下一块来,顿时满屋全部是钢板的碎片。 示范完了以后,马洛又说“这才是真正的削钢如泥。” 然后他将钢剪递还给杜尔,又说“此外还有钢刨,如果你们想让钢板变薄一点,或是将凹凸不平或锈蚀的地方刨平,那么请看!” 随着马洛的舞动,一片片透明的钢箔飘落下来,钢板的表面被刨下了六寸宽、八寸宽……十二寸宽。 “想不想要核能钢钻?它们都是应用相同的原理。” 在场的所有人士全都围了上来,这好像是为了推销商品而进行的一场魔术或杂耍,而马洛就是今天的街头魔术师。当马洛用钢钻轻易地在一寸厚的钢板上,打出了一个个完美无瑕的圆洞时,高级官员们全都踮起了脚尖来看,还不时地低声交换着意见。领袖用手指抚摸着钻下来的钢层,若有所思地默然不语。 “现在我准备进行最后一个表演,谁能帮我拿两根短的钢管来?” 此时众人看得如痴如狂,但总算有一位好像是什么高官的人听到了马洛的话,赶紧依言为他找来了钢管。纵然他是一位高官,两手也无法例外地弄得满是油污。 马洛将两根钢管竖起来,用钢剪将上端削去一小节,然后把新削开的两端相对,将两根钢管接在一起。 结果两根钢管竟然变作了一根!接头处甚至连原子尺度的瑕疵都没有,根本看不出任何接合的痕迹。 马洛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观众,正想要说话的时候,喉咙却突然哽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来。他的胸口感到了强烈的悸动,胃部却觉得发冷而刺痛。 因为他终于和领袖的贴身保镖面对面了。他们全都挤到最前排来,站在领袖的左右,马洛第一次看清楚他们所佩戴的随身武器。 那是核能武器!马洛可以肯定绝对错不了,使用火药的手铣,铳管绝对不可能像那个样子。 然而,这还不是重点,光是这一点,绝不会令马洛惊讶得哑口无言。重点是在那些武器的把手上,都有着镀金的薄片,而薄片上镂刻着星舰与太阳的标志! 在基地陆续出版的百科全书每一巨册的封面上,全都盖着同样的标志。而数千年来,这个星舰与太阳的标志,也纹绣在银河帝国的每一面旗帜上。 一时之间,马洛的心中兴起无数的念头,但他还是勉力镇定地说“请试试这根钢管,保证绝对看不出是两根接在一起的。当然,这还不算完美,因为应该使用机器接合才对。” 一切都已经结束,马洛想,不需要再变任何的戏法了。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找到了想找的东西了。现在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画面,那就是一个金球,周围有着意象式的光芒,上面叠着一个倾斜的雪茄状星舰。 那就是帝国的国徽,星舰与太阳的标志! 帝国!这两个字眼在马洛的心中不断地回荡。一个半世纪已经过去了,帝国仍旧存在于银河深处。如今它又出现了,势力再度触及到了银河外缘。 想到这里,马洛竟然微笑了起来。 “远星号”已经在太空中飞行了两天。 侯伯·马洛将卓特上尉叫到他的寝室来,交给他一个信封、一卷微缩胶片与一个银色的小球。 “一小时以后,上尉,你就是‘远星号’上的代理船长,直到我回来为止——也可能需要你永远代理下去。” 卓特刚要站起来,但马洛却立刻挥手示意他别动。 “别说话,仔细听着。信封里是一个行星的准确坐标,你率领‘远星号’飞到那个行星去,在那里等我两个月。如果在这两个月之间,基地的人找到了你们,那卷微缩胶片就是我给基地的报告。” “然而,”马洛的声音变得有些忧郁“如果两个月之后我还没有回来,而基地的船舰也没有发现你,就立刻回到端点星去,将那个定时信囊交给基地政府,作为这次任务的报告,明白了吗?” 第12章 商业王侯(9) “报告船长,明白了。” “不论在任何时候、任何的情况之下,你自己或是其他的船员,都不准将我的报告内容泄露出去。” “报告船长,如果有人问我们呢?” “那么你们就什么也不知道。” “报告船长,记住了。” 他们的会谈到此结束,五十分钟之后,一架救生艇便从“远星号”的腹侧轻轻地弹开。 欧南·巴尔是一个老人,已经老得无所畏惧。自从上次的动乱之后,他就独自一人住在这个偏僻的地方,陪伴着他的,只有他从废墟中抢救出来的书籍,除此之外孑然一身。巴尔从不担心会失落任何东西,更别提自己已步入风烛残年的老命了。所以,现在面对着一个闯进家里的陌生人,他也完全面无惧色。 “您家的门开着。”陌生人解释道。 他的腔调一听就知道不是本地人,巴尔也注意到了他的腰际挂着精钢制成的随身武器。在这个相当昏暗的小房间中,巴尔还看得出陌生人的周围闪耀着奇异的光芒,显然那是一种力场防护罩。 巴尔以疲倦的声音道“我没有任何理由需要关门,你希望我帮什么忙吗?” “是的,”这个陌生人站在房间中央没有移动,他的个子很高,也很健壮。他又说“这附近只有您一户人家。” “没错,这里是个很偏僻的地方。”巴尔说“不过东边有个城镇,我可以告诉你怎么走。” “等会儿再告诉我吧,我可以坐下来吗?” “如果这把椅子支持得住的话。”老人严肃地说“家具也都老了,都是过时的老古董了。” 陌生人又说“我名叫侯伯·马洛,来自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巴尔点点头,微笑着说“你的舌头早就泄露了这个秘密。我是西维纳人欧南·巴尔,曾经是帝国的一名贵族。” “那么这里的确是西维纳,我不能确定,因为我只有一些旧地图作参考。” “那些地图一定很旧了,连恒星的位置都不对。” 巴尔一直静静地坐着,马洛的眼睛则转移到一侧,好像在想什么心事。巴尔注意到他周围的力场已经消失,明白这代表马洛——不论他是敌是友——已不再像刚才那样提防自己了。 然后巴尔又说“我的房子很破旧,这里物资也极为贫乏,但是欢迎你与我分享一切,如果你能够咽得下黑面包和干玉米的话。” 马洛摇摇头道“谢谢您,但我已经吃饱了。我也不能久留,只想请您指点我去政府中枢的方向。” “虽然我穷得两袖清风、一无所有,但是帮这个忙,对我而言仍然简单得很。你指的是这个行星的首邑,还是本星区的首府?” 马洛眨眨眼睛问“这两个地方不同吗?这里难道不是西维纳?” 老贵族缓缓地点了点头“这里是西维纳没错,但是西维纳已经不再是诺曼星区的首府,你被这些旧地图误导了。星辰也许几个世纪都不会改变,然而人为的疆界却始终变幻无常。” “那就太糟糕了,事实上,简直是糟糕了。新的首府离这里很远吗?” “在奥夏二号行星上,离此地有二十秒差距,你的地图上应该有的——这地图究竟有多久的历史了?” “一百五十年。” “那么旧了?”老人叹了一口气道“这段期间的历史非常热闹,你可略知一二?” 马洛缓缓地摇着头。 巴尔又说“你很幸运,在这里,过去一百多年来是一段邪恶的时代,唯有斯达涅尔六世在位时例外,而他崩逝也已经有五十年了。从那时候开始,就不断地发生叛乱谋反,烧杀掳掠;烧杀掳掠,叛乱谋反。”巴尔突然想到自己是否变得太啰嗦,但是这里的生活实在太孤寂,这个机会真是太难得了。 马洛突然尖声问道“烧杀掳掠,啊?听您的口气,好像这个星省已经成了荒芜的废墟。” “也许还没有那么严重,想要耗尽二十五个一级行星的资源,也得要花上很长的一段时间。然而,与上个世纪的富庶相比,我们已经走了好长的下坡路——而且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至少目前还没有。年轻人,你为什么对这一切那么有兴趣?看你全身充满活力,眼光也显得神采奕奕。” 这些话令马洛几乎面红耳赤。老人的双眼虽然失去了光彩,却仍然能看透对方的内心,正在为他所发现的事实而微笑。 马洛只好说“让我告诉您,在我们那个地方——那里接近银河的边缘,我的职业是一名行商。我发现了一批旧地图,就来到这里打算开发新市场,所以一提到荒芜的地区,自然令我浑身不舒服。在一个没有钱的世界中,我怎么可能赚得到钱呢?西维纳这个地方,目前的情况究竟如何?” 老人的身体微微向前倾“我也不能确定,也许,可能还算过得去吧。你说你是一名行商?可是你看起来更像一名战士。你的手一直紧挨着佩枪,而且下颚还有一道疤痕。” 马洛猛然抬起头来“我们那个地方法律不张,战斗和挂彩都是行商们成本的一部分。不过只有在有利可图的时候,战斗才算是有意义;如果不用动刀动枪就能够赚到钱,那岂不是更妙。我是否能在此地找到值得一战的利益?我想战斗的机会倒是很容易找的。” “太容易了,”巴尔同意道“你可以加入红星带的威斯卡余党,不过我不知道,你会管他们所做的勾当叫战斗或是打劫。或者你也可以投效我们现任的总督,他是一位很‘仁慈’的家伙——在幼年皇帝的默许之下,他可以随意杀人、尽情劫掠,不过如今那个皇帝当然也被暗杀了。”老贵族瘦削的双颊转红,他将眼睛闭上,然后又再张开,目光变得如鹰隼般锐利。 “巴尔贵族,如此听来,您对总督似乎并不很友善。”马洛说“如果我是他的间谍,您怎么办?” “如果你真的是间谍的话,”巴尔挖苦道“你又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说完,他用枯瘦的手,指了指残破而几乎空无一物的屋子。 “您的性命呢?” “生命随时会离我而去,我其实早该死了,已经又苟活了五个年头。但是我可以确定你并不是总督的人,假如你是的话,也许只是直觉的自保心理,就会让我把嘴巴闭上了。” “您又怎么知道?” 老人笑道“你好像很多疑,我敢打赌,你以为我试图引诱你诽谤政府。不,不,我早已经脱离政治了。” “脱离政治?人能脱离得了政治吗?您用来形容总督的那些话,是怎么说的?随意杀人、尽情劫掠等等,听起来并不客观,至少并不完全客观,不像是您已经脱离政治了。” 商业王侯(10) 老人耸耸肩道“过去的记忆突然浮现,总是会令人感到痛苦。听好,然后你自己判断——当西维纳仍是星区首府的时候,我是一名贵族,并且还是星省的议员。我的家族拥有光荣悠久的历史,曾祖那一辈曾经出过……不,别提了,昔日的光荣如今于事无补。” 马洛说“我想您的意思是说,这里曾经发生过内战,或是一场革命?” 巴尔脸色阴沉地答道“在如今这个人心不古的时代,内战简直可说是家常便饭,不过西维纳仍然能够侥幸避免。当斯达涅尔六世在位期间,这里甚至几乎恢复了昔日的繁荣,但是此后继位的皇帝都是懦弱无能之辈,这就使得总督们一个个坐大。而我们上一任的总督——就是我刚才提到的那个威斯卡,他仍然率领余党盘踞在红星带,时常出没抢劫经过那里的商人。威斯卡当年曾经觊觎帝国的帝位,不过他并不是第一个具有如此野心的人,即使他当初真的成功了,也不会是第一个篡位的总督。 “然而他最后还是失败了,因为当帝国派遣的远征舰队兵临城下之际,西维纳的人民也开始反抗这位反叛的总督。”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神情显得极为哀伤。 马洛发觉自己紧张得快要从椅子上滑下来,他慢慢放松一些,然后才问“老贵族,请继续说下去。” “谢谢,”巴尔有气无力地说“你的心地真好,愿意让一个老人开心——他们开始反抗,或者我应该说,是我们开始反抗,因为我也是其中的领导者之一。结果威斯卡逃离了西维纳,只差一点就被我们抓到。然后,我们立刻开放这个行星,以及整个的星省,欢迎远征舰队的司令官驾临,充分表现了我们对皇帝陛下的忠心。至于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自己也不确定,也许我们即使不认同那个皇帝——他是个既残忍又邪恶的小鬼,却仍然想要对‘皇帝’这个象征效忠。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我们害怕被帝国的军队攻下。” “后来呢?”马洛轻声地追问。 “后来啊——”老人很感伤地回答“我们这么做,仍然不能让那个舰队司令满意。因为他此行的目的,就是要立下一个征服叛乱星省的彪炳战功,而他的部下,则都在等着征服之后可以大肆劫掠战利品。因此当许多民众仍然聚集在各大城市中,为皇帝和司令的到来高声欢呼之际,那个司令竟然占领了所有的武装据点,然后下令用核炮对付那些手无寸铁的平民。” “用什么名义?” “名义就是他们反抗原来的总督——他本身虽然叛变,但仍然是钦命的官员。接着,这个司令借着一个月的屠杀、劫掠和恐怖统治,使他自己得以继任为新的总督。我原来有六个儿子,其中五个已经死了,而且死法各异;我还有一个女儿,我希望她最后也能死去。我自己能够安全逃离,只是因为我太老了,我来到了这里,新总督完全不将我放在心上,所以才没有赶尽杀绝。”他垂下头来,灰白的头发对着马洛,又继续说“但是他们将我的一切全部都没收了,因为我曾经出力赶走那个叛变的总督,损及了舰队司令的战功。” 马洛坐着默然不语,静静等了好一阵子,然后才轻声问“您的最后一个儿子现在如何?” “唔,”巴尔苦笑道“他很安全,他用化名投到了司令的麾下,如今是总督私人舰队中的一名炮手。哦,我从你的眼中看得出你在想什么——不对,他并不是一个不肖的儿子,他只要有时间就会来看我,并且带来他所能找到的各种物资,我如今可说是靠他养活的。将来有一天,我们这位伟大而仁慈的总督一命呜呼,那一定就是我儿子下的手。” “而您将这种事情告诉一个陌生人?这样会危及令公子的性命。” “不,我其实是在帮助他,我正在为总督制造一个新的敌人。如果我是总督的朋友,我会劝他在外太空用星舰筑成长城,一直部署到银河边缘。” “你看到了吗?你来的时候,曾经遭到任何警戒舰队的拦截吗?由于星舰不足,边境的星省又为本身的叛变与犯罪问题所困扰,没有一个星省可以分派出多余的星舰,用于警戒外围的蛮荒星空。长久以来,银河边缘的残破世界也从来不曾威胁过我们——直到如今,你来了。” “我?我一点也不危险。” “可是你来过之后,就会有更多的人陆续来到。” 马洛缓缓地摇头“我恐怕并不明白您的话。” “听好!”老人的声音突然充满了激动“你刚才一进来,我就已经知道你的来历了。我注意到你的身边围绕着力场防护罩,虽然现在已经没有了。” 马洛迟疑地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说“是的……我的确有这种东西。” “很好,这就使你露出了马脚,然而你自己还不晓得。我知道不少事情——在这种衰败的世代中,做一名学者已经赶不上潮流了,各种突如其来的变化,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能用手中的核铳保护自己的人,很快就会被潮流吞噬,像我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我曾经是一名学者,我知道在核能装置的发展史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随身的防护罩。我们的确拥有力场防护罩,但是非常庞大,耗用大量的能源,可以保护一座城市,或是一艘星舰,但是绝对无法用在个人身上。” “啊?”马洛撅起嘴“所以您推出了什么结论?” “在浩淼的太空中流传着许多故事,这些故事经由各种奇异的管道渗透扩散,每经过一秒差距就会扭曲一次。不过当我年轻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群异邦人,他们驾驶一艘小型太空船前来。这些人不了解我们的风俗习惯,也说不出自己从何处来。他们曾经提到过银河边缘的魔术师,说那些魔术师的身体可以在黑暗中发出光芒,可以凭空在空气中飞行,而且任何武器也无法损伤他们分毫。 “当时我们听到这些之后,都忍不住捧腹大笑,我当然也跟着大家一起笑。这件事情我早就忘记了,直到今天才又想起来。你的确能够在黑暗中放光,假使现在我的手中有核铳的话,我想也不可能会伤到你。告诉我,你是不是随时随地能飞起来?” 马洛镇定地回答说“您所说的这些,我全都做不到。” 巴尔微笑着道“我接受你的答案,放心,我不会搜客人的身。不过,如果那些魔术师真的存在的话,又如果你也是其中的一分子,那么有朝一日,他们——或者应该说你们——也许就会大批蜂拥而至。然而这样可能也有好处,或许我们这里真的需要一些新血。” 接着,巴尔喃喃自语了几句话,马洛完全没有听见,然后才又听到老人慢慢地说“但是这也会带来另一方面的影响,我们的新总督也有一个梦想,正如前总督威斯卡一样。” “他也在觊觎帝位?” 巴尔点点头“我的儿子听到许多传言,他既然在总督的身边,自然不想听也不可能,他将听到的事情都告诉我了。我们这位新总督打的如意算盘,是如果能够顺利取得帝位当然最好,不过他也安排好了退路——如果他篡位失败的话,据说打算在蛮荒的内地建立一个新的帝国。还有一项传言,不过我并不能保证,说总督已经将他的一个女儿,下嫁给外缘一个不知名小国的君主。” “如果这些传言都是真的……” “我知道,传言还有很多很多。我老了,喋喋不休地净说些没有意义的废话,但是你的看法如何呢?”老人锐利的目光,似乎能透视到马洛的心底。 商业王侯(11) 马洛考虑了一下才说“我什么都说不上来,但是我还想再问一件事——西维纳究竟有没有核能?不,等一等,我知道你们会制造核能用品,我的意思是说,这里有没有完好的核能发电机?这些发电机有没有因为最近的劫掠而遭到破坏?” “遭到破坏?哦,当然没有。即使这个行星有一半被夷为平地,最小的发电厂也不会受到影响。它们是这个世界最重要的设施,也是舰队的动力来源。”然后他近乎骄傲地说“从川陀一路算过来,我们这里的发电厂是最大最好的。” “那么,如果我想看看这些发电机,第一步应该如何做呢?” “做什么都没用!”巴尔斩钉截铁地答道“你一旦接近任何军事据点,立刻就会被击毙。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得到,西维纳仍旧是一个没有公民权的地方。” “您的意思是说,所有的发电厂都由军方监管吗?” “这倒不一定,像有些小规模的市立发电厂就不是。它们是用来供应家用照明和暖气的能源,以及交通工具的动力等等。不过这些发电厂也照样门禁森严,由一群‘技官’负责管理。” “那又是什么人?” “就是一群监督管理发电厂的技术人员。这种光荣的职业是世袭的,他们的学徒就是自己的子弟,从小就开始接受专职训练,灌输他们强烈的责任感、荣誉心等等。除了技官之外,没有任何人能够进入那些发电厂。” “我明白了。” “不过,”巴尔又补充道“我可没有说每个技官都是清廉的。过去这五十年间,一连换了九个皇帝——其中就有七个是被行刺的。这种年头,每艘星舰的舰长都想当上总督,每一位总督又都想篡夺帝位,我猜即使是小小的技官,也一定能够用钱买得通。可是这要很多很多钱,我自己一文不名,你呢?” “钱?我也没有,难道行贿一定要用钱才行吗?” “在这个金钱万能的时代,你还能想到什么替代品?” “金钱买不到的东西多着呢。请您告诉我最近的一个具有这种发电厂的城市,还有如何能够最快到达那里,我会很感激您的。” “等一等!”巴尔伸出他枯瘦的双手“你急什么?你到这里来,我可完全没有盘问你。然而你一旦进了城,那里的居民仍然视你为叛徒,任何一个军人或警卫,只要看到你的服饰,或是听出你的口音,就会马上把你给拦下来。” 老人站了起来,从一个老旧柜子的角落中掏出一个小本子,对马洛说“这是我的护照——伪造的,我就是靠它逃出来的。” 他把护照放到马洛的手上,还将马洛的手指合起来“照片和资料当然与你不合,不过如果只是虚晃一下,你过关的机会是很大的。” “但是您呢?您把它给了我,自己就没有了。” 老人耸耸肩,显得毫不在乎“我要它有什么用?我最后再警告你一点,最好少开尊口。你的腔调很不文雅,用语又很奇怪,不时还会吐出惊人的古语。你说得越少,就越不容易让别人怀疑你。现在我来告诉你怎么到那个城市去……” 五分钟之后,马洛便离开了。 但是他不久之后又回来了一次,这次只在门口逗留片刻。第二天一大早,当欧南·巴尔走进小小的庭院时,发现脚旁有一个盒子。盒子里面装的是食物——那好像是太空船所携带的浓缩口粮,不论是口味或烹调方式都是他所陌生的。 然而这些食物既营养又好吃,而且可以保存很久。 这位技官个子矮胖,皮肤还闪着一层油光,一看就知道长年养尊处优。他的头发秃得只剩下边缘的一圈,中间的头皮泛着粉红色的光芒。他戴了好几个戒指,每一个都又粗又重,衣服上还洒了香水……马洛在这个行星上遇到了不少人,他却是唯一没有面露饥色的一位。 现在技官不高兴地撇着嘴说“喂,你,快一点。我还有许多非常重要的事有待处理,你看来像是外地来的……”他似乎在打量马洛的打扮,那显然不是西维纳的传统服饰,连他的眼睑都现出了浓厚的怀疑之色。 “我的确并不住在附近,”马洛镇定地说“但是这一点并不重要。我感到很荣幸,昨天有机会送给你一件小礼物。” 技官鼻孔朝天说道“我收到了,相当有意思的小摆饰,也许哪一天我会用得着。” “我还有许多更有趣的礼物,保证实用,绝对不只是摆饰而已。” “哦——”技官一直持续着这个声音,沉思了良久之后才说“我想,我已经了解你来见我的目的了,这种事情以前也曾经发生过。你想要送一些什么东西给我,比如说一点钱,或者是一件披风、二流的珠宝。你们这种没有见识的人,以为拿这些东西,就能够收买一位技官!” 他鼓胀着嘴唇继续说“我也知道你想要交换什么,以前也有其他人打过同样的如意算盘——希望我们能收容你们,想要学习核能的秘密和维修核电厂的技术。你们打这个主意,是因为你们这些西维纳狗子,还因为当年的叛变而天天受到惩罚——也许你根本就是西维纳人,故意做异邦人的打扮以求自保。你以为只要能够投靠技官公会,就能享有我们的特权,我们就会保护你,你就能够逃得掉应受的惩罚吗?” 马洛正想要说话,但是技官却又突然大声吼道“现在赶快给我滚吧,否则我要向本城的护民官告发你。你以为我会辜负所托吗?在我之前的西维纳叛徒也许会如此做,他们可能会!但是你现在面对的是另一个典型。唉,天啊,我怎么还能这么镇静,这连我自己也觉得很惊讶,我现在就应该用双手将你活活掐死。” 马洛在心里暗笑,因为技官所说的这一番话,不论是语调或内容都明显地矫揉造作。因此他口中义正词严的愤慨,听在马洛的耳中,全都成了蹩脚的独白。 马洛故意看了一眼技官那两只柔软无力的手掌,想到自己“险些”就被它们掐死,不禁感到十分好笑。然后他对技官说“睿智的阁下,你总共误会了三件事。第一,我不是总督派来试探你的忠诚的走狗;第二,我要送你的礼物非常珍贵,即使显赫如皇帝陛下也没有,而且他也永远不可能得到;第三,我所要求的回报非常非常小,简直是微不足道,几乎不让你费吹灰之力。” “你想要慢慢磨是吗?好吧,那就让我从头说起。比如说,你在柯瑞尔到底做了些什么?你交上来的报告并不完整。” “我在几个月以前就交给你了,当时你似乎很满意。” “是的,”瑟特若有所思地用一根手指抚着额头“但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你的一切行动都颇耐人寻味。你在进行的事情我们知道不少,马洛,我们知道你正在兴建多少工厂,你为什么急着做这件事,还有这总共花了你多少钱。而你现在住的这座宫殿式建筑——” 他环顾四周,却没有带着任何欣赏的眼光,然后又继续说“你在这座建筑上的花费,是我的年薪的许多倍。此外,你为了打进基地的上流社会,也动用了相当多的钱。” “所以呢?这除了证明你雇了许多高明的侦探之外,还能说明什么?” “这说明了你在这一年之间,财富暴增了许多,而这个事实又意味着许多的可能——比如说,当你在柯瑞尔的时候,发生了很多我们所不知道的事。你那些钱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亲爱的瑟特,你不会以为我会告诉你实情吧。” “当然不会。”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但是我偏要老老实实告诉你——那些钱都是来自柯瑞尔领袖的金库。” 瑟特听了不禁猛眨眼睛。 马洛微笑着继续说道“你一定感到很遗憾,我所赚的这些钱都是完全合法的。我是一名行商长,我跟那位领袖做成了一笔交易,卖给他一大批饰物,收取锻铁与铬铁矿作为代价。根据我与基地签订的苛刻契约,利润的百分之五十归我所有。在年终缴交所得税的时候,我会将另外一半交给政府,这是每一个好公民应尽的义务。” “在你的报告中,并没有提到任何的贸易协定。” “但是也没有提到那一天我的早餐吃什么,或是我当时的情妇叫什么名字,或者其他任何不相干的细节。”马洛原来的微笑变作了冷嘲“我被派到那里去——套一句你自己的话——是要我将眼睛放亮一点,我保证从来没有眯起眼睛来。你要我去调查失踪的基地太空商船发生了什么事,我却从来没有听到或看到什么;你要我查出柯瑞尔有没有核能,我在报告中已经提到,领袖的贴身保镖配备有核铳,除此之外我没有看到任何其他迹象。我所看到的核铳是帝国的遗物,也许早就不能用了,只是一种装饰品而已。 “前面提到的这些,我都是奉命行事,但是除此之外,我始终是一名独立的行商长。根据基地的法律,行商长可以尽量开发新市场,从中取得一半的利润。你到底在反对什么呢?我实在不明白。” 瑟特小心翼翼地将眼光转移到墙壁上,勉强压抑着怒意说“根据一般性的惯例,行商在推展贸易的同时,也要帮助基地宣教。” “我遵奉的是法律,而不是惯例。” “有些时候,惯例的力量会超过法律。” “那么你去法院控告我违反惯例好了。” 瑟特扬起深陷在眼窝中的忧郁眼珠“你毕竟是司密尔诺人,归化与教育似乎并不能让你改头换面。注意听好,并且给我好好弄明白—— “这件事情与金钱或市场无关,伟大的哈里·谢顿所发扬光大的那门科学,证明了未来的银河帝国要靠我们来建立,对于这个神圣的使命,我们全都义无反顾。而我们所拥有的宗教,是达成这个目标不可或缺的工具。利用这个宗教,在四王国有足够力量粉碎基地的时候,我们就能令他们臣服。这个宗教可说是控制其他世界最强而有力的手段,历史上还找不出比它更有效的办法。 商业王侯(14) “而我们发展贸易和奖励行商的主要原因,就是为了能更迅速有效地宣教,以便保证我们输出到其他世界的新科技体系,能够在我们彻底而直接的控制之下。” 说到这里,瑟特停下来缓一口气,马洛乘机轻声说道“我知道这些理论,我全部都了解。” “你了解吗?这可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这么说的话,你当然应该明白你所做的那些事——像是试图将贸易独立;大量生产没有价值、不能动摇经济体系根本的小东西;将我们的星际政策交到财神手中;并且让核能与控制它的宗教脱离——你的这些行为,等于全盘否定基地成功地实施了一个世纪的政策,并且最后会将它完全推翻。” “其实也到了该推翻的时候了,”马洛轻描淡写地说“因为这个政策已经过时,并且变得危险又不可行。纵使我们的宗教成功地控制了四王国,银河外缘却鲜少有其他世界接受这个宗教。当我们取得了这些王国的控制权时,曾有为数不少的人流亡到别的世界,天晓得他们会如何尽力宣传这段历史,指控塞佛·哈定利用教士制度与人民的迷信,推翻了君主的地位,剥夺了君主的威权。如果这还不足以说明,二十年前的‘阿斯康事件’是个更明显的例子。如今,银河外缘的每一个统治者,都宁死也不愿意让基地的教士入境。 “我认为不应该强迫柯瑞尔,或是其他任何的世界接受我们自己明明知道他们不想要的东西。瑟特,这是不对的。如果他们因为拥有核能而变得危险,那么我们靠贸易关系与他们建立亲密邦谊,比起用不可靠的宗教宰制他们要好得多。因为后者依靠的是外来的神秘力量,它无异于一种令人憎恨的霸权,一旦稍微呈现疲弱的趋势,它就会全面崩溃。最后,除了永无止境的畏惧与恨意之外,其他什么都不会剩下来。” 瑟特却以讽刺的口吻说“说得很好,那么,回到我们原来的题目,你所提出的条件是什么?你想得到什么好处才愿意放弃自己这种观点,而接受我的想法?” “你以为我会出卖自己的信仰?” “有何不可?”瑟特冷冷地答道“你的本行不就是做买卖吗?” “只有在有利可图的情况下,我才会待价而沽。”马洛一点也不动气“你难道有什么办法,能让我赚得比现在更多?” “你可以保留净利的七成半,而不是如今的五成。” 马洛冷笑了几声,然后说“这的确是很优惠的条件,可是依照你的做法,贸易额会降低到比如今的十分之一还低得多,你得找些更好的条件。” “你还可以在市议会中获得一个席位。” “无论如何我都会当选的,你帮不帮忙都一样。即使你要扯我的后腿,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瑟特的身子陡然抽动了一下,还捏紧了拳头“除此之外,你还能免除一场牢狱之灾。否则的话,我可以让你在监牢里待上二十年,你把这一点也考虑进去。” “这不算数,你能拿什么罪名威胁我?” “谋杀罪,怎么样?” “谋杀什么人?”马洛轻蔑地问道。 瑟特的声音变得尖厉,不过音量并没有提高“谋杀一名为基地工作的安纳克瑞昂教士。” “真的吗?你又有什么证据?” 市长机要秘书的身子向前倾,说道“马洛,我可不是在虚张声势,我们的搜证准备工作都已经完成,只要我再签署最后一份文件,基地控告行商长侯伯·马洛的案件就能成立了。你曾故意遗弃一名基地的公民,令他落在异邦暴民的手中遭受酷刑而死。马洛,你只有五秒钟的时间决定是否妥协。对我个人而言,我倒宁愿你不加理会,因为将你变成一个可疑的盟友,不如将你变成死掉的敌人来得安全。” 马洛一本正经地说“那我让你如愿吧。” “好极了!”瑟特狂笑“其实是市长要我试着与你先礼后兵,而不是我自己的意思。你也应该察觉得出来,我并没有很努力地试图说服你。”说完他便转身离去。 安可·杰尔又走进来,马洛抬起头来对他说“他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吗?” 杰尔来回地踱步“自从我认识这条毒蛇以来,从来没有见过他发这么大的脾气。” “好吧,你的看法如何?” “这个吗,让我告诉你,利用宗教取得支配权的对外政策,是他的脑袋中根深蒂固的观念,可是我却认为,他最终的目的并不在于宗教。我被赶出市长的内阁,也就是因为指出了这一点,这件事不用我再多说了吧?” “不必了,那么根据你的想法,那些非宗教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杰尔的口气转趋严肃“嗯,他并不笨,所以一定也看出了我们的宗教政策已经破产。因为在过去的七十年间,这个宗教几乎没有帮我们征服过任何世界。所以,他显然是想利用宗教达成自己的目的。 “宗教原来的出发点,都是诉诸感情与信仰,但如果将宗教当成武器,它要算是很危险的一种,因为没有人敢保证,这种武器不会反过来伤害使用者。过去一百年来,我们所发展的这些仪典与神话,已经变得越来越神圣、越来越传统、越来越深植人心。就某一方面而言,它已经脱出了我们的控制。” “这怎么说呢?”马洛追问“别停下来,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这个——假设一个人,一个野心勃勃的人,想要利用宗教来对付我们,而不是帮助我们。” “你是指瑟特……” “你猜对了,我说的就是他。听好,老兄,如果他能够假借正统之名,动员基地辖下的行星上各级神职人员反抗基地,我们是否能应付得了?他会使自己成为那些虔诚信徒的领袖,发动一场战争来声讨异教徒——例如,就是以你作为代表,这样最后他就可能称王。总之,正如哈定曾说过的:‘核铳虽是很称手的武器,可惜无法分辨敌我。’” 马洛使劲一拍赤裸的大腿,道“好吧,杰尔,把我送进市议会,我再好好跟他斗。” 杰尔好一会儿不作声,然后才若有深意地说“也许办不到了。他刚才说,你害得一个教士被人以私刑处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不可能是真的吧?” “可以说是真的了。”马洛毫不在意地回答。 杰尔不禁吹了一声口哨“他有真凭实据吗?” “他应该有的。”马洛犹豫了一下,然后又补充道“詹姆·杜尔从头到尾都在为他工作,不过他们两个人都不知道我已经察觉了。他所说的那件事情,杜尔就是现场目击者。” 杰尔摇摇头“哦——这可就糟糕了。” 商业王侯(15) “糟糕?有什么好糟糕的?根据基地的法律,那名教士去那个行星是非法的行为,他显然被柯瑞尔政府拿来当作诱饵,不论他是否出于自愿。基于法律常识,我别无选择,只能采取一种行动——而这个行动是百分之百合法的。如果他真的要控告我,只会在众人面前丢人现眼罢了。” 安可·杰尔再度摇了摇头“不对,马洛,你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我告诉过你,什么样卑鄙无耻的手段他都使得出来。他的目的不是要将你定罪,他也知道没办法做得到,但是他真正的企图,是要破坏你在群众心目中的地位。你听到他刚才说的:有些时候,惯例的力量会超过法律。你自然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出法庭,但是如果让群众知道,你将一名教士丢给一群野蛮的暴民,那你的声望就泡汤了。 “群众虽然会承认你所做的完全合法,甚至也是合理的,但是你在他们的心目中,却变成了一个懦弱的家伙、一个没有感情的野兽、一个铁石心肠的怪物,这样你就永远不可能选得上市议员。更糟的是,你知道吗?因为你不是土生土长的基地人,他们还可以用公民投票的方式,取消你的公民权,这样你的行商长资格也会丢了。你想想看,这样能不能让瑟特满意?” 马洛紧皱着眉“原来如此!” “小老弟,”杰尔说“我还是会站在你这边的,不过恐怕帮不了什么忙了。如今你的麻烦可大啦,他们必定要将你先除之而后快。” 行商长马洛的公审已经进行到了第四天,市议厅可说是名副其实的爆满。唯一缺席的一名市议员,是因为头骨挫伤而卧病在床,为此他还不停地长吁短叹。旁听席上则挤满了群众,连走道与近屋顶处都挤得水泄不通。这些有幸能进入市议厅旁听的民众,都是靠着过人的影响力、财力、体力或耐力才达到目的的。其他大多数的民众则挤在外面的广场上,在每个立体电视幕周围形成一群又一群的人潮。 安可·杰尔靠着警方的帮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钻进了市议厅。然后他又努力穿过里面几乎同样拥挤的人群,才终于来到了马洛的座位旁。 马洛转过头来,感到松了一口气,对杰尔说“谢顿保佑,你总算及时赶到,东西带来了吗?” “在这里,拿去——”杰尔说“正是你所要的东西。” “太好了,外面的情形如何?” “他们简直疯狂透顶了,”杰尔不安地挪动着身子“你根本不应该让他们举行公审,你本来可以阻止他们的。” “我并不想这么做。” “有人提到要对你动私刑,而曼里欧在其他行星上的手下……” “我正想要问你这件事呢,杰尔,他想要煽动教士阶级对付我,是吗?” “是吗?保证那是你所见过最厉害的诡计。他一方面以外务部长的身份,用星际法起诉这件案子;另一方面,他又以首席教长和灵殿主持的身份,挑起了狂热信徒们的……” “好了,别管这些。你还记不记得上个月你对我引述的哈定警语?我们会让他们明白, 核铳其实可以瞄准任何一方。” 此时市长正准备就座,议员们都起立致意。马洛压低声音道“今天轮到我表演了,你坐在这里等着看好戏吧。” 当天的审判程序随即展开,十五分钟之后,侯伯·马洛穿过发出轻声咒骂的人群,走到了市长席前面的位置,一束灯光立时聚焦在他身上。在场的所有人,还有市内的公共电视幕与端点星每个家庭的电视幕前的观众,都能看到马洛魁梧的身形孤独地站在那里,旁若无人地凝视着前方。 他开始以平静温和的语气说“为了节省时间,我承认检方对我所指控的每一点皆属实。他们所陈述的有关教士与暴民的故事,所有细节也都是千真万确的。”会场中立刻起了一阵骚动,旁听席上则爆出了得意的吼叫。 马洛耐心地等待众人静下来之后,然后再说“然而,他们所展现的纪录并不完整,我请求能允许我用自己的方式提供完整的版本。我要叙述的事情,最初看来可能与本案无关,请各位多多包涵。” 马洛并没有翻看面前的笔记本,就继续说下去“检方的陈述是从我与乔兰·瑟特,以及詹姆·杜尔会面的那一天开始,我也准备从那里讲起。这两次会面的详细经过,各位都已经知道了。证人们已经描述过当时的对话,我不想对这些叙述添油加醋,只想补充一点我个人的想法。 “那就是我感到疑惑,因为那天所发生的事情十分古怪。请各位想想看,那两位先生,跟我都顶多只碰过一两次面,却在同一天,对我提出了极重大、甚至有点不可思议的提议。首先,市长的机要秘书请求我,要我为政府从事极机密的情报工作,至于这项工作的性质与重要性,前几天都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随后,那位自封的政党领袖,又鼓励我去竞选市议员。 “我当然分析过他们的真正动机,瑟特的动机似乎很明显,他根本不信任我,也许他以为我将核能的机密卖给敌人,并且想要谋反。他这么做,可能是想逼我露出马脚,或者至少他自以为如此。这样的话,他就需要在我替他执行任务时,在我身边安插一个自己人,作为他的眼线。最后这一点,我是直到后来才想到的,那就是詹姆·杜尔出场的时候。 “请各位再想想看,杜尔以一个退休转入政界的行商身份出现,可是我完全不清楚他的行商生涯,然而我却对这一行所知甚详。此外,虽然杜尔总爱夸耀他所受的是普通教育,他却从来没有听说过‘谢顿危机’!” 说到这里,侯伯·马洛停了下来,好让他的话渗入每一个人的思绪中。所有的人此时都屏气凝神,这是马洛第一次使得全场鸦雀无声。不过除了现场之外,只有端点星上的居民,能够听到他所说的最后那几句话,其他行星上的电视幕,却只能接收到经过剪接、适合宗教尺度的版本,所以那些世界的居民都不会听到“谢顿危机”。不过,他们仍然不会错过马洛后面的精彩表演。 然后马洛又继续说下去“在座的各位有谁敢说,一个在基地上受过普通教育的人,竟然会不晓得什么是‘谢顿危机’?在基地上,只有一种教育完全避免提到谢顿所规划的历史,而只是将他描述为一个接近神话的人物。 “我当时就立刻明白了——詹姆·杜尔根本没有做过行商,也想到了他一定是一名神职人员,也许还是一位合格的教士。所以这三年以来,他领导那个行商组成的政党,无疑是另有目的。因为打从一开始,他就被乔兰·瑟特收买,始终都在为他工作! “这个时候,我像是在黑暗之中盲目地摸索。我不知道瑟特对我有什么图谋,他似乎是在跟我故弄玄虚,于是我也决定礼尚往来。我的想法是,杜尔应该会设法与我同行,替乔兰·瑟特在暗中监视我。反之,如果杜尔没有如此要求,我知道一定还会有什么诡计等着,但是那些诡计我一时还无法识破。既然敌明我暗的情势其实相当安全,我就主动邀请杜尔同行,而他一口就答应了。 “各位议员先生,这一点解释了两件事情。第一,它说明了杜尔其实并不是我的朋友,他出庭作证,并非像检方要各位相信的那样,是出于良知才不得不如此。他其实是一名间谍,拿人钱财而奉命行事。第二点,它解释了当那名教士——就是检方指控被我谋杀的传教士——首度出现的时候,我所做的一些行动。这些行动到现在还没有提到,因为检方并不知道。” 第13章 商业王侯(16) 此时议场内又传来一阵窃窃私语,马洛夸张地清清喉咙,再继续说下去“我乍听到有一个逃难的传教士上船时,说实在的,心情简直复杂之极。我实在不想描述那种感觉,甚至不希望再去回忆。当时我的第一个念头,以为这是瑟特所玩的把戏,然而这一招并不在我的算计与了解之内。这令我感到茫然,完全不知所措。 “然而,我至少可以做一件事情——我故意将杜尔支开五分钟,叫他去帮我把军官都找来。当他离开之后,我乘机在隐秘处架设起视讯记录器。这样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可以记录下来,以备日后参考研究。虽然我并没有太大把握,但是我的确抱着很大的希望,希望当时令我困惑不解的情况,在事后借着视讯记录的帮助,有可能让真相大白。 “这段视讯记录我总共看了五十遍,现在我将它带来了,准备在各位面前再放映一遍。” 这时议场内起了阵阵骚动,旁听席上则响起嘈杂的吆喝声,市长只好使劲一下一下敲着议槌。端点星上的五百万户居民,全都挤在自家的电视幕前激动不已。乔兰·瑟特坐在检察官席上,向紧张兮兮的首席教长冷静地摇摇头,他充满愤怒的眼光却紧盯在马洛的脸上。 现在市议厅的中央部分清理了出来,灯光也已经调暗。安可·杰尔在左方的座椅上调整着放映装置“咔哒”一声之后,就映出了一个彩色立体的全讯影像,所有的一切都栩栩如生。 影像中包括了那名传教士,他站在中尉与中士之间,显得神情惶惑,身上还有不少伤痕。马洛的影像则在沉默地等待着,然后军官鱼贯而入,而由杜尔殿后。 全讯影像中的人物开始说话,一句一句既清晰又逼真。马洛先把中士训诫了一顿,然后再询问传教士,接着外面出现了大批暴民,他们的吼声也都能听得见。裘德·帕尔玛教士开始尖声苦苦哀求,然后马洛拔出核铳。当传教士被拖走的时候,他举起手臂来,疯狂地诅咒着众人,附近有一点光芒一闪即逝。 全讯影像到此告一段落。军官们目瞪口呆的身形在那一刻凝结,杜尔双手紧紧捂住耳朵,马洛则正在冷静地将核铳收起来。 然后市议厅重新大放光明,刚才出现在中央的全讯影像立时消失。马洛——真的马洛——又继续开始他的陈述“各位可以由此看出,这件事的经过,与检方所描述的完全一样——然而只是表面上如此,这一点我很快就会再加以说明。顺便提一下,詹姆·杜尔对此事的情绪化反应,明白地显示了他曾经受过教士养成教育。 “在当天事件告一段落之后,我曾经向杜尔指出这个突发事件的不合理之处。我问他说,我们停泊在这个几乎荒芜的空旷地带,那个传教士是怎么找上这艘太空船的?我还问他说,既然稍具规模的城镇离此至少有一百英里,大批的暴民又是如何赶来的?然而,检方却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类的问题。 “此外还有其他的疑点,比如说,裘德·帕尔玛为什么会穿着那么显眼而华丽的法衣?他冒着生命的危险,干犯着基地与柯瑞尔双方的法律,偷偷跑到柯瑞尔来传教,却穿着新颖又极显眼的法衣到处招摇,这里头绝对有问题。在当时,我曾怀疑他在不知不觉间被柯瑞尔的领袖利用,以便诱使我们在慌乱之中,做出了违法的侵略性举动。这样一来,他立刻就有了借口,马上就能合法地摧毁我们的船舰与人员。 “然而检方就是期待我会答辩说,我后来所做的决定,便是基于上述的考虑。他们希望我会辩称,由于我的太空船、我的手下,以及我的任务都遭到威胁,所以我不能为一个人而让全体牺牲,使得通盘的计划横遭破坏。因为不论我们是否保护那名教士,看来他都是死定了。然而检方又声称,唯有维护基地的‘光荣’与‘尊严’,才有可能保持基地既有的霸权,所以我犯下的错误不可饶恕。 “可是,由于某种不明的原因,检方忽略了裘德·帕尔玛这个人的背景,他们没有详细说明他的个人资料——例如出生地、所受的教育,或是过去的经历。其中真正的原因,也能够解释我刚才指出的视讯记录中的疑点,因为这两者是互相关联的。 “检方没有进一步提出裘德·帕尔玛的个人资料,是因为他们根本做不到。各位刚才所看到的视讯记录,内容好像大有问题,那是因为裘德·帕尔玛这个人大有问题。其实,根本就没有裘德·帕尔玛这号人物,这场审判是根据子虚乌有的事件捏造出来的,本身就是一场最大的闹剧!” 马洛再度停了下来,等待着喧哗声渐渐消失,然后再慢慢地说“我不用再多说什么,让我将静止的视讯记录放大,给各位看个清楚,各位就会完全明白了。杰尔,把灯光再熄掉。” 于是市议厅再度暗了下来,中央又凭空出现了许多朦胧苍白的静止身形。“远星号”上的军官都摆出了固定不动的姿势,马洛粗壮的手中握着一把核铳。裘德·帕尔玛教士站在马洛的左方,正尖叫到一半,他的十指朝天,袖子滑下了半截。 这位传教士的手臂上有一个亮点,显然就是刚才那道一闪即逝的光芒,如今被冻结成固定的光点。 “请各位注意看他手臂上的亮点,”马洛在暗处叫道“将这一部分放大,杰尔!” 于是那一部分的影像开始迅速膨胀,传教士的身形逐渐变成一个巨人,并且向中央移动,其他的全讯影像则逐渐消失。很快地,只剩下一只巨大的手臂,到最后只有一只手停留在中央。这只巨手占满了整个空间,由朦胧而紧绷的光线所组成。 这时原先的那个亮点,变成了一组模糊而闪烁的字母:K∑∏。 马洛的声音听来震耳欲聋“各位,那是一种特殊的刺青,在普通的光线之下无法看见,但是在紫外线的照射下,就会变得鲜明而显著。而我为了拍摄这个视讯记录,刚好开启了那个房间中的紫外线。虽然这种秘密身份的识别方法十分原始,但是在柯瑞尔还算行得通,因为那里并不是到处都有紫外线灯。其实,即使在我们的太空船上,能有这样的发现,也纯粹要靠运气。 商业王侯(17) “也许有人已经猜到了K∑∏代表的是什么。裘德·帕尔玛对于教士的用语相当熟悉,他的演技非常高明,至于他是如何,又是从哪里学来这一套的,这我也不清楚。但是这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K∑∏代表‘柯瑞尔秘密警察’。” 马洛继续用力吼着,试图掩盖全场嘈杂的噪音“此外,我这里还有从柯瑞尔带回来的文件,能够作为辅助证物。如果需要的话,可以呈给议会参考。 “现在,检方公诉的这件案子究竟有什么意义?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大声疾呼,认为我应该不顾任何法律,不顾一切地为那个教士而战;应该为了基地的‘光荣’而牺牲我的任务、我的船舰,甚至我自己! “可是为了一个骗子,值得吗? “那个柯瑞尔秘密警察,也许是从安纳克瑞昂的流亡者那里借到了法衣,学会了那些教士用语,当时我应该为他而战吗?乔兰·瑟特和帕布利斯·曼里欧两人,希望我掉进这么一个愚蠢而卑鄙的陷阱……” 此时马洛嘶哑的声音被群众杂乱的吼叫声所掩盖,然后他被许多人扛在肩膀上,抬到了市长席。由大厅的窗户,他可以看到外面广场上聚集了数千名群众,而疯狂的人潮仍然不断地继续涌进广场。 马洛四下张望,想要寻找杰尔,但是在这种极度混乱的场面中,是不可能看清楚任何一个人的。 在嘈杂的喧哗中,他渐渐听到了一种规律的吼叫声。声音不断重复着,由小而大,最后变成了疯狂的呐喊: “马洛万岁——马洛万岁——马洛万岁——” 安可·杰尔看来形容憔悴,过去两天他的精神始终处于亢奋状态,一直都没有合过眼。 他无精打采地向马洛眨眨眼“马洛,你做了一场精彩的表演,但是最好能见好就收。你说要竞选市长,这不是玩真的吧?群众的热情的确是一股很大的力量,却也是出了名的反复无常。” “一点都不错!”马洛绷着脸说“所以我们一定要尽力维持,而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戏继续唱下去。” “所以现在该做什么?” “现在你应该想办法,将曼里欧和瑟特下狱……” “你说什么?” “就是刚才那句话,你现在就去叫市长逮捕他们两人,我不在乎你用什么威胁手段。群众抓在我的手上——至少今天如此,市长绝对不敢跟群众唱反调。” “可是,老兄,用什么罪名呢?” “就挑最明显的一项——他们煽动其他世界的教士介入基地的党争。谢顿在上,那可是国法不容的举动,你就告发他们犯了‘危害国家安全’之罪。他们控告我是另有所谋,我也一样不在乎他们会不会被定罪,只要让他们无法行动,直到我当选市长为止就行了。” “但是,离选举还有半年啊。” “很快了,”马洛站了起来,使劲一把抓住杰尔的手臂“听好,如果真有必要的话,我会以武力夺取政权——就像塞佛·哈定一百年前所做的一样。另一个‘谢顿危机’已经逼近了,当危机来到时,我一定要成为市长兼首席教长,兼任两者!” 杰尔皱起眉头,轻声地问“会有什么事情发生?难道还是跟柯瑞尔有关?” 马洛点头道“当然,他们终究会对基地宣战的,不过我在赌他们还会再等两年。” “他们会使用配备核武器的星舰吗?” “你想呢?我们有三艘太空商船在他们的星区中失踪,它们不可能是被打鸟的气枪击毁的。杰尔,柯瑞尔直接从帝国那里取得星舰——别把嘴巴张得那么大,像个傻瓜一样。没错,我说的就是那个银河帝国,它还存在,你知道吗?虽然银河外缘已经不再是帝国的势力范围,可是在银河的核心区域,帝国依然还十分巩固。我们只要走错了一步,帝国就会直接派兵攻打过来。所以我必须要成为市长兼首席教长,因为只有我才知道如何应付这次的危机。” 杰尔吞咽了一口口水,硬生生地问“怎么应付?你准备要怎么做?” “什么都不做。” 杰尔满脸疑惑地微笑着“真的?就是这样吗?” 但是马洛回答得斩钉截铁“当我能够替基地当家作主时,我什么都不要做,百分之百地无为而治,这就是度过这次危机的秘诀。” 阿斯培·艾哥,万民拥戴的柯瑞尔共和国领袖,正皱起稀疏的眉毛,露出了卑微的表情迎接他的夫人。在这个国家中,他自封的名号至少对一个人并不适用,这一点连他自己都很明白。 她一见面就说“我亲爱的主公,我知道,你终于对基地那些暴发户的命运有所决定了。”她的声音与头发一般光润,与她的眼睛一样冷冽。 “哦,是吗?”领袖不悦地说“我亲爱的夫人,你的消息可真灵通,你究竟还知道什么?” “知道得够多了,我尊贵无比的丈夫。你自己如往常一样优柔寡断,所以又找了那些顾问官,进行了一次谘商会议,他们可真是了不起的顾问。”她的声调轻蔑之极“一群口歪眼斜的白痴,竟然不怕我父亲震怒,非得把一点蝇头小利,紧紧地抱在皮包骨的怀里。” “亲爱的,”领袖故意以温和的口气问道“到底是谁那么有本事,让你能够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领袖夫人冷笑了一声“假如我告诉你是谁的话,到了明天他有再大的本事,也保不住自己的小命了。” “好吧,你总是有你的办法。”领袖耸耸肩,转过头去说“至于会令你的父亲不高兴,我倒十分害怕,怕他会因此小气得不再提供星舰。” “你还要星舰?”她激动地拼命吼道“你不是已经有五艘了吗?不要否认,我知道你已经有五艘了。而且,他也已经允诺要再给你一艘。” “他打从去年就一直这么说。” “但是任何一艘,只要一艘,就能够将基地轰成一团齑粉;只要一艘,就可以把那些侏儒船舰一扫而光。” “即使我有一打星舰,也不能去攻击他们的行星。” “但是如果他们的对外贸易被摧毁,所有那些破铜烂铁、那些玩具都被破坏的话,他们的世界还能再支撑多久?” “那些破铜烂铁和玩具都可以换钱,”他叹了一声“很多很多的钱。” “但是如果你拿下了基地,不就拥有那里的一切了吗?而如果你能够赢得我父亲的敬重与感激,难道不会得到比整个基地更多的东西吗?已经三年了——其实还不止,自从那个蛮子来这里表演魔术,到现在已经很久很久了。” 商业王侯(18) “亲爱的!”领袖又转过身来面对着她“我年纪越来越大,身体也越来越虚弱,没有精力忍受你的喋喋不休。你说知道我已经有了决定,是的,我的确决定了。柯瑞尔与基地的关系已经结束,两国马上就要开战。” “好!”领袖夫人眉开眼笑,神情振奋地说“你活到这么一大把年纪,如今总算是开窍啦。一旦你成为内地之主,在帝国里就能取得重要的一席之地,你会有地位,会受到充分的敬重。而我们就有可能离开这个不文明的世界,到总督府去谋个职位,我们真的做得到。” 说完她就翩然离去,脸上带着微笑,一手叉腰,黑发显得熠熠生光。 领袖静待她走远了,才对着关上的门破口大骂,声音充满了恶毒与恨意“当我真的成了你所谓的内地之主,就一定能得到足够的敬重,可以不需要忍受你父亲的傲慢自大,还有他女儿的伶牙俐齿,完全——不必!” “黑暗星云号”上的一位上尉,正吃惊地盯着显像板,心中感到万分恐惧。 “我的老天爷啊!”他本来应该发出一声狂啸,却反而压低了声音说“那是什么东西?” 那是一艘星际战舰,但是“黑暗星云号”与之相比,简直就是小虾米对大鲸鱼。在那艘巨型星舰的两侧,还可以看到帝国的国徽——星舰与太阳。 “黑暗星云号”上的每一个警报器,都立时发出了疯狂的呜鸣。 命令很快就下达了“黑暗星云号”能逃就逃,逃不掉就奋力应战。在它下方的超波通讯室,发射出了一束超波讯息,经由超空间向基地猛扑而去。 这道讯息一再重复着,虽然也有求救的意味,但主要是在向基地示警。 侯伯·马洛一面不耐烦地踱着步,一面翻阅着手中许多份报告。当了两年的市长,他变得比较能够待在室内,比较温和圆滑,也比较有耐心。然而,他却始终没有培养出对政府公文与官样文章的兴趣,总是一看到那些东西就头大。 “我们损失了多少艘星舰?”杰尔问道。 “四艘困在地面上被俘,两艘目前下落不明,其余的据报都还平安。”马洛喃喃地说“我们应该做得更好,但这只不过是一点轻伤。” 杰尔没有回答,马洛抬起头来又说“你在担心什么事情吗?” “我希望瑟特会来这里。”杰尔似乎答非所问。 “哦,对啊,这样我们可以让他再为我们上一堂内政课。” “不,不是这样。”杰尔吼道“可是你也太固执了,马洛。对外事务上上下下你都事必躬亲,处理得一丝不苟,可是对于自己的行星上所发生的事情,你却从来一点都未曾关心过。” “哦,那可是你的差事,对不对?否则的话,我任命你当教育兼宣传部长干什么?” “照你这种合作态度来看,你这项任命,显然是想让我马上就死得很难看。去年一整年,我在你耳边不知唠叨过多少次了,提醒你注意瑟特和他领导的基本教义派——他们的势力越来越大,这是非常危险的。如果瑟特强行要求举行特别投票,准备将你罢免,你的因应对策是什么?” “我承认,我根本没有对策。” “而你昨晚的演说,等于是将这个选举的批准令,恭敬地双手交给瑟特,你有必要做得那么直率吗?” “你难道看不出来,我这样做,目的是要让他无法先声夺人。” “不可能,”杰尔激昂地说“你这样做没有用。你宣称预见了一切,但是你从来没有解释过,为什么在过去三年以来,你对柯瑞尔所实施的贸易政策,让他们占尽了所有的便宜。你对这场战争的唯一战略,就是不战而退;你放弃了柯瑞尔附近星区每一个贸易机会,公开宣布战争进入胶着状态;你完全没有提到要主动出击,未来也没有这种计划。老天啊,马洛,这简直一团糟,你要我怎么办?” “你是说我的做法不够吸引人?” “它缺乏吸引群众情绪的魅力。” “还不是都一样。” “马洛,醒醒吧。你现在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立刻公布一个强硬的对外政策,姑且不论你的真正计划内容如何;另一条路,就是与瑟特达成某种程度的妥协。” 马洛回答说“好吧,算我无法做到第一点,让我们试试第二个办法,瑟特也刚好到了。” 自从两年前的那场审判结束之后,瑟特与马洛就没有再碰过面。今天再度见面,互相之间却察觉不出任何改变,只是这次会面的微妙气氛,让人很清楚地感到了情势早已主客易位。 瑟特没有跟马洛握手,就一屁股坐了下来。 马洛递给他一根雪茄,然后说“让杰尔也留下来,你不会介意吧?他十分渴望我俩能够妥协,如果我们情绪过于激动,他还可以做个调解人。” 瑟特耸耸肩“你的确很需要一个妥协方案。上一次,我曾经要求你提出自己的条件,我想如今的情势刚好相反了。” “你想得很正确。” “好,那么现在让我来提出我的条件。你必须放弃那些愚蠢幼稚的对外政策,诸如经济上的贿赂、小型器具的贸易路线等等,立刻回归先人们所制定并通过考验的传统政策。” “你是说以宣教的手段征服其他世界?” “正是如此。” “否则,是不是就没有妥协的余地?” “绝对没有。” “嗯——”马洛以极缓慢的动作点着了雪茄,再深深吸了一口,雪茄头立刻发出黯淡的红色光芒“在哈定的时代,靠宣教来征服其他世界的政策,是一个崭新而且激进的手段。当时,像你们这种保守的人全都反对。然而,这个政策通过了时间的考验,如今已经被神圣化了,像你瑟特这样的人,就认为它每一方面都是好的。但是,请告诉我,你要如何让我们脱出目前的困境?” “是你目前的困境,与我完全没有关系。” “就照你的意思修正这个问题吧,请回答。” “我们需要以强大的力量主动出击。你似乎对目前的胶着状态很满意,其实它有致命的危险性,因为这样,等于我们对外缘的所有世界示弱。然而,处于银河外缘这个星际丛林中,最重要的生存之道就是将实力展现出来。否则其他的世界,都会像秃鹰一样飞过来攻击我们,每个世界都希望能分一杯羹,你应该明白这一点。你来自司密尔诺,对不对?” 马洛却故意忽略了最后一句话的弦外之音,回答说“即使你能击败柯瑞尔,又如何对付帝国呢?那才是我们真正的敌人。” 商业王侯(19) 瑟特的嘴角用力扯出一丝笑容“哦,不,你在访问西维纳的报告上写得很完整,西维纳的总督积极在外缘制造纠纷,纯粹是为了他个人的考虑,这只是一个细枝末节的问题。当他的周围有五十多个虎视眈眈的强邻,又要筹划如何叛变帝国的时候,他绝对不会贸然派遣远征军到银河的边缘——这些都是摘录自你的报告。” “哦,你错了,瑟特。如果我们强大到足以对他构成威胁,他就真的会那么做。假使我们以主力的正面攻击,一举击溃柯瑞尔的话,就会令他感受到这种威胁,我们的做法必须更迂回、更微妙才行。” “比如说——” 马洛靠向椅背,回答道“瑟特,我会给你机会,我并不需要你,但是可以让你派上用场。所以我会告诉你一切的来龙去脉,然后你自己再决定——或是与我合作成为联合内阁中的一员;不然你也可以扮演烈士的角色,在监牢里度过余生。” “以前,你也曾经用过这一套。” “当时我没有尽全力,瑟特,适当的时机才刚刚来临。现在给我听好——”马洛眯起了眼睛。 “那次我奉你之命到柯瑞尔去,”马洛开始说“我拿一些饰品和器具贿赂那个领袖,那些都是货舱中最普通的东西。我最初的本意,只是想借此获得进入炼钢厂的机会,除此之外并没有进一步的计划。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我看到了想要找的东西。然而,直到我去帝国的一角探访过之后,才终于恍然大悟,想到了如何利用贸易作为一种武器。 “目前我们正面临另一个‘谢顿危机’,瑟特。想要解除‘谢顿危机’,绝对不可能依靠个人,而必须仰赖历史的力量。当哈里·谢顿为我们规划未来的历史轨迹时,并没有考虑到什么显赫的英雄豪杰、名将良相,他所计算的是经济与社会的历史巨流。所以每一个不同的危机,都有不同的解决之道,应视当时我们手中的力量而定。 “而这一次——是贸易!” 瑟特狐疑地扬扬眉,趁着马洛停顿的机会插嘴道“我希望不是自己过于低能,但是我实在感到你的演说含糊不清。” “你很快就会明白的。”马洛回答说“想想看,直到目前为止,贸易的力量始终被人低估了——长久以来,大家都以为想要使贸易成为一个威力强大的武器,就必须要有一个受我们控制的教士阶级。但事实却不然,这个发现可以说是我的贡献——没有教士的贸易!纯粹的贸易!其实它本身就已经威力无穷。 “让我们来讨论一个很简单而特定的例子,就是柯瑞尔共和国。由于现在我们与柯瑞尔交战,因此双方的贸易完全中断。然而——请注意,我把这个情况简化成一个个案来讨论——在过去的三年间,柯瑞尔的经济体系变得越来越依赖核能科技,而这些科技都是由我们输出的,也只有我们能够提供维修服务。现在让我们来假设一下,当那些微型的核能发电机停摆了,而各种小器具也一个接着一个无法使用时,究竟会发生些什么事情? “首先发生问题的,是小型的家用核能装置。经过了半年你所谓的致命胶着状态之后,核能削刀就失灵了,核能烤炉、洗衣机也罢工了,在炎热的夏天,温湿度调节器也成了摆饰。这样,会导致什么结果?” 马洛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等待着瑟特的回答。瑟特以平静的口吻说“什么都不会发生,在战争期间,人民都能表现出充分的韧性与耐力。” “说得很对,人民在战时的确能够共渡难关,还会将自己的子弟一个个送去从军,忍心让他们悲惨地阵亡在被击毁的星舰中。他们不会屈服于敌人的空袭轰炸,即使必须躲藏在半英里深的掩体中,靠发霉的面包和馊水度日。可是话又说回来,如果根本没有什么迫在眉睫的危险,人民的爱国心就不会被激发出来,这样,那些小小的不便,反而会令人感到难以忍受。这就会酿成一种胶着状态,没有任何的死伤,没有空袭,也没有真刀真枪的战争。 “会发生的变化,只是刀子再也切不动食物,炉子再也不能烹饪,到了冬天房间里就冷得要死。这样就会干扰到人民的生活,而人民势必会发出怨言。” 瑟特以怀疑的口气慢慢说“老兄啊,这就是你所抱的希望吗?你究竟在指望什么?家庭主妇革命?农民暴动?卖肉和卖食品的小贩突然叛乱,拿着他们切肉和切面包的刀子,走上街头高喊:‘无核能,毋宁死!’” “不是这样的,瑟特先生,”马洛也变得不耐烦了“我指望的不是这些。我真正期待的,是这种普遍不满的情绪,会渐渐传染给更具影响力的人士。” “那么,谁又是更具有影响力的人士?” “例如柯瑞尔境内的制造业者、工厂厂主、实业家等等。等到这种胶着状态持续两年之后,工厂里的机器就会一个接一个停摆,那些经过我们利用核能装置彻头彻尾改良过的工业,将在短期之内全部停工。而重工业的大老板,会发现他们的机器一下子全都变成了废铁。” “马洛,在你没有去那里之前,他们的工厂也营运得很好。” “没错,瑟特,当时的确如此,不过利润大约只有现在的十二分之一。即使将转换回非核能体系的成本忽略不计,也绝对没有人肯干这种赔本生意。像这样,当实业家、资本家,还有大多数的人民都对领袖极度不满时,你想那个领袖还能做多久?” “他要再做多久都行,只要他能想到向帝国取得新的核能发电机。” 马洛却笑得很开心“你搞错了,瑟特,错得和领袖本人一样严重。你将所有的事都弄拧了,根本搞不清楚状况。请注意,老兄,帝国完全帮不上任何忙。因为帝国一直是个庞然大物,拥有几乎无穷无尽的资源。他们所考虑的每一个问题,一向都是以行星、星系、星区为单位;他们所制造的发电机也庞大无比,就是因为他们习惯于如此的思考模式。 “然而我们,我们却不同——我们这个小小的基地,我们这个没有金属资源的单一世界,必须要想办法另辟蹊径,建立完全不同的体系。我们的发电机只有拇指般大小,因为我们只有那么一点金属。我们不得不发展新的科技,而这些科技都是帝国望尘莫及的,因为帝国整体的创造力已经消退,无法再做出任何重大的科技进展。 “他们虽然有巨大的核能防护罩,大到足以保护一艘星舰、一座城市,甚至整个世界,却无论如何造不出个人用的防护罩。为了供给一座城市的光与热,他们使用六层楼高的发电机——我亲眼看到过——而我们的大型发电机,却可以放在这个房间里。而当我告诉一个帝国的核能专家,说可以将发电机装进一个胡桃大小的铅盒中,他几乎气得当场窒息。 “没错,他们的专家也不再了解那些庞大的怪物。所有的机器都是全自动的,他们将这些机器一代一代传下去,连维修人员都是世袭的特权阶级。然而里面即使是一根D型管烧坏了,那些人也一样束手无策。 “所以这一场战争,其实是两种不同体系之战——基地体系对抗帝国体系,毫微体系对抗巨型体系。帝国控制某个世界的办法,是提供他们巨型星舰作为贿赂,这些星舰虽然是战场上的利器,却对国计民生没有任何意义。而我们则刚好相反,我们专门以一些小玩意收买人心,这些小东西在战争中当然没有用处,然而却是经济繁荣、工商发展所不可或缺的。 商业王侯(20) “对国王或领袖而言,他们会宁愿选择星舰,甚至因而发起战争。在历史上,每一个独裁专制的统治者,都喜欢以人民的福祉,换取他们心目中的光荣与武功。然而对于广大的民众,与他们有切身关系的只是那些小东西。因此,在未来的两三年之内,经济萧条势必会横扫柯瑞尔共和国,而我相信阿斯培·艾哥将无法再撑下去。” 瑟特不知不觉走到了窗前,背对着马洛与杰尔。现在已经是黄昏时分,几颗星星在这个银河边缘的上空,吃力地眨着眼睛。在这些星光的背后,是朦胧的透镜状银河主体,帝国的残躯仍然蛰居其中,依旧势力强大,与基地隐隐呈现遥相对峙之势。 瑟特陡然开口“不,不应该由你担任这个角色。” “你不信任我的能力?” “我的意思是说,我不相信你的忠诚。你是个油嘴滑舌的家伙,当初我派你去柯瑞尔,以为已经将一切安排得天衣无缝,结果到头来还是被你耍了。在公审时,我以为你已是瓮中之鳖,你却仍然有办法脱困。不但如此,还进一步利用群众的力量,谋得了市长的位置。你一点也不坦诚,你的每一项动机都另有用意,你说的每一句话至少都有三重含义 “假如你是一个叛徒,假如你去帝国探访时,被帝国的人收买了,并且还对你许诺了权力,这对于你目前所采取的各种行动,也一样可以解释得合情合理。你把敌人养肥了之后再开战,你迫使基地打不还手,你对每件事情都会提出听来很有道理的解释,每一个人都会被你唬住。” “你的意思是说,没有妥协的余地了?”马洛以温和的语调问道。 “我的意思是说,无论如何你都得下台,不论是你主动辞职,还是由我们把你赶走。” “我刚才已经警告过你,不跟我合作的下场是什么。” 瑟特突然万分激动,满脸涨得通红“我也警告你,司密尔诺来的侯伯·马洛,你如果将我逮捕的话,就等于是自掘坟墓。我的人立刻会到处宣扬你的底细,基地的民众将会团结起来反抗你这个异族统治者。我们都对基地的命运有一种自觉,这不是你们司密尔诺人能够了解的——而这种自觉就足以将你摧毁。” 马洛转过头,对走进来的两名警卫轻声道“把他带走,他被逮捕了。” 瑟特急忙说“这是你的最后机会。” 可是马洛却没有抬起头来,也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地将雪茄捻熄。 五分钟之后,杰尔才忧心忡忡而有气无力地说“好了,现在你已经制造了一个烈士,下一步准备怎么办?” 马洛这才停止拨弄烟灰缸,抬起头来说“这不是我所认识的瑟特,他简直像一头被刺瞎眼睛的蛮牛。老天,他可真是恨我呢。” “这样会使得他更危险。” “更危险?胡说八道!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判断力。” 杰尔绷着脸说“你太过于自信了,马洛,你忽略了群众造反的可能性。” 马洛盯着他,也绷起脸说“我只说一次,杰尔,绝对不可能有群众造反。” “你实在太过自信了。” “我不是对自己有信心,而是对‘谢顿危机’,以及危机解决之道的合理性——不论是内在还是外在的合理性,都具有充分的信心。有些事情我刚才并没有告诉瑟特——他试图仿照控制其他世界的方式,以宗教的力量来控制基地本身,结果他失败了,这就是一个最佳的实例,表示在谢顿计划中,宗教这个角色已经功成身退。 “然而经济的力量却完全不同,套用塞佛·哈定那句著名的警语:它是对敌我双方一视同仁的武器。如果柯瑞尔由于与我们贸易而变得繁荣,我们自己的经济也会一并受惠。反之,如果柯瑞尔的工厂因为和我们的贸易中断而倒闭,其他世界又因为贸易孤立而萧条,我们的工厂一样会关门大吉,基地也会因而陷入不景气。 “如今,所有的工厂、贸易中心、运输航线等等,无一不在我的管辖之下,如果瑟特试图进行革命的宣传,我绝不能缩头不管。如果他的宣传手段成功了,或者只是看起来似乎会成功,我保证这里的繁荣会被他毁掉。反之如果他失败了,我们就可以继续保有今天的繁荣,因为我的工厂能提供许多人就业的机会。 “我既然相信柯瑞尔的人民,会因为追求繁荣而爆发革命,基于同样的理由,我相信我们的人民绝不想让繁荣毁掉,这出戏的结局大致就是这个样子。” “所以照你这么说,”杰尔道“你正在建立一种财阀政治,要将我们这里变成行商和商业王侯的乐园。这样演变下去,将来会变成什么样的局面?” 马洛抬起了板着的脸孔,厉声吼道“未来关我什么屁事?谢顿一定早已预见,也早就准备好了锦囊妙计。当金钱的力量像如今的宗教一样过气时,自然还会有其他的危机出现。那些问题就留给将来的继任者吧,无论如何,我已经解决了当前的难局。” 柯瑞尔……因此,经过了三年有史以来实战最少的战争之后,柯瑞尔共和国终于无条件投降。侯伯·马洛也因此成为继哈里·谢顿与塞佛·哈定之后,基地人民心目中的第三位英雄。——《银河百科全书》 第二部 基地与帝国 垂死的帝国仍拥有银河中最强大的武力。一位野心勃勃的将军,率太空舰队攻向基地,聚居在基地小行星上的学者和科学家,能逃过大难的一线希望,全维系在谢顿死前留下的预言中…… 可是,就连谢顿当年也无法预料到:还有比太空军团更具有威胁性的外力已悄然诞生,那就是银河中的突变异种——“骡”。面对骡奇异的心灵力量,即使是意志最坚强的人,也会俯首屈服,成为听话的奴隶。骡的黑色舰队兵不血刃地接受了成立三百多年的历史,为了征服宇宙,骡和忠贞之士都在寻找第二基地,而骡的第一波搜索行动,被一个平凡的女子贝妲阻止,从而为第二基地的反攻计划争取到充分的时间。 序幕 银河帝国正在崩溃瓦解之中。 这是一个庞大的帝国,疆域涵盖整个银河系。从银河巨大螺旋臂的某一端至另一端,其间所包含的数百万个世界,皆为帝国的势力范围。因而帝国的没落衰亡,也是一个巨大而漫长的历史过程。 当崩溃无声无息地延续了数个世纪之后,才终于有人察觉到了这个事实。这个人就是哈里·谢顿,他代表了在整体式微的文化中,唯一闪出的一点创造性火花。在谢顿的手中,心理史学这门科学发展到了出神入化、登峰造极的境界。 心理史学的研究对象并非个人,而是人类所构成的群体。也就是说,它是研究群众——至少数十亿之众的科学。它可以预测群众对于某些刺激的反应,其精确度绝不逊于物理学对于撞球反弹轨迹的预测,但其博大精深犹有过之。虽然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数学能够预测个人的任何行为,然而对于数十亿人口的集体反应,心理史学却能精确地掌握其中的动向。 哈里·谢顿将当时的社会与经济趋势,做了整体的归纳整理。由这些发展曲线中,他看出了帝国的文明一直在加速衰退,最后注定一切文明终将化为乌有,而且必须经过三万年的艰苦过渡时期,才会再有一个崭新的帝国出现。 阻止帝国的崩溃为时已晚,但是想要将那一段蛮荒的过渡期缩短,当时尚有可为。于是,谢顿建立了两个基地,分别置于“银河中两个遥相对峙的端点”。 它们的位置经过特别的计算,在短短的一个千年之间,许多重大的历史事件便会一环扣一环地发生。经由这些历史的发展,就可以促使一个更强大、更巩固、更良善的第二帝国早日实现。 在《基地》这本书中所叙述的故事,就是关于其中的一个基地,在这个千年的头两个世纪间的历史。 这个基地设立于端点星,该行星位于银河某个螺旋臂的尽头。起初,基地是一群被放逐的科学家的定居之所。他们远离了帝国动荡不安的社会,进行汇集天地间所有知识的巨著——《银河百科全书》的编纂工作,却不知道自己身负一个更重要、更深远的任务。而这个任务,才是已故的谢顿真正要他们执行的计划。 随着帝国势力的渐渐衰落,银河外围的区域纷纷独立,成为许多“王国”割据的局面,基地也开始遭受这些王国的威胁。然而,在首任市长塞佛·哈定的领导之下,基地采取互相牵制的策略,勉强维持了岌岌可危的独立局面。由于其他世界的科学中落,文明退化到石油与煤炭的时代,唯独基地拥有核能。因此基地凭借这个优势,终于凌驾于邻近诸王国之上,成为诸王国的“宗教”中心。 随着百科全书的任务退居幕后,基地开始慢慢发展对外贸易。基地所研发的核能装置,其精巧程度远超过帝国全盛时期的工艺水准,行商负责将这些核能商品推销到各个世界,他们的足迹遍及银河外缘数百光年的星空。 侯伯·马洛是基地的第一位商业王侯,在他的领导之下,基地发展出了经济战的模式。第一个实验对象是柯瑞尔共和国。该共和国虽然拥有来自帝国外缘星省的援助,最后仍然被迫无条件投降。 基地建立两百年之后,几乎已经成为银河系中最强大的政权,只有仍在苟延残喘的帝国能够与之抗衡。此时,帝国集中于银河内围三分之一处,但仍然控制着整个银河四分之三的人口与财富。 基地将要面临的下一个威胁,似乎必然是垂死帝国的最后反扑。基地与帝国之战,无论如何终将登场…… 第1章 将军 第1-2节 第一节皇帝(1) 贝尔·里欧思……在其短暂的一生中,里欧思赢得了“帝国末代战将”的头衔,这可说是实至名归。分析他所领导的几场战役,可以看出他的战略修养足以媲美大将勃利佛,而在领导统御方面,也许比后者更为杰出。但是由于生不逢时,他无法像勃利佛一样,成为一位战功彪炳千古的征服者。然而,当他与基地正面对峙之时(他是第一位有如此经历的帝国将军),也并非完全没有这个机会…… ——《银河百科全书》 本书所引用的《银河百科全书》资料,皆取自基地纪元一○二○年出版的第一一六版。发行者为端点星银河百科全书出版公司,作者承蒙发行者授权引用。 基地……经过了四十年的扩张,基地终于面临里欧思的威胁。哈定与马洛所代表的英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基地人民的勇敢果决精神也早已随之式微……——《银河百科全书》 克里昂二世是天地间的共主。克里昂二世,正为病因不明的痼疾所苦——人生有许多不可思议的波折,因此上述两件事实并非互相矛盾,甚至也不能算不协调。在历史上,这一类的例子简直数也数不清。 然而克里昂二世对那些先例毫不关心,缅怀那一长串同病相怜的帝王将相,根本无法使他身受的痛苦减轻分毫。即使他想到,曾祖父只是一个星尘般微小的世界里占山为王的土匪,而自己却承继了银河帝国一脉相传的正统,如今正躺在这座安美尼迪克大帝建造的离宫中;父皇曾经在银河各处消灭了此起彼伏的叛乱,恢复了帝国的和平与统一,重建了斯达涅尔六世的盛世。因此自己在位这二十五年之间,没有发生过任何令荣誉蒙尘的叛乱事件——所有这些得意的事情,一样也不会令他感到一丝一毫的安慰。 现在,这位银河帝国的皇帝、万物的统治者,正在一面哼哼唧唧,一面将后脑沉入枕头上的精力充沛场,享受着一种无形的柔软舒适。在轻微的兴奋刺激中,克里昂二世的病痛稍微减轻了一点,他吃力地坐了起来,愁眉苦脸地盯着远方的墙壁。这个寝宫太大了,他想,实在不适合一个人待在里面。其实,一个人独处时,任何的房间都显得太大了。 不过,当病痛发作全身动弹不得的时候,还是独自一个人比较好,至少不必忍受廷臣们俗丽的装扮,还有他们泛滥的同情与卑躬屈膝的蠢行。独自一个人,也就看不到那些令他倒胃口的假面具。他心里明白得很,那些面具底下净是些不怀善意的脸孔,全都在臆测他何时驾崩,还幻想着自己可能有幸继承帝位。 他的思绪开始如脱缰野马般奔腾——他想到自己有三个皇子,三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充满了美德与希望。在这些不幸的日子里,他们都跑到哪里去了?都在干些什么呢?他们一定都在等待,三兄弟互相监视,又同时紧盯着他们的父皇。 此时大臣布洛缀克在外求见,克里昂二世不安地挪动着身子,又开始想着这个出身卑微却很忠实的布洛缀克。布洛缀克对他忠实,是因为他是朝廷中上上下下一致憎恶的对象——廷臣总共分为十二个派系,彼此明争暗斗永无宁日。而他们唯一的共识,就是全都恨透了这个布洛缀克。 布洛缀克——忠实的宠臣,也就因此必须对大帝加倍忠实。因为在大帝驾崩当日,如果他没办法驾着银河中最快速的星舰远走高飞,铁定会在第二天被送进放射线室处决。 克里昂二世伸出手来,碰了一下巨大躺椅扶手上的光滑圆钮,寝宫一侧的大门立刻消失无踪。 布洛缀克随即沿着深红色地毯走了过来,然后跪在大帝面前,亲吻着大帝软弱无力的手。 “陛下无恙?”在这位枢密大臣的低声问候中,当然还掺杂着适度的焦虑。 “本大帝还活着呢,”大帝很生气地吼道,“如果这还能算是人的生活。那些混蛋,只要认识几个字,看得懂医书,就都敢来混充御医,把本大帝当成活生生的实验品。不论世上发现了什么新的治疗方法,只要是没有经过临床实验的,不管是化学疗法、物理疗法还是核能疗法,那么你等着看吧,明天一定会有自以为是的无聊分子老远跑来,想拿本大帝的生命做实验。或者,不论有什么新发现的医书,尽管看来像是伪造的,都会被他们那些人奉为医学圣典。” 他继续粗暴地咆哮:“本大帝敢向先帝发誓,如今几乎没有一个灵长类可以用他自己的眼睛诊断病情。每个人都要捧着一本古人的医书,才敢为人把脉量血压。本大帝明明生病了,他们却说‘病因不明’,这些笨蛋!在未来的世代,如果人体中又冒出了什么新的疾病,八成会因为古代的医生从来没有研究过,而永远没有人会医治了。那些古人实在应该生在今日,或者本大帝应该活在古代。” 大帝终于以一句低声的咒骂结束了长篇大论的牢骚,布洛缀克自始至终都恭谨地在一旁伺候。然后克里昂二世才以不悦的口气问:“有多少人等在外面?”他一面说,一面向大门的方向摆了摆头。 布洛缀克很有耐心地回答:“在大厅中等待觐见的人,和往常一样多。” “好,让他们去等吧,就说本大帝正在为许多国事操心,让禁卫军队长去宣布——一下,慢着,别提什么国事了,就宣布说本大帝不接见任何人。让禁卫军队长表现得很悲伤的样子,那些人里面心怀不轨的就会原形毕露。”说完,大帝就露出了阴险的冷笑。 “启禀陛下,外面有一个谣言正在流传,”布洛缀克不紧不慢地说,“说是陛下心脏不舒服。” 大帝脸上的笑意顿时减少了几分:“如果有人相信这个谣言,迫不及待地采取行动,那么他自己一定会先遭殃。可是你又来干什么呢?我们就来谈谈吧。”布洛缀克看到大帝做了一个起身的手势,这才敢站起来回话:“启禀陛下,是关于西维纳军政府总督贝尔·里欧思 将军的事情。” “里欧思?”克里昂二世双眉紧锁,“本大帝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等一等,是不是那个在几个月之前,呈上了一份狂想计划的那个将军?是的,我想起来了,他渴望得到本大帝的御准,让他为帝国与皇帝的光荣而征战。” “启禀陛下,一点都没错。” 第一节皇帝(2) 大帝冷冷地笑了一声:“布洛缀克,你想本大帝的身边还能有这种将军吗?这个人很有意思,他似乎颇有古风。那份奏章是怎么批的?相信你已经先处理了。”“启禀陛下,臣已经代为处理了。他接到的命令,是要他继续提供更详细的资料,在陛下还没有颁布其他圣命之前,他旗下的舰队不准轻举妄动。” “嗯,这样够安全了。这个里欧思,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有没有在宫廷中当过差?” 布洛缀克点点头,嘴唇还稍微噘了一下:“他最初在禁卫军中担任见习军官,那是十年以前的事情。在列摩星团事件中,他表现不差。” “列摩星团?你也知道,我的记性不太……哦,是不是一个年轻的军官阻止了两艘星舰对撞的那件事……嗯……好像是这么回事。”他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不记得细节了,反正是一件英勇的行为。” “那个军官就是里欧思,他便因为这件功劳而晋升。”布洛缀克以冷淡的口气说,“于是就被外调到星际舰队,担任一艘星舰的舰长。” “现在,他则是边境星系的军政府总督,仍然还很年轻。布洛缀克,这是一个很有才干的人。” “启禀陛下,他实在是个危险人物。他活在过去,无视时代的变迁,他的思想停留在古代,或者应该说,对古代的神话传说充满了梦想。这种爱做日梦的人,本身倒也没有什么危险,可是他们这样冥顽地不愿接受现实,却会为其他人树立很坏的榜样。”然后布洛缀克又补充说,“臣还知道,他的部下个个对他心悦诚服,百分之百受他掌握,他是陛下最得人望的将军之一。” “果真如此?”大帝沉思了一下,“嗯,布洛缀克,这样也好。本大帝不希望身边个个都是酒囊饭袋,无能之辈也根本不会对本大帝忠心耿耿。” “无能的叛徒其实并不危险,那些能干的人才应该特别加以防范。” “布洛缀克,你也是其中之一喽?”克里昂二世才刚刚笑了一下,立刻又流露出痛苦的表情,“好吧,你别再说教了。这个年轻的勇将,最近又有什么新的作为?我希望你来觐见,不是专门来提一些陈年旧账的。” “启禀陛下,里欧思将军又送来了另一份奏章。” “哦?关于什么?” “他已经打探出了那些蛮子的根据地,建议用武力去征服他们。他的报告写得又臭又长,陛下如今御体欠安,不值得为他的奏章烦心。何况在‘贵族会议’中,将会对这件事情进行详细的讨论。”说完,布洛缀克向大帝瞥了一眼。 克里昂二世皱着眉说:“贵族?布洛缀克,这种问题跟他们也有关系吗?你知道这样做意味着什么?他们一定会借此要求扩大解释‘宪章’,每一回总是这个样子。” “启禀陛下,这是无可避免的事情。当年英明神武的先帝在敉平最后一场叛乱之际,实在大可不必接受那个宪章。可是既然已经通过了,我们就必须暂且忍耐一阵子。” “本大帝认为你说得没错,那么这件事必须跟贵族讨论才行。嘿,不过为什么要那么郑重其事?这毕竟只是一个小问题。在遥远的边境,以有限的兵力进行小规模征战根本算不上是国家大事。” 布洛缀克露出一丝微笑,沉着地回答说:“这件事情的主角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呆子,可是即使是这么一个不务实的呆子,如果被很务实的叛徒利用,也会成为一件致命的武器。启禀陛下,这个人过去在首都就深得人心,如今到了边境仍然极受拥戴。他很年轻,如果他吞下了一两个蛮荒的行星,就会成为一位征服者。像他这样年轻的征服者,而且显然又有能力煽动军人、工人、商人以及其他各阶层群众的情绪,这种人随时随地都可能带来危险。即使他自己并不想如叛将莱可对付先帝那般对付陛下,然而我们那些忠心的贵族之中,难免有人会想到拿他当武器。” 克里昂二世突然挥动一下手臂,立刻又感到一阵剧痛,令他全身都僵硬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稍微松弛了一点,但是脸上的笑意几乎完全消失,声音听来如同耳语一般微弱:“布洛缀克,你的确是个很难得的忠臣,你的疑心总是超过实际需要。你对本大帝发出的警告,本大帝只要采纳一半,就绝对保证能够高枕无忧。我们就把这件事情向贵族们提出来,看看他们会怎么说,再决定我们该采取什么策略。那个年轻人,我希望他还没有轻举妄动。” “他在奏章中说还没有任何行动,可是他已经要求我们增援。” “增援?”大帝眯起眼睛来,一副大惑不解的神情,“他本身的兵力如何?” “启禀陛下,他拥有十艘星际战舰,每艘星舰所附属的辅助舰艇都完全满额。其中两艘星舰的发动机是从旧时‘大舰队’的星舰上拆下来的,此外,还有一艘星舰上的火炮系统也接收自‘大舰队’。其他的星舰则是过去五十年间新建造的,虽然新不如旧,然而还是管用。” “十艘星舰应该足够执行任何正当的任务了。哼!父皇当年打败第一批僭位者的时候,手中的星舰还没有那么多。他要去攻打的究竟是什么样的蛮子?” 枢密大臣扬了扬那一对高傲的眉毛,回答道:“里欧思将那些蛮子的根据地称为‘基地’。” “基地?那是什么东西?” “启禀陛下,臣曾经仔细翻查过档案,可是没有发现任何记录。里欧思所提到的那个地方位于旧时的安纳克瑞昂星省,在两个世纪之前,该区就陷入了罪恶、蛮荒、无政府的状态。在那个星省中,并没有一个叫做‘基地’的行星。不过,有一则很含糊的记录——在该星省脱离帝国的保护之前不久,有一群科学家曾经被派到那里去,他们是到那里去编纂一套百科全书。”布洛缀克淡淡一笑,“臣相信,他们管那颗行星叫做‘百科全书基地’。” 克里昂二世认真地沉思了一下,然后说:“好了,这么牵强的关联根本不值得提出来。” “启禀陛下,臣并没有要提出什么意见。自从该区陷入无政府状态之后,就再也没有那一批科学家的消息。如果他们的后代仍然居住在那个行星上,那么他们无疑也退化到了蛮荒时代。” “而他还要求增援?”大帝严厉的目光投向宠臣身上,“这可真是太奇怪了,他计划要以十艘星舰攻打那些野蛮人,而在未发一枪一弹之前就要求增援。我现在终于想起这个里欧思来了,他是一个美男子,出身于忠诚的家族。布洛缀克,这件事情另有蹊跷,我一时还想不透,也许这里头有更重要的问题,但是表面上看不出来。” 他一面抚弄着盖在僵硬的腿上那床发亮的被单,一面说:“本大帝得派一个人到那里去,一个眼睛和脑袋都灵光的人,而且还要忠心耿耿,布洛缀克——”大臣立刻恭敬地垂下头:“启禀陛下,他要求增援的星舰呢?” “时辰未到!”大帝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挪动着身子,但是仍旧发出了低声的呻吟。他颤巍巍地举起一根手指头说,“在我们了解更多的内情之前,不要答应他。下个星期的今天就召开贵族会议,这也是提出新的总预算案的好时机。本大帝一定要让这个预算案通过,否则简直活不下去了。” 说完,大帝将痛得快要裂开的头沉进了力场枕中,头痛在轻微的刺激下稍微舒缓了一点。然后他又对布洛缀克说:“布洛缀克,你退下吧。把御医叫来,虽然他是个最官僚的小角色。” 第二节战端(1) 从设置在西维纳的集结点,帝国舰队小心翼翼地向未知的、险恶的外缘星空进发。巨大的星舰横越过银河边缘的广袤太空,经过了散布其间的零星星系,谨慎地接近基地势力范围的最外围。 那些已经在新兴的蛮荒之地独立存在了两个世纪的各个世界,再度感受到了皇帝的威权降临在他们的土地上。在重型火炮的威胁之下,居民们一致宣誓对大帝矢志效忠。 然后,每个世界都留下了若干军队驻守,那些驻军个个身穿帝国的军服,肩膀上佩戴着“星舰与太阳”的徽章。老年人注意到这个标志,想起了那些被遗忘的故事——在他们曾祖父的时代,整个宇宙都统一在这个“星舰与太阳”的旗帜之下,当时的世界浩瀚无边,人民的生活富裕而和平。 巨大的星舰不断穿梭,在端点星基地的周围继续建立更多的前进据点。每当一个世界被编入这个天罗地网时,就会有报告送回到贝尔·里欧思的总司令部。这个总司令部设立在一个不属于任何恒星的小行星上,整个行星都是由岩石构成的不毛之地。 此时里欧思心情很轻松,对杜森·巴尔冷笑着说:“老贵族,你认为如何?”“我?我的想法有什么价值?我又不是军人。”说完,他随便四处看了看——这是一个由岩石凿成的房间,显得拥挤而凌乱,石壁上还挖出了一个孔洞,引进人工空气、光线与暖气。在这个荒凉萧瑟的偏僻世界里,这里要算是唯一具有生机的小空间。 然后巴尔又喃喃地说道:“我能给你什么帮助呢?或者说,我愿意提供的帮助对你有什么用呢?你实在应该将我送回西维纳去。” “还不行,现在还不行。”将军把椅子转到房间的一角,那里有一个巨大的、闪烁的透明球体,上面映出了旧时的安纳克瑞昂星省以及邻近的星空模型。然后他又对巴尔说,“再过一段时间,当战事告一段落,你就可以回到书堆中去,还能够得到更多的东西——我保证会把你的家族领地归还给你,你的子女和后代子孙可以永远继承。” “感谢你的好意,”巴尔以淡淡的讽刺口吻说,“但是我却无法像你一样,对结局抱着如此乐观的态度。” 里欧思厉声笑道:“你不要再讲什么不吉利的预言了,这个星图比你的悲观理论更具有说服力。” 他一面轻抚着透明球体,一面继续说道:“你懂得如何看径向投影的星图吗?你懂?很好,那么就自己好好看—看吧。金色的星球代表帝国的领土,红色的星球隶属于基地,粉红色的那些星球,则可能位于基地的经济势力范围之内。现在注意看——” 里欧思将手放在一个圆钮上,星图中一块由白点构成的区域,开始缓缓变成深蓝色。然后就像是弄翻了一瓶墨水一样,蓝色的部分逐渐扩散到红色与粉红色的区域。 “那些蓝色的星球,就是已被我们的军队所占领的世界。”里欧思十分得意地说,“我们的军队仍然在推进,在任何地方都未遭到反抗,那些蛮子倒还算乖顺。尤其重要的一点是,我们从来没遇过基地的军队,他们还在安逸地蒙头大睡呢。”“你将兵力布置得很分散,对不对?”巴尔问道。 “只是表面上看来如此,”里欧思说,“事实上并非如此。我留下军队驻守和建筑工事的据点并不多,但是每个据点都经过精心的挑选。这样的安排,可以使兵力的负担减到最少,却又能达到重大的战略目的。这种战术具有很多优点,没有仔细钻研过太空战术的人根本看不出其中的奥妙;但是有些特点,仍然是每个人都可以看得出来的。比如说,我可以从包围网的任何一点发动攻击,而当我军将包围网全部完成之后,基地就不可能攻击到我军的侧翼或背面,因为对敌人而言,我军根本没有任何的侧翼或背面。 “这种‘先制包围’的战略过去也曾有许多指挥官尝试过。最著名的一次是大约两千年以前,应用在洛瑞斯六号那场战役中。可惜从来就没有一次完美的表现,总是被敌方预先洞悉,因而受到敌方的阻挠——但是这一次不同。” “这次是教科书中的理想状况?”巴尔漠不关心地随口问了一句。 里欧思不耐烦了:“你还是认为我的部队会失败?” “他们注定要失败。” “你应该了解,在战史上,只要包围网完成之后,从来没有进攻的一方战败的例子。除非在包围网之外,另有第三者的强大舰队能将包围网击破。” “你既然这么说,想必就没错吧。” “可是你仍旧坚持自己的信念?” “是的。” 里欧思耸耸肩:“那么随你的便吧。” 巴尔让将军默默发了一会儿脾气,然后才轻声地问:“你从大帝陛下那边得到了什么回答吗?” 里欧思从身后石壁的壁槽中取出一根香烟,深深吸了一口,然后说:“你是指我要求增援的那件事吗?有回音了,不过也只是一个回音而已。” “没有派星舰来吗?” “一艘也没有,其实我也没有抱太大的指望。坦白说,老贵族,我实在不应该被你的理论吓倒,当初也根本不该请求什么增援,这样做反而使我遭到误解。” “真的会这样吗?” “绝对会的。如今星舰极为稀罕而珍贵,过去两个世纪的内战,消耗了‘大舰队’一大半的星舰,剩下来的那些,情况也都很不理想。你也知道,现在所建造的星舰差得多了,我不相信如今在银河中还能找到任何人有能力造得出一流的超核能发动机。” “这个我知道。”西维纳老贵族回答,从他的眼光中可以看出他陷入了沉思,然后他又说,“可是我却不知道你也明白。这么说的话,大帝没有多余的星舰可以派给你了。这一点心理史学应该预测得到,事实上,也许真的预测到了。我甚至可以说,哈里·谢顿的幽灵之手已经赢了第一回合。” 里欧思厉声说道:“我现有的这些星舰就足够了,你的谢顿什么也没有赢,当情势紧急 时,一定就会有更多的星舰前来支援。目前,大帝还没有了解全盘情况。” “是这样的吗?你还有什么没告诉他?” “那还用说吗?当然就是你的那些理论。”里欧思一副挖苦人的表情,“虽然我很尊敬你,可是你说的那些事情,根本就不可能是真的。除非事情的发展能证实你的理论,除非我能看到什么明证,否则,我才不信会有致命的危险。” 里欧思继续轻描淡写地说:“此外,像这种没有事实根据的臆测简直就是大逆不道的言论,绝对不会讨大帝的欢心。” 老贵族笑着说:“你的意思是,如果你禀告大帝,说银河边缘有一群衣衫褴褛的蛮子,可能会推翻他的皇位,大帝根本不会相信,更不可能会重视。所以,你并不指望从大帝那里得到任何帮助。” “除非你将特使当做是一种帮助的话。” “为什么会有特使来这里?” “这是一种古老的惯例,每一次由帝国支持的军事行动,都会有一位皇帝陛下的钦命代表参与。” “真的吗?为什么呢?” “这样做的话,就可以保持皇帝御驾亲征的象征。此外,另一项作用就是确保将军的忠诚,不过这个目的并非每次都能成功。” “将军,你将发现这会带来很多不便,我指的是这个外来的权威。” “我并不怀疑这一点,”里欧思的脸颊稍微转红,“但是我也没有办法……” 第二节战端(2) 此时,将军手中的收讯器亮了起来,并且发出轻微的摩擦声,然后传送槽中便跳出了一个圆筒状的信囊。里欧思将信卷打开来,看了一眼就大叫:“太好了!来了!” 巴尔轻轻扬起了眉毛,表示询问之意。 里欧思说:“你知不知道?我们俘虏到了一名行商,还是一个活口——连他的太空船也都完好。” “我听说了。” “我的手下将他带到这里来了,我们马上就可以见到他。老贵族,请你坐好,在我审问他的时候,我要你也在场,这也是我今天请你到这里来的本意。如果我疏忽了什么重要的地方,你也许可以听得出来。” 然后叫门的讯号便响了起来,将军用脚踢了一下开关,办公室的门就打开了。站在门口的那个人身材很高,满脸的大胡子,穿着一件人造皮制的短大衣,后面还连着一个垂在他颈际的兜帽。他的双手并没有被铐,虽然押解的人个个手中都有武器,他也没有显得丝毫不自在。 那个人泰然自若地走了进来,向四周打量了一番。他见到将军之后,只是随便地挥挥手,稍微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里欧思简洁有力地问。 行商将拇指钩在宽大而俗不可耐的皮带上,随口回答说:“拉珊·迪伐斯。你是这里的头儿吗?” “你是从基地来的行商吗?” “没错。听好,如果你是这里的头儿,最好赶紧告诉你的手下,叫他们别再碰我的货物了。” 将军抬起头来,以冷峻的眼光看着他的战俘:“回答我的问题,不要反过来对我发号施令。” “好吧,我接受。可是你有一名手下,把手指头放进不该放的地方,结果胸口开了一个两尺宽的窟窿。” 里欧思的目光随即移到身边一位中尉身上:“这个人说的是真的吗?威兰克,你的报告不是说没有任何伤亡?” “报告将军,原本是没有的。”中尉以僵硬而不安的语调回答,“后来我们决定要搜一搜他的太空船,因为有谣言说船上有女人。结果我们没有发现什么女人,却找到了很多不知名的装置,这名俘虏声称那些都是他的货品。当我们正在清点的时候,有一个东西忽然射出一道强光,结果拿着那个东西的弟兄就遇难了。” 将军又转身向行商说:“你的太空船中携带了核能武器?” “老天有眼,当然没有,我带那种东西做什么?那个傻瓜抓着的是一个核能打孔机,可是方向拿反了,又将孔径调到最大。他根本不该这么做,这等于是拿着一把中子枪指着自己的头。要不是当时有五个人压在我的身上,我本来是可以阻止他的。” 里欧思对身旁的警卫做了一个手势,并且说:“你去传话,不准任何人进入那艘太空船。迪伐斯,你坐下来。” 那位行商顺从地在里欧思指定的位置坐下,满不在乎地任由帝国将军锐利的目光,以及西维纳老贵族好奇的眼光在他身上仔细打量。 然后里欧思说:“迪伐斯,你是一个识相的人。” “谢谢你,你说的是真心话还是对我另有所图?我得先告诉你,我可是一个正当的生意人。” “这没有什么分别。你很识时务地投降了,让我们省却不少炮弹,也让你自己不至于被轰成一团原子。如果你继续保持这种态度,就可以得到很好的待遇。”“头儿,我最渴望的就是有很好的待遇。” “好极了,而我最渴望的就是你的合作。”里欧思微笑了一下,又低声向一旁的巴尔说,“但愿我们两人口中的‘渴望’指的是同一件事情。你知不知道蛮子对这个词有什么特殊的解释没有?” 迪伐斯殷勤地抢着说:“对,我同意你的话。但是,头儿,你所指的是什么样的合作呢?跟你说一句老实话,我连身在何处都不知道。” 他四下看了看,然后又说道:“比方说,这是什么地方?把我带到这里来干什么?” “啊,很抱歉,我忘了还没有介绍完毕——”里欧思的心情显然很好,“这位老绅士名叫杜森·巴尔,是帝国的贵族。我名叫贝尔·里欧思,是帝国的高级贵族,在大帝麾下效忠,官拜三级将军。” 那位行商听得目瞪口呆,反问道:“帝国?你说的是不是教科书中提到的那个古老帝国?哈,太有意思啦!我以前一直以为它早就不存在了。” “你仔细看看周围的一切,它当然存在。”里欧思绷着脸说。 “我早就应该知道,”迪伐斯将满脸的胡须对着屋顶,“我那艘不中用的小太空船是被一艘外表壮丽无比的星舰逮到的。银河外缘的那些王国没有一个能造得出那种货色。” 然后他又皱起眉头来说:“所以,头儿,呃,我是不是应该称呼你一声将军?你们到底在玩什么游戏?” “这个游戏的名字叫做战争。” “帝国对基地,是不是?” “没错。” “为什么呢?” “我想你心里一定明白为什么。” 行商瞪着眼睛,神情坚决地摇了摇头。 里欧思任由他默默思索了半晌,然后才轻声说:“我确定你知道为什么。”迪伐斯却喃喃地说道:“这里好热啊。”说着他就自行站了起来,脱下身上的连帽短大衣,然后又坐下来,不客气地把腿向前伸得老远。 “你知道吗?”他以轻松的口吻说,“我猜得到,你以为我会大吼一声,然后一跃而起,向四面八方胡乱拳打脚踢一番。如果我算好了时机,我可以在你行动之前将你制伏,那个坐在一边一言不发的老家伙想必也阻止不了我。” “可是你却不会这么做。”里欧思充满信心地说。 “没错,我不会。”迪伐斯对将军的话表示同意,他的口气很亲切,“第一,即使杀了你,我想也阻止不了这场战争,你们那里一定还有不少将军。” “你推算得很准确。” “此外,我制伏了你之后,两秒钟以内就可能被打倒,然后立刻被处死,也可能会被故意地慢慢折磨死,总之我会没命。而当我在打算的时候,从来不喜欢有这种可能出现,这太不划算了。” “我说过,你是一个识相的聪明人。” “不过,头儿,有一点我想弄明白,你说我知道你们为什么攻击我们,希望你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我真的不知道,这种猜谜游戏最令我头疼。” “是吗?你可曾听说过哈里·谢顿?” “没有,我说过不喜欢玩猜谜游戏。” 第二节战端(3) 里欧思向一旁的巴尔瞄了一眼,巴尔温和地微笑了一下,便再度恢复到那种冥想般的神情。 里欧思露出不高兴的表情说:“迪伐斯,你不要跟我装蒜。在你们的基地上,有一个传统,或者说历史,还是传说——我不管它到底是什么,反正就是说,你们最后终将建立一个第二帝国。哈里·谢顿的心理史学那一套宣传,我知道得非常详细,也了解你们对于帝国所拟定的侵略计划。” “是吗?”迪伐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又是什么人告诉你的?” “这有什么关系吗?”里欧思以诡异的温柔语调说,“你在这里不准发问,我要你告诉我,你所听过有关谢顿的一切。” “但是,既然这只是传说……” “迪伐斯,不要跟我油嘴滑舌。” “我没有,我会坦白地对你说的。其实我知道的你全都知道了。这实在是很愚蠢的传说,内容根本不完整。每一个世界都有一些民间传说,谁也无法使它们销声匿迹。是的,我听说过这一类的说法,关于谢顿、第二帝国等等。人们通常都在晚上讲这种故事,哄小孩子入睡;年轻的小伙子们,没事的时候喜欢在房间里挤成一团,用袖珍投影机播放谢顿式的惊险影片。但是这些全都是‘成人不宜’的。总之,有头脑的成年人都不会相信。”说完,他又使劲地摇了摇头。 将军的眼神变得阴沉:“真是如此吗?老兄,你说这些谎话根本是浪费唇舌。我曾经去过那个行星——端点星,我了解你们的基地,因为我亲自探访过。”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来问我?我呀,过去十年之间,待在那里的日子还不到两个月,你这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不过,如果你真的相信那些传说的话,要打你就去打吧。” 此时巴尔终于开口,以温和的口气说道:“这么说,你绝对相信基地会胜利?” 行商转过身来,脸颊稍微变红,一侧太阳穴上的旧疤痕却更加泛白。他回答巴尔说:“嗯——这位沉默的伙伴终于说话了。老学究,你又是如何从我的话中,得出这个结论来的?” 里欧思对巴尔暗示性地点了点头,于是这位西维纳老贵族继续低声说道:“因为,如果你认为自己的世界会被打败,并且将会因此遭到悲惨的命运,你一定会显得坐立不安,不会像现在这样满不在乎。关于战败者的悲惨遭遇,我自己很清楚,因为我的世界就曾经被征服过,直到如今仍旧如此。” 迪伐斯摸摸他的胡子,轮流瞪着对面的两个人,然后冷冷地笑着说:“头儿,他说话总是这样子吗?我告诉你们——” 他的态度变得严肃:“战败了又怎么样?我曾经目睹过战争,也看过被打败的世界。即使领土全被战胜者接管了又如何?谁会操这个心?我吗?像我这种小角色吗?”他摇着头,满脸嘲讽而不屑的神情。 “你们听我说,”这位行商一本正经地强调,“普通的行星上,通常总是由五六个脑满肠肥的家伙统治,如果战败的话,那些人就会倒台,可是我却一点也不担心。至于一般大众呢?普通人呢?当然,有一些倒霉鬼会被杀掉,没死的有好一阵子得多付许多税金。但是局势总会安定下来,局势会渐渐恢复正常的,然后一切又回到和当初一样,只不过是换了另外五六个人掌权而已。” 此时巴尔的鼻孔翕张着,右手的肌肉明显地在抽搐,然而却什么都没有说。迪伐斯的目光停驻在巴尔的身上,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又说:“看,我一辈子在太空中漂泊,带着那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到处兜售,我所获得的微薄利润,还要被‘企业联营组织’抽成。那里有好几头肥猪——” 他用大拇指向背后比了比,又说:“成天坐在家中,每一分钟都能赚到我一年的收入——靠的就是向许许多多我们这种人抽成。如果换成你来治理基地,你还是得需要我们的,你会比‘企业联营组织’更加需要我们。因为在那里,你根本摸不清头绪,而我们可以帮你赚进白花花的银子,可以和帝国进行更有利的交易。我保证我们会这么做,我在商言商,只要能够有些赚头,我就一定肯干。” 说完,他又瞪着两人,脸上露出一副嘲弄似的挑战神情。 沉默维持了好几分钟,突然又有一个圆筒信囊,从传送槽中咔哒一声跳了出来。将军立刻扳开看了一遍,随手就将视讯通话器的开关打开。 “立刻拟定计划,指示所有船舰各就各位,全副武装进行战备,等待下一步的命令。” 说完,他就伸手取过了披风,一面系着披风的带子,一面以单调的语气细声对巴尔说:“我把这个人交给你,希望你能有些成果。现在是战时,我对失败者绝不留情,记住这一点。”他向两人行了一个军礼,然后就径自离去。 迪伐斯看着他的背影说:“哈,难道有什么东西戳到他的痛处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显然是一场战役,”巴尔粗声地说,“基地的军队终于出现了,这是他们打的第一仗——你最好跟我来。” 此时房间中还有几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的态度谦恭有礼,但是表情却木然生硬。西维纳的老贵族刚迈开脚步,那些士兵就亦步亦趋跟着行动,迪伐斯则被押着跟在巴尔后面,走出将军的办公室。 他们被带到一间较小的房间中,里面的陈设也比将军办公室的简陋,只有两张床、一面电视幕、淋浴以及卫生设备。士兵们将两人带了进来,便大踏步离开,随即传来一声关门的巨响。 “嗯——”迪伐斯不以为然地四处打量着,“看来我们出不去了。” “没错。”巴尔简短地回答了一声,然后这位老贵族便转过身去。 行商却以暴躁的口气问:“老学究,你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我没有玩什么把戏,你现在受我监管,如此而已。” 行商站起身来,向老贵族走了过去,魁梧的身形峙立在巴尔面前,巴尔却一点也不为所动。 “是吗?可是你现在却跟我一起关在这间牢房里。而且,当我们走到这里来的时候,我注意到了,那些士兵的枪口不只是对着我而已。我还注意到,当我发表战争与和平的高论时,你简直就要气炸了。” 迪伐斯等了一下,见对方没有回答,只好自己再说下去:“好吧,让我问你一件事——你说你的故乡曾经被征服,是被什么人征服的?另一个星系来的彗星上的人吗?” 巴尔终于抬起头来说:“是帝国。” “真的?那你在这里干什么?” 巴尔又以无言的沉默代替了回答。 迪伐斯噘起嘴,缓缓地点了点头。然后他将右手腕上戴着的一个手镯褪下来,递给巴尔,并且说:“你知道这是什么?” 西维纳老贵族注意到那是一个扁平的金属链,他还注意到,迪伐斯的左手也戴了一个一模一样的。 他接过了这个手镯,迪伐斯又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将手镯戴上。巴尔动作迟缓地照做,手腕上立刻传来一阵奇特的刺痛。 此时,迪伐斯的语调突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对了,老学究,你感觉到了。现在可以随便说话,如果这个房间有任何监听线路,现在也都不用怕啦。你刚才戴上的,其实是一具电磁场扭曲器,货真价实的马洛设计品。它的统一售价是二十五点,从此地到银河外围全都一样,但是今天我免费送给你。你在说话的时候,嘴唇尽量不要动,但是也不要太做作,这个窍门你必须记牢。” 巴尔突然觉得全身乏力,迪伐斯锐利的眼神充满了怂恿的意味,令他感到几乎无法承受。 他只好问迪伐斯:“你到底要我做什么?”这句话讲得含含糊糊,因为他的嘴唇几乎没有动。 “我告诉你,你说的话义正辞严,好像是我们所谓的爱国人士。可是,你自己的世界曾经被帝国蹂躏,你如今却在这里和帝国的金发将军携手合作。这实在有点说不通,对不对?” 巴尔说:“我已经尽了自己的责任,征服我们世界的那个帝国总督,就是死在我的手里。” “真的吗?是最近的事情吗?” “是四十年以前的事情。” “四十……年……前!”迪伐斯似乎对这几个字别有所悟,他皱着眉说,“这种陈年旧账,实在不值得再去提了。那个穿着将军制服的年轻人,他晓得这件事情吗?” 巴尔点点头。 迪伐斯的眼神中似乎充满了深意:“你希望帝国战胜吗?” 西维纳的老贵族突然发作:“希望帝国与它的一切,通通在一场大灾难中毁灭,每个西维纳人天天都在这样祈祷。我曾经有数个兄长、一个妹妹,他们都在战乱中罹难,我的父亲也早已去世。可是现在我还有儿女,还有孙儿,而那个将军知道他们在哪里。” 迪伐斯默然不语,巴尔继续细声说道:“但是,如果有希望,如果值得冒险的话,我还是会不顾一切的,我的家人也已经准备牺牲。” 迪伐斯以温和的口气说:“你说你曾经杀死过一个总督,是吧?你知道吗,我想到了一些事情。我们以前有一位市长,他的名字叫做侯伯·马洛,他曾经到过西维纳,那就是你的世界,对不对?在那里,他遇到过一位姓巴尔的老人。” 巴尔以狐疑的眼光紧盯着对方:“这件事你知道多少?” “跟基地每一个行商知道的一样多。你是一个精明的老人,也许你和我关在一起是故意安排的。没错,他们也拿枪比着你,而你看来真的恨透了帝国,愿意与它同归于尽。这样,我应该就会把你当成自己人,对你推心置腹,知无不言,如此就正中将军的下怀。这种机会实在很难得,对不对,老学究?然而我可没那么天真,我要你先向我证明,你的确是欧南·巴尔的儿子——他最小的儿子,那个逃过大屠杀的老幺。” 巴尔以颤抖的手从石壁的壁槽中拿出一个扁平的金属盒,再将它打开来,取出了一个金属物件。当他将那个东西递给迪伐斯的时候,带起了一阵丁当丁当的轻微响声。 “你自己看看。”他对迪伐斯说。 迪伐斯将那个金属链中央鼓胀的部分凑到眼前,很仔细地看了一会,然后低声赌咒:“我可以确定,这是马洛名字的缩写,否则我就是一只没上过太空的嫩鸟。这种设计的式样,也是五十年以前的。” 然后迪伐斯抬起头来,微笑着说:“老学究,握握手吧,这副个人核能防护罩就是最好的证明。”说着,他就伸出了粗大的手掌。 第1章 将军 第3-4节 第三节宠臣 在深邃空虚的太空中,数艘小型的星际战舰正以迅疾的速度冲入敌方的舰队。 它们没有立即开火,直到穿越过敌方星舰最密集的区域,才开始发动攻势。帝国舰队巨大的星舰立即转向,像疯狂的巨兽一般开始追击。不久之后,两艘蚊蚋般的星舰消失在核爆中,两团烈焰无声无息地射人太空深处,其他的攻击者则纷纷疾速逃逸。 巨型的星舰搜索了一阵子,又回来继续执行原来的任务。一个世界接着一个世界,巨大的包围网构建得越来越严密。 布洛缀克的制服看起来非常威严体面,显然是经过细心的剪裁,他也一定花了一番心思细心穿戴。现在,他正走过偏僻的万达行星上的一个花园,这里是帝国远征舰队的临时司令部。他的步履悠闲,神情却显得忧郁。 贝尔·里欧思跟这位大臣走在一起,他穿着单调的灰黑色野战服,领子敞着。这种装束令他看来显得阴沉。 他们来到一株吐着香气的大型羊齿树下,竹片状的巨叶遮住了强烈的阳光。里欧思指了指树下一把黑色的长椅,对布洛缀克说:“大人,您看看,这是帝国统治时期的遗迹。这把装饰华丽的长椅,是专门为了情侣设计的,如今仍然屹立在此,几乎完好如新。可是工厂与宫殿,却都崩塌成一片无法辨识的废墟了。” 说着,里欧思自己就坐了下来。克里昂二世的枢密大臣仍然站在他面前,挥动着手中的象牙手杖,将头上的叶子整齐地削去一片又一片。 里欧思跷起二郎腿,递给对方一根香烟,然后自己一面说话,一面也掏出了一根。他说:“大帝陛下无上英明睿智,您这位能干的监军真是不二人选,有您前来我就放心了。我本来还担心,怕有更重要更急迫的国家大事会使得银河外缘这个小战事被搁在一边。” “大帝陛下的慧眼,时刻遍察银河系各个角落。”布洛缀克硬生生地说,然后又强调,“我们不会低估这场战事的重要性。然而,你也似乎太过强调它的困难。他们那些小星舰,当然不可能构成任何阻碍,我们犯不着花这么大的工夫,进行布置包围网的行动。” 里欧思的脸涨红了,但是他仍然努力维持着镇定:“我不能拿部下的生命冒险,他们的人数本来就不多;我也不能采取太过轻率的攻击行动,这样会损耗珍贵无比的星舰。一旦包围网完成之后,不论总攻击如何艰难,我军的伤亡将可以减低到原先的四分之一。昨天,我已经冒昧地向您解释了军事上的理由。” “好吧,好吧,反正我不是一个军人。在这个问题上,你已经向我证明,表面上明显的事实其实根本是错误的想法,我们可以接受这一点。可是,你的小心谨慎也未免太过走火入魔,在你传回的第二份奏章中,你竟然要求增援——对付那么一小撮贫穷、落后、野蛮的敌人,在你根本还没有进行任何接触战之前,竟然就先提这种要求。在这种情况下,你还要求增援,如果不是你过去的经历充分证明你的英勇和智慧的话,会让别人以为你很无能,甚至引起更糟的联想。” “我很感谢您的忠告,”将军冷静地答道,“但是允许我提醒您,勇敢与盲目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当我们了解敌人的虚实,而且至少能大致估计风险时,就可以大胆放手一搏。但是在敌暗我明的情况之下贸然行动,却是一种盲目的行为。您想想看就知道,为什么一个人白天可以在充满障碍物的道路上奔跑,晚上却会在家里被家具绊倒。” 布洛缀克忽然优雅地摆了摆手,把对方的话挡了回去:“说得很生动,但是无法令人满意。你自己曾经去过那个蛮子的世界,此外你还留着一个敌方的俘虏,就是那个行商。由此可见,你不应该什么都摸不清楚。” “为什么不应该呢?我期望您能记得,对于一个孤立发展了两个世纪的世界,不可能因为我去探查了一个月,就能计划出一个精密的军事行动。我是一名军人,并不是次以太立体惊险影片中那些满脸刀疤、满身肌肉、怎么打也打不死的英雄。而那个俘虏,他只是一个商业团体中的小角色,跟敌方世界又没有太密切的关系,我不可能从他的口中问出敌军的重大战略机密。” “你审问过他了吗?” “我已经审问过了。” “结果呢?” “有点帮助,但是并没有什么太大的用处。他的那艘太空船也很小,没有任何军事价值。他所兜售的那些玩具,顶多只能算是新奇有趣而已,我捡了几件最精巧的,准备献给大帝赏玩。当然,那艘船上的许多装置与功能我都不了解。再说,我又不是一名技官。” “但是你的身边总有些技官吧。”布洛缀克故意提醒他。 “这点我也知道,”将军以稍带挖苦的口吻说,“但是那些笨蛋太差劲了,根本就帮不上忙。我需要懂得那艘船上古怪的核场线路的专家,我也已经派人去找了,不过还没有任何回音。” “将军,这种人才难求得很。可是,在你统治的广大星省中,不可能没有一个人懂得核子学吧?” “如果真有这样的人才,我早就叫他帮我修理星舰的发动机了。我的小小舰队中,有两艘星舰上的发动机根本不灵光,所以在我仅有的十艘星舰中,就有五分之一由于动力不足无法投入主要的战役,只能用来担任巩固后方这种无关紧要的工作。” 大臣的手指头拍动着,看起来很不耐烦的样子:“将军,这一方面的问题,不是你一个人的专利,就连大帝也有同样的困扰。” 将军把拿在手中多时、捏得稀烂而从未点燃的香烟丢掉,点着了另一根,然后耸耸肩说:“没关系,这倒不是燃眉之急的问题,我是说缺乏一流技官这件事。不过,如果我的心灵探测器没有失灵的话,应该可以从那名俘虏身上获得更多的情报。” 大臣扬了扬眉:“你有心灵探测器?” “一个老古董,早就过时的东西,我需要用它的时候偏偏失灵了。当那个俘虏睡觉的时候,我试着用那个装置探测他的思想,结果什么也没有探测到。我也拿自己的部下做过实验,反应却相当正常。可是我身边的技官们,也没有谁能够向我解释,为什么偏偏在那个俘虏的身上就不管用。杜森·巴尔专门研究零件的理论,并不是一名工程师,他提出一种理论,说那名俘虏的心灵结构对探测器具有免疫性。可能是由于他自孩提时代起,就处于一种异常的环境中,并且神经受过刺激。我不知道这种说法对不对,但是他仍然可能有点用处,所以我还是把他留了下来。” 布洛缀克倚着手杖说:“我会帮你找一找,看看首都里有没有专家可以暂调过来。不过,你刚才提到的另外一个人,那个西维纳人,他又有什么重要性?你身边养着太多的敌人了。” “他很了解我们的敌人。我把他留在身边,也是因为他还能够提供许多建议与帮助。” “但是,他是西维纳人,他的父亲还是一个遭到放逐的叛变者。” “他已经年老力衰,家人还都在我的手中充当人质。” “我明白了,不过我认为,我应该亲自和那个行商谈一谈。” “当然可以。” “单独地谈一谈。”大臣以冷峻的口气特别强调。 “当然可以。”里欧思爽快地重复着原来的回答,然后又说,“身为大帝的忠实臣民,大帝的钦命代表就是我的顶头上司。不过,因为那个行商被关在永久性据点,您需要在适当的时机离开前线才能够见到他。” “是吗?什么样的适当时机?” “包围网今天已经完成了。一周之内,边境第十二舰队就要向内推进,直捣反抗力量的核心,这就是我所谓的适当时机。”说完,里欧思微笑着把头转过去。 布洛缀克突然有一种模糊的感觉,感到自己的自尊心被刺伤了。 第四节贿赂(1) 莫里·路克中士是一位模范军人,来自昂宿星团的巨大农业世界。那里的居民如果想要脱离土地的羁绊,不愿意终生从事单调、辛劳而没有成就感的工作,唯一的办法就是投身军旅。 路克中士就是这一类军人的典型。他的思想单纯,作战不畏艰险,而强健矫捷的身手又足以使他轻易地过关斩将。他对于命令绝对服从,带领部下铁面无私,对他的将军则崇拜得 五体投地。 虽然是一个如此标准的职业军人,路克的天性却很活泼开朗。即使他在战场上奋勇杀敌的时候,绝对没有丝毫犹豫,但是心中也从来没有一丝恨意。 路克中士在进门之前,竟然先按了一下叫门的信号,这个举动更表现出他的礼貌与修养。因为在他的权限之内,他绝对可以直接开门进去。 屋内的两个人正在用晚餐,看到路克中士走进来,其中的一个人把脚一伸,将一台破烂的口袋型阅读机关了起来,原来充满室内喋喋不休的粗哑声音立刻消失。“又送书来了吗?”拉珊·迪伐斯问道。 中士掏出一个紧紧卷成圆柱形的胶卷,搔了搔脖子,然后说:“这是欧雷技师的东西,还要还给他。他准备把它寄给他的孩子,当作纪念品。” 杜森·巴尔将胶卷拿在手上来回地翻弄着,看起来很有兴趣的样子。他问中上说:“欧雷技师是从哪里弄来这东西的?他并没有阅读机,对不对?” 中士用力地摇摇头,然后又指了指床脚那台破烂的机器:“那是这里唯一的一台。那个家伙,欧雷,他的这本书,是从我们征服的那些猪窝般的世界中找到的。那个世界的人将它郑重地单独藏在一栋大楼中。有几个人试图阻止他,结果都被他杀了。” 中士以赞赏的眼光看着那个胶卷:“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纪念品——对于孩子们来说。” 他顿了一顿,然后又特别压低声音说道:“对了,目前有一个大消息正在流传,虽然还只是谣言,但我还是忍不住要告诉你们——将军又完成了一件大事。”然后他缓慢而严肃地点了点头。 “是吗?”迪伐斯追问,“他又做了什么?” “完成了大包围网,就是这件事。”中士咯咯笑着,显得既得意又骄傲,“他真是一个绝顶人物,能把事情做得这么精彩,你们说对不对?有一个说话非常夸张的哥儿们,说它就像是天籁仙乐一般完美,虽然谁也不知道仙乐有多好听。” “那么大规模进攻就要开始了?”巴尔轻声问道。 “希望如此,”中士兴高采烈地回答,“我想要回到星舰去,我的武器都已经准备好了,我实在不愿意再把屁股粘在这个地方。” “我也一样。”迪伐斯突然粗声地喃喃说道,牙齿轻轻咬着下唇,看来有点担心的样子。 中士以怀疑的目光瞪着他,然后说:“我该走啦,队长快要开始巡逻了,不能让他发现我在这里。” 他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 “先生,还有一件事——”他突然现出些许不好意思的神情,对行商说,“我老婆告诉我,你送给我们的那台小型冷藏器非常管用,根本不用花钱添加能源。她可以用它冷藏几乎整整一个月的食物,真是太感谢你了。” “一点小意思,别客气。” 然后大门无声无息地打开,又重重地关上,把中士露齿的笑容关在门外。 巴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迪伐斯说:“好,他拿了你那台冷藏器,现在送来这个作为回报。让我们来看看这本新书吧,啊,书名不见了。” 巴尔将胶卷拉开一码,对着光线看了一下,然后喃喃说道:“嗯,迪伐斯,我确定这本书是《萨马花园》。套句中士的话,如果我猜得不对,让你把我串在棍子上烤着吃。” “是吗?”行商对那本书显然缺乏兴趣。他将没吃完的晚餐推到一边,再对巴尔说,“巴尔,你坐下来。听这种古代文学作品对我一点用处也没有,你注意到中士讲的话了?” “当然注意到了,那又怎么样?” “进攻就要开始了,而我们还枯坐在这里!” “那么你想要坐在哪里?” “你知道我的意思,这样子等下去不是办法。” “不是办法吗?”巴尔仔细将阅读机上原来的胶卷取下来,又将刚收到的那卷装上去,才回答说,“这一个月以来,你跟我讲了许多有关基地的历史。好像过去每当危机来临时,那些伟大的领导者几乎都是什么也不做,光是坐在那里——守株待兔。” “哎呀,巴尔,但是他们知道局势将如何发展。” “他们知道吗?我想是在事过境迁之后,他们才声称早就胸有成竹的。不过据我所知,他们也许真的有先见之明。但是就算他们没有先见之明,也没有任何证据显示,结局就不会那么完美——也许还会更好呢。因为深层的社会与经济巨流,绝不是任何个人的力量所能主导的。” 迪伐斯却嘲笑他说:“可是,我们也没有办法证明,结局不会因此变得更糟,你的推理实在没有什么道理。” 他出神地沉思了一下,然后又说:“你想想看,如果我把他给做掉——”“谁?里欧思吗?” “是的。” 巴尔叹了一口气,立刻想起了尘封的往事,一对老眼透出了困惑的神色:“迪伐斯,行刺不是办法,我曾经试过一次,当时我才二十岁,一时冲动,可是根本没有解决任何问题。我替西维纳除掉了一个恶霸,却无法除去帝国的桎梏。然而,问题的症结却是那个桎梏,而不在于有没有恶霸。” “老学究,可是里欧思却不只是恶霸,他代表了整个该死的舰队武力。如果他消失了,他旗下的官兵全都会作鸟兽散。他的手下个个都像婴儿一般仰赖他,像刚才那个中士,每次提到他的时候,都会情不自禁地悠然神往。” “即使真的这样做了,帝国还有其他的军队,还有其他的指挥官,你应该想得更远一点。比如说,布洛缀克也来到了这里,再也没有任何人像他那样受大帝的宠信。里欧思只能靠 十艘星舰苦战,布洛缀克却能够一下子就要到好几百艘。有关这个大臣的传闻,我听说的很多。” “是吗?他这个人怎么样?”行商对这个话题好像很感兴趣,但是眼光中却又流露出明显的挫折感。 “你想要我简单地说说吗?好,他是一个出身卑微的家伙,靠着无穷的谄媚赢得了大帝的欢心。宫廷中所有的王公大臣都恨透了他——虽然他们也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因为他既没有显赫的家族背景,又不具备谦恭有礼的品行。他是大帝的万能顾问,大大小小一切事务全部包办。他是替大帝执行最不堪任务的工具。他的心里头根本没有大帝,可是又必须表现得忠心耿耿。在整个帝国中,找不到另一个像他那么邪恶诡诈,又那么残忍成性的人。大家都在说,想要得到大帝的赏识,必须经过他的安排;而想要得到他的帮助,就非得走旁门左道不可。” “唔!”迪伐斯若有所思地扯着修剪整齐的胡子,“而他就是大帝派到这里来,负责监视里欧思的那个老家伙。你知道吗?我又想到了一个主意。” “现在我能猜到了。” “假如说,布洛缀克对这位官兵的最爱起了反感的话——” “也许他早已经如此了,从来没有听说他喜欢过任何人。” “假如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很糟,那么大帝就可能会知道,这样里欧思就会有麻烦了。” “嗯——这点很有可能,可是你准备怎么做呢?” “我还不知道,但是我想他应该会接受贿赂。” 老贵族轻声笑道:“没错,不过绝对不简单,不会像你贿赂那位中士一样,用台袖珍冷藏器就能打发。而且即使你真的填饱了他的胃口,也会落得血本无归——他大概是天地间最容易贿赂的人,但却一点也不遵守游戏规则。不论你给他多少钱,他也随时可能翻脸不认人,你得想想别的办法。” 迪伐斯跷起二郎腿来回地摇晃,脚指头还不停地屈伸着。他说:“至少,这是一个初步的建议——” 此时叫门的信号又闪了起来,迪伐斯及时住了口。路克中士随即又在门口出现,他看来十分激动,宽大的脸庞涨得通红,脸上没有任何笑容。 “先生,”他开始说话,尽力想表现得很尊重对方,“我非常感谢你们送我的冷藏器,你们对我讲话又非常礼貌。虽然我只是一个农家子弟,而你们却都是高贵的贵族。” 他那昂宿星团特有的口音越来越重,几乎令人有点听不太懂。而他又因为极其激动,所以农人木讷的天性全都表现出来,掩盖了长久艰苦训练而成的军人架势。 巴尔柔声问道:“中士,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布洛缀克大人要来看你们,就是明天!我知道,因为队长命令我让手下准备好,说明天有……明天他要来检阅。我想……我应该先来警告你们一声。”巴尔说:“中士,谢谢你,我们很感激你的关心。不过,不会有什么事情的,你不必……” 但是路克中士的表情明显地充满恐惧,他压低了声音,哑着嗓子说道:“你们没有听过有关他的传闻,他已经将自己的灵魂出卖给‘宇宙邪灵’了。不,不要笑,我听过许多关于他的传说,净是些可怕之极的事情。据说他不论到哪里去,身边都会带着武装侍卫,当他心血来潮时,就会命令他们射杀遇到的每一个人。而他们真的照做,他便开心地哈哈大笑。据说连大帝都怕他,就是他强迫大帝增加赋税,而又不让大帝听到百姓的抱怨。 “而且大家都说,说他憎恶我们的将军。据说他想要杀害将军,因为他嫉妒将军人格伟大又才智过人。可是他办不到!因为将军也不是好欺负的,他早就知道布洛缀克大人是个坏东西。” 中士眨了眨眼睛,感到自己太过失态了,突然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然后他就向门口走了过去,又猛力点了点头:“你们记住我的话,要小心提防他。”他一低头,就走到了门外。 迪伐斯抬起头来,一本正经地说:“如此正中我们的下怀,对吗,老学究?”巴尔却冷淡地回答:“那还得看布洛缀克的态度如何,对不对?” 但是迪伐斯已经陷入了沉思,并没有听到巴尔说的话。 他在很用心地计划着。 布洛缀克大人低着头,走进了太空商船狭窄的舱房。两名武装警卫紧紧跟在后面,手中大大咧咧地举着武器,脸上带着职业杀手般冷峻的表情。 从这位枢密大臣的外表来看,实在看不出他已经将灵魂出卖了。如果宇宙邪灵真的收买了他,他也掩饰得一点都不露痕迹。相反的,布洛缀克像是带来了一丝宫廷中的华丽,为这个单调粗陋的军事基地注入了一点高贵的生气。 他所穿的服装笔挺,合身而一尘不染,并且闪耀着炫目的光辉,给人一种高大挺拔的印象。从他那双冷酷无情的眼睛中射出两道冷冽的目光,正沿着长长的鼻子直射到行商的身上。当他以优雅的姿态将象牙手杖拄到地面时,腕上戴的珍珠饰品轻微地晃动,带来了一阵悦耳的声响。 第四节贿赂(2) “不,”他一面说,一面做了一个小手势,“你待在这里别动,不必展示那些玩具了,我根本对那些东西没有兴趣。” 他拉过一张椅子,用附在白色手杖顶端、散发着晕彩的方巾仔细擦拭了一番,然后才放心地座了下来。 迪伐斯向另外一张椅子看了一眼,但是布洛缀克却懒洋洋地说:“在帝国的高级贵族面前,没有你的座位。” 说完,他又对迪伐斯微微一笑。 迪伐斯耸耸肩说道:“如果你对我的货品根本没有兴趣,干吗把我带来?” 枢密大臣默然不语,迪伐斯又轻轻叫了一声:“大人——” “为了掩人耳目。”大臣答道,“你想想看,我在太空中奔波了两百秒差距,难道是专程来检视你那些小饰物的吗?其实,我真正要见的是你这个人。” 说完,布洛缀克从一个雕工精美的盒子中取出了一片粉红色药片,以优雅的姿势将它咬在两排牙齿间,伸出舌头慢慢舔着,看来很有滋味的样子。 “比方说,”他终于继续说下去,“你是什么人?你真是那个世界的公民吗?我是说,那个引起这场军事风暴的蛮子世界。” 迪伐斯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此外,你真的是在这场争端——就是他口中所谓的战争——发生之后,才被他抓到的吗?我是指我们这位年轻有为的将军。” 迪伐斯又点了点头。 “这样的话,非常好!尊贵的异邦朋友,我注意到你实在很不会讲话,就让我帮你说吧。如今的情势是这样的,我们这位将军,似乎正在进行一场显然没有意义的战争,可是却消耗了极可观的人力物力。他用这种方式攻打一个名不见经传、偏远蛮荒、芝麻大小的世界,任何有头脑的人都会认为根本不值得为此浪费一枪一弹。话又说回来,这位将军却又不是一个没有头脑的人,反之,我还认为他聪明绝顶,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吗?” “大人,我不敢说我懂。” 大臣一面审视着自己的指甲,一面说道:“那么再给我好好听下去——将军绝不肯为了徒劳无功的行动牺牲他的部下和船舰。我知道他一向把自己的荣誉和帝国的光荣挂在嘴边,然而很明显的,他是装作想要效法古代的传奇英雄。可是这套把戏唬得了别人却唬不了我,除了追求荣誉之外,他一定还另有所谋。他何必把你留在身边,又何必对你这般礼遇?这是匪夷所思的事。如果你落在我的手上,却只能对我提供那么一点点情报的话,我早就把你开膛破肚,用你自己的肠子把你勒死了。” 迪伐斯仍然一副木然的表情,缓缓转动的眼珠看到了大臣身边的一名保镖,然后视线再转开一点,又看到了旁边的另一个。他看得出来,那两个保镖都已经跃跃欲试了。 大臣又微笑着说:“好吧,你这个沉默的小坏蛋。将军告诉我说,即使是心灵探测器对你也起不了作用,还说那是因为仪器有毛病。可是他这么说,却反而更让我深信,我们这位年轻的军事天才在撒谎。”他似乎非常得意。 然后,大臣又继续说:“老实的生意人啊,听好,我自己这里也有一种心灵探测器,应该对你特别有效。你看——” 在他的拇指与食指之间,此时轻轻捏着一叠——粉红与黄色相间,图案复杂而精美的——那是一叠什么东西,实在是再明显不过了。 “看起来像是钞票?”迪伐斯说道。 “这不是普通的钞票,是帝国境内最佳的纸钞。因为全都是以我的领地作担保,而我的领地范围比大帝的领地还大。这里总共是十万点,全都在这里。就在我的两指之间,通通可以给你!” “大人,为什么要给我钱呢?我是一名道地的行商,懂得买卖总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为什么?为了让你讲实话!将军到底在图谋什么?他为什么要发动战争?” 迪伐斯叹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抚着胡子。 此时大臣正在慢慢地数着那些钱,迪伐斯的眼睛盯着大臣的手,跟他一张一张地数着,然后干脆地回答:“他在图谋什么?简单一句话,就是帝国。” “哈,这种答案太过稀松平常!哪一个图谋不轨的人最后的目的不是想当皇帝——可是他要怎么做呢?从这个偏远的银河边缘到那个魅力无比的皇宫之间,这条路他要怎么走?” 迪伐斯以苦涩的口气说:“基地中藏有许多重大的秘密,因为那里收藏许多书籍,都是古书——那些古书由于年代久远,上面的文宇几乎失传了,只有几个居于最上层的人看得懂。但是那些秘密隐藏在宗教与仪典中,不准人动。我以身试法,结果就落得今天这个下场——在那里,我已经被宣判死刑了。” “我明白了,那么这些古老的秘密又是什么呢?继续说,我花十万点的代价,理应买到一切的详情和细节。” “就是人工嬗变的技术。”迪伐斯回答得很简单。 大臣的眼睛眯起来,开始表现得有些兴趣了。他问道:“据我所知,根据核子学的定律,以人工达成元素的嬗变根本没有实用的价值。” “没错,那指的是纯粹使用核能的情况。但是古人还真聪明,早就发现了比核能更巨大更基本的能源。如果基地使用那种能源的话……” 迪伐斯感到胃部起了一阵轻微的蠕动——钓饵已在晃动,鱼儿也已经闻到了。大臣突然吼道:“继续说,那个将军,我确信他也晓得这件事。但是当他结束这场闹剧之后,下一步又打算怎么做?” 迪伐斯竭力让自己的声音稳如磐石:“当里欧思掌握了嬗变的技术之后,就可以控制帝国所有的经济体系。如果他可以轻易地用铝制造钨、用铁制造铱的时候,帝国的矿藏就变得 根本一文不值。过去的产销系统,都是根据各种元素不同的丰盈程度而建立的,这样一来,就会全部被推翻了。帝国内部将会出现前所未有的大混乱,只有里欧思一个人能够阻止。我刚才提到的那种新能源,还有另外一项优点,就是不会为里欧思带来宗教上的心理负担。 “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了。他已经扼住了基地的咽喉,而他一旦征服了基地,两年以内一定能够成为新皇帝。” “原来如此。”布洛缀克轻声笑道,“你刚才怎么说的?用铁来制造铱,对不对?来,让我也告诉你一件国家机密,你可知道,基地已经主动跟将军接触了。” 迪伐斯陡然感到背脊都僵住了。 “你看来很吃惊,这又有何不可呢?现在看来,一切都很合逻辑了。基地为了求和,向他提出年缴一百吨铱的提议。也就是说,现在他们宁愿违反宗教的禁忌,愿意将一百吨的铁变成铱来解危。这个提议很公平,但是,怪不得我们那位守正不阿的将军会断然拒绝——因为他马上就可以自行制造铱金属,并且能把帝国都给弄到手。可怜的克里昂二世,还称许他是最忠诚的将军呢。大胡子商人,你已经赚到这笔钱了。” 说完,他就用力一掷,迪伐斯立刻到处追赶四散纷飞的钞票。 布洛缀克大人走到了舱门口,又转身说:“行商,记住一件事——我这些带着枪的游伴,他们不但是聋子、哑巴,而且没有什么脑筋,也没有受过教育。他们不能听、不能说、不会写字,也不会对心灵探测器有任何反应。但是对于各种各样新奇的杀人手法,他们却是专家中的专家。老兄,我花了十万点的代价,把你给收买了,你就应该乖乖地做个好商品。如果你忽然间忘记了这一点,而试图要……比如说……把我们之间的谈话转述给里欧思,那么你就会被处死,而且是以我所指定的方式处死。” 在布洛缀克优雅高贵的脸上,突然浮现出许多狰狞的线条,原本做作出来的微笑也一下子变成了骇人的嗥叫。在这一瞬间,迪伐斯看到了他的买主的买主——宇宙邪灵,正借着这位买主的眼睛在向外瞪视。 迪伐斯不发一语,在布洛缀克的两名“游伴”押解之下,走回了自己的房间。面对着巴尔的问题,他先沉思了一会儿,再以很满意的口气说:“不,说来可真是奇怪,我反而让他给贿赂了。” 两个月的艰苦征战,在贝尔·里欧思的身上刻画出了痕迹。他整个人笼罩在凝重的严肃气氛之中,而且变得暴躁易怒。 现在,他就正用很不耐烦的口气向对他崇拜不已的路克中士说:“中士,你在外面等着,等我问完了话,再把这两个人送回他们的房间。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准进入,任何人都不准,听懂了没有?” 中士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之后,就走到门外去了。里欧思心烦气躁地抓起桌上待批的公文,将它们一股脑儿丢进最上层的抽屉,然后再用力把抽屉关起来。 “坐啊。”他对站在面前的两个人不耐烦地说,“我没有多少时间,严格说起来,我根本不应该来这里,可是我又必须跟你们见一面。” 他转身面向巴尔。老贵族站在一个方正的水晶饰物前,正用他细长的手指抚摸玩赏。水晶的内部镶嵌着当今的大帝——克里昂二世满脸皱纹而威严无比的肖像。 “老贵族,首先我要告诉你,”将军开始说,“你的哈里·谢顿就要输了。当然,‘他’打得很好,基地的战士一波波蜂拥而出,个个都不要命似的英勇作战。每一个行星都做了激烈的反抗,而一旦被攻下来之后,又毫无例外地兴起反抗活动,给征服者带来无穷的麻烦。可是,它们终究还是被我们攻下,也终于被占领住了,所以你的谢顿眼看就要输了。” “可是他还没有输。”巴尔恭敬地轻声回答。 “基地已经没有指望了,他们想用重金求和,求我别对谢顿做最后的考验。” “正如谣言所说的一样。” “啊,谣言来得比我还快吗?有没有提到最新的发展?” “什么最新的发展?” “哦,那个布洛缀克大人,大帝最宠爱的大臣,由于他自己的要求,现在已经是远征舰队的副总司令。” 迪伐斯这时才第一次开口:“头儿,由于他自己的要求?这是怎么搞的?还是你开始对他产生好感了?”说完他就忍不住咯咯大笑起来。 里欧思却镇定地说:“不,不能说是我改变了对他的观感,是他用了我认为很合理、很足够的代价,跟我换得这个职位。” “比方说?” “比方说,他答应向大帝要求增援。” 迪伐斯轻蔑的笑意更浓了:“他已经和大帝联络过了,啊?头儿,我想你现在一定充满希望地在等待增援舰队,他们答应早晚会来的,对不对?” 第一章将军 第四节贿赂(3) “你错了!他们已经来了。五艘星舰组成的舰队,每一艘都性能良好、武力强大,带着大帝的亲笔祝福函前来,还有更多的星舰正在途中——怎么了,行商,有什么不对劲吗?”他以讽刺的口吻问道。 迪伐斯从突然僵住的嘴中勉强吐出了几个字:“没有什么。” 里欧思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面对着行商,一手放在腰际的核铳上。 “我问你,行商,有什么不对劲吗?这个消息似乎令你很不安。当然,你不会突然关心起基地的安危吧?” “我没有。” “有——而且,你还有很多古怪的地方。” “哦,是吗?”迪伐斯的微笑看来很不自然,双手在口袋中握紧成拳头,“你通通提出来好了,我来为你逐一解释。” “你听好了——你被捕的过程太容易了,你的太空船只受到一次攻击,防护罩就被摧毁,而你就投降了。你也太轻易就背弃了自己的世界,而且根本没有要求代价。这些都很令人起疑,你说对不对?” “我渴望投靠胜利的一方,头儿,我是一个识相的人,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姑且接受。”里欧思声音嘶哑地说,“然而,在你之后,我们再也没有逮捕到任何行商。基地的每一艘太空商船都速度奇快,他们只要想逃,都能轻易逃过我们的追击。而那些奋力迎战的,每一艘也都有强力的屏蔽,足以抵挡轻型巡弋舰的攻击。只要情况允许,每一个行商都宁愿战死也不投降。在我们所占领的行星上与星空中,那些游击战的组织者与领导者,他们原来的身份也都是行商。 “难道你是唯一识相的人吗?你既不抵抗又不逃走,还自动自发地借机出卖了基地。你可真特殊,特殊得真奇怪,事实上,特殊得太可疑了。” 迪伐斯却轻声说道:“我懂得你的意思了,但是你根本没有什么具体证据。我在这里已经六个月了,这段时间中我一直都很安分。” “你的确很安分,我也因此待你不薄,我没有动过你的太空船,为你也处处设想周到。可是你却令我失望了,其实你还可以提供更多的情报给我。比方说吧,你推销的那些装置,也许就对我们很有用。那些核能装置所应用的核子学原理在基地发展出的许多难缠的武器中,想必也都用上了,对不对?” “我只是个行商,”迪伐斯说,“并不是一名伟大的技师。我只负责兜售那些货品,怎么制造的不关我的事。” “好吧,这一点我们很快就可以知道,这就是我到此地来的目的。比如说,我要到你的太空船去仔细搜一搜,看看有没有个人力场防护罩,你自己虽然没有佩戴,可是基地每一个战士的身上都有。如果给我搜到的话,那就是一个很重要的证据,证明你有意保留一些情报,对不对?” 迪伐斯没有回答,里欧思又继续说下去:“我还能够取得更直接的证据,我将心灵探测器也带来了。虽然它上次突然失灵,不过跟敌人打交道,可是一门很深奥的学问。” 他的声音现在充满了威胁的意味,迪伐斯还感觉到有东西抵住他的胸口——那是将军的核铳,刚从皮套中掏出来的。 将军又以平稳的口气说:“你把手上戴的手镯摘掉,把身上其他的金属饰物也全部除下来交给我。动作慢一点!电磁场会被干扰,你应该知道,心灵探测器只能在静电场中工作。对,就照这样,把它给我。” 此时,将军办公桌上的收讯器突然亮了起来,一个信囊随即出现在传送槽中。 里欧思走到办公桌旁,用核铳比着一直站在桌旁的巴尔:“老贵族,你也一样,你也戴了手镯,所以也有嫌疑。虽然你帮了不少忙,我对你也没有任何恨意,但是,我要看看心灵探测器的结果,然后才能决定你一家人的命运。” 说完,里欧思俯身要去取那信囊。巴尔突然举起镶着皇帝立体肖像的水晶,出其不意地往将军头上砸去。 迪伐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呆了,仿佛老人忽然间被恶魔附身一样。 “走!”巴尔压低声音道,“赶快!”说完,他将掉在地上的核铳拾了起来,藏进自己的上衣。 当他们将门推开一个窄缝,钻出办公室时,发现路克中士仍旧等在外面。 中士立刻转过头来,巴尔故作镇定地说:“中士,带路吧。” 迪伐斯则赶紧把门关了起来。 路克中士一言不发地将他们带回房间,来到门口之后,他突然顿了一下,然后三人又继续向前走。因为,此时已经有一把核铣指着中士的肋骨,他的耳旁还有一个严厉的声音说:“带我们到太空商船去。” 到达太空商船停泊处后,迪伐斯走到前面去开气闸,巴尔对中亡说:“路克,你就站在那里别动。你是一个老好人,我们不想杀你。” 不料此时中士认出了核铳上镂刻的字母,脱口吼道:“你们杀了将军!” 然后,他发出一声疯狂而毫无意义的叫喊,奋力向前扑了过去,却正好撞上核铳冒出的烈焰,顿时变作一团惨不忍睹的焦炭。 不久之后,太空商船从这个死寂的行星起飞。又过了一会儿,强烈的信号灯才射出阴森的光芒,交织成一片淡黄色的蛛网。在银河巨型透镜状的背景中,另外又有许多黑影腾空而起。 迪伐斯绷着睑说:“巴尔,抓紧啦。让我们看看,他们到底追不追得上我们的船舰。” 不过他心里很明白,答案绝对是否定的。 他们进入外太空后,迪伐斯的声音已接近嘶哑:“我给布洛缀克吃的饵恐怕太香了一点,他现在似乎跟将军站在一条线上了。” 话还没有说完,他们已经冲进银河稠密的群星之间。 第1章 将军 第5-6节 第五节航向川陀(1) 方向控制器射出强力的信号波束,在太空中缓慢而彻底地过滤着各个方位。拉珊·迪伐斯正俯身观察一个黯淡的小球形仪器,想要寻找任何一点反应的迹象。 杜森·巴尔坐在角落的便床上,耐心地看着迪伐斯工作。他突然问道:“没有那些家伙的踪迹了吧?” “帝国的大兵吗?没有。”行商吼道,声音中带着明显的不耐烦,“我们早就把那些王八蛋给甩掉了。老天保佑!我们在超空间中盲目地跃迁,还好没有跳进恒星的肚子里去。即使他们的速度够快,想必也不敢追来,更何况他们不可能比我们快。” 他靠向椅背,将衣领扯松:“不知道帝国那些家伙在这里动了什么手脚,我感觉有些超空间裂隙的排列被搞乱了。” “我懂了,这么说,你是试图要回基地去。” “我正在呼叫‘协会’——或者应该说在试着呼叫他们。” “协会?那是什么组织?” “是‘独立行商协会’的简称,你从来没有听说过,啊?不过,也不只你一个人没听过,因为我们还没有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他们沉默了一阵子,盯着毫无动静的收讯指示器,然后巴尔又问:“你确定是在通讯范围之内吗?” “我不知道,对于目前的位置,我只有一点模糊的概念,但也只是靠盲目的推算得来的,这就是为什么我得借助方向控制器的原因。我们也许要花好几年的时间,你知道吗?” “会不会是那个?”巴尔指了指显像板。 迪伐斯赶紧跳起来调整耳机,他也看到显像板上的一团朦胧之中有一个微微发光的白点。 在接下来的半小时中,迪伐斯仔细控制着微弱的通讯超波。靠着这种超波波束,他可以经过超空间在一瞬间联络到五百光年以外的地方。如果换成‘迟缓’的普通光波,则必须花上五百年的时间才能行进到那么遥远的距离。 最后,他失望地靠在椅背上,抬起头来,又将耳机向后一推。 “老学究,我们来吃点东西吧。如果你想洗澡,浴室中有高压淋浴设备,不过热水要省着点用。” 然后他在舱壁旁一排柜子前蹲了下来,伸手在里面掏着,同时问巴尔说:“我希望你不是吃素的。” 巴尔回答:“我什么都能吃,但是协会联络得怎么样?又中断了吗?” “似乎如此,距离太远了,实在是太远了。不过没有关系,我早就料到会有这种情形。” 然后迪伐斯站了起来,把两个金属容器放到桌子上,对巴尔说:“老学究,只要等五分钟,然后按下这个接点,它就会自动打开来。你可以用它当盘子,里面还有叉子,的确是很方便的速食,只要你不介意没有餐巾的话。我想你一定很希望知道,我从协会那里得到了什么消息。” “如果不是什么秘密的话。” 迪伐斯摇摇头说:“对你不用保密——里欧思说的都是实情。” “关于纳贡的事?” “嗯——他们的确曾经有过这个提议,但是被他拒绝了。现在情况很糟糕,已经打到了洛瑞斯的外围恒星。” “洛瑞斯距离基地很近吗?” “啊?哦,你不可能知道的。它是当初的四王国之一,可以算是内缘防御阵线的一环,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问题是,他们出动了前所未见的巨型星舰,这就代表里欧思并没有向我们吹牛,他的确得到了增援。布洛缀克见风使舵,已经倒向他那一边了,是我把所有的事情搞砸的。” 他一面说,一面把速食容器外面的接点按下,垂头丧气地看着容器灵巧地打开。容器里面是炖熟的食物,舱房中立时弥漫着香气,巴尔已经开始吃了起来。 巴尔边吃边说:“我们直到目前为止,一直都在随机应变。可是在这里我们什么也不能做,也不能突破帝国的阵线回到基地。我们唯一能够做的,也是最合理的一件事,就是耐心地等待。不过,既然里欧思已经攻到了内缘阵线,我相信也不需要等太久了。” 迪伐斯放下叉子说:“等待,如此而已?” 然后,他又瞪大了眼睛咆哮道:“你当然没有关系,反正对你也没有切身的危险。” “我没有吗?”巴尔淡淡一笑。 “没有,其实,我告诉你,”迪伐斯的怒气已经浮上了表面,“我对于你这种态度已经厌烦透了。你把整个事件当成学术研究对象,放在显微镜底下不慌不忙地仔细观察。可是那里有我的朋友,他们已经处在生死关头,那里的整个世界,我的故乡,也快要被毁灭了。你是一个局外人,你当然不明白。” “我也曾经亲眼看着朋友死去。”老人的双手无力地垂在膝盖上,闭起眼睛来说,“你结婚了没有?” 迪伐斯回答:“行商是不结婚的。” “哦,我有两个儿子,还有一个侄儿,他们都接到了我的警告。但是,基于某些原因,他们不能有所行动。我俩这次逃了出来,就代表他们将被处死。我希望,至少我的女儿和两个孙儿,现在已经平安离开了那个世界。即使如此,我所冒的风险,还有我的损失,也已经比你大得多了。” 迪伐斯满脸不高兴,粗暴地说:“我知道,但是你有选择的余地。你仍然可以继续跟里欧思合作,我从来没有要求你……” 巴尔拼命摇着头:“迪伐斯,我并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你用不着良心不安,我并非为了你而牺牲两个儿子。我决定跟里欧思合作的时候,早就已经豁出了一切,可是一旦他使用心灵探测器——” 西维纳老贵族重新睁开眼睛,眼睛中流露出深沉的悲痛:“里欧思曾经来找过我一次,那是一年以前的事情。他提到了一个崇拜魔术师的教派,可是他却不了解真实内情。那并不 完全是一个教派,你知道吗?已经过了四十年了,可是西维纳仍然受到帝国的高压统治。过去前后发生过五次起义事件,但是都被镇压下去。后来,我发现了哈里·谢顿的古老记录,那个‘教派’所等待的,就是记录中的预言。 “他们等待着魔术师的到来,也已经为这一天做好了准备,我的两个儿子就是这批人的领导者。我心中的这个秘密,绝对不能被探测器发现,所以我的儿子必须牺牲?否则的话,他们仍旧会被当成叛徒处死,而半数的西维纳人也将要跟着遭殃。我根本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而我也绝对不是局外人。” 迪伐斯垂下了眼睑。巴尔继续柔声地说:“西维纳的唯一指望就是基地能够战胜。我的儿子可以说是为了基地的胜利而牺牲。当哈里·谢顿计算到基地胜利的时候,并没有将西维纳的救赎考虑在内,因此,对于同胞的命运,我并没有什么把握,我有的只是希望而已。” “我会怀着充分的信心一直等待下去。”巴尔不假思索地答道,“即使他们登陆了那个端点星,我仍旧会充满信心地继续等待。” 行商无可奈何地皱着眉说:“我不知道。但是绝不可能像你说的那样发展,不管有没有心理史学,都不会像变魔术那样。他们实在强大得可怕,而我们又太弱了,面对这种情况,谢顿又能做些什么呢?” “他什么都不必做,该做的早就做过了,而一切仍然在进行之中。你虽然没有听见鸣金擂鼓,但这并不就代表没有任何的发展。” “也许吧,但是我仍然希望,你刚才能把里欧思的脑袋打碎,让他永远爬不起来,他一个人就比整支军队还要可怕。” “把他的脑袋打碎?你忘了布洛缀克是他的副总司令?”巴尔的面容看来充满了恨意,“所有的西难纳人都等于是人质,而布洛缀克老早就证明了他的厉害。他因为他们无法付清积欠的税款。不,我们应该让里欧思活下去,比起布洛缀克来,他施加的惩罚简直就是恩典。”“但是六个月了,六个月以来,我们待在敌人的基地中,根本看不出任何的迹象。”迪代斯双手紧紧握着,压得指节咯咯作响,他又强调,“没有任何迹象能够证明你的话!” “哦,慢着,你倒是提醒了我——”巴尔在衣袋中摸索了一阵子,“这个也许有点用处。”说着,他就将一个小金属球丢到桌子上。 迪伐斯一把抓起来,问道:“这是什么?” “私人信囊,就是里欧思被我打昏前刚收到的那一个。这个东西,能不能算有一点用处?” “我不知道,要看里面装的是什么。”迪伐斯坐了下来,将金属球放在手中仔细端详。 第五节航向川陀(2) 当巴尔洗完了冷水浴,又在空气干燥室舒舒服服地享受了暖流的吹拂之后,发现迪伐斯正坐在工作台前,全神贯注,默然不语。 西维纳老贵族一面拍打着自己的身体,一面扯着喉咙问道:“你在干什么?”迪伐斯抬起头来,胡子上粘了许多亮晶晶的汗珠。他回答说:“我想把这个信囊打开。” “没有里欧思的个人特征资料,你能够把它打开吗?”巴尔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惊讶。 “如果我打不开的话,我就自动退出协会,这辈子再也不涉足太空。我刚才拿三用电子分析仪,对它的内部做了详细检查,我身边还有一些小工具,专门用来打开各种信囊。帝国根本没有人晓得有这些工具。你知道吗?我以前曾经干过小偷,一个行商什么事情都得懂一点。” 说完,他又低下头去工作,拿着一个扁平的小仪器,轻巧地探着信囊表面各处,每次的接触都带起了红色的电花。 然后迪伐斯又说:“我可以看得出来,这个信囊做得很粗陋,反正帝国的工匠对于这种小巧的东西都不在行。你看过基地出品的信囊没有?只有这个的一半大,而且能够屏蔽电子分析仪的探测。” 然后他屏气凝神,衣服下的肌肉明显地鼓胀起来,微小的探针慢慢向下压……信囊终于悄无声息地打开了,迪伐斯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将信囊拿在手中,信笺有一半露在外面,好像是金属球吐出的舌头。 “这是布洛缀克写的信,”迪伐斯看了一下,然后又以轻蔑的语气说,“信笺用的还是普通纸张。基地所出品的信囊,打开之后,信笺在一分钟之内就会氧化变成气体。” 但是巴尔却摆手示意他别再说话,自己很快地看了一遍内容: “发文者:大帝陛下钦命特使、枢密大臣、帝国高级贵族安枚尔·布洛缀克。 “受文者:西维纳军政府总督、帝国星际舰队将军、帝国高级贵族贝尔·里欧思谨致贺忱。 “第一一二○号行星已放弃抵抗,攻击行动如预定计划继续顺利进展。敌已呈现疲弱之势,定能达成预期之最终目标。” 巴尔看完了这些蝇头小字,抬起头来怒吼道:“这个傻瓜!这个矫揉造作的混蛋!这算是哪门子的密函?” “哦?”迪伐斯也显得有些失望。 “根本什么都没有提到,”巴尔咬牙切齿地说,“这个只会谄媚、阿谀、奉承的大臣,现在竟然也扮演起将军的角色。当里欧思不在的时候,他就是前线的总指挥官,他拿这些与自己根本无关的军事行动大做文章,做出这种自大自夸的报告,完全是为了自我安慰。‘某某行星已放弃抵抗’‘攻击继续进展’‘敌呈疲弱之势’,他简直就是个大草包!” “嗯,不过,慢着,等一等——” “把它丢掉。”老贵族转过身去,一脸悔恨的表情,“天晓得,我原本也没希望它会是多了不起的重要机密,然而两军交战时,即使是最普通的例行命令,如果没有传达下去,也会使得军事行动受到干扰,影响以后的局势。我当时就是这么想,才会把它带走的。可是这种东西!还不如把它留在那里,让它耽误里欧思一分钟的时间也好,总比如今落在我们手中更有价值。” 可是迪伐斯却站了起来:“看在谢顿的分上,能不能请你闭嘴,暂时不要发表高论。” 说完,他将信笺举到巴尔的面前:“请你再读一遍,他所谓的‘预期之最终目标’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还用说吗?当然就是征服基地。” “是吗?也许他指的是征服帝国呢。你也知道,他深信那才是最终的目标。” “假使果真如此,那又如何呢?” “果真如此的话,”迪伐斯的笑容消失在大胡子中,“那么,注意看,让我做给你看。” 迪伐斯只用了一根手指就将那个有着龙飞凤舞标志的羊皮纸信笺塞了回去。 然后金属球发出了一声轻响,信笺就消失不见,而金属球又恢复了原状,变成了光滑而没有缝隙的球体。在它的内部,还传出了一阵零件转动的响声,那是控制开关借着随机的转动,正在将密码锁的排列搅乱。 “现在,如果没有里欧思的个人特征资料,就没有办法把这个信囊打开了,对不对?” “对于帝国那方面而言,的确是没有办法。”巴尔附和道。 “这么说的话,它里面所装的任何证据,我们都不知道,是绝对货真价实的机密文件。” “对于帝国那方面而言,也的确如此。”巴尔再度附和。 “可是皇帝有办法将它打开来,对不对?政府官员的个人特征一定都已建档。在基地,我们的政府就保有官员们的详细个人资料。” “在帝国的首都也有这种资料。”巴尔再次附和迪伐斯的话。 “那么,当你这位西维纳的贵族向克里昂二世那位皇帝禀报,说他手下那只最乖巧的鹦鹉和那头最勇猛的猎鹰,竟然勾结起来密谋将他推翻,并且呈上信囊为证,他会对布洛缀克写的‘最终目标’如何理解?” 巴尔有气无力地坐下来,对迪伐斯说:“等一等,我没有搞懂你的意思。”他抚摸着瘦削的脸颊,又问道,“你不是要玩真的吧?” “我就是要玩真的。”迪伐斯被激怒了,“听好,过去的十个皇帝之中,有九个是被野心勃勃的将军杀头或是枪毙的,这是你自己跟我讲了许多遍的事情。老皇帝一定立刻就会相信我们的话,令里欧思根本措手不及。” 巴尔细声低语:“天啊,这家伙的确是要玩真的。银河在上,老兄,你用这种牵强附会、不切实际、三流小说中的计划,绝对解决不了谢顿危机的。如果你从来就没有得到信囊呢?如果布洛缀克没有使用‘最终目标’这几个字呢?谢顿不可能依赖这种天外飞来的好运。” “如果天外真的飞来好运,谢顿难道就不能加以利用吗?这并没有违反任何定律,不是吗?” “当然,可是……可是……”巴尔突然顿了一下,然后以显然经过压抑而表现出的镇定说,“你想,首先,你要怎样到达川陀?你不知道那颗行星的位置,我也根本不记得它在银河中的坐标。你的这艘太空船上又没有星历表,甚至连我们现在身在何处,你都还搞不清楚呢。” “我们不会在太空中迷路的,”迪伐斯咧嘴一笑,已经坐到了控制台前,“我们立刻登陆最近的一颗行星,然后等我们再升空的时候,就可以带着最好的宇航星图,能够把我们所在的位置弄得明明白白。布洛缀克送给我的十万点钞票,会很有用处的。” “此外,我们的肚子还会被射穿一个大洞。帝国这一带的星空,每个行星一定都在画影图捉拿我们。” “老学究,”迪伐斯耐着性子说:“你不要这么天真好不好?里欧思说我的太空船投降得太容易了,哈,他并不是在说笑。这艘船有足够的火力,防护罩也有充足的能量,在这个边区星空不管遇到任何敌人,我们绝对都有能力应付。此外,我们还有个人防护罩,帝国的大兵一直都没找到,你知道吗?因为我藏得很好。” “好吧,”巴尔说,“就算你能到达川陀,你又准备怎么样去见大帝?你以为他会随时恭候大驾吗?” “这一点,等我们到了川陀再想办法也不迟。”迪伐斯回答。巴尔无奈地喃喃应道:“好吧!好吧!我也一直希望在死前能去川陀看一看,已经想了有半个世纪了,就照你的意思做吧。” 超核能发动机立刻启动,舱内的灯光变得闪烁不定。两人体内也感到了轻微的抽搐。他们再度进入了超空间。 第六节川陀(1) 群星如同荒野间的杂草一般浓密,拉珊·迪伐斯直到现在才发现,在计算超空间的航线时,小数点以下的数字有多么重要。由于需要做许多次不到一光年距离的跃迁,他们感到强烈的压迫感。如今,四面八方全都是闪耀的光点,又带来了一种诡异的恐惧感,太空船彷佛已经迷失在一片光海之中。 前方出现了一个由万颗恒星组成的星团,射出的光芒扯裂了周围黑暗的太空。 帝国的巨大首都世界——川陀,就藏在那个星团的中央。 川陀不只是一个行星,更是银河帝国二十万星系的心脏。它唯一的功能就是行政管理,唯一的目的就是统治帝国,唯一的产物就是法律条文。 川陀世界的机能呈畸形发展,在其表面上仅存的生物是人类、人类的宠物与人类的寄生虫。除了皇宫周围方圆十英里之外,找不到任何的草地或一块露在外面的土壤。而在皇宫范围之外的地方,也看不到任何天然水源,因为这个世界所需的一切用水,全都储藏在巨大的地下蓄水池中。 整个行星都覆盖着不会损坏、不会腐蚀、闪闪发光的金属外壳,作为无数巨大金属建筑的基础。这些密布各处的金属建筑物,相互之间由许多通道与回廊联系,里面分割成许多大小不一的机关部门——底层是大型的商业中心,顶楼是五光十色的游乐场所,每到晚上就会变得热闹非凡。 走过一个接一个的金属建筑,就可以环游川陀世界各个角落,根本不用离开这些建筑群。但是这样做,却也就没有机会俯瞰这座城市。 为了供应川陀四百亿人口所需的粮食,每天都有庞大的太空船队起降,数量超过帝国有史以来任何的星际舰队。川陀居民消耗了这么多的粮食,他们所能做出的唯一回报,就是帮助这个自有人类以来最庞杂的政府的行政中心,处理来自银河各处的各种疑难杂症。 川陀有二十个农业世界作为它的谷仓,而整个银河都应算是它的仆人……太空商船两侧被巨大的金属臂紧紧夹住,缓缓地经由斜坡滑向船库。在此之前,迪伐斯已经耐着性子办好了许许多多繁复的手续。既然这个世界唯一的功能便是生产一式四份的公文,各种手续的繁杂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当他们还在太空中的时候,就被拦下进行初步的检查,填好了一张问卷表格。 但是他们绝对想不到,那份表格只占了总共需要填写的百分之一。他们在当时就接受了许多盘问,还有例行的初级心灵探测。海关官员再为他们的太空船拍照存档,并且为两人做个人特征分析,再详细记录下来。接下来是搜查违禁品与私货,缴交入关税……最后一关是检查两人的身份证件与游客签证。 杜森·巴尔是西维纳人,当然算是帝国的百姓,然而迪伐斯却没有任何必需的证件,成了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物。负责询问他们的海关官员立时露出了万分遗憾的表情,说他不能准许迪伐斯入境,而且还必须把他扣押起来,接受进一步的正式调查。 突然间,一张由布洛缀克大人领地担保的一百点崭新钞票,出现在海关官员的眼前,并且悄悄地易手。官员装模作样地轻咳了一声,脸上遗憾的表情随即消失。 他从某个文件格中掏出一张表格,熟练而迅速地填写完毕,并且将迪伐斯的个人特征资料,郑重其事地附在那张表格之上。 在表格上面,两人的居住地填写的都是“西维纳”。 而在太空船库中,他们的太空船被安置在一角,照相存档、记录相关资料、清点内部物品、复印乘客的身份证明,然后缴交手续费,做好缴清费用的记录,这才终于领到了收据。 不久之后,迪伐斯来到了一个巨大的天台,耀眼的白色太阳高挂在头顶。附近有许多妇女在谈天,许多儿童在嬉戏,男士们则懒洋洋地一面喝着酒,一面听着巨型新闻幕中高声播报的帝国新闻。 巴尔则走进一间新闻传播室,付了足够的铱币,从一堆报纸中取走了最上面的一份。他买的是川陀的《帝国新闻报》,那是帝国政府的机关报。从新闻传播室的后面传出了印刷机轻微的噪声,正在赶印更多的报纸。“帝国新闻报总社”离此地很远——地面距离一万英里,空中距离六千英里,然而由于印刷机与总社直接连线,所以能够即时将最新的消息印制出来。在这个行星上各个角落,类似的新闻传播室共有上千万个,每一个都以这种方法提供最新的新闻报道。 巴尔看了看报纸的标题,然后对迪伐斯轻声说:“我们应该先做什么?”迪伐斯正在尽力使自己摆脱沮丧的情绪——他如今处于一个距离故乡极遥远的世界。这个世界使他眼花缭乱,居民的各种行为令他无法理解,他也几乎听不懂他们的语言,这些都使得迪伐斯感到很大的压迫感。在他的身旁,耸立着无数闪耀金属光泽的高大建筑,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也使得他有喘不过气的感觉。在这个由整个行星所构成的大都会中,人人似乎都过着忙碌而疏离的生活,这又令他感到了可怕的孤寂,体会到自己的微弱与渺小。 他回答巴尔说:“老学究,现在最好一切都由你作主。” 巴尔显得很镇定,低声说道:“我曾经试图把这里的情形告诉你,可是我也知道,百闻不如一见,你没有亲眼见到,很多事情是不会相信的。你知道每天有多少人想觐见大帝吗?差不多一百万。你知道他接见多少?每天顶多十个。我们得先向政府机关提出申请,这样做会非常麻烦,可是我们又请不起贵族帮忙说。” “我们的十万点钞票,根本还没有用掉多少。” “一个帝国高级贵族就能吃掉那么多钱,可是想要见到大帝,至少要有三四个高级贵族牵线。而如果循政府机关的途径,大约总共需要找五十个局长、主任这一类的行政长官,但是他们也许每个人只收一百点。让我来负责跟他们交涉,因为你的口音太重,他们听不懂你的话。此外,你也根本不懂帝国的‘红包文化’,这可是一门艺术,我向你保证……啊!” 巴尔在《帝国新闻报》的第三页发现了他想要找的消息,赶紧将报纸递给迪伐斯。 迪伐斯读得很慢,因为他对报上的遣词用字很不习惯,不过至少还能读得懂。 看了半晌之后,他抬起头来,眼神中充满了不安与忧郁,用手背使劲一拍报纸,气呼呼地说:“你认为这种消息可靠吗?” “在某个限度之内——”巴尔冷静地回答,“上面说基地的舰队已经被完全消灭,这是很不可能的事情。这个首都世界距离前线那么遥远,如果是通过一般的战地新闻渠道,他们可能已经把这个新闻炒了好几遍。我想,它真正的意思是指里欧思又赢了一场战役,这种事情一点也不值得大惊小怪。上面说他拿下了洛瑞斯,指的是不是洛瑞斯王国的首都行星?” “是的,”迪伐斯想了想又说,“或者应该说,是当年那个洛瑞斯王国。它距离基地还不到二十秒差距,老学究,我们的动作得快一点。” 巴尔耸耸肩:“在川陀可急不得,如果你急的话,可能就会死在核铳之下。” “那么需要多久的时间呢?” “如果我们运气好的话,也至少要花一个月的时间,再赔上那十万点现钞——那些钱即使够用,也得那么久才行。万一在这段时间中,大帝突然心血来潮,移驾到了避暑行星去,在那里他不会接见任何请愿者,那就得再等更久了。” “但是基地……” 第六节川陀(2) “基地会安然无事的,就像直到如今一样。来,我们该解决晚餐问题了,我好饿。吃完饭之后,傍晚这段时间可以好好利用一下。以后,我们再也见不到川陀或是类似的世界了,你知道吗?” 外围星省内政局长摊开两只肥胖的手,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用猫头鹰似的近视眼盯着两位申请者,对他们说:“可是大帝御体欠安,两位先生,不用再去麻烦我的上司了。这一周以来,大帝陛下根本没有接见任何人。” “他会愿意接见我们的。”巴尔装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只要告诉大帝,说我们是枢密大臣的手下就行了。” “不可能,”局长高声强调,“我这么做会连饭碗都砸掉。这样吧,如果你们能够把来意说得更明白一点,我就愿意尽量帮你们的忙,懂吗?但是我一定要知道得很详细,才能向我的上司提出来,请他考虑接受这个案子。” “如果我们的来意可以随便向任何人透露,而不是只能讲给大帝听,”巴尔振振有词地说,“那么又有什么重要性呢?又何必非得要求觐见大帝陛下呢?我建议你不妨稍微冒点险,把握住这个难得的机会。也许我应该提醒你,如果大帝陛下认定了我们的事情很重要——其实我保证一定会的——那么你也会因为帮助我们有功,而必定受到奖赏。” “话是没错,可是……”局长耸了耸肩,没有再说下去。 “这是你的大好机会。”巴尔继续鼓动他,“当然,冒险总要得到一点回报,我们知道这件事情非常麻烦你。你肯给我们这个机会来向你解释我们的问题,我们万分感激你的好意。如果能让我们有一点实际的表示……” 听到这里,迪伐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在过去一个月当中,同样的话他几乎听了不下二十遍。每一次这种对话之后,都照例在遮遮掩掩之中,会有几张钞票迅速地易手。但是这次的结局稍有不同,通常钞票都会立刻从视线中消失,这回却仍然留在台面上。局长好整以暇地一张一张数着,还把每张钞票都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一遍。 然后局长的口气起了微妙的变化:“由枢密大臣担保,啊?真是好钞票!”“让我们回到正题……”巴尔催促道。 “不,等一等,”局长打断了巴尔的话,“我们一步一步来,我实在很想知道你们真正的来意。这些钱都是新钞,你们的口袋里一定装了不少,因为我突然想到,在你们来见我之前,一定已经见过了许多官员。好了,你们就照实说了吧。” 巴尔回答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唉,好吧,听好了,这也许就可以证明你们是非法入境的。因为你这位不说一句话的朋友,他的身份证明以及入境表格显然并不完整,他根本就不是帝国的子民。” “我否认你这种说法。” “你否认也不要紧,”局长的态度突然变得粗暴,“那个拿了你们一百点、在他的文件上签字的海关官员,已经全部都招了——不过当然不是自动招的。所以我们对你们两个人的了解比你们想像的要多得多。” “大人,你这么说,是在暗示我们请你收下的钱还不够让你冒这个险?……” 局长微笑着说:“正好相反,简直太够了。” 他将那些钞票丢在一边,又说:“回到我刚才所说的事情,其实是大帝自己注意到了你们的案子。两位先生,你们是不是最近曾做过里欧思将军的座上客?你们是不是刚从他的军队里逃出来——说得保守点,实在太容易了吧?你们是不是拥有一小笔财富,全是由布洛缀克大人领地所担保的钞票?简单地说,你们是不是两名间谍或刺客,被派到这里来。好了,你们自己招认是谁雇用你们,还有你们的任务是什么!” “你知道吗?”巴尔带着怒意,口齿伶俐地说:“你只是一个小小的局长,没有权力指控我们犯了任何罪,我们告辞了。” “你们不准走。”局长站了起来,眼睛似乎不再近视。他吼道,“你们现在不必回答任何问题,以后有的是机会——更好的机会。我也根本不是什么局长,而是帝国秘密警察的一名副队长,你们已经被捕了。” 在他的手中,突然出现了一把亮锃锃的高性能核铳。他面带微笑说道:“比你们更重要的人物也已经被捕了,今天就要将你们一网打尽。” 迪伐斯大吼一声,想要拔出身上的核铳,可是动作却慢了一步,那名秘密警察一面大笑着,一面已经使劲按下了扳机。铳口立刻吐出强力射线,正中迪伐斯的胸膛,闪耀出一阵毁灭性的烈焰。可是迪伐斯却完全没有受伤,个人防护罩将所有能量全部反弹回去,在半空中溅起一片闪烁的光雨。 迪伐斯立刻还击,秘密警察的上身在一瞬间就不见了,头颅随即滚落到地上。身后的墙壁被打穿了一个洞,一束阳光射进屋内,正好照在那个还在微笑的头颅上。 迪伐斯与巴尔赶紧从后门溜走。 迪伐斯一面跑,一面用粗哑的声音吼道:“赶快回到我的太空船上去,他们随时可能会发布警报。” 然后他又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咒骂:“又一个计划弄巧成拙了,我敢打赌,一定是宇宙邪灵在跟我过不去。” 冲到外面后,他们发现许多群众都围在巨型电视幕前,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可是他们没有时间停下来弄明白。他们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吼叫声,却根本顾不得发生了什么事。巴尔只来得及顺手抓起一份《帝国新闻报》,就奋力冲进巨大的太空船库。进入太空船后,迪伐斯开炮将顶棚打穿一个大洞,便驾着太空船仓皇从洞口直接升空。太空船循着无线电波导航的离境航线飞驰而去,速度超过了宇宙间一切速限。 “逃得掉吗?”巴尔着急地问。 此时,已经有十艘交通警察的太空警船紧追在后,后面更有秘密警察的星舰组成的中队。他们的目标是一艘外型明确的太空船,由两个已被确认的杀人凶手所驾驶。 “看我的!”迪伐斯刚说完,就在川陀上空两千英里处,硬生生地切入超空间。 由于此处行星的重力场太强,使得巴尔陷入了昏迷状态,迪伐斯也因为剧痛而感到一阵晕眩。好在飞过了几光年之后,就已经没有其他太空船的踪迹。 对于太空商船的精彩表现,迪伐斯的骄傲无法掩饰。他对巴尔说:“不论在哪里,都没有任何一艘帝国的船舰能够追得上我。” 然后,他又以苦涩的口气说:“可是我们现在已经走投无路了,又无法和他们那么强的势力为敌,我们该怎么办?大家要怎么办?” 巴尔在便床上无力地挪动着,刚才切入超空间所带来的生理反应还没有消退,全身各处的肌肉疼痛不堪。他回答迪伐斯说:“谁也不必做什么,一切都结束了,你看!” 他把紧捏在手中的《帝国新闻报》移到迪伐斯眼前,迪伐斯只看到标题就明白了。 “里欧思和布洛缀克——受谕召回并收押。”迪伐斯喃喃念着,然后又茫然地盯着巴尔,问道,“为什么?” “报道中并没提到,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帝国征伐基地的战争已经结束了。而与此同时,西维纳也爆发了革命,你仔细读一读这段新闻。”巴尔的声音越来越小,“我们可以找个地方停下来,再打探一些后续的发展。现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要睡觉了。” 说完,他就真的呼呼大睡起来。 太空商船开始连续跃迁,一次比一次的幅度大,横越过半个银河,一路向基地的方向进发。 第1章 将军 第7节 第七节终战 拉珊·迪伐斯感到浑身都不自在,甚至还有一点不高兴。刚才市长颁发一枚勋章给他,并为他佩戴上红色丝带时,他以世故的沉默忍受着市长溢美的言辞。完成这些仪式之后,其实他在这个典礼中的演出就结束了,然而为了顾及礼仪,他当然不能马上离开。这些繁琐的虚礼令他感到坐立不安,尤其不敢大声打呵欠,也不能把脚放到椅子上晃荡。所以他巴不得赶快回到太空去,只有那里才是属于他的天地。 接着,由杜森·巴尔所率领的西维纳代表团代表西维纳新政府在“公约”上签字,西维纳从此正式加入基地体系。脱离帝国的政治势力,直接转移到基地的经济联盟,西维纳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个星省。 此时,五艘帝国舰队的星舰掠过天空——它们是在西维纳的起义中被俘虏的皇家边境舰队星舰。这五艘硕大的星际战舰排列整齐划过天空,并且在通过市中心时一齐发出巨响,向地面的贵宾致敬。 典礼终于结束了,大家纷纷开始饮酒狂欢,高声交谈…… 迪伐斯忽然听到有人叫他,那是森内特·弗瑞尔的声音。迪伐斯的心中很清楚,像他这种角色,弗瑞尔一个早上的利润就可以买到二十个。可是弗瑞尔现在竟然表现得万分亲切,对着他弯了弯手指头,表示要请他过去。 于是迪伐斯走到了阳台,沐浴在夜晚的凉风中。他向弗瑞尔恭敬地鞠躬行礼,将愁眉苦脸的表情藏在大胡子下。然后迪伐斯发现巴尔也在那里。巴尔看到他,微笑着说:“迪伐斯,你得帮我说一句公道话。他们硬要说我过分谦虚,这种指控实在太可怕又太诡异了。” “迪伐斯,”弗瑞尔把咬在嘴里的粗雪茄拿开,然后说,“巴尔爵爷竟然说,里欧思会被帝国的皇帝召回,跟你们去川陀这件事情根本没有关系。” “阁下,完全没有关系,”迪伐斯不太客气地说,“我们根本没有见到那个皇帝。我们逃回来的时候,曾经沿途打探那场审判的消息,根据那些报道,这显然是一场阴谋。我们还听到了很多传闻,说那个将军与宫廷中有意谋反的党派勾结。” “但是,他是无辜的吗?” “里欧思?”巴尔插嘴道,“是的,老天有眼,他是无辜的。布洛缀克虽然在各方面都可以算是叛徒,不过这次对他的指控,却真的是冤枉他了。这可以算是一个司法闹剧,然而却是必要的,可以预测得到的,而且是不可避免的。” “我想,这是由于心理史学的必然性。”弗瑞尔故意将这句话说得很大声,表示他非常熟悉这些术语。 “一点都没错。”巴尔的态度变得严肃起来,“这个道理在事先难以看透,可是在事情结束之后,我就可以……嗯……就像在书本的末页看到谜底揭晓一样,问题就变得很简单了。现在,我们可以明白,由于帝国当前的社会背景,使它无法赢得任何征战。当皇帝软弱无能的时候,将军们当然都会蠢蠢欲动,为了那个既无聊而又必会招祸的帝位,将整个帝国搞得四分五裂。然而,在强势皇帝的领导之下,帝国又会变得麻痹僵化,虽然暂时阻止了表面上崩溃的趋势,却牺牲了一切可能的成长、发展与活力。” 弗瑞尔突然无礼地大声咆哮:“巴尔爵爷,你说得不清不楚。” 巴尔仍然保持微笑,缓缓回答说:“我也这么认为,因为我没有受过心理史学的训练,所以才会有这种困难。语言与精确的数学方程式比较起来,实在只是相当含糊的替代品。不过,让我们想想——” 巴尔陷入了沉思,弗瑞尔趁这个机会靠在栏杆上休息,迪伐斯则抬头看着天鹅绒般的天空,遥想着川陀现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巴尔又开始说:“阁下,你也知道,你和迪伐斯,当然还有基地上的每一个人,都认为想要击败帝国,首先必须离间皇帝与他的将军。你跟迪伐斯,还有其他的人其实都没有错——在考虑内部不和的原则上,这种想法都可以算是正确的。 “然而,你们所犯的错误,在于认为这种内在的分裂,必须源于某种个别的行动,或是某个人一时的心态。所以你们试图利用贿赂与假情报,借助于野心与恐惧心理。但是你们费尽心机、吃尽苦头,到头来还是白忙了一场。事实上,表面上看起来,每一次的尝试反而使得情势更糟。 “你们所做的这些尝试,就像是以人力在水面拍击出来的涟漪,对于巨浪没有一点影响。谢顿的巨浪依然继续向前推进,虽然悄无声息,却是无坚不摧。”巴尔转过头去,越过阳台的栏杆,看到了全城欢腾的灯火。然后他又说,“有一只幽灵之手在推动我们每个人——英武的将军、伟大的皇帝、我们的世界与你们的世界——这只幽灵之手属于哈里·谢顿所有。他早知道像里欧思这种人会失败,因为对他而言,成功就是失败的种子,而且越大的成功便会导致更大的失败。” 此时弗瑞尔冷淡地说:“我还是认为你的话一点也不清楚。” “请耐心听下去——”巴尔一本正经地说,“让我们考虑一下各种可能的情况。任何一个无能的将军都绝对无法对我们构成威胁,这一点至为明显。而当皇帝软弱昏庸时,将军再能干也一样不会危及我们,因为有更为有利的目标吸引他向内发展。历史告诉我们,在过去的两个世纪中,有四分之三的皇帝,都是出自叛变的将军或总督。 “所以,最后只剩下一种组合,就是强势的皇帝与骁勇的将军,只有这种组合才可能威胁到基地的安全。因为想要将一个强势皇帝拉下来并不容易,所以骁勇的将军就只好越过帝国的疆界向外发展。 “然而问题又来了,强势皇帝又如何维持威权呢?是什么在维持着克里昂二世的强势领导?这其实很明显,他不允许文臣武将的能力太强,这样他就能够唯我独尊。如果一个大臣 太过富有,或是将军太得人心,对他而言都是很危险的事。只要稍微研究一下近代的皇帝谱系,我们就可以发现,凡是稍有智商、明白这一点的皇帝都能变成一个强势皇帝。 “里欧思打了许多场胜仗,因此皇帝就起疑了,当时所有的情况都令他不得不起疑。里欧思拒绝了贿赂吗?非常可疑,可能另有阴谋。他最宠信的大臣突然支持里欧思?非常可疑,可能另有阴谋。事实上,并不是哪一个个别行动显得可疑,而是任何行动都会使他起疑——所以我们的计划全都是没有必要,也注定是徒劳无功的。因为真正使得里欧思显得可疑的就是他的成功。因此,他终于被召回,被指控谋反,被定罪并遭到杀害——基地又赢得了最后的胜利。 “所以说,大家可以看到,不论是哪一种可能的组合,都能保证基地是最后的赢家。这是必然的结局,不论里欧思做过些什么,也不论我们做过些什么,结果都是一样的。” 弗瑞尔这位基地大亨听到这里,若有所悟地点着头说:“很有道理!不过,如果皇帝身兼将军又如何呢?嘿,这时又会发生什么状况?这种情况你并没讨论到,所以你还不能算是证明了你的论点。” 巴尔耸耸肩:“我根本无法证明任何事,因为我并没有必要的数学工具,我只不过能做一点简单的推理。如今所有的贵族、所有的强人,甚至所有的江洋大盗都在觊觎帝位,而且历史告诉我们,成功的例子还真不算少。即使是一个强势皇帝,如果他太过于关心银河尽头的战事,又会带来什么后果呢?他离开首都多久之后,就可能会有人另竖旗帜兴起内战,逼得他非得收兵回防?就帝国目前的社会环境而言,一定很快就会发生这种情形。 “我曾经告诉过里欧思,即使是帝国所有的力量加起来,也不足以摇撼谢顿的幽灵之手。” “很好,很好!”弗瑞尔显得极为高兴,“所以你的意思是说,帝国永远不可能再对我们构成威胁。” “在我看来的确如此。”巴尔表示同意,“坦白说,克里昂二世很可能活不过今年,然后,必然又会因继位人选纷争四起,这样便有可能引起帝国的‘最后’一场内战。” 弗瑞尔接嘴道:“那么,我们就再也不会有任何敌人了。” 巴尔深思熟虑后说:“别忘了还有第二基地。” “在银河另一端的那个?几个世纪之内还碰不到呢。” 迪伐斯突然转过头来面对着弗瑞尔,脸色显得很凝重:“也许,我们的内部还有敌人。” “有吗?”弗瑞尔以冷淡的口气问道,“什么人?请举个例子。” “例如,有些人希望将财富分配得公平一点,希望辛勤工作的所得不要集中到几个人的手中。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弗瑞尔眼中的轻蔑之意渐渐消失,现出了如迪伐斯一样的愤怒眼神。 第2章 骡 第1节 第一节大会(1) 拉多尔是一个很小的世界,就军事潜力而言,可能也是二十七个世界中力量最弱的。不过,这也是它中选的另一个原因。它是一个带状的世界——这种行星在银河系中十分普遍,然而,其中适合住人的区域却少之又少,因为难得有恰到好处的自然条件。所谓带状世界的行星是指它的两个半球处于两种极端的温度,只有在中央的环状过渡地带,才可能会有生命出现。 从来没有到过这个世界的人一定会认为它没有什么吸引力。其实它上面有好些极具价值的地点,拉多尔唯一的城市——拉多尔市就是其中之一。这个城市沿着山麓的缓坡延展开,紧邻着它的好几座嵯峨崎岖的高山阻挡了山后低温半球的酷寒冰雪,并且为城市供应所需的用水。而被太阳炙晒的另一半球,则为它送来温暖干燥的空气。拉多尔市处于两个半球之间,成了一个四季如春的花园,全年仿佛都沐浴在六月天的清晨。城中每一幢房舍四周都有露天花园,里面长满了珍贵的奇花异草,全部都是人工加速栽培而成。这些园艺为当地人换取了大量的外汇。如今,拉多尔几乎已经变成一个农业世界,而不再是典型的行商世界。 因此,在这个穷山恶水的行星上,拉多尔市可算是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而这一点,也是它被选为大会召开地点的原因。 来自其他二十六个行商世界的会议代表、代表的眷属、秘书、新闻记者、船舰舰员,在短时间内使拉多尔的人口几乎暴涨一倍。拉多尔的各种资源几乎被消耗殆尽。大家尽情吃喝,尽情玩乐,根本没有人想休息。不过在这些吃喝玩乐的人群之中,只有极少数的人懵懵懂懂,不知道战火已经悄悄蔓延到了整个银河。而那些了解局势的大多数人,又可以再细分为三大类。 其中第一类占大多数,他们知道的并不多,不过却信心十足。例如,那个帽扣上镶着“赫汶”字样的太空船驾驶员,就是第一类人的典型。 那个年轻人正把玻璃杯举到眼前,透过玻璃杯,看着对面带着一丝微笑的拉多尔女郎,同时说道:“我们是直接穿过战区来到这里的——故意的。经过侯里哥之后,我们就关闭发动机,继续飞行了一光分的距离……” “侯里哥?”一名长腿的本地人插嘴问道。这次聚会就是由他做东。他又补充道,“就是上个星期,骡被打得屁滚尿流的那个地方,对不对?” “你是从哪里听说骡被打得屁滚尿流?”驾驶员以高傲的口气反问。 “从基地的电台听来的。” “是吗?乱讲,其实是骡攻下了侯里哥。我们几乎撞到了他的一艘护航舰,他们就是从侯里哥来的。如果骡真的被打得屁滚尿流,怎么可能还会留在原处,而把他打得屁滚尿流的基地舰却反而溜之大吉?” 另外一个人用高亢而含糊的声音说:“你别这么说,基地照例总是先挨两下子的。你等着瞧吧,把眼睛睁大点,老牌的基地迟早会打回来的,到了那个时候——碰!”这个声音含混的人说完之后,醉醺醺的眼睛中充满了笑意。 赫汶来的驾驶员沉默了一阵子,接着又说道:“无论如何,就像我刚才所说的,我们亲眼看见了骡的星舰,而且它们看起来十分精良——十分精良。我告诉你,它们看起来像是新建造的。” “新建造的?”做东的本地人若有所思地说,“他们自己造的吗?” 他随手摘下头顶上的一片叶子,优雅地放在鼻前闻了一下,然后丢进嘴里嚼了起来。被嚼烂的树叶流出绿色的汁液,空气中顿时弥漫着浓郁的薄荷香味。接着他又说:“你是想告诉我,他们用自己随便拼凑的船舰,竟然击败了基地的舰队?别胡说了!” “老学究,是我们亲眼看到的。我至少还能分辨出船舰和彗星有什么不同,你知道吗?” 本地人向驾驶员凑过去:“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听好,别再跟自己开玩笑了。战争不会无缘无故就打起来,我们有一大堆精明能干的领导者,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另外那个喝醉酒的人突然又大声叫道:“你注意看着老牌的基地,他们会忍耐到最后一分钟,然后就‘砰’!”说完,他愣愣地张着嘴巴,对身边的女郎微微一笑,女郎赶紧从他身边走开。 “比如说吧,老兄,你认为也许是那个什么骡在控制一切,不——对!”拉多尔人说。然后他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我所听到的,顺便提醒你一下,我是从很高层那里听来的,其实骡根本就是我们的人。我们买通了他,他的新船舰也许就是我们建造的。让我们面对现实——我们也许真的那么做了。当然,他最后绝不可能打败基地,却能搞得他们人心惶惶。当他做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们就可以乘虚而入啦。” 那女郎问道:“克雷夫,你只会说这些事情吗?战争,战争,我都听厌了。” 赫汶来的那名驾驶员马上用过度殷勤的口气说:“赶快换个话题吧,我们不能让女孩们厌烦。” “赶快换个话题吧,赶快换个话题吧……”喝醉的那人不断地重复这句话,同时还拿啤酒杯在桌上敲着拍子。 此时有几双对上眼的男女笑嘻嘻地大摇大摆离开了餐桌。同时,又有一些成双成对的“露水鸳鸯”从后院的“阳房”中走了出来。 话题变得越来越广泛,越来越杂乱,越来越没有意义…… 第二类人,知道的比较多一点,信心却又少一些。 像独臂而魁梧的弗南就是其中之一。他是赫汶出席这次大会的官方代表,因此获得大会很高的礼遇。他在这里忙着结交新朋友——尽可能挑女性朋友,不过有必要时,男性朋友也 绝不排斥。 现在,他正待在一间山顶房舍的阳台上,这间房舍的主人是弗南新结交的一位朋友。自从他来到拉多尔之后,今天才算第一次放松下来——后来他回忆起来,在拉多尔的那段日子,前前后后也只有两次这种机会。弗南那位新朋友名叫埃欧·里昂,他不是道地的拉多尔人,不过与当地人有亲戚关系。埃欧的房舍并非坐落在大众住宅区,而是独立于一片花海之中,四周充满了花香与虫鸣。弗南所在的那个阳台,其实是一幢倾斜四十五度的草坪,他摊开四肢躺在上面,尽情地享受着温暖的阳光。 “这些享受在赫汶一样都没有。”弗南说。 埃欧懒洋洋地回答:“你曾看过低温半球的景观吗?离这里二十英里就有一处,氧气凝结成了液体,像水一样流动。” “你少胡说八道了。” “绝对是事实。” “得了吧,埃欧,我告诉你——想当年我的手臂还连在肩膀上的时候我跑遍了整个银河,你知道吗?你不会相信的,不过……”讲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故事,埃欧果然完全不信。 埃欧一面打着呵欠,一面说道:“新不如旧,事实就是如此。” “我想也是,唉,”弗南突然发起火来,“别再提这种事了。我跟你提过我的儿子没有?你可以说他是个旧派人物,他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伟大的行商。他从头到脚都跟他老子一模一样——从头到脚,唯一不同的是他竟然结了婚。” “你的意思是说签了一张卖身契?跟一个女人?” “就是这样,我自己一点也看不出这有什么意义。现在,他们夫妻到卡尔根度蜜月去了。” “卡尔根?卡——尔——根!老天,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弗南笑得很开心,回答道:“就在骡对基地宣战前不久。”他故意说得很慢,代表这句话另有深意。 “他们只是去度蜜月吗?” 弗南点点头,又示意埃欧向他靠近,然后以沙哑的声音说:“事实上,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事情,只要你别再泄露出去就好。我的孩子去卡尔根其实另有目的。当然,你也知道,现在我还不想泄露这个目的究竟是什么。不过你只要看看目前的局势,我想你就能猜得八九不离十。总之,我的孩子是那件任务的执行者,我们行商急需一点骚动——” 他露出了狡猾的微笑,继续说道:“现在果然来了。我不能说我们是如何做到的,但是,我的孩子一到卡尔根,骡就派出了他的舰队——我的儿子!” 埃欧感到十分佩服,也开始对弗南推心置腹:“那太好了,你知道吗?据说我们有五百艘船舰,随时待命出发。” 弗南以权威的口气说:“也许还不止这个数目。这才是真正的战略,我喜欢这样。” 他使劲抓了抓肚皮,发出骇人的声响,又说:“可是你别忘记了,骡也是一个精明的人物,在侯里哥发生的状况令我很担心。” “我听说他损失了十艘船舰。” “当然,可是他总共动用了一百多艘,基地最后只好撤退。那些独裁者吃了败仗,固然是大快人心的事情,可是他们这样兵败如山倒,却也不是一件好事。”说完他摇了摇头。 “我的问题是,骡的船舰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现在谣言满天飞,都说是我们帮他建造的。” “我们?行商?赫汶拥有独立世界最大的星舰制造厂,可是我们从来没有帮任何外人造过一艘船舰。你以为有哪一个世界会不顾虑其他世界的联合抵制,而擅自为骡提供一个舰队?这……简直是神话。” “那么,他到底是从哪里弄来那些船舰的?” 弗南耸耸肩:“我想,那是他自己建造的,这一点也令我很担心。” 说完,弗南朝着太阳眨眨眼睛,将双脚放在光滑的木制脚台上,脚指头来回地屈伸着。不久,他就渐渐进入梦乡,轻微的鼾声与虫鸣声交织在一起。 最后一类人只占极少数,他们知道的最多,也就一点信心都没有,例如蓝度就属于第三类。 如今“行商大会”进行到了第五天,蓝度走进了会场,看到他原先约好的两个人已经在那里等他。会场中的五百多个座位都还是空的,他们三人故意提早来到这里碰面。 蓝度几乎还没坐下就迫不及待地说:“我们三个人,就代表了独立行商世界将近一半的军事力量。” “是的,”伊斯的代表曼金答道,“我们两人已经讨论过这一点了。” 蓝度说:“我准备很快、很诚恳地把话说完,我对于尔虞我诈的交涉谈判一点兴趣也没有。简单一句话,我们如今的情势简直糟透了。” “是因为——”涅蒙的代表欧瓦·葛利问道。 “是因为上一个小时的发展,拜托!让我们从头检讨一下。首先,我们如今所处的情况,并不是我们所作所为导致的结果,而且无疑也不在我们的控制之中。我们原先的交涉对象并不是骡,而是其他几个统领。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卡尔根以前的那个统领,可是在最紧要的关头,他竟然被骡打垮了。” 第一节大会(2) “没错,然而这个骡却是一个不错的替代人选。”曼金说,“对于合作者,我一向不吹毛求疵。” “当你知道所有情况之后,就会改变心意了。”蓝度的身子向前倾,双手放在桌面,掌心朝上,做了一个明显的手势。 然后蓝度又说:“一个月之前,我派我的侄子两口儿到卡尔根去。” “你的侄儿!”欧瓦·葛利吃惊得吼了出来,“我不知道他就是你的侄儿。” 曼金却以冷淡的口气问:“你这么做有什么目的?这个吗?”他用拇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圆。 “不,如果你指的是骡向基地宣战的那件事,不,我怎么可能期望那么高?这个年轻人什么也不知道——既不知道我们的组织,也不了解我们的目的。我只告诉他说,我是赫汶一个爱国团体的普通成员,他到卡尔根去,只是顺便帮我们观察一下状况。我真正的动机,我必须承认,其实也相当暧昧。我最主要是对骡感到好奇而已,他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天才——关于这一点,我们已经讨论得够多了,我不想再重复。其次,我的侄子曾经到过基地,也跟那边的地下组织有过接触,他将来很可能成为我们的重要同志。所以我想,让他去一趟卡尔根,将会是一个很有意义的训练。你明白了吗?” 欧瓦的长脸拉得更长,露出了大颗大颗的牙齿。他说:“这么说,你一定对结果大吃一惊。我相信,如今没有一个行商世界不晓得你那个侄儿假冒基地名义拐走骡的一名手下,给了骡一个现成的宣战借口。老天啊,蓝度,你可真会编故事,我实在难以相信你会跟这件事没有牵连。你承认了吧,这一定是个精心策划的行动。” 蓝度却猛摇头,甩动着一头白发。他回答说:“这不是出于我的策划,也不是我的侄子有意造成的。他如今已经成为基地的阶下囚,可能无法活着看到这个精心策划的行动开花结果。我刚刚收到他的信息。他将信函装在私人信囊中,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偷偷传了出来,通过战区辗转送达赫汶,然后又从那里转到这里。足足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到我手上。” “信上写的是——” 蓝度用单掌撑着身子,以悲切的口吻说:“恐怕我们要步卡尔根以前那个统领的后尘了。因为,骡是一个突变种!” 这话随即引起一阵不安,蓝度可以想像得到,听到这话的两个人一定立刻心跳加速。 不过当曼金再度开口时,他平稳的口气却一点也没有改变:“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只是我的侄子这么说的,不过别忘了,他曾经亲自到过卡尔根。” “是什么样的突变种呢?你知道,突变种有好多类。” 蓝度努力压住不耐烦的情绪,解释道:“突变种有好多类,没错,曼金,好多好多类!可是骡却是独一无二的。你想想看,什么样的突变种能够这样白手起家,先是聚集了一支军队,据说,最初只是在一个直径五英里的小行星上建立据点。然后攻占了一个行星,接下来是一个星系、一个星区,最后又开始进攻基地,并且在侯里哥击败了基地的舰队。而这一切的发展,前后只有两三年的时间!” 欧瓦·葛利耸耸肩道:“所以你认为,他终究会击败基地。” “我不知道,如果他真的做到了呢?” “抱歉,我可不想扯得那么远,基地是绝对不可能被打败的。听好,我们没有接到任何新的进展报告,除了这个……嗯,这个少不更事的孩子传来的消息。我建议将这个问题暂且摆在一边。骡已经打了那么多场胜仗,我们原来一点也不操心,除非他做得太过分,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需要改变我们目前这种态度。你们说对不对?” 蓝度皱起了眉头,对方说的一堆歪理令他很灰心。他对面前的两个人说:“到目前为止,我们有没有跟骡做过任何接触?” “没有。”两人齐声回答。 “其实,我们曾经尝试过,对不对?既然我们还没有跟他取得联络,我们召开这场大会也没有什么意义,对不对?现在来到这里的代表全都是喝得多想得少,说得多做得少——我这句话是引自今天《拉多尔论坛报》上的一篇评论——这都是因为我们无法联络到骡的关系。两位先生,我们总共拥有近千艘的星舰,只要时机一到,就可以全体动员,将基地一举攻下。事到如今,我认为我们应该改变这个计划,我认为,应该现在就将那一千艘星舰派出去——去对抗骡!”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应该去帮助茵德布尔那个独裁者,还有基地那帮吸血鬼吗?”曼金轻声追问,口气中带着明显的恨意。 蓝度不耐烦地举起手说:“请别用那么多不必要的形容词,我只是说‘去对抗骡’,我才不管是在帮谁。” 欧瓦·葛利站了起来:“蓝度,我不要跟这件事有任何牵连,如果你迫不及待想要进行政治自杀,今天晚上就可以向大会提出这个动议。”说完,他头也不回就走了出去,曼金也默默跟着离开。 整个会场中只剩下了蓝度一个人。他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不断思考着根本没有答案的问题。 当天晚上的大会,蓝度没有做任何发言。 第二天一大早,欧瓦·葛利随便披了件衣服,胡子没有刮,头也没有梳,就冲进了蓝度的房间。 蓝度刚刚吃完早餐,隔着餐桌看到欧瓦·葛利,被他的狼狈模样吓了一跳,手中的烟斗差点滑掉。 欧瓦劈头就是粗声的一句:“涅蒙遭到了来自太空的袭击!” 蓝度眯起眼睛来:“是基地吗?” “是骡!是骡!”欧瓦拼命吼道,然后又一口气说道,“这是蓄意的攻击,根本没有任何理由。我们舰队中大多数的星舰都已经加入了国际联合舰队,留在本星的后备分遗队根本兵力不足,全都被打得无影无踪。他们目前还没有登陆,也许根本不会登陆,因为根据我接到的报告,对方也损失了半数的船舰。可是这毕竟是一场战争,我来找你,是想问你赫汶对这起事件所采取的立场。” “我可以肯定,赫汶一定会固守‘联盟宪章’的精神。你可知道,他一样会攻击我们的。” “这个骡是一个疯子,难道他可以打败整个宇宙吗?”欧瓦蹒珊地走到餐桌旁坐下,抓住蓝度的手腕说,“根据我们幸存的少数生还者报告,说骡……敌人拥有一种新式武器,一种核场抑制器。” “一种什么?” 欧瓦解释道:“我们的船舰,大多数都是因为核武器失灵才被打下来。这种事情不会是意外,也不可能每艘船舰都遭到破坏,一定是骡的新武器所造成的。不过这种新武器并不完美,时灵时不灵,也不难想办法将它中和——我收到的紧急通知并不详细。但是你可以想像,这种武器将会改变战争的面貌,还有可能使我们整个舰队变成一堆废铁。” 蓝度感到自己突然间老了许多,原本紧绷的脸松了下来,垂头丧气地说:“这头怪兽已经长大了,恐怕能够将我们全部吞噬掉。然而我们必须跟他拼一拼。” 第2章 骡 第2节 第二节声光琴(1) 艾布林·米斯的住宅位于端点市一个还算淳朴的社区,基地所有的知识分子学者,以及任何一个爱读书读报的人,对于米斯的住宅都不陌生。不过每个人的主观印象却不尽相同,这要看他们所读到的报道出自何处而定。 对于一位心思细密的传记作家,它是“从非学术的现实隐遁的象征”。一位社会专栏作家,曾经以过分感情化的流利话语,提到室内“杂乱无章、可怕的雄性气氛”。一位博士曾 经直率地描述它“有书卷气,但是很不整齐”。一位与大学无缘的朋友曾说:“随时都可以来喝一杯,你还可以把脚放在沙发上。”一位生性活泼、喜欢卖弄文采的每周新闻播报员,有一回提到:“冒渎、激进、粗野的艾布林·米斯,他家的房间显得硬邦邦,实用而毫不荒谬。” 现在,贝妲自己也在心中评价着这个住宅。根据她的第一印象,这个家只适用于一个形容词,那就是“邋遢”。 除了刚到基地的头几天之外,他们在拘留期间受到的待遇都还不错。她感觉,在心理学家的家中等待的这半个钟头,似乎比过去那些日子还要难熬得多——也许自己正在被人暗中监视呢!至少,她过去一直都能跟杜伦在一块。 如果不是马巨擘的长鼻子垂了下来,露出一副紧张得不得了的表情,这种迫人的气氛可能会使她感到更难过。 马巨擘并起细长的双腿,顶着尖尖的、松弛的下巴,仿佛恨不得自己能缩成一团,然后消失。贝妲不禁伸出手来,做了一个温柔而自然的手势为他打气。马巨擘却吓得缩了一下身子,然后才露出微笑。 “毫无疑问,我亲爱的女士,似乎直到现在为止,我的身子还不肯相信我的脑子,总是以为别人还会伸出手来打我一顿。” “你用不着担心,马巨擘,有我跟你在一起,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小丑的视线悄悄转向贝妲,然后又很快地缩回来:“可是他们原先都不让我跟你——还有您那位好心的丈夫在一块。此外,我还想告诉您,不过您也许会笑我,可是失去了你们的友情,我感到十分寂寞。” “我不会笑你的,我自己也有这种感觉。” 小丑显得开朗多了,他将膝盖抱得更紧,谨慎地问:“这个要来看我们的人,您还没有见过他吧?” “是啊,不过他是一个名人,我曾经在新闻幕中看过他,也听到过好些关于他的事情。我想他是一个好人,马巨擘,他不会想伤害我们的。” “是吗?”小丑仍然显得坐立不安,“亲爱的女士,也许您说得对,可是他以前曾经盘问过我,他的态度粗鲁,嗓门又大,吓得我忍不住发抖。他满口都是古怪的言语,对于他问我的问题,我使尽了吃奶的力气,嘴巴里也吐不出半个字——从前有一个说书人,他看我愣头愣脑,就唬我说在这种紧张的时刻,心脏会塞到气管里头,让人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这一次,我几乎相信了他的话。” “不过现在情况不同了,现在我们两个应付他一个,他没有办法把我们两个人都吓倒,对不对?” “说得也是,我亲爱的女士。” 此时不知从哪里传来砰的一下关门声,接着就是一阵咆哮由远而近。当咆哮声到达门外时,凝聚成了凶暴的一句“给我从这儿的滚开!”门口立即闪过两名穿着制服的警卫,一溜烟就不见了。 艾布林·米斯皱着眉头走进房间,先将一个包得很仔细的东西放到地板上,然后再走过来,跟贝妲随便握了握手。贝妲则以男士的握手方式回敬,用力地摇着对方的手。 当米斯转向小丑的时候,又不禁回头望了望贝妲,目光在她的身上停了许久,脸上露出赞许的神色。 他问贝妲:“结婚了?” “是的,我们办理过合法的手续。” 米斯顿了顿,又问:“感到满意吗?” “目前为止很满意。” 米斯耸了耸肩,又转身面向马巨擘,然后打开那包东西,问道:“孩子,知道这是什么吗?” 马巨擘几乎立刻从座位中弹跳起来,一把抓住那个多键的乐器。他抚摸着上面无数的圆凸按键,突然兴奋地向后翻了一个筋斗,差点把旁边的家具都撞坏了。 他兴奋得哇哇大叫:“一把声光琴!而且做得那么精致,简直可以让死人都心花怒放。” 他细长的手指慢慢地、温柔地抚摸着那个乐器,然后又轻快地滑过键盘,手指轮流按下一个接一个的按键。空中便出现了柔和的蔷薇色光辉,刚好充满了每个人的视野。 艾布林·米斯说道:“好啦,孩子,你说过你会玩这种乐器,现在有机会了。不过,你最好先把音调好,这是我从一家博物馆借出来的。” 然后米斯转身向贝妲说:“据我所知,基地上没有一个人会伺候这玩意儿。” 他向贝妲靠近了些,又急促地说:“没有你在场,小丑什么都不肯说,你愿意帮我吗?” 贝坦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太好了!”米斯说,“他的恐惧状态几乎已经定型,我怕他的精神耐力无法承受心灵探测器。如果我想从他那里得到任何信息,必须先让他感到绝对的安然自在。你了解吗?” 贝妲又点了点头。 “我带来的这个声光琴,就是我计划中的第一步。他说过他会演奏这种乐器,根据他现在的反应,我们几乎可以确定,这玩意儿曾经带给他极大的快乐。所以,不论他演奏得是好是坏,你都要显得很有兴趣、很欣赏的样子。然后,你要对我表现出友善和信任。而最重要的一点是,每件事都要看我的眼色行事。” 米斯又很快地瞥了马巨擘一眼,看到他正蜷缩在沙发的一角,熟练而迅速地调整着声光琴的内部机件,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 米斯恢复了普通交谈的口吻,对贝妲说:“你听过声光琴的演奏吗?” “只有一次,”贝妲也用很自然的口气回答,“是在一场珍奇乐器演奏会中,但是我并 不特别喜欢。” “嗯,我猜那是因为表演的人不够理想,如今几乎没什么真正一流的演奏者。比起其他的乐器,比如说多键盘钢琴,这种声光琴并不需要全身上下如何协调,也就并不一定需要灵巧的心智。”然后他压低了声音说,“这就是为什么对面那个皮包骨头的人可能会演奏得比你我想像中的都要好。有过半数的出色演奏家,在其他方面简直就是白痴。心理学之所以这么有意思,就是因为这种古怪的现象还真不少。” 然后,他很明显地想要制造轻松的气氛,又继续卖力地说:“你知道这个怪里怪气的东西用的是什么原理?我特地研究了一下,目前我得到的结论是——它所产生的电磁辐射根本不需要触及视神经,就可以直接刺激脑部的视觉中枢。事实上,也就是制造出一种原本不存在的感觉。你仔细想想,还真是挺神奇的。至于你听到的音乐,那倒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外是经过耳鼓、耳蜗的作用,但是——嘘!他准备好了,请你踏一下那个开关,在黑暗中效果会更好。” 整个房间顿时陷入一片昏暗,马巨擘看来只是一小团黑影,艾布林·米斯则是有着沉重呼吸声的一大团。贝妲满心期待地瞪大了眼睛,但是起初什么也看不到。空气中只存在着细微纤弱的颤动,音阶毫无规律地越爬越高,在极高处徘徊一阵子之后下降,音量也陡然增高,然后猛扑下来撞碎在地板上,犹如纱窗外响起的一声巨雷。 随着四下迸溅的旋律,一个色彩变幻不定的小球渐渐变大,在半空中爆裂成许多无形的团块,一起盘旋而上,然后再迅速下落,如同错综复杂的花式弧形彩带。接着团块又凝聚成无数颗小珠子,每个珠子的色彩都不相同——到了这个时候,贝妲才终于看出一点名堂。 她发现如果闭上眼睛,彩色的图案反而更加清晰。她叫不出这些色彩的名字,而每颗彩珠的每个小动作都带着特有的节奏。最后,她注意到彩珠其实并不是珠状,而是许多小小的人形。 小小的人形,又好像是小小的火苗,无数的人形在舞蹈,无数的火苗在闪耀,忽而从视线中消失,不一会儿又无端地重现。相互之间不断交换着位置,然后再聚集起来,幻化成新的色彩。 贝妲不禁想到,晚上如果将眼睛使劲闭上,直到眼睛生疼,再睁开来耐心凝视,就会看到类似的小彩珠。她又联想到一些熟悉的景象——颜色不停变幻的碎花布在面前掠过,许多同心圆同时收缩,还有颤动不已的变形虫等等。只不过如今眼前的景象规模更大,更变化多端——每颗小彩珠都是一个小小的人形。 他们成双成对向她扑来,她吓得倒抽了一口气,赶紧抬起双手。但是他们一个个翻滚开来,不一会儿,贝妲就处身于一场耀眼的暴风雪中心。冷光跃过她的肩头,如滑雪一般来到她的手臂,再从她僵凝的手指激射出去,在半空中缓缓聚集成闪亮的焦点。除了这些光影之外,还有上百种乐器的旋律,如泉水般淙淙流过,直到她分辨不出究竟哪些是光影,哪些是乐音。 贝妲很想知道,艾布林·米斯是否也看到了相同的景象,如果不是的话,他看到的又是些什么呢?这个疑问一闪而过,然后—— 她又继续凝视着,那些小小的人形——他们真的是小小的人形吗?其中,有许多红发的少女,但是旋转屈身的动作太快了,根本看不清楚。她们一个抓着一个,组成了星形的队形,然后一起开始旋转。音乐变成了模糊的笑声——是女孩们的笑声——开始在贝妲耳中响起。 星形一个一个靠拢,彼此互相照耀,再慢慢地聚合起来——由下而上,一座宫殿迅速形成,每一块砖都是一种特殊的色彩,每一种色彩都闪闪发光,每一道闪光都不断变幻着花样。她的目光遂被引导向上,仰望那二十座镶着宝石的尖塔。 此时,一道光焰激射而出,在半空中回旋飘扬,织成一张无形巨网,将所有的空间网罗在内。从网中又伸出了明亮的细嫩枝条,开始向上生长,在瞬间开枝散叶,每一棵树木都唱出自己的歌。 贝妲就坐在正中央,音乐在她的周围迅疾喷溅,以抒情的步调四散纷飞。她伸出手来,想要触摸面前一棵小树,树上的小穗立即向下飘散,消失得无影无踪,带起一阵清脆悦耳的铃声。 音乐中突然加入了二十个铙钹,同时,一大团火焰在贝妲面前喷涌而出,然后沿着无形的阶梯,一级一级倾泻下来,尽数流向她的裙边,在那里飞溅并迅疾地流开。她的腰肢立刻被火红的光芒围绕,裙边升起了一道彩虹桥,桥上有好些小小的人形。 一座宫殿,一座花园,一望无际的彩虹桥,上面有无数小小的男男女女,全都随着弦乐庄严的节奏起舞,最后一起向贝妲拥过来…… 接着的变化似乎先是令人惊讶的停顿,然后又出现了踯躅不前的动作,继而是一阵迅速的崩溃。所有的色彩立时远遁,集中成一个旋转的球体,渐渐上升,越缩越小,最后终于消失。 第二节声光琴(2) 最后,又只剩下了一片黑暗。 米斯伸出大脚探着踏板,然后一脚踩下,明亮的光线立刻射进屋内,但那只是平淡无趣的太阳光。贝妲不停地眨着眼睛,直到眼泪淌了出来,她仿佛失去了什么心爱的东西,显得万分依依不舍。 艾布林·米斯矮胖的身躯一动不动,仍然维持着双眼圆睁、瞠目结舌的表情。 只有马巨擘一个人眉飞色舞,他兴奋地轻哼着歌,抱着声光琴爱不释手。 “我亲爱的女士,”他喘着气说,“这把琴的效果真可说是出神入化,在平衡与效果方面,它的灵敏和稳定几乎超出我的想像。有了这把琴,我简直可以创造奇迹,我亲爱的女士,您喜欢我的作品吗?” “这是你的作品吗?”贝妲小声地问,“你自己作的?” 看到她吃惊的模样,马巨擘的瘦脸不禁涨红了,一直红到长鼻子的尖端。他赶紧说:“货真价实是我自己一个人作的,我亲爱的女士。骡并不喜欢它,可是我常常、常常从这首曲子中自得其乐。那是我小时候,有一次,我看到了一座宫殿——一座巨大的宫殿,外面镶满金银珠宝——我是在嘉年华会的时候,从远远的地方看见的。里头的人穿着华丽无比的衣裳,我做梦也想不到有那么华丽的衣裳,而且每个人都高贵显赫,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么高贵的人,即使在骡的身边时也没见过。我所作的这个曲子,其实模仿得十分拙劣,可是我的脑子不灵光,不能让我表现得更多更好。我为这首曲子取了个名字,叫做‘天堂的记忆’。” 当马巨擘滔滔不绝地说着的时候,米斯终于回过神来。等到马巨擘说完了,米斯马上问他:“来,来,马巨擘,你愿不愿意为其他人做同样的表演?” 小丑愣了一下,然后退了一步,用发抖的声音说:“为其他人?” 米斯大声说道:“在基地的大型音乐厅,为数千人表演。你愿不愿意做自己的主人,受到众人的尊敬,并且可以赚很多钱,还有……还有……” 他的想像力到此为止了,干脆就说:“还有一切的一切,啊?你怎么说?” “但是我又怎么可能做到这些呢?伟大的先生,我只是一个可怜的小丑,世上的好事永远没有我的份。” 心理学家深深吐了一口气,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又说:“可是你很会表演声光琴啊,老弟。只要你愿意为市长、还有他的联合企业好好表演几场,这个世界就是你的了。你喜不喜欢这个主意?” 小丑很快地瞥了贝妲一眼,又问:“她会陪我一块去吗?” 贝妲笑道:“当然会啦,小傻瓜。你马上就要名利双收了,现在我怎么可能离开你呢?” “我要全部献给您。”马巨擘认真地答道,“其实,即使将整个银河的财富都献给您,也还不足以报答您的恩情。” “不过,”米斯像是随口说道,“希望你能先帮我一个忙……” “做什么?” 心理学家顿了一下,然后微笑着说道:“小小的表层探测器,不会对你造成任何伤害,只会轻轻接触你的大脑表层,其他什么地方都碰不到。” 马巨擘的眼中立刻显露出无比的恐惧:“千万别用探测器,我曾经见过它的厉害,它会把脑浆吸干,只留下一个空脑壳。骡就是用那种东西对付叛徒,结果那些人全成了行尸走肉,在大街小巷四处游荡,直到骡大发慈悲,把他们杀死为止。” 说完,他举起双乎将米斯推开。 “你说的那种是心灵探测器,”米斯耐着性子解释道,“即使是那种探测器,也只有在误用的时候才会造成伤害。我所用的这台是表层探测器,连婴儿也不会受伤。” “他说得没错,马巨擘,”贝坦劝道,“这样做只是为了对付骡,好让他永远别想接近我们。等把骡解决之后,你我这下半辈子都能过着荣华富贵的日子。” 马巨擘伸出了抖个不停的右手:“那么,您可不可以抓着我的手?” 贝妲用双手握住他的右手。小丑于是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对闪闪发光的电极板向自己的头颅渐渐接近。 在茵德布尔市长私人的起居室中,艾布林·米斯坐在一张过分奢华的椅子上。他仍旧表现得随随便便,对于市长的礼遇一点也不领情。市长今天显得坐立不安,米斯却只是冷眼盯着矮小的市长,一点都没有表现出同情他的意思。 米斯将抽完的雪茄丢到地上,又掏出一根,咬断了尾部,噗的一声吐出一团烟丝。 “顺便告诉你,茵德布尔,如果你正在安排下回在马洛大厅举行的音乐会,那么只要把这个瘦小的畸形人找来,叫他为你表演声光琴就行了。你可以把那些演奏电子乐器的人全都踢回臭水沟里头。我告诉你,茵德布尔,那简直不像是人间的音乐。” 茵德布尔不高兴地说:“我把你找来,不是要请你为我上音乐课的。骡的底细究竟如何?我要听的是这个,骡的底细究竟如何?” “骡啊?这个嘛,我会告诉你的——我使用了表层探测器,不过只得到一点点资料。我根本不能用心灵探测器,那个畸形人对心灵探测器有盲目的恐惧感,如果硬要使用的话,一旦电极接触到他,所产生的排斥也许会令他精神崩溃。无论如何,我带来了一点消息——请你别再敲指甲好不好—— “首先,我们不用过分强调骡的体能。他也许很强壮,不过那个畸形人所说的关于这方面的神话也许被他自己的恐怖记忆放大了很多倍。据说骡戴着一副古怪的眼镜,他的眼睛能杀人,这很明显地表示他具有超人的精神力量。” “这些我们早就知道了。”市长不耐烦地说。 “那么探测器证实了这一点。然后从这里出发,我开始用数学来推导。” “所以呢?你要花多久时间?你这样子喋喋不休,我的耳朵快被你吵聋了。” “据我的估计,大约再有一个月,我就可以有些结果告诉你。当然,我也可能无法做到。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这一切都在谢顿的计划之外,那我们的机会简直太小了,真是太小了。” 茵德布尔转向心理学家,恶狠狠地说道:“你骗人。你这个叛徒,现在给我逮到狐狸尾巴了。你还敢说你跟那些制造谣言的坏蛋不是一伙儿的?你们散播失败主义,搞得基地人心惶惶,让我的工作变得加倍困难。” “我?我?”米斯的怒火也渐渐升了起来。 茵德布尔对着他赌咒:“星际尘云在上,基地将会胜利的——基地一定会胜利的!” “纵使我们在侯里哥吃了败仗?” “那不是吃败仗,你也相信那些满天飞的谎言吗?那是由于我们兵力悬殊,而且内部还有人叛变……” “是什么人煽动叛变?”米斯以轻蔑的口气问道。 “就是贫民窟里那些满身虱子的民主分子。”菌德布尔回敬他一阵大吼,“民主分子的细胞渗透进了舰队,他们简直无孔不入,这件事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了。虽然大部分的细胞都被铲除了,但是难免有漏网之鱼,这就足以解释为什么会有二十艘船舰竟然在会战的最高潮突然投降。也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会被打败的。 “所以说,你这个出言不逊、举止粗野、头脑简单的所谓爱国者,你跟那些民主分子到底有什么牵连?” 艾布林·米斯却只是耸耸肩,自顾自地说:“你这是在胡说八道,你知道吗?那么后来的撤退又怎么说呢?西维纳又怎么会沦陷了一半?也都是民主分子的杰作吗?” “不,不是民主分子。”小个子的市长尖声笑道,“是我们主动撤退——过去基地每逢遭到攻击,一律都会以退为进,直到历史不可抗拒的发展变得对我们有利为止。事实上,我已经看到了结果。由民主分子组成的所谓‘地下组织’已经发表了一项声明,宣誓要和政府联合行动,枪口一致对外。这可能是一个阴谋,为了掩护另一个更高明的诡计,但是我却可以将计就计,不论那些混账叛徒打的是什么主意,这项联合行动可以大肆宣传一番。更好的是……” “更好的是什么,茵德布尔?” “你自己想想看——就在两天以前,所谓的‘独立行商协会’已经向骡宣战。因此,基地的舰队一下子就增加了千艘星舰。你懂了吧,这个骡做得太过分了,他趁着我们内部分裂不和的时候,想要坐收渔翁之利,可是面对他的来犯,我们却再度团结起来,再度变得强大无比。他最后非输不可,这是不可抗拒的——历史总是如此发展。” 米斯仍然怀疑地说:“那么你的意思是说,谢顿甚至连无法预料的突变种也考虑到了。” “突变种!我看不出他和人类有什么不同,你也不可能看得出来。我们听到的,只有一个叛变的上尉、两个异邦年轻人,还有一个笨头笨脑的小丑,这四个人的胡说八道而已。你忘记了最有力、最重要的证据——你自己的证据。” “我自己的?”米斯顿时吃了一惊。 “你自己的——”市长嘲笑道,“你说过,再过九个星期,谢顿就要在穹隆中出现了,这代表什么?代表将有一个危机。如果骡发动的攻击不算是真正的危机,那么什么又是真正的危机呢?谢顿又为什么要出现?回答我,你这个大肉球。” 心理学家又耸耸肩:“好吧,如果这样想能够让你心安的话。不过,请你帮个忙,为了预防万一……万一老谢顿发表了演说,结果却出乎我们意料之外——请你让我也出席这个集会。” “好吧,现在你可以滚了。这九个星期之中,别让我再看到你。” “我真是求之不得,你这个又干又瘪的大爬虫。”米斯一面走,一面喃喃自语。 第2章 骡 第3-4节 第三节基地陷落(1) 穹隆中有一种奇怪的气氛,但是从各个角度都很难精确地形容。一来不能说它年久失修,因为穹隆的内部照明充足,各方面都维修得很好,墙壁上的彩色壁画栩栩如生,一排排固定的座位看起来宽敞舒适,并且显然是为了永久使用所设计的。二来也不能说它陈旧,因为三个世纪的光阴,并未在其中留下任何显著的痕迹。而穹隆的设计,也完全没有刻意要使人产生敬畏或虔诚的情绪,因为仅有的装潢设备都简单朴素。事实上,几乎可说没有什么陈设。 将所有难以描述的情况排除之后,最后只有一点诡异的气氛剩下来,它来自占了穹隆一半面积、显然空无一物的玻璃室。过去三个世纪以来,哈里·谢顿活生生的影像出现了四次,就是坐在那里侃侃而谈。不过其中有两次,完全没有任何听众出席他的演说。 三个世纪过去了,总共经历了九个世代,这位曾经目睹帝国昔日光荣的老人,一次又一次出现在穹隆中。直到现在,他对于今日银河局势的了解与认识,犹在他的后代子孙之上。 这个空无一物的玻璃室,在时间的长河中耐心地等待着。 市长茵德布尔三世坐在私人礼车中,穿过了寂静而透着不安的街道,比任何人都先来到穹隆。跟他一起到达的还有他的专用座椅,这个座椅比室内原有的座位都高出许多,并且更为宽大。茵德布尔命令属下将他的座椅放在最前面,这样一来,除了管不到面前空空如也的玻璃室之外,他可以掌控住全场的局势。 此时,站在市长左方一名表情严肃的官员对市长恭敬地低头行礼,然后报告说:“市长阁下,您今晚将要进行的正式宣布我们已经安排好了范围最广的一次次以太广播。” “很好!此外,介绍穹隆的星际特别节目要继续播出,当然,其中不可以有任何的臆测或预测。大众的反应仍旧很满意吗?” “市长阁下,反应相当好。原先盛行一时的邪恶谣言已经又消退了不少。如今,大众的信心普遍都已恢复。” “很好!”市长做了一个手势,示意那名官员退下,然后随手调整了一下考究的领带。 距离正午还有二十分钟! 随后,从市长的拥护者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代表团——各大行商组织的重要负责人——也三三两两地走进了穹隆。他们根据各自财富的多寡,以及在市长心目中的地位,而各有不同程度的豪华排场。这些大人物来到穹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向市长问安,领受市长一两句亲切的招呼,然后再坐到指定的座位去。 此时,在穹隆的某处,突然出了一点情况,破坏了现场矫揉造作的气氛——来自赫汶的蓝度从人群中慢慢挤出来,不请自来地走到市长的座椅前。 “市长阁下!”他轻声地说,同时行了一个鞠躬礼。 茵德布尔皱起了眉头:“没有人批准你来晋见我。” “市长阁下,我在一周以前就已经开始申请了。” “我很遗憾,但是与谢顿现身有关的国家大事使得……” “市长阁下,我也感到很遗憾。但是,你下的那个命令,要将独立行商的星舰混编在基地舰队中,我必须请你将它撤回。” 茵德布尔由于自己的话被打断,气得满脸通红。他怒吼道:“现在不是讨论问题的时候。” “市长阁下,这是我唯一能见到你的机会。”蓝度细声而急切地说,“作为独立行商世界的全权代表,我有责任要告诉你,对于这项要求我们恕难从命。你一定要赶紧撤销这个命令,要赶在谢顿帮我们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以前。一旦紧张的局势过去,到时候再想要安抚就太迟了,我们的联盟关系会立刻瓦解。” 茵德布尔以冷漠的目光瞪着蓝度:“你知不知道我是基地的最高军事统帅?我到底有没有军事政策的决定权?” “市长阁下,你当然有,但是你的决定有不当之处。” “我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当之处,在这种紧要关头,允许你的人马单独行动是很危险的事,这样会正中敌人下怀。我们必须团结,大使,不论是军事方面或政治方面都要团结。” 蓝度感觉自己的喉咙几乎哽住了,他省略了对市长的敬称,脱口说道:“因为谢顿马上就要现身,所以你就感到安全无虞,就准备要开始对付我们了。一个月以前,当我们的星舰在泰瑞尔击败骡的时候,你还表现得既软弱又听话。我该提醒你,市长先生,在会战中连吃了五次败仗的是基地的星际舰队,而为你打了几场胜仗的,却是独立行商世界的星舰。” 茵德布尔阴沉沉地皱着眉说:“大使,你已经是端点星不受欢迎的人物,我限你在今天傍晚之前离境。此外,你跟端点星上从事颠覆活动的民主分子必有牵连,这一点,我们会……我们其实已经调查过了。” 蓝度回嘴道:“当我走的时候,我们的星舰都会跟我一起离去。我对你们的民主分子一无所知,我只知道,你们基地的船舰之所以会向骡投降,是由于高级军官的叛变,姑且不论他们是不是民主分子,总之那不是舰员的主意。我告诉你,在侯里哥那场战役中,基地的二十艘船舰根本还没有遭到任何攻击,就由少将指挥官下令投降。那名少将还是你自己的亲信——当我的侄子从卡尔根来到基地时,他的审判就是由那名少将主持的。这只不过是我们所知的许多例子之一,基地的舰队充满了潜在的叛变,我们的星舰和战士绝对不会冒这种险。” 茵德布尔说:“在你离境之前,全程都会有警卫监视你。” 在端点星高傲的统治阶层众目睽睽之下,蓝度一声不响地走了开。 距离正午还有十分钟! 贝妲与杜伦也已经来到穹隆,坐在最后几排,他们看到蓝度经过,赶紧起身和他打招呼。 蓝度对他们温和地微笑道:“你们毕竟还是来了,究竟是如何争取到的?” “马巨擘是我们的谈判代表。”杜伦笑着回答,“茵德布尔一定要他以穹隆为主题作一首声光琴的乐曲,当然,要以茵德布尔自己为主角。马巨擘说,如果没有我们作伴,他今天就不肯出席,不论怎么说、怎么劝他都不肯妥协。艾布林·米斯也跟我们一道来了,现在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然后,杜伦突然一本正经地焦急问道:“怎么啦,叔叔,有什么不对劲?你看来不大舒服。” 蓝度点点头:“没错。我们加入得不是时候,杜伦,当骡被解决之后,只怕就要轮到我们了。” 此时,一位穿着白色制服、表情严肃的人走了过来,向他们三人行了一个利落的鞠躬礼。 贝妲的黑眼珠顿时亮了起来,伸出手来说:“普利吉上尉!你又恢复了太空勤务?” 上尉握住她的手,弯着腰说道:“没有这回事,我知道是由于米斯博士的帮助,我今天才有出席的机会。不过我这趟只能出来一下子,明天就要回地方义勇军报到——现在是什么时间了?” 距离正午还有三分钟! 第二章骡 第三节基地陷落(2) 现在马巨擘脸上的表情掺杂着悲惨、苦恼与沮丧。他的身子又缩成了一团,仿佛尽力想使自己从空气中消失,长鼻子的鼻孔皱缩起来,凝视地面的眼睛则不安地左右游移。 他突然抓住了贝妲的手,贝妲弯下腰来,他低声对她说:“我亲爱的女士,当我……当我表演声光琴的时候,您想,这么多伟大的人物都会是我的听众吗?” “我可以确定,每一个人都不会错过。”贝妲向他保证,并且轻轻地摇着他的手,“我还可以确定,大家都会公认你是全银河最杰出的演奏家,他们一定没有观赏过更好的演奏会。所以你要抬头挺胸坐端正,我们得有名家的架势。” 说完,贝妲故意对他皱皱眉头。马巨擘报以微微一笑,同时缓缓地将细长的四肢舒展开来。 正午时分到了——玻璃室也不再空无一物。 很难想像有谁目睹了影像是如何出现的,因为这是一个迅疾无比的变化,前一刻什么都还没有,下一刻就已经在那里了。 现在在玻璃室中出现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他年迈而且全身萎缩,膝盖上覆着一本书,满布皱纹的脸上有一双仍然炯炯有神的眼睛。当他开始说话的时候,充满精神的声音与他的老态极不协调。 他的声音轻柔地传出来:“我是哈里·谢顿!” 穹隆中鸦雀无声,他开始以洪亮的声音说:“我是哈里·谢顿!光凭感觉,我无法知道现在有没有人在这里,不过这没有关系。直到目前为止,我还不太担心计划会出问题,在最初的三个世纪,计划毫无偏差的几率是千分之九百四十二。” 他顿了顿,微笑了一下,然后再以亲切和蔼的口气说:“对了,如果有人站着的话,可以坐下了,如果有谁想抽烟也请便吧。我的肉身根本不在这里,大家不必拘泥于形式。 “现在,让我们来讨论一下如今的问题。这是基地第一次面对——或者是即将面对一场内战。到目前为止,外来的威胁几乎已经消灭殆尽——根据心理史学严格的定律,这是一个必然的结果。基地如今所面临的危机,是地方上那些过分不守纪律的团体对抗过分集权的基地中央政府。这是一个必要的过程,而结果则至为明显。” 在座的所有达官贵人,他们做作出来的威严神态已经开始松动,茵德布尔则几乎要站了起来。 贝坦身子向前倾,露出了困惑的眼神。她想,伟大的谢顿究竟在说些什么?结果这一分神,她就漏听了几句话。 “……达成妥协,满足了两方面的需要。独立行商的叛乱,为这个也许变得太过自信的政府,引进一个新的不确定因素,使得基地重新拾回奋斗的精神。独立行商虽然被打败,却增进了民主的健全发展……” 现在室内交头接耳的人越来越多,耳语的音量也不断升高,大家都不禁开始感到恐惧。 贝妲咬着杜伦的耳朵说:“他为什么不提到骡?行商根本没有要叛乱。” 杜伦的反应只是耸耸肩。 在逐渐加重的混乱中,坐着的人继续兴高采烈地说:“……基地被迫进行这场内战之后,一个新的、更坚强的联合政府是必然的正面结果。然后,只剩下旧帝国的残余势力可能阻挡基地继续扩张。但是在未来的几年内,那些残余势力无论如何不会成为问题。当然,我不能透露下一个危机的……” 谢顿的嘴唇仍然动个不停,但是声音被全场的喧嚣声完全掩盖。 艾布林·米靳此时正站在蓝度身边,他的脸涨得通红,拼命大吼道:“谢顿疯啦,他把危机搞错了,你们行商曾经计划过内战吗?” 蓝度低声回答道:“没错,我们曾经计划过,是因为骡才取消的。” “那么这个骡是一个新添的因素,谢顿的心理史学无法预见——怎么回事?” 穹隆中的骚动陡然间完全消失,贝妲发现玻璃室又恢复了空空如也的状态,墙壁上的核能照明全部失灵,空调设备也都不再运转。 刺耳的警报声不知在何处响起,音调忽高忽低不停地起伏。蓝度的嘴唇喃喃嚅动着,他说的是:“太空空袭!” 艾布林·米斯将腕表贴近眼睛,突然大叫一声:“停了,我的老天——啊!这里有谁的手表还会走?”他的叫声有如雷鸣。 立时有二十只手腕贴近二十对眼睛,不到几秒钟就已确定答案全都是否定的。 “这么说的话,”米斯下了一个骇人听闻的结论,“有什么东西让穹隆中的核能消失了——是骡打来啦!” 市长哽咽的声音盖过了全场的嘈杂:“大家坐好!骡还在五十秒差距之外。” “那是一个星期之前,”米斯吼了回去,“如今,端点星正遭受空袭!” 贝妲突然感到心中涌起有一阵深沉的沮丧,她感觉这个情绪将自己紧紧缠住,直缠得她的喉咙生疼,几乎喘不过气来。 外面群众的喧闹声已经清晰可闻,穹隆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个愁眉苦脸的人闯了进来,茵德布尔一口气就冲到那人面前。 那人急促小声地对市长说:“市长阁下,全市的交通工具都动弹不得,对外的通讯线路也全部中断,第十舰队据报已被击溃,骡的舰队已经来到大气层外,参谋们……” 茵德布尔听到这里,突然两眼一翻,如烂泥一般倒在地板上。现在穹隆内又是鸦雀无声,外面惊惶的群众越聚越多,却也个个紧闭着嘴巴,凝重的恐惧气氛顿时弥漫在各处。 部下很快就把茵德布尔扶了起来,将葡萄酒灌进他的嘴里。市长的眼睛还没来得及张开,嘴唇就已经开始嚅动,冒出了一句话:“投降!” 贝妲感到自己几乎要哭出来———并非是由于悲伤或屈辱,只是单纯地出于可怕之极的绝望。艾布林·米斯上前拉扯着她的袖子,说:“小姐,快走!” 她整个人从座位中被拉了起来。 “我们要赶紧逃走,”米斯说,“带着那个音乐家一块走。”肥胖的科学家紧张得嘴唇泛白,还不停地拼命打战。 “马巨擘!”贝妲有气无力地叫道。 小丑吓得缩成一团,失神的双眼活像两颗玻璃珠子。他尖叫道:“骡——骡来抓我了!” 贝妲伸手要拉他,马巨擘却用力挣脱,杜伦见势赶紧走上前,猛然一拳挥了出去。马巨擘立刻应声倒地,不省人事,杜伦将他扛在肩头就走,好像是扛着一袋马铃薯。 第二天,骡的星舰尽数降落在端点星各个着陆场上,每艘星舰都漆成深黑的保护色,看起来丑陋无比。端点市的核能交通工具仍旧全部停摆。指挥进攻的将军坐在自己的车中,在市内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奔驰。 就在二十四小时之前,谢顿出现在基地原来的统治者面前。如今,二十四小时之后,骡发布了攻占基地的宣告,连一分钟也不差。 在基地体系内的所有行星,只剩下独立行商世界仍在顽强抵抗。而骡成为基地的征服者之后,矛头随即转向那些独立行商。 第四节寻找开始(1) 孤独的赫汶星是赫汶恒星唯一的伴随者,两者构成了这个星区唯一的恒星系。这里已经接近银河的最前缘,再往外便是星系与星系间的虚无太空。 孤独的赫汶星,如今被包围了。 就严格的军事观点而言,它的确是被包围了。因为在银河系这一侧,距离赫汶星系二十 秒差距之外的任何区域,没有一处不在骡的前进据点控制之下。在基地溃败覆亡四个月之后,赫汶的对外通讯已经“柔肠寸断”,就像是被剃刀割裂的蜘蛛网一样。赫汶所属的船舰都向母星集结,赫汶星成了唯一的战斗据点。 而就其他非军事的观点而言,被包围的压迫感似乎更为强烈。绝望无助的情绪早已渗透进来,赫汶整个笼罩在悲观的宿命氛围中。 贝坦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在画着粉红波状条纹的通道上。她边走边数,经过了一排排乳白色的塑面餐桌,终于数到自己的座位。坐上了高脚而没有扶手的椅子之后,她才感到轻松一些,一面机械化地回答着仿佛听到的招呼,一面用酸疼的手背揉着酸疼的眼睛,同时随手将菜单取了过来。 她瞥了一眼菜单,看到几道人工培养的蕈类做成的菜肴,立刻感到一阵恶心反胃。这些食物在赫汶被视为珍贵的美食,可是她的基地胃口却认为简直无法下咽。她正要皱起眉头,忽然听到一阵啜泣声,于是马上抬起头来。 直到这个时候,贝妲才注意到了裘娣。裘娣的面貌平庸,还有个狮子鼻,虽是金发却毫不起眼。她的座位在贝妲的斜对面,两人只是点头之交。现在裘娣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伤心地拼命咬着一块湿透了的手帕。她不停地抽泣着,直到脸庞都涨得通红。她的抗放射衣搭在肩上,已经皱得不成样子。透明的面罩扎到了点心里面,她也根本视若无睹。 裘娣的身边早已站了三个女孩,在那里试图安慰她。她们不停地轮流拍着她的肩膀,抚着她的头发,还胡乱说些安慰的话,可是显然一点效果也没有。 贝妲走过去加入她们的阵容。她轻声地问:“怎么回事?” 一个女孩回过头来,轻轻耸了耸肩,意思是说“我也不知道”。然后她也感到这个动作不足以说明问题,于是将贝妲拉到一边去,对她说:“我猜她今天很不好过,她在担心她先生。” “他在执行太空巡逻任务吗?” “是的。” 于是贝妲友善地向裘娣伸出手,对她说:“裘娣,你何不回家去休息呢?” 相对于刚才那些软弱无力的空洞安慰,贝妲这句话显得有效多了。 裘娣抬起头来,恨恨地说:“这个星期我已经请过一次假了……” “那么你就再请一次。如果你硬要待在这里,你可知道,下个星期你还得请三次假呢。所以说你现在回家,就等于是一种爱国的行为——你们几位,有没有和她在同一个部门的?好,那么请你帮她打一下卡——裘娣,你最好先到洗手间去一下,把脸洗洗干净,重新化化妆。去啊!走!” 然后贝妲又走回自己的座位,再度拿起菜单,觉得稍微松了口气,可是心情却更加沮丧。这些情绪是会传染的,在这种令人精神崩溃的日子里,只要一个女孩开始哭泣,就会使得整个部门都人心惶惶。 贝妲终于硬着头皮,决定了要吃什么菜。她按下手边的一个按钮,再将菜单放回原处。 坐在贝坦对面的是一位高个子的黑发少女,她对贝妲说:“我们除了哭泣之外,只怕不能做什么了,对不对?” 那少女在说话的时候,过分丰满的嘴唇几乎没有嚅动。贝妲注意到,少女的嘴唇是最新潮化妆术的杰作,呈现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 贝坦垂着眼睑,咀嚼着对方话中拐弯抹角的讥讽,同时无聊地看着午餐自动运送的过程——桌面上的瓷砖部分先向下沉,然后带着食物又升上来。她小心翼翼地撕开餐具的包装纸,轻轻搅拌着面前的食物,直到原本热腾腾的菜肴全都变凉了。 此时贝妲才开口说:“贺拉,你想不到任何别的事可做吗?” “哦,当然,”贺拉答道,“我可以!”她熟练地随手做了一个小动作,就将手中的香烟弹进了壁槽中。香烟刚进入那个垃圾处理槽,就被一阵小小的闪光吞噬了。 “比如说,”贺拉合起了保养得很好的两只纤纤玉手,放在下巴底下,对贝妲说,“我认为我们可以和那个骡达成一个非常好的协议,赶紧结束这些荒谬的事。可是到了那个时候,当骡要来接管此地时,我可没有……嗯……没有管道能及时逃走。” 贝妲光润的额头并没有因此皱起来,她的声音轻柔而冷淡:“你的兄弟或是你的先生,没有一个在星舰上服役吧,对不对?” “没有,然而,让别人的兄弟或丈夫去牺牲生命,我更看不出有任何意义。” “如果我们投降的话,牺牲一定会更大的。” “基地已经投降了,可是却安然无事。你看看我们———男人们都去参战了,而敌人却是整个银河。” 贝妲耸耸肩,用甜美的声音说:“恐怕只有前者令你烦恼吧。”说完,她继续吃着大盘子里的蔬菜。 四周突然之间变得鸦雀无声,让她感到很不舒服。坐在附近的女孩们,没有一个想对贝妲的嘲讽加任何的评语。 贝妲终于吃完了,随手按下另一个按钮,餐桌就自动收拾干净,她赶紧离开了餐厅。 坐在贝妲隔壁的隔壁那个女孩,此时忽然用欲盖弥彰的耳语问贺拉:“她是谁啊?” 贺拉灵动的嘴唇翘起来,爱理不理地说:“她是我们协调官的侄媳妇,你难道不知道吗?” “是吗?”问话的女孩赶快转过头去,刚好赶上瞥见贝妲最后一眼。她转回头又问,“她在这里做什么呢?” “只是一个普通的装配员,你难道不明白这年头流行爱国吗?这样做有多民主啊,真是令我恶心。” “算了,贺拉。”坐在贺拉旁边的女孩说:“她从来也没有拿她叔叔来压我们,你就别再说了好吗?” 贺拉白了女孩一眼,根本不理会她的话,然后又点燃了另一根香烟。 刚才问“她是谁”的那个好奇的女孩,现在正全神贯注,听着对面一位大眼睛的会计小姐滔滔不绝地说话。会计小姐的话说得很快:“……当谢顿演讲时,她应该也在穹隆——我是说真的在穹隆里面,你知道吗?听说市长气得当场口吐白沫,还发生了不小的骚动,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你知道吗?在骡登陆之前,她及时逃走了,听说她的逃亡过程惊险万分,强行穿过了封锁线等等。我真奇怪,她为什么不将这些经历写成一本书呢?现在这些讲战争的书可真畅销呢,你知道吗?还有,她也应该曾经到过骡的大本营——卡尔根,你知道吗?并且……” 报时的铃声响了起来,餐厅中的人渐渐离去。会计小姐的高论依然不停,好奇的女孩听得目瞪口呆,只能在适当的时候说一句点缀性的话:“真——的吗?” 当贝妲回到家的时候,洞穴中巨大的照明已依次被遮蔽起来,使得这座洞穴都市逐渐进入“黑夜”。这种人工的黑夜意味着现在已是“好人与勤奋工作者进入梦乡的时候”了。 杜伦手中举着一片涂满奶油的面包,站在门口迎接她。 “你到哪里去了?”他嘴里满是食物,含混不清地问。然后,又用比较清楚的声音说,“我胡乱弄出来一顿晚餐,如果不好吃的话,你可别怪我。” 贝妲却张大眼睛,绕着他走了一圈,然后问道:“杜!你的制服到哪里去了?你穿便服做什么?” “我在待命,贝。蓝度正在和艾布林·米斯一起密商大计,我也不明白他们准备做什么,现在你已经知道得和我一样多了。” “我也会一起去吗?”她冲动地向他走过去。 他先吻了她一下,再回答说:“我想是的,这个任务可能会有危险。” “什么事情没有危险?” “说得一点都没错——哦,对了,我已经派人去找马巨擘,他可能也要跟我们一起去。” “你的意思是说,他在发动机总厂的演奏会要取消了?” “显然是这样。” 贝妲走进隔壁房间,坐到了餐桌前,餐桌上的食物名副其实是“胡乱弄出来”的。她迅速而熟练地将三明治切成两半,然后说:“取消演奏会真是太可惜了,工厂里的女孩们已经盼了好久,马巨擘自己也是一样。” 她摇了摇头:“他真是个古怪的家伙。” “他激起了你的母性本能,贝,那才是他对你最大的影响。将来我们一定会生个小宝宝,到时候你就会忘掉马巨擘了。” 贝妲一面啃着三明治,一面回答说:“听你这么说,倒像是只有你才能激起我的母性本能。” 然后她将三明治放下来,表情突然变得极为严肃认真。 “杜——” “嗯——” “我今天到市政厅去了一趟——我是去‘生产局’,所以才会这么晚回来。” “你去那里做什么?” “这个……”她犹豫了一下,以不太肯定的口气说:“情况越来越糟,我感觉自己再也无法忍受工厂中的气氛。士气……根本就荡然无存,女孩们动不动就哭成一团,不会哭的也变得阴阳怪气,即使是以前从不作声的小乖乖现在也会闹别扭了。在我工作的那个组里,生产量还不到我刚去时的四分之一,而且每天一定有人请假。” “好啦,”杜伦说道,“回过来说生产局吧,你去那里做什么?” “我去打听一些事情,结果我发现,杜,这种士气低落的情况整个赫汶全都一样。产量逐日递减,骚乱与不满的情绪却与日俱增。而那个局长只是耸耸肩——我在会客室整整等了一个小时才见到他,我能够见到他,还是因为我是协调官的侄媳妇。局长对我说,这个问题不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坦白说,我认为他根本就不关心。” “好啦,别又扯远了,贝。” “我不相信他关心这个问题,”贝坦激动地说,“我告诉你,一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这种可怕的挫折感,当初在穹隆中,谢顿让我们大失所望的时候,我也有过相同的经验,你自己也感觉到了。” “没错,我也曾经感觉到。” “对,现在这种感觉又回来了。”她继续没好气地说,“我们再也无法对抗骡了。即使我们有人力物力,我们的勇气、精神、意志却全部消失了。杜,再抵抗也没有什么用……” 在杜伦的记忆中,贝妲从来没哭过,如今她也没有哭,至少不是真的在哭。杜伦将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细声地说:“把这些忘了吧,宝贝,我了解你的意思,但是我们什么也……” 第二章骡 第四节寻找开始(2) “对,我们什么也不能做!每一个人都这么说——我们就这样子坐在这里,等着任人宰割。” 说完,她开始解决剩下的三明治与半杯茶,杜伦一声不响地去铺床,此时外面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蓝度新近被任命为赫汶城邦的协调官——这是一个战时的职务。他在就任后,便要求拥有一间顶楼的宿舍,而且轻易地如愿以偿。从这间宿舍的窗户,他可以对着城中的绿地与屋顶沉思默想。现在,随着洞穴照明一个接一个被遮蔽起来,整个城市不再有任何的明暗光影。蓝度却也没有心情去冥想这个变化有什么象征性的意义。 他开口对艾布林·米斯说:“在赫汶有一句谚语,‘当洞穴照明遮蔽时,便是好人与勤奋工作者进入梦乡的时候’。”米斯明亮的小眼睛,却只是盯着手中注满红色液体的高脚杯,对周遭的其他事物仿佛都不感兴趣。 “你最近睡得多吗?” “没有!米斯,很抱歉这么晚还把你找来。这些日子以来,我好像特别喜欢夜晚,这是不是很奇怪?赫汶人的作息都相当有规律,当照明遮蔽时就上床睡觉,我自己本来也是一样,可是现在不同了……” “你这是在逃避——”米斯断然地说,“在众人清醒的时候,你身边总是围绕着一大群人。你感觉到他们的眼光、他们的希望都投注在你身上,令你简直承受不了。当他们入睡之后,你才能够真正解脱。” “这么说,你也感觉到了——那种悲惨的挫败感吗?” 艾布林·米斯缓缓地点了点头:“我也感觉到了,这是一种集体精神状态,一种群众恐惧心理。老天——啊!蓝度,你在指望什么?你们整个的文化导致了一种盲目的、可怜兮兮的信仰,认为过去有一个民族英雄将每一件事情都计划好了,你们生活中每一个细节也都会被照顾得好好的。这种思想模式具有宗教的特征,你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一点都不懂。” 米斯向来对于解释自己的理论缺乏兴趣,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来回拨弄着一根长雪茄,然后一面瞪着雪茄,一面咆哮道:“就是强烈信心反应的特征,这种信念除非受到了很大的震撼,否则绝对不会轻易动摇。然而一旦动摇的话就会造成全面的精神崩溃,轻者——歇斯底里或病态的不安全感,重者——发疯甚至自杀。” 蓝度咬着拇指的指甲,回答说:“谢顿令我们大失所望之后,就等于我们的精神支柱消失了。然而我们已经依靠它那么久,我们的肌肉都萎缩了,失去了这根支柱自己简直无法站立。” “就是这样子。你的比喻虽然拙劣,不过就是这个样子。” “而你呢,艾布林,你自己的肌肉又如何?” 心理学家深深地抽了一口雪茄,再慢慢地将烟吐出来,然后说:“生锈了,不过至少还没有萎缩,我的职业让我练就了一点独立思考的能力。” “而你看得出一个解决之道?” “我看不出,不过一定有。也许谢顿没有将骡计算在内,也许他不能保证我们的胜利。但是,他也没说我们一定会被打败。这只是代表谢顿已经退出这场游戏,从现在开始,我们一切都要靠自己——骡是有可能被击败的。” “怎么做呢?” “就是靠足以击败任何敌人的唯一法门——用我方的拳头打击对方柔软的下腹。你想想看,蓝度,骡并不是一个超人,如果最后他终于被打垮了,每一个人都能了解他失败的原因,现在的问题是他仍是个未知数,而有关他的传说像滚雪球般不断膨胀。他应该是个突变种没错,可是,这又怎么样?对于无知大众而言,突变种就意味着‘超人’,然而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根据估计,银河中每天都有几百万个突变种出生,在这几百万个突变种中,只有百分之一、二可以直接看出来,其他都需要用显微镜和生化检验才能确定。这些宏观的突变种,也就是说用肉眼可以看出,或是直接可以察觉的突变种,其中百分之九十八、九十九都是畸形人,他们不是被送到游乐中心展览、送到实验室研究,便是很快就夭折了。剩下的那些非畸形的宏观突变种,他们体内的突变是正面的。这些异人大多对他人无害,他们通常有一种特殊功能,而其他方面都很普通——甚至会更差。你懂了吗,蓝度?” “我懂了,但是骡又如何呢?” “如果骡的确是一个突变种,我们就可以进一步假设他有一项特殊的异能,而且无疑是精神方面的,他就是靠着这个功能征服各个世界。另一方面,骡必定也有他的短处,如果那些短处不是很明显而致命的话,他不会那么故作神秘,那样害怕被人看到。如果他真的是一个突变种,我们就必须把那些短处找出来。” “有没有其他的可能性?” “也许有——我们现在手上关于骡是突变种的证据,都是基地情报局的汉·普利吉上尉所提供的。他曾经去访问过骡的故乡,遇到一些人,声称在骡的襁褓期或幼年期曾经见过骡——或者说他们曾见过一个可能是骡的人。普利吉根据那些人不大可靠的记忆,得到了这个惊人的结论。不过他所搜集到的证据相当贫乏,它们也很有可能是骡故意捏造的。因为,骡是一个变种超人的这个名声,不可否认对他是一个很大的助力。” “这真是很有意思,你是什么时候想到这一点的?” “我从来没有把这个想法当真,这只是我们不能忽略的另一种可能性罢了。比如说,蓝度,假使骡发现了一种可以压抑精神能量的辐射,类似他拥有的那种可以抑制核反应的装置,那么结果又会如何,啊?这能不能解释我们如今的困境,以及基地沦陷的真正原因?” 蓝度似乎沉浸在近乎无言的忧郁中,他勉强问道:“对于骡的那个小丑,你的研究有什么结果?” 艾布林·米斯却犹犹豫豫地说:“目前为止没有什么用处。在基地陷落之前,我大胆地对市长夸下海口,目的只是要激励他的勇气——有一部分也是为我自己打气。但是,蓝度,如果我的数学工具够好的话,那么我从那个小丑的身上,就能够对骡进行完整的分析。这样我们就能解开他的秘密,也就能够解答那些困扰着我的反常现象。” “比如说?” “老兄,你想想看,骡能够轻易地打败基地的舰队,然而独立行商的舰队虽然远比不上基地,但是在硬碰硬的战役中,骡却从来无法迫使他们撤退。基地不堪一击就沦陷了,独立行商面对骡的所有兵力却仍然能够顽强抵抗。骡首先使用核场抑制器对付涅蒙的独立行商,破坏了他们的核能武器。他们由于措手不及,所以那一次吃了败仗。但等他们找到破解抑制场的办法后,骡用那种新武器对付独立行商,就再也没有讨过便宜。 “可是当他使用抑制场对付基地舰队时,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屡试不爽,甚至还在端点星上大显神威,这究竟是为什么?据我们目前所有的情报,这简直是不合逻辑的。所以说,必定还有一些我们所不知道的因素。” “出了叛徒吗?” “这是最不用大脑的胡说八道,蓝度,简直是废话。基地没有一个人不认为胜利站在自己这一边,谁会背叛一个必胜的赢家?” 蓝度走到弧形窗前,瞪着窗外什么也看不见的一片漆黑。他背对着米斯喃喃地说:“但是现在看来我们是输定了,纵使骡有一千个弱点,纵使他百孔千疮……” 蓝度没有再说下去,也一直没有转身,但是看到他弓着背,放在背后的双手不安地互握着,米斯不难猜出他想说的是什么。 蓝度又继续说:“艾布林,在穹隆那场变故之后,我们轻易就逃了出来,其他人也应该能够逃脱,不过大多数人却都没有逃。核场抑制器所发射的抑制场,只要有一流人才和足够的时间,应该能够发明出中和它的装置。基地舰队的所有船舰,应该可以像我们这样,飞到赫汶或附近其他的行星继续作战,可是这样做的连百分之一也没有。事实上,他们都投奔到敌军阵营里去了。 “这里大多数人似乎都对基地的地下组织抱着很大的期望,但到目前为止他们根本没有什么行动。骡是足够精明的政治人物,他已经保证会保护大行商们的身家性命、财产以及未来的利益,所以他们也都向他认输了。” 艾布林·米斯以顽强的口吻说:“财阀一向都是我们的死对头。” “他们也一向都掌握着权势。听好,艾布林,我们有很好的理由相信骡或者他的爪牙,已经和独立行商中的重要人物接触。在二十七个行商世界中,至少有十个世界向骡靠拢,可能另外还有十个开始动摇。而在赫汶,也有一些重要人物会欢迎骡的统治——如果放弃了岌岌可危的政治权力,就能够保有原先的经济实力,这对许多人而言,都是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 “你认为赫汶对骡的侵略会不加抵抗吗?” “我认为赫汶不会抵抗,”蓝度将布满愁容的脸转了过来,语重心长地对心理学家说,“我认为赫汶在等着投降。我今晚找你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我要你离开赫汶。” 艾布林·米斯听了大吃一惊,胖乎乎的脸庞涨得更圆。他问蓝度:“现在就走吗?” 蓝度感到极度的疲倦,回答他说:“艾布林,你是基地最伟大的心理学家,真正的心理学大师都随着谢顿一起失去,如今你就是这门学问的权威。我们想要击败骡,唯一能指望的就是你,可是你在这里不会有任何进展,你必须到帝国仅有的领域去。” “去川陀?” “没错,昔日的帝国如今仅剩最后的残骸,但是一定有些东西藏在它的核心。他们在那里保存着重要的记录,艾布林,你可以从中学到更多的数理心理学,也许足以使你能够诠释那个小丑的心灵。当然,他也会跟你一起去。” 米斯冷淡地答道:“我很怀疑他会愿意跟我去,虽然他那么害怕骡——除非你的侄媳妇也能同行。” “这一点我知道,就是因为这样,我准备让杜伦和贝妲跟你一块走。此外,艾布林,你还有一项更伟大的使命——三个世纪之前,哈里·谢顿建立了两个基地,分别置于银河系的两端,你一定要将‘第二基地’找出来。” 第2章 骡 第5节 第五节谋反者(1) 市长的官邸——或者应该说,一度曾是市长官邸的那栋雄伟建筑,隐隐约约耸立在黑暗中。端点市沦陷之后每晚都有宵禁,整个城市现在一片死寂。基地的天空中,横跨着壮观而朦胧的乳白色“银河透镜”,还有几颗孤零零的星星在眨眼睛。 过去的三个世纪,基地从一小群科学家私下的计划,发展到如今的贸易帝国,触角已经延伸到了银河系各个领域。然而,在短短的半年之间,它就从银河中至高无上的地位,沦落 为一个沦陷区。 汉·普利吉上尉拒绝相信这个事实。 端点市寂静的夜晚一片肃杀之气,被侵略者占据的官邸没有一丝光线透出来,说明了这个事实。汉·普利吉上尉已经穿过了官邸的外门,舌头底下还含着一颗微型核弹,然而,他仍旧拒绝承认这一切。 此时一个身影悄然向他靠近,上尉立即低下头去。 他们交头接耳的声音压得非常低:“警报系统和平常一模一样,上尉,前进!你不会被发现的。” 上尉缓缓地低头穿越低矮的拱道,又经过两旁布满喷泉的小径,来到了原本属于茵德布尔的花园。 四个月以前,在穹隆中发生的变故,如今仍历历在目。当时的记忆一直挥之不去,纵使他万般不情愿,点点滴滴的印象仍会自动重现,尤其是在午夜。 老谢顿苦口婆心的言语,没想到竟然会错得那么离谱……穹隆中一片混乱的局面……茵德布尔憔悴而不省人事的脸孔,跟他过分华丽的市长礼服多么不相称……惊惶的民众迅速地聚集,默默等待着不可避免的投降声明……杜伦那个年轻人,将骡的小丑背在肩上,从侧门一溜烟地消失…… 至于他自己,后来也总算逃离了现场,却发现他的车子无法发动。 他挤在城市外的盲流群众中,左冲右撞一路向前走着——却毫无目的。 他盲目地搜寻着各个所谓的“老鼠窝”——民主地下组织大本营。这个地下组织整整发展了八十年,如今却全部销声匿迹。 结果,所有的“老鼠窝”都唱着空城计。 第二天,时时可见黑色的异邦星舰在天空中出现,缓缓地降落在城内的建筑群中。无助与绝望的感觉积压在汉·普利吉上尉的心头,他内心感觉越来越沉重。 于是,普利吉上尉急切地开始了他的旅程。 在三十天之内,他几乎徒步走了二百英里的距离。途中,他在路边发现了一具刚死不久的尸体,那是一个水耕厂的工人,他便将那工人的衣服剥下来换上。他还利用这段时间,留了满脸浓密的红褐色络腮胡…… 他终于找到了地下组织的余党。 地点是牛顿市一个原本很高级的住宅区,不过如今却已变得肮脏污秽。那栋房子与左邻右舍并没有任何不同,狭窄的房门打开着,门口有个男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那人有一对小眼睛,骨架很大,肌肉发达,两手握拳插在口袋里。 上尉喃喃地说:“我来自米兰。” 那人绷着脸,回答了另一句暗语:“米兰今年还早。” 上尉又说:“不比去年更早。” 可是那人却依然挡在门口,又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难道不是‘狐狸’吗?” “你总是用问句来回答别人的问话吗?” 上尉暗自深呼吸了一下,然后镇定地说:“我是汉·普利吉,基地舰队的上尉军官,民主地下党党员。你到底要不要让我进去?” “狐狸”这才往一旁让开,并且说:“我的本名叫欧如姆·波利。”说完他就伸出手来,上尉赶紧握住了他的手。 屋内维持得十分整洁,不过装潢并不奢华。角落处摆着一个装饰用的书报投影机,上尉训练有素的眼睛立刻看出那是一种伪装,它其实是一挺口径相当大的机铳。投影机的“镜头”刚好对着门口,而且显然可以遥控。 “狐狸”循着这位大胡子客人的目光看去,露出了僵硬的笑容,他说:“你猜得没错!不过当初装设这玩意儿,还是茵德布尔和他豢养的那些吸血鬼掌权的时代。这玩意儿根本无法对付骡,是吗?没有任何武器能够对付骡——你饿不饿?” 上尉的嘴角在大胡子底下微微抽动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请稍等一下,只要一分钟就好了。”“狐狸”从橱柜中拿出几个罐头,将其中两个摆到普利吉上尉面前,又说,“把你的手指头放在上面,当你感到够热的时候,就可以打开来吃。我的加热控制器坏掉了,这种事情能够提醒你如今不是太平岁月,或者说,曾经有一段不太平的日子,对吧?” “狐狸”急促的话语中夹杂着一些愉悦的字眼,可是他的口气却一点都不愉悦——他的眼神也一直很冷淡,仿佛是有什么心事。他在上尉对面坐了下来,又继续说:“如果我对你感到丝毫怀疑的话,你现在的位置就只剩下一团焦痕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上尉并没有回答,他轻轻一压,罐头就自动打开了。 “是浓汤!抱歉,目前粮食短缺。”“狐狸”随口说道。 “我知道。”上尉吃得很快,连头也没有抬起来。 “狐狸”说:“我曾经见过你一次,我正在搜索自己的记忆,可是胡子却绝对不在我的记忆之中。” “我有三十天没刮胡子了——”说完上尉突然发起火来,怒吼道,“你到底要什么?我说的暗语全部正确,我也有证明身份的文件。” 对方却摆摆手:“哦,我相信你是普利吉没错,可是最近有许多人,他们不但知道正确的暗语、具有身份证明文件,而且明明就是那个人——但是他们如今都在为骡工作。你听说过雷福吗?” “听说过。” “他投效了骡。” “什么?他……” “是的,同志全都说他是‘宁死不屈’。”“狐狸”做了一个大笑的口形,可是既没有发出声音,也不是真的感到好笑。 他又说:“还有威利克,投效了骡!盖雷和诺斯,投效了骡!普利吉又为何不可,不是吗?我怎么能肯定呢?” 上尉却只是猛摇头。 “不过这一点并不重要。”“狐狸”又柔声地说,“如果诺斯叛变了,他们就一定知道我的名字——所以说,假使你是真正的同志,我们如今见了面,你今后的处境会比我更加危险。” 上尉终于吃完了,他靠着椅背说道:“如果你这里没有组织,我要到哪里才能找到另外一个?基地也许已经投降了,但是我自己还没有。” “有道理!可是你却不能永远流浪,上尉。如今,基地的公民如果想出远门,必须具备旅行许可证,这点你知道吗?并且还需要身份证,你有吗?此外还有一道命令,叫所有原来属于基地舰队的军官都要到最近的占领军司令部报到,所以你也必须去,是吗?” “没错。”上尉的声音变得很刺耳,“你以为我逃跑是因为我害怕吗?卡尔根被骡攻陷之后下久,我就跑到那里去了。在一个月之内,原先那个统领麾下的军官全部都被监禁,因为如果有任何叛乱,他们便是最称职的军事指挥官。地下组织一向明白一个道理——如果不能控制部分的舰队,革命就绝对不可能成功。骡本人也一定了解这一点。” “狐狸”心领神会地点着头:“分析得有道理,这件事骡做得很彻底。” “我在第一时间就把制服丢掉,然后留起胡子。其他人今后可能也有机会做出同样的行动。” “你结婚了吗?” “我的妻子去世了,也没有子女。” “这么说的话,你无牵无挂,没有任何亲人可以充当人质。” “没错。” “你想听听我的忠告吗?” “如果你有的话。” “我不知道骡的策略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他真正的意图,不过直到如今,技工们都没有受到任何的伤害。而且工资还提高了,各种核能武器的生产量也突然暴涨。” “是吗?听来好像他准备继续进行侵略。” “我不知道,骡是狡猾至极的人物,他这么做,也许只是想要安抚工人,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做顺民。如果连谢顿的心理史学也无法预测骡的行为,我绝不会自不量力。你刚好穿着工人的制服,这倒提醒了我们,不是吗?” “我并不是一名技工。” “你在军中学过核子学吧,有没有?” “当然学过。” “那就足够了。‘核场轴承公司’就在这个城里,你去应聘,告诉他们说你有经验。那些当年帮茵德布尔管理工厂的王八蛋,仍然还是工厂的负责人——不过现在是为骡效命。他们不会盘问你的,因为他们急需更多的工人,帮他们谋取更大的暴利。他们会发给你一张身份证,你还可以在员工住宅区申请到一间宿舍,我建议你现在就赶快去。” 就这样,原属国家舰队的汉·普利吉上尉摇身一变,变成了“核场轴承公司四十五厂”的防护罩工——罗·莫洛。他的身份从一个情报员降低成为一名“谋反者”——由于这个转变使得他在几个月之后进入了茵德布尔的私人花园。 在这座花园中,普利吉上尉检查了一下手中的辐射计,发现官邸内的警报场仍在运作,只好耐着性子等待。他嘴里含着的那颗核弹,只剩下了半个小时的寿命,他不时用舌头小心翼翼地拨弄着。 辐射计显示屏终于变成一片不祥的黑暗,上尉赶紧向前走。 直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他突然很冷静而客观地想到,核弹所剩下的寿命与自己的刚好一样,它的死亡就等于自己的死亡——同时也等于是骡的死亡。 那时,将是四个月以来内心交战的最高潮。从逃亡时期开始,他就有了这个念头,等到进了牛顿市的工厂…… 普利吉上尉穿着铅质的围裙,戴着厚重的面罩,日复一日地在工厂工作。他的一切军人气质与架势,在两个月之后就全部被磨光了。如今他只是一名劳工,靠双手挣钱,下工后在城中消磨半个晚上,而且绝口不谈论政治。 两个月以来,他一直没有再见到“狐狸”。 然后,有一天,一个人在他的工作台前一个踉跄,他的口袋中就多了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的是“狐狸”。他顺手就将纸片扔进核能焚化槽中,纸片立时消失无踪,产生了大约一毫微焦耳的能量。他回过头来,继续开始工作。 那天晚上,他来到“狐狸”的家,遇到了另外两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不久,四个人便玩起了扑克牌。 第五节谋反者(2) 他们一面打着牌,让筹码在各人手中转来转去,一面开始闲聊起来。 上尉说:“这是最根本的错误,你们仍旧生活在早已不存在的过去。八十年来,我们的组织一直在等待正确的历史时刻。我们对谢顿的心理史学深信不疑——这门学问最重要的前提之一,就是个人的行为绝对不算数,绝不足以创造历史。因为复杂的社会与经济巨流会将他淹没,使个人成为历史的傀儡。” 他细心地整理着手中的牌,估计了一下这副牌的点数,然后扔出一个筹码,又说:“为什么不干脆把骡杀掉?” “嗯!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坐在上尉左边那人凶巴巴地问。 “你看——”上尉丢出两张牌,然后回答说,“就是这种态度在作祟。一个人只是银河人口的千兆分之一,不可能因为一个人死了,银河就停止转动。然而骡却不是人,他是一个突变种,他已经颠覆了谢顿的计划。你如果分析其中的含意,将会发现这就代表他——一个突变种——推翻了谢顿整个的心理史学。如果他从来未曾出现,基地就不可能沦陷。而如果他不再存在,基地就不会被永远占领下去。 “想想看,民主分子和市长以及行商斗了八十年,采取的都是温和、间接的方式,现在让我们来试试暗杀的手段。” “怎么做?”“狐狸”不置可否地插嘴问道。 上尉缓缓地回答:“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思考这个问题,却一直没有想到解决的办法,可是来到这里之后,五分钟之内就有了灵感。” 他瞥了坐在他右方那人一眼,那人的脸庞宽阔红润,好像半个大西瓜。然后上尉继续说:“你过去曾经是茵德布尔市长的侍从官,我从来不晓得你也是地下组织的一员。” “我也不知道你竟然也是。” “好,那么,你身为市长的侍从官,由于职责所在,必须定期检查官邸的警报系统。” “的确如此。” “如今,骡就住在那个官邸中。” “是这么公布的。不过身为一位征服者,骡算是十分谦逊的——他从来不做公开演讲或发表声明,也一直未曾在任何场合公开露面。” “这件事情人尽皆知,但它并不会影响我们的计划。你,前任的侍从官,我们有你就够了。” 大家摊牌之后,“狐狸”将其他三人的筹码收了去。然后他又慢慢地发牌,开始新的一局。 曾经担任侍从官的那个人,将牌一张一张拿起来,同时说道:“抱歉,上尉,我过去虽然常常检查警报系统,不过那只是例行公事,我对它的构造一窍不通。” “这点我也想到了,不过其中控制器的线路已经印在你的脑海中。如果我们使用心灵探测器,探测到深层的话——” 那人红润的脸庞顿时变得煞白,并且一下子拉得好长,手中的牌也被他一把捏皱。他尖叫道:“心灵探测器?” “你用不着担心,”上尉用精明的口吻说,“我知道如何使用,绝不会伤害到你,你顶多只会感到有些虚弱,休息几天就没事了。如果成功的话,你的冒险就算是你付出的小小代价。在我们中间,—定有人能从警报控制器推算出波长的组合,也一定有人会制造定时的小型核弹,而我自己负责将核弹带到骡的身边。” 于是四个人把牌丢开,聚在一块研究起来。 上尉又宣布:“在预定的那天傍晚,在端点市的官邸附近安排一场骚动。不必要有真正的打斗,制造一阵混乱,然后立刻一哄而散就行了。只要将官邸警卫吸引过去……或者,至少要分散他们的注意力……” 从那天开始,他们足足准备了一个月。从国家舰队上尉军官变成谋反者的汉·普利吉,他的身份又再度跌落,这一次,变成了一名“刺客”。 现在,汉·普利吉这名刺客已经进入了官邸,对于自己熟用心理学的结果,他感到一阵冷漠的骄傲。他早就预料到,由于外面配置了完善的警报系统,因此官邸里面不会有什么警卫。而实际的情况,则是根本没有一个警卫。 官邸的平面图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现在他就像是一个小黑点,在铺着地毯的坡道上迅疾无声地移动。来到坡道尽头之后,他立刻紧贴着墙壁,等待最后一步的行动。 在他面前是一个私人起居室,一道小门紧紧锁着,在门的后面,一定就是那个屡创奇迹的突变种。其实他还来早了一点——核弹还有十分钟的寿命。 十分钟过去一半之后,周遭的一切仍然是一片死寂。骡只剩下五分钟好活了,而普利吉上尉也是一样…… 他的心头突然起了一阵冲动,遂起身向前走去——这个行刺计划绝不可能失败,当核弹爆炸时,官邸会变得片瓦不存,一切都将灰飞烟灭。骡与自己仅隔着一扇门,仅仅十码的距离,根本不会有什么差别。可是,在他们同归于尽之前,他想亲眼看看骡的真面目。 他终于豁了出去,抬头挺胸大步走向前,使劲敲着门—— 门应声而开,眩目的光随即射了出来。 普利吉上尉错愕片刻,马上又恢复了镇定。他看见一个外表严肃、穿着灰暗制服的男子,站在这个小房间的正中央,气定神闲地抬起头来望着他。 那人的身前吊着一个鱼缸,他随手轻轻敲了一下,鱼缸就迅速摇晃起来,把那些色彩艳丽的名贵金鱼吓得上下乱窜。 那人终于开口:“上尉,进来!” 上尉的舌头打着战,舌头下面的小金属球似乎开始膨胀,仿佛在做爆炸前的准备动作——他自己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然而,核弹的生命已经进入最后一分钟,却是一件不可否认的事实。 穿制服的人又说:“你最好把那颗无聊的药丸吐出来,否则你根本没有办法说话。放心,它不会爆炸的。” 最后一分钟终于过去,上尉怔怔地慢慢低下头,将银色的小球吐到手掌上,然后使尽力气掷向墙壁。一下细微尖锐的丁当声之后,小球从半空中反弹回来,在光线照耀下闪闪生辉——如此而已。 穿制服的人耸耸肩:“好啦,别再理会那玩意儿了,上尉,这无论如何对你没有好处。我并不是骡,在你面前的是他的总督。” “你是怎么知道的?”上尉以沙哑的声音喃喃问道。 “你要怪只能怪我们高效率的反间谍系统。你们那个小小的叛乱团体,我可以念出每一个成员的名字,还数得出你们每一步的计划……” “而你一直装聋作哑到现在?” “有何不可?我来此地最重要的任务之一,就是要把你们这些人揪出来——尤其是你。几个月以前,当你还是‘牛顿轴承厂’的工人时,我就可以逮捕你了,但是现在这样子更好。即使你自己没有提出这个计划,我的手下也会有人提出类似的计划。这个结局十分戏剧化,算得上是一种黑色幽默。” 上尉以凌厉的目光瞪着对方:“我也有同感,现在是否一切都结束了?” “好戏才刚开始呢。来,上尉,坐下来,让我们把成仁取义的壮举抛到一边,只有傻瓜才会相信那一套。上尉,你非常有才干,根据我所掌握的情报,你是基地上第一个了解到骡有超凡能力的人。从那时候开始,你就对骡的早年发生了兴趣,不顾一切地搜集他的资料。拐走骡的小丑那件事你也有份,那个小丑我们至今还没有找到,将来为了这件事,我们还要好好算个总账。当然,骡也了解你的才干,有些人会害怕敌人太厉害,但骡可不是那种人,因为他有化敌为友的本领。” “所以你现在还对我那么客气?哦,不可能!” “哦,绝对可能!这就是今晚这出喜剧的真正目的。你是一个聪明人,可是你对付骡的小小阴谋却失败得很滑稽,你甚至不配将它称为‘阴谋’。在毫无胜算的晴况下还要白白送死,难道这就是你所接受的军事教育吗?” “首先得确定是否真的毫无胜算。” “当然确定。”那位总督以温和的口气回答,“骡已经征服了基地,然后为了达成更伟大的目标,立刻将基地变成一座大兵工厂。” “什么更伟大的目标?” “就是征服整个银河,将四分五裂的各个世界统一成新的帝国。你这个冥顽不灵的爱国者,骡就是要实现你们那个谢顿的梦想,只不过比谢顿预期的提早七百年。而在实现这个目标的过程中,你可以帮得上一点忙。” “我一定可以,但是我也一定不会做。” “据我了解,”那位总督劝道,“目前只剩下三个独立行商世界还在作困兽之斗,但他们不会支撑太久的。解决他们之后,基地体系的武力就会彻底从银河中消失。你还不肯认输吗?” “没错!” “可是你终究会肯的。心悦诚服的归顺是最有效的,不过还有其他办法可以做得到。可惜骡不在这里,他正率领大军亲征顽抗的行商,如同过去每一场战役一样。不过他与我们一直保持联络,你不需要等太久。” “等什么?” “等他来使你‘回转’。” “那个骡——”上尉以冰冷的口气说,“会发现他根本做不到。” “他会的,我自己就无法抗拒。你认不出我了吗?想一想,你到过卡尔根,所以一定见过我。我当时戴着单眼镜,穿一件深红色毛皮里的礼服,头上戴着一顶高筒帽……” 上尉听到这里,突然感到一阵寒意,全身立即变得僵硬来。他吃力地问:“你就是卡尔根原来的统领?” “是的,不过我现在是骡手下一名忠心耿耿的总督。你看,他的感化力量多么强大!” 第2章 骡 第6节 第六节星空插曲(1) 他们成功地突破了封锁线!在广袤的太空中,从来不曾有任何舰队能够坚守住每一个角落、每一寸空隙。只要有一艘船舰、一名优异的驾驶员,再加上还算不差的运气,就应该能够找到漏洞突围而出。 杜伦镇定地驾驶着状况欠佳的太空船,从一颗恒星的附近跃迁到另一颗恒星。当恒星的质量太大时,星际跃迁会加倍困难,结果也会脱离常轨,然而,这样也会使得敌人的侦测装 置失灵,或者几乎无用武之地。 一旦冲出敌方星舰形成的包围圈,也就等于穿越了被封锁的死寂太空。过去的三个月,在次以太也被严密封锁的情况下,没有任何的信息往返其间。三个月来,杜伦第一次不再感到孤独。 一个星期过去了,敌方的新闻节目总是播报着无聊而自我吹嘘的战争捷报,巨细无遗地详述对于基地体系控制的进展。在这一周中,杜伦的武装太空商船经历了数次仓促的跃迁,从银河外缘一路向核心进发。 艾布林·米斯在驾驶舱外面大声叫嚷,杜伦眨眨眼睛,从星图中抬起头来。 “怎么回事?”杜伦走进了中央那间小舱房。由于这次乘客过多,贝妲已经将这个舱房改装成起居舱。 米斯摇摇头:“如果我知道才有鬼呢。骡的播报员好像要宣布一项特殊战况报告,我想你也许想要听一听。” “也好,贝妲人呢?” “她在厨舱里忙着布置餐桌、研究菜单——或者诸如此类的无聊事。” 杜伦在马巨擘睡的便床上坐下来,静静地等着听那个特别报道。骡的“特殊战况报告”的宣传手法几乎千篇一律,首先播放雄壮的军乐,然后是播报员谄媚的花言巧语。接着荧屏上出现一些无关紧要的小新闻,一则接着一则掠过荧屏。之后是短暂的间歇,再响起号角声,还有人群逐渐提高的欢呼声,最后达到高潮。 杜伦忍受着这些精神轰炸,米斯则对自己喃喃自语。 新闻播报员兴高采烈地喋喋不休,用战地记者的做作口吻,叙述着太空中一场激战之后,战场上到处可见的熔融金属以及被轰得四散纷飞的血肉。 “由沙敏中将所率领的快速巡弋舰中队,今天对伊斯的特遣舰队施以严重的痛击……”荧屏上播报员谨慎严肃的面孔逐渐淡去,背景变成了漆黑的太空,接着便出现激战的场面。一排排船舰跌跌撞撞迅速划过长空,然后在无声的大爆炸中又传来了播报员的声音,“在这场战役中最惊人的行动就是重型巡弋舰‘星团号’对抗三艘‘新星级’敌舰,这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殊死战。” 此时荧屏的画面转换了角度,并且变成了近镜头。一艘巨大的星舰喷出耀眼的光焰,把对方一艘星舰照得通红。对方星舰立刻一个急转,跳出了焦距而变得模糊不清,然后它又掉过头来,向巨舰猛撞过去。“星团号”陡然一倾,与敌舰仅仅擦身而过,并将敌舰猛力反弹回去。 播报员平稳而不带感情的声音,继续不断地报道着战争的详情,直到消灭敌方最后一艘船舰,以及最后一兵一卒为止。 在短暂的停顿之后,又开始报道对涅蒙的战事,几乎是大同小异的画面、大同小异的叙述。只不过这次还加入了一个新奇的题材,就是有关攻击性登陆的冗长报道——被夷为平地的城市、挤成一团的战俘、星舰再度升空的画面…… 涅蒙也不可能支持太久了。 报道再度暂停,照例又响起了刺耳的金属管乐。荧屏的画面逐渐化作一个长长的回廊,两旁站满了士兵,看起来气势非凡。穿着顾问官制服的政府发言人从回廊尽头趾高气扬地快步走出来。 此时荧屏内外都是一片凝重的静寂。 发言人终于开始发言,他的声音听来严肃、缓慢而冷酷:“奉元首命令,本人在此做如下宣布。长久以来,一直以武力反抗元首意志的赫汶星,如今已向我方正式投降。就在这个时候,元首的军队业已占领该行星。反抗力量四处逃窜,变成一群乌合之众,已被迅速消灭殆尽。” 画面再度转换成原先的那名播报员,他一本正经地宣布:“从现在开始,会随时插播其他重要的后续发展。” 然后传来了舞蹈音乐,艾布林·米斯随手一拔电罩,切断了电视幕的电源。 杜伦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开了,一句话也没有说,心理学家并没有试图阻止他。 当贝妲从厨舱中走出来时,米斯对她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她不要开口。 然后米斯对她说:“他们攻下了赫汶。” 贝妲叫道:“这么快?”她的眼睛睁得老大,透出不敢相信的疑惑。 “根本没有任何抵抗,根本没有任何……”他及时刹住车,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改口说,“你最好让杜伦一个人静一静,这对他而言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事,这顿晚餐我们就别等他了。” 贝妲又抬头看看驾驶舱,然后转过头来,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好吧。” 马巨擘默默地坐在餐桌旁,既不说话也不吃东西,只是用充满恐惧的大眼睛瞪着前方,仿佛恐惧感消耗了他瘦弱身子中所有的元气。 艾布林·米斯心不在焉地拨弄着果冻,粗声说道:“其他两个行商世界都还在抵抗,他们决心奋战到底,前仆后继,宁死不降。只有赫汶——就像当初的基地一样……” “但是究竟为什么呢?为什么?” 心理学家摇摇头:“这是那个大问题的一个小环节,每一个不可思议的疑点都是揭开骡的真面目的一个线索。第一点,当独立行商世界仍在顽抗时,他如何能够一举就征服基地,而且几乎是兵不血刃。那种使核反应停止的武器,其实根本微不足道——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讨论这件事,我简直要烦死了——而且,那种武器只有对付基地时才有效,在别的场合 就不灵了。” 艾布林灰白的眉毛皱在一起,又说:“我曾经向蓝度提出一个假设,骡可能拥有一种辐射式‘意志抑制器’,赫汶可能就是受到这种东西的作用。可是,他为什么不用它来对付涅蒙和伊斯呢?那两个世界如今还在疯狂地拼命抵抗,除了骡原有的兵力之外,还需要动用基地舰队的半数——是的,我注意到基地的星舰也在攻击阵容之中。” 贝妲小声说道:“先是基地,然后是赫汶,灾难似乎一直跟在我们身后,我们总是在千钧一发之际逃脱了,这种事情会一直持续下去吗?” 艾布林·米斯并没有注意她说些什么,他好像是在跟自己进行讨论:“但还有另外一个问题——另外一个问题。贝妲,你有没有注意到一则新闻——他们没有在端点星找到骡的小丑,所以怀疑他逃到了赫汶,或者是被原来绑架他的人带走了。马巨擘似乎很重要,贝妲,而且至今仍旧如此,只不过我们还没有找出原因来。他一定知道什么事情,这件事会对骡造成致命的打击,我可以肯定这一点。” 马巨擘听到这里,已经脸色煞白,全身不住地打战。他赶紧为自己辩护:“伟大的先生……尊贵的大爷……真的,我发誓,我这个不灵光的脑袋没法子满足您的要求。我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且,您还用了探测器,从我的笨脑袋里抽出了我所知道的一切,甚至连我自己以为不知道的事,您现在都已经知道了。” “我知道……我知道。但我指的是一件小事,一个很小很小的线索,你我都未能察觉它究竟是什么。可是我必须把它找出来——因为涅蒙和伊斯很快就会沦陷,当它们落到骡的手中之后,整个基地体系就只剩下我们几个了。” 当他们的太空船穿入银河内围之后,恒星开始变得密集而拥挤,各个星体的重力场累加起来,达到了相当的强度,对于星际跃迁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微扰。 直到太空船在一次跃迁后出现在一团红巨星的烈焰中,几乎无法挣脱猛烈的重力拖曳,杜伦方才察觉这种微扰不可忽视。他们不眠不休,整整努力了十二个小时,才终于挣脱强大的重力场,逃离了这颗红巨星的势力范围。 由于星图所示的范围有限,而且不论是操作太空船,或是做航道的数学演算,杜伦都缺乏足够的经验,他只好步步为营,在每一次跃迁之前,总是花上几天工夫仔细计算。 后来,这个工作变成了一项集体行动。艾布林·米斯负责检查杜伦的数学计算,贝坦负责利用各种方法测试可能的航道,甚至连马巨擘都有事可做,他的工作是使用计算机做例行运算。在学会了如何操作之后,这份工作为马巨擘带来极大的乐趣,而且他竟然做得又快又好。 大约在一个月之后,贝坦已经能够从银河透镜的立体模型中,研读蜿蜒曲折的红色航道。根据这个航道,他们距离银河中心还有一半的航程。 她以讽刺的口吻跟杜伦开玩笑:“你知道这像什么吗?就像是一条十英尺长的蚯蚓,可是患了严重的消化不良。依我看,你迟早会带我们回赫汶去。” “我会的,如果你不给我闭嘴的话。”杜伦没好气地回答,同时把星图扯得嘎吱作响。 贝妲继续说:“也许有一条直线的航道,就像黄经的经线那么直。” “是吗?嗯,第一,你这个小傻瓜,如果光尝试用错误的方法摸索,至少需要五百艘船舰,用五百年的时间才找得到这种航道。我用的这些廉价的三流星图,上面根本一点线索也没有。此外,这种直线航道最好能避开就避开,途中也许早就有好多敌舰在等着我们。还有……” “哦,看在银河的分上,请你停止这些义正辞严、没完没了的唠叨。”她一面说,一面用双手扯他的头发。 杜伦吼道:“哦!放开我!”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腕,用力往下猛拉。然后杜伦跟贝妲便一起滚到地板上,两个人跟一张椅子扭成一团。不久之后,扭打变成了角力,不时传出阵阵喘息声与笑声,还有各种显然犯规的动作。 当马巨擘不声不响地走进来的时候,杜伦赶紧站了起来。 “有什么事?” 小丑的脸上挤满了忧虑的线条,又大又长的鼻子现在毫无血色。他气急败坏地说:“尊贵的先生,仪器的读数突然变得好古怪。不过我有自知之明,不敢碰任何东西……” 两秒钟之后,杜伦已经来到了驾驶舱,他对马巨擘轻声地说:“把艾布林·米斯叫醒,请他到这里来。” 贝妲正在用手指整理弄乱的头发,突然听到杜伦对她说:“贝,我们被发现了。” “被发现了?”贝妲立刻放下手臂,“被什么人发现?” “天晓得,”杜伦喃喃地说,“但是我可以想像,对方一定拥有武器,而且已经进入射程之内,正在瞄准我们。” 第二章骡 第六节星空插曲(2) 说完他又坐了下来,轻声报出了太空船的识别码,这条信息随即经由次以太传送出去。 当穿着浴袍的艾布林·米斯睡眼惺忪地走进来时,杜伦以过度冷静的口气对他说:“我们似乎闯进了内围一个小王国的领域,这王国叫做‘菲利亚自治领’。” “从来没有听过。”米斯粗声说道。 “是啊,我也没听说过。”杜伦回答,“可是无论如何,我们被一艘菲利亚的星舰拦了下来,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菲利亚缉私舰的舰长带着六名武装人员,强行登上了“贝坦号”。舰长的个子矮小,头发稀疏,嘴唇很薄,皮肤粗糙。他一屁股就坐下来,先猛力咳嗽一声,然后打开原本挟在腋下的卷宗,翻到空白的一页。 “你们每个人的护照,还有太空船的航行许可证,请拿出来。” “我们没有这些东西。”杜伦答道。 “没有,啊?”舰长抓起挂在腰带上的微音器,流利地说,“三男一女,证件不齐。”说完,他在卷宗上也做了记录。 舰长又问:“你们从哪里来?” “西维纳。”杜伦谨慎地回答。 “那个地方在哪里?” “距离这里三万秒差距,川陀西八十度……” “够了,够了!”杜伦可以看出舰长写下的是:“出发地点——银河外缘”。 菲利亚的舰长又问:“你们要到哪里去?” 杜伦回答:“去川陀星区。” “目的是什么?” “观光旅行。” “有没有运载任何货物?” “没有。” “嗯——我们会好好检查的。”舰长说完便点了点头,立刻就有两个人开始行动,杜伦并没有试图阻止他们。 “你们为什么会进入菲利亚的领域?”菲利亚舰长的眼神变得不太友善。 “我们根本不知道,我没有适用的星图。” “太空船上没有详尽的星图,依法你们得缴一百点的罚金。此外,当然,你们还得缴付一般的关税,以及其他例行的手续费等等。” 舰长又对微音器说了几句,不过这次听的比说的更多。然后他对杜伦说道:“你懂得核工吗?” “一点点。”杜伦小心谨慎地回答。 “是吗?”菲利亚舰长合起了卷宗,又补充道,“银河外缘的人据说都有这方面的丰富知识。你穿上外衣,跟我们来。” 贝妲上前问道:“你们准备对他怎样?” 杜伦轻轻将她推开,自己以冷静的口气问舰长:“你要我到哪里去?” “我们的发动机需要做一点调整——那个人也要跟你一块来。”舰长伸出的手指不偏不倚指着马巨擘。马巨擘顿时哭丧着脸,褐色的眼睛睁得老大。 “他跟修理发动机有什么关系?”杜伦厉声问道。 舰长抬起头来,以冷漠的口气说:“上面刚通知我,说这附近的星空有强盗出没。其中一名杀人不眨眼的凶徒,形容得跟这个人有点相像。我得确定一下他的真正身份,这纯粹是例行公事。” 杜伦仍然在犹豫,但是六个人加六把手铳却比什么都有说服力,他只好走到壁柜前去拿衣服。 一个小时之后,杜伦从菲利亚缉私舰的机件室站起身来,怒吼道:“我看不出发动机有任何问题,汇流条的位置正确,L型管输送正常,核反应分析也都合格。谁是这里的负责人?” “是我。”首席工程师轻声回答。 “好,那你送我出去——” 然后杜伦就被带到军官甲板,走进一间小小的会客室,里面只有一个小小的少尉军官。 “跟我一起来的那个人,他现在在哪里?” “请等一下。”少尉说。 十五分钟之后,马巨擘也被带到了会客室。 “他们有没有对你怎样?”杜伦急促地问。 “没有,什么都没有。”马巨擘缓缓摇着头。 结果,依照菲利亚的法律,他们总共付了二百五十点——其中的五十点是“立即释放金”。破财消灾之后,他们便重新回到了自由的星空。 贝妲强颜欢笑:“我们就不值得他们护送一下吗?难道不应该将我们送到边境,然后再一脚把我们踢走?” 杜伦绷着脸回答她:“那艘星舰根本不是什么菲利亚缉私舰,而且我们暂时还不准备离开,你们过来这里。” 于是其他人都聚到了杜伦身边。 杜伦心有余悸地说:“那是一艘基地的星舰,那些人都是骡的手下。” 艾布林手中的雪茄立刻掉到地板上,他赶紧俯身捡起来,然后说:“骡的手下在这里出现?我们离基地有一万五千秒差距远。” “我们既然能来到这里,他们又为什么不能来?老天,艾布林,你以为我连辨识船舰的能力都没有吗?我看到他们的发动机,这就足以肯定了。我可以告诉你,那是如假包换的基地发动机,那艘星舰也是如假包换的基地星舰。” “他们又是如何来到这里的?”贝妲试图分析,“在太空中,两艘特定的船舰不期而遇的机会是多少?” “这又有什么关系?”杜伦立刻顶了回去,“这只能说明我们被跟踪了。” “被跟踪?”贝妲大声抗议,“在超空间里被跟踪?” 艾布林·米斯不耐烦地插嘴道,“这是做得到的——只要有好的船舰和优秀的驾驶员,不过我认为可能性并不大。” “我并没有将航迹湮没,”杜伦坚持自己的说法,“我也始终维持着正常的速度,瞎子也算得出我们的航道。” “见你个大头鬼!”贝妲吼道,“你做的每一次跃迁都歪歪扭扭,根据我们的初始方向,绝对分析不出任何结果来。而且不止一次,我们在跃迁之后,方向刚好转了一百八十度。” “我们这是在浪费时间,”杜伦也被激怒了,咬牙切齿地说,“那是骡所控制的一艘基地星舰。它把我们拦截下来,搜查我们的太空船,又将马巨擘带走,还将他隔离——而我其实是一名人质,就算你们两人起疑,也不敢轻举妄动。我们现在就把它从太空中轰掉。” “等一等,”艾布林·米斯抓住了杜伦,对他说,“因为你怀疑这艘星舰是敌舰,所以就要将我们通通害死吗?想想看,老弟,那些王八蛋怎么可能经过超空间,一路追踪我们大半个臭银河,却在检查了我们的太空船之后,就放我们走了?” “他们还想知道我们到底要到哪里去。” “如果这样的话,他们又为什么把我们拦下来,让我们提高警惕?你这种说法自相矛盾,你知道吗?” “我就是要照自己的意思去做,放开手,艾布林,否则我可要揍人了。” 此时马巨擘正以特技的身手,站立在他最喜欢的那个椅背上。他突然向前一探身,长鼻子的鼻孔因激动而大开。 “我想插一句嘴,请你们多多包涵。我这个不中用的脑袋,突然间冒出了一个古怪的想法。” 贝妲预料到杜伦马上就要发作,赶紧和艾布林一起按住他,然后说:“你尽管说,马巨擘,我们会用心听的。” 于是马巨擘开始说:“我被带到那艘星舰去的时候,简直吓得魂不附体,所以本来就空空如也的脑子变得更迷糊、更痴呆了。说实话,大多数的事我完全都记不得,好像有很多人在瞪着我,说着我根本听不懂的话。但是到了最后——仿佛是一道阳光穿透云层——我突然看到—张熟悉的脸孔。我只瞥了他一眼,只是隐隐约约的一瞥,可是却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强烈鲜明的印象。” 杜伦说:“那是谁?” “很久很久以前,当您第一次解救我的时候,那个跟我们在一起的上尉。” 马巨擘显然是想制造一个惊人的高潮,从他长鼻子底下咧开的嘴,看得出他明白自己的意图已经成功了。 “上尉……汉……普利吉上尉?”米斯严肃地问道,“你确定?真的确定?” “伟大的先生,我可以发誓。”马巨擘将他瘦骨嶙峋的手掌放在那瘦弱的胸膛前,“即使把我带到骡的面前,即使他以所有的威力否定这件事,我也敢向他发誓,我说的是实话。” 贝妲不解地问道:“那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丑面对着她,热切地说:“我亲爱的女士,我自己假设了一个理论。它是突如其来的灵感,仿佛是银河圣灵把它想好了,再轻轻放进我的心中。”马巨擘提高了声音,以便把杜伦插进来的抗议声压下去。 “我亲爱的女士,”他完全是对着贝妲一个人在说,“如果这个上尉和我们一样,也驾着一艘船舰逃跑;又如果他和我们一样,也是为了某个目的而在太空中奔波。他突然撞见了我们的太空船,一定会怀疑是我们在跟踪他,而且想要偷袭他,就像我们怀疑他一样。那么他自导自演了这出戏,又有什么难以解释的呢?” “那他要我们两个到他星舰上去干什么?”杜伦大声追问,“这说不通嘛。” “哦,说得通,说得非常通。”小丑大叫大嚷,辩才无碍地说,“他派出一名手下登上我们的太空船,那个人并不认识我们,可是他却利用微音器向上尉描述了我们几个的长相。上尉一听到他对我的描述,一定立刻大吃一惊——因为说句老实话,尽管银河这么大,跟我这个皮包骨头的人长得像的却没几个。既然把我认出来,那么你们其他人的身份也就能确定了。” “所以他就放我们走了?” “关于他正在执行的任务,还有他的秘密,我们又知道多少?他既然已经查出我们并不是敌人,又何必要多此一举,让他自己的身份曝光,让他的计划横生变数呢?” 贝妲缓缓地说:“别再固执了,杜,他说的都有道理。” “很有可能。”米斯也表示同意。 杜伦面对大家一致的反对,似乎感到无可奈何。在小丑滔滔不绝的解释中,仍然有一点什么在困扰着他——一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是他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不过无论如何,他的怒气已经消退了。 “刚才有几分钟,”他轻声地说,“我还以为我们至少可以打下一艘骡的星舰呢。” 说完,他又想到了赫汶的陷落,目光不禁黯淡下来。 其他三个人都能了解他的心情。 这个世界叫做新川陀!也就是新的川陀!当人们叫出这个名称之后,就已经把它与原先那个伟大的川陀之间的类似之处全都说完了。在两个秒差距之外,旧川陀的太阳仍在发热发光,而上个世纪的银河帝国首都,还在太空中永恒的轨道上默默地运行。 第2章 骡 第7节 第七节魂断新川陀(1) 新川陀……原名迪里卡丝的一个小型行星,于“大浩劫”之后改名。在将近一个世纪的岁月中,它是“第一帝国”最后一个皇朝的所在地。新川陀是一个徒有虚名的世界,那里的皇朝也早已经名存实亡,两者的存在仅具有政治性的象征意义。新川陀皇朝的第一位皇帝…… ——《银河百科全书》 旧川陀上甚至还有居民,只不过人数并不多——大约是一亿人左右。而在五十年之前,那个世界还挤满了四百亿人口。这个巨大的金属世界,如今是满目疮痍——围绕整个世界的金属基础向上耸立的高塔建筑,每一座都成了断垣残壁,上面的弹孔与焦痕仍旧清楚可见——这就是四十年前“大浩劫”所留下的痕迹。 说来也真奇怪,一个作为银河中心达两万年之久的世界——它曾统治着无尽的太空,上面住着至高无上的皇帝以及权倾一时的立法者——竟然会在一个月之内就毁灭。在前十个千年之间,这个世界曾多次被征服,帝国也曾因此多次迁都,它却从未遭到破坏。而在后十个千年间,又不断地爆发内战与宫廷革命,它也依旧安然无恙。说来也真奇怪,如今它却终于成为一堆废墟。这个“银河的光荣”竟然就这样变成了一具腐尸。 真是情何以堪! 人类五十个世代所造就的心血结晶,应该在许多世纪之后才会化为腐朽。只有人类自己的堕落,才有办法提早几百年、几千年为它送终。 数百亿的居民罹难之后,幸存的数百万人口开始自求多福。他们拆掉行星表面闪闪发光的金属基础,让禁锢了数千年的土壤再度暴露在阳光之下。 他们周遭仍然保存着许多完善的机械设备,还有人类为对抗大自然而制造的各种精良工业产品。于是,这些劫后余生者重新回到土地的怀抱——在大型的交通要冲种植起小麦与玉米,在高塔的阴影之下放牧着成群的绵羊。 反观新川陀——当初在川陀巨大的阴影之下,这个行星只是一个偏远的乡下地方。后来那个被逼得走投无路的皇室,从“大浩劫”的烽火中仓皂逃离,来到了这个最后的避难所,从此就在这里勉强支撑下去。如今叛乱的风潮早已平息,这个皇室仍在新川陀做着虚幻的帝王梦,统治着帝国最后一点可怜兮兮的“残躯”。 二十个农业世界,组成了如今的银河帝国! 达勾柏特九世——银河的皇帝、宇宙的共主——统治着这二十个农业世界。这些世界居住着桀骜不驯的地主以及民风强悍的农民。 想当年,在—个腥风血雨的日子,达勾柏特九世跟随父皇来到新川陀时,他才只不过二十五岁。直到如今,他的眼睛与心灵仍然充满着昔日帝国的光荣与强盛。但是他的皇太子——未来的达勾柏特十世,却是在新川陀出生的。 对于这位皇太子而言,二十个世界就是他所认识的一切。 裘德·柯玛生所拥有的敞篷飞车,是新川陀同类交通工具中最高级的一种。这辆飞车的外表髹着珍珠母涂料,还镶着稀有的合金装饰,根本不需要再挂上任何代表主人身份的徽章——而这当然是有原因的。这并不是因为柯玛生是新川陀最大的地主,如果这样想的话,那就是倒因为果了。早年,他是年轻皇储的玩伴与“守护神”,当时皇储对中年的皇帝就已充满叛逆的情绪。如今,他还是中年皇储的玩伴与“守护神”,而皇储早已骑在老皇帝的头上,而且恨透了那个老皇帝。 现在,裘德·柯玛生正坐在自己的飞车中,巡视着他所拥有的大片土地,土地上绵延数英里、随风摇曳的麦田以及他所拥有的巨型打谷机与收割机,还有正在辛勤工作的佃农与农机操作工。他一面巡视,一面认真地思考着自己的问题。 在柯玛生的身边,坐着他的专用司机。那名司机弯腰驼背,身形憔悴,脸上一直带着笑容,驾着飞车缓缓地乘风而上。 裘德·柯玛生迎着风对着空气与天空说:“殷奇尼,你还记得上回我讲的事情吗?” 殷奇尼所剩无几的灰发被风吹了起来,他咧开薄薄的嘴唇,露出稀疏的牙齿,两颊上的垂直皱纹加深了许多。好像他从来就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我记得,老爷,我也仔细想过了。”当他轻声说话的时候,齿缝间传出了阵阵的咻咻声。 “你想到些什么,殷奇尼?”这句问话明显带有不耐烦的意思。 殴奇尼没有忘记自己也曾经年轻英俊过,当时他还是旧川陀的一名贵族。殷奇尼也记得,他到达新川陀的时候就已经是破了相的老人了。由于裘德·柯玛生大地主的恩典,他才得以苟活下来,为了报答大地主的大恩大德,他随时随地为柯玛生提供各种各样的鬼点子。 殷奇尼轻轻叹了一口气,又小声地说:“从基地来的那些访客老爷,我们轻而易举就能拿下。尤其是,老爷,他们只驾着一艘太空船单独前来,其中又只有一个能动武的人,我们可得好好‘欢迎’他们。” “欢迎?”柯玛生以沮丧的口吻说,“也许吧。但是那些人都是魔术师,他们可能暗藏着强大的威力。” “呸——”殷奇尼喃喃说道,“这就是所谓的距离产生幻象。基地只是一个普通的世界,它的公民也只不过是普通人。如果你拿武器轰他们,他们照样会一命呜呼。” 殷奇尼一面说,一面维持着飞车的正确航线,飞过了一条蜿蜒而闪烁的河流。然后他又轻声地说:“不是听说有一个人,他把银河外缘的世界全都搅得天翻地覆吗?” 柯玛生突然起疑,问道:“这件事情你知道多少?” 专用司机这回没有露出笑容,他一本正经地说:“什么都不知道,老爷,我只不过随口 问问。” 大地主只犹豫了一下子,然后就毫不客气地单刀直入:“你问的任何问题都有目的,你这种探听情报的方法,早晚会让你那根细脖子被老虎钳夹扁。不过——我可以告诉你!那个人叫做骡,几个月以前,他的一名属下曾经来过这里,为了……一件公事。我正在等待另一个人……嗯……来将这件事情做个了结。” “这些新来的访客呢?他们难道不是你要等的人吗?” “他们没有任何证明文件。” “据说基地被攻陷了……” “我可没有告诉你这种事。” “大家都这么说。”殷奇尼继续泰然自若地说道,“如果这是正确的消息,那么这些人可能是逃出来的难民,也许我们可以把他们抓起来,将来交给骡的手下,以表示我们真诚的友谊。” “是吗?”柯玛生不太确定。 “此外,老爷,既然大家都知道,统治者的朋友也不过是最后的牺牲者,我们这么做,也只是正当的自卫手段。我们原本就有心灵探测器,现在又有了四个基地的脑袋,而基地有许多秘密值得我们挖掘,连骡都会需要这些秘密。这样一来,我们跟骡的友谊就可以稍微平等一点。” 在平稳的高空中,柯玛生因为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而打了个冷战。他说:“可是,假如基地没有失陷,如果那些消息都是假的呢?据说有预言保证基地绝不可能战败。” “这年头,已经不流行星相卜卦那一套了,老爷。” “然而如果它根本没有失陷呢?你想想看,如果基地没有失陷!骡对我做了许多保证,可是……”他突然发觉自己说得太多了,赶紧拉回原来的话题,“那就是说,他在吹牛,然而牛皮人人会吹,可是凡事说来容易,做来可没那么简单。” 殷奇尼轻声笑了笑,接嘴道:“做来可没那么简单,的确没错,但是只要动手了,就没有想像中那么困难。在整个银河中,恐怕要属银河尽头的那个基地最可怕了。” “别忘了还有皇太子呢。”柯玛生喃喃地说,几乎是自言自语。 “这么说,他也在跟骡打交道,是吗,老爷?” 柯玛生几乎无法压抑突然浮现的得意自满:“并不尽然,他可不像我做的这么多。但是他现在变得越来越狂妄,越来越难以控制,简直是已经着魔了。如果我将这些人抓起来,他会为了自己的目的,将他们据为己有——因为他这个人可狡猾得很——现在我还没有准备要跟他翻脸。”说完他厌恶地皱着眉头,肥厚的双颊也垂了下来。 “昨天我瞥见了那些异邦人。”灰发的司机扯到另一个话题,“那个黑头发的女人很不寻常,她走起路来像男人一样毫无顾忌,还有她的皮肤苍白得惊人,跟她乌溜溜的黑发形成强烈对比。”在他嘶哑而有气无力的声音中,似乎透出了几丝兴奋。柯玛生突然感到很讶异,不禁转过头来瞪着他。 殷奇尼继续说:“那个皇太子,我想,不论他有多么狡猾,也不会拒绝接受合理的妥协方案。如果你让他带走那个女孩,想必我们就可以把其他人留下来……” 柯玛生立即开窍:“好主意!真是个好主意!殷奇尼,掉头回去!还有,殷奇尼,如果一切都很顺利的话,我们就可以继续讨论还你自由的细节问题。” 第七节魂断新川陀(2) 似乎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柯玛生才刚刚回到家,就在私人书房发现了一个私人信囊,它是以仅有少数人知道的波长传送来的。柯玛生的肥脸上露出微笑,他知道骡的人快要到了,而这就代表基地真的陷落了。 贝妲朦胧的视觉还依然残留着那座“宫殿”的影像,但那并不是她现在真正看到的景象。在她的内心深处,仿佛感到有点失望。那个房间很小,几乎可说是既朴素又平凡。那个“宫殿”根本连基地的市长官邸都不如,而达勾柏特九世…… 皇帝的模样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贝妲心中有一个很明确的概念——他不应该看起来像一个慈祥的祖父,不应该显得瘦削、苍白而衰老,也不应该亲自为客人倒茶,或是对客人表现得过分殷切。 可是,事实上却刚好相反。 贝妲抓稳了茶杯,达勾柏特九世一面为她倒茶,一面吃吃地笑着。 “我感到万分高兴,亲爱的女士。我有好久没有参加过任何庆典,也有好久没接见廷臣。如今,来自外围世界的访客们,我已经没有机会亲自欢迎了。因为我年事已高,这些琐事都已交给太子处理。你们还没有见过太子吗?他是个好孩子,有点任性倒是真的,不过他还年轻。要不要加一个香料袋?不要吗?” 杜伦试图插嘴:“启禀陛下……” “什么事?” “启禀陛下,我们来觐见陛下,并不是要来打扰……” “没有这回事,绝不会打扰我的。今天晚上将为你们举行迎宾国宴,不过在此之前,我们可以放轻松一点。嗯,你们刚才说是从哪里来的?我们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举行迎宾国宴。你们说来自安纳克瑞昂星省,是吗?” “启禀陛下,我们是从基地来的。” “是的,基地,我现在想起来了。我知道它在哪里,它位于安纳克瑞昂星省。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御医不允许我做长途旅行。我不记得我派驻在安纳克瑞昂的总督,最近曾有任何奏章呈上来。那里的情况怎么样?”他以关切的口吻问道。 “启禀陛下,”杜伦轻声地说,“我没有带来任何人的申诉状。” “那实在太好了,我会好好嘉奖我的总督。” 杜伦以无奈的眼神看着艾布林·米斯,米斯那粗鲁的声音立刻响起:“启禀陛下,我们听说必须要得到陛下的御准,才能去参观位于川陀大学的帝国图书馆。” “川陀?”老皇帝柔声地问,“川陀?” 他瘦削的脸庞现出一阵茫然与痛苦,又小声说:“川陀?我现在想起来了。我正在筹备一个军事反攻计划,准备率领庞大的舰队打回川陀去。你们就跟我一块行动,我们将并肩作战,打垮吉尔模那个叛徒。然后我们将携手合作,共同重建伟大的银河帝国!” 此时老皇帝伛偻的脊背也挺直了,他的声音变得洪亮,目光也转趋凌厉。然后,他眨了眨眼睛,又轻声地说:“但吉尔模已经死了,我好像想起来啦——没错,没错!恶贯满盈的吉尔模已经死了!川陀也变成了一片废墟——目前似乎就是如此——你们刚才说是从哪里来的?” 马巨擘忽然对贝妲耳语道:“这个人真的就是皇帝吗?我始终以为皇帝应该比普通人更伟大、更英明。” 贝妲挥手示意马巨擘别说话,然后对皇帝说:“如果陛下能为我们签一张许可状,让我们能够到川陀去,对双方的合作会很有帮助。” “去川陀?”老皇帝的表情呆滞,心中一片茫然。 “启禀陛下,我们是代表安纳克瑞昂的总督前来觐见陛下的。他要我们代他向陛下禀报,其实吉尔模还没有死……” “还没有死!还没有死!”达勾柏特惊吼道,“他在哪里?又要打仗了!” “启禀陛下,现在还不能公开这个消息,吉尔模的行踪至今不明。总督派我们来向陛下禀报这个事实,然后我们必须到川陀去,才有办法找到他藏匿的巢穴。一旦发现了之后……” “没错,没错……非得把他找到不可……”老皇帝蹒册地走到墙边,用发抖的手指碰了碰一个小型光电管。 他空等了一会儿,又喃喃地说:“我的侍臣还没有来,我不能再等他们了。” 他在一张白纸上写了一些潦草的字迹,最后还给了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然后说:“吉尔模早晚会领教我的厉害,你们刚才说是从哪里来的?安纳克瑞昂?那里的情况怎么样?皇帝的威名仍旧至高无上吗?” 贝妲从他松软的手指间取过那张纸,再回答他说:“陛下深受百姓爱戴,陛下对百姓的慈爱,妇孺皆知。” “我应该起驾到安纳克瑞昂,去巡视一下我的好百姓。可是我的御医说……我不记得他说过什么,下过……”皇帝抬起头来,苍老灰暗的眼珠又变得锐利,“你们刚才提到了吉尔模吗?” “启禀陛下,完全没有。” “他不会再猖狂了,回去就这样告诉你们的同胞。川陀会屹立不倒!如今父皇正率领舰队御驾亲征,吉尔模那个叛徒,还有他手下那些大逆不道的喽啰,都会被困死在太空中。” 老皇帝说完,又摇摇晃晃地走回座椅,目光再度失去神采。他问道:“我刚才说了些什么?” 杜伦站起来,向老皇帝深深一鞠躬,回答说:“陛下对我们亲切无比,令我们如沐春风,可惜我们觐见的时间已经结束了。” 达勾柏特九世遂站起身来,挺直了脊背,看着他的访客一个接着一个倒退着退下。这时,达勾柏特九世看来真像是一位皇帝。 四位访客退下之后,立刻有二十名武装人员一拥而上,将他们四人团团围住。 一柄轻武器发出了一道闪光…… 贝坦感到自己的意识逐渐恢复,但是却没有“我在哪里”那种感觉。她清楚地记得那个自称是皇帝的古怪老者,还有埋伏在外面的那些人。她的手指关节还在隐隐作痛,说明她曾经受到麻痹枪的攻击。 她又闭上了眼睛,留心听着身边响起的每一个声音。 她听得出有两个男人在说话,其中一个说得很慢,口气也很小心,而在明显的奉承之下,浮现着藏不住的狡猾。另一个人的声音嘶哑含混,几乎带着醉意,而且说话时口沫四溅——贝妲对这两个声音都感到嫌恶无比。 嘶哑的声音显然是主子。 贝妲最先听到的几句话是:“……他为何永远死不了,那个老疯子,实在令我厌烦、令我困扰。柯玛生,我要赶快行动,我的年纪也不小了。” “启禀殿下,让我们先来研究一下这些人有什么用处。从他们身上,我们可能会发现奇异的力量,那将是你的父亲无法提供的。” 在一阵带着笑声的耳语中,嘶哑的声音渐渐消失。贝妲只听到几个字:“……这个女孩……” 另外那个谄媚的声音变成了淫秽的低笑声,然后再用哥俩好的口气说:“达勾柏特,你一点也没有变老,没有人不知道你还像个二十岁的少年郎。” 然后两人就一起哈哈大笑,贝妲的血液都快凝结了。达勾柏特——殿下——老皇帝曾经提到他有一个任性的太子。贝妲似乎能体会出刚才那段对话的含意,可是在现实生活中,怎么也会发生这种事情…… 此时她听到了一阵缓慢而激动的咒骂,那是杜伦的声音。 贝妲再度张开眼睛,发现杜伦正瞪着她。杜伦看到她睁开眼睛,似乎显得放心一点,他又用凶狠的口气说:“你们这种强盗行径,我们会要求陛下还一个公道,放开我们。” 贝坦直到现在才发觉,自己的手腕被强力吸附场固定在墙壁上,脚踝也被地板紧紧吸住,全身上下都动弹不得。 第七节魂断新川陀(3) 声音嘶哑的那个男子向杜伦走近,他挺着一个大肚子,头发剩下没几根,眼袋浮肿,还有两个黑眼圈。他穿着银色金属泡镶边的紧身上衣,戴着一顶有遮檐的帽子,上面还插着一根俗丽的羽毛。 他仿佛听到了最有趣的笑话,冷笑着说:“陛下?那个可怜的疯老头?” “我有他签署的通行许可状,你们这些臣民都不可以妨碍我们的自由。” “我可不是什么臣民,你这个太空飞来的垃圾。我是摄政兼皇储,你得这样称呼我。至于我那个可怜又痴呆的老子,既然他喜欢偶尔见见访客,我们也就随他去玩。他这样可以重温一下虚幻的帝王梦,但是,绝没有其他意义。” 然后皇太子踱到贝妲身前,贝妲抬起头来,以不屑的眼光瞪着他。皇太子俯下身,贝妲感觉他的呼吸中有浓重的薄荷味。 皇太子说:“她的眼睛真好看,柯玛生,她睁开眼睛就更漂亮了。我想她会使我满意的,这是一道充满异国风味的菜肴,一定会使我重新胃口大开,对吧?” 杜伦挣扎了一阵子,可是完全徒劳无功,皇太子根本不理会他。贝妲感到体内涌出一股寒意,传遍了皮肤各处。艾布林·米斯现在仍然昏迷,他的头无力地垂到胸前,可是马巨擘的眼睛却已经张开了,这令贝妲感到有些讶异。马巨擘的眼睛张得很大,好像醒来已有一阵子。他那对褐色的大眼睛转向贝妲,表情呆滞地凝望着她。 然后他将头撇向皇太子,一面点头,一面呜咽着说:“那个家伙把我的声光琴拿走了。”贝妲此时才注意到,皇太子肩膀上的绿色带子就是声光琴的吊带。 皇太子听到又有人开口,猛然一转身,问道:“丑八怪,这是你的吗?”他将背在肩上的乐器甩到手中,笨手笨脚地拨弄着,想要按出一个和弦,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有弄出半点声响。 “丑八怪,你会演奏这种乐器吗?” 马巨擘点了一下头。 杜伦突然又说:“你劫持了一艘基地的太空船,即使陛下不替我们主持公道,基地也会的。” 皇太子身边那个人——柯玛生,此时却慢条斯理地答道:“哪一个基地?还是骡已经不是骡了?” 没有人回答他这个问题,皇太子咧嘴笑了起来,露出又大又参差不齐的牙齿。他将小丑身上的吸附场关掉,使劲推他站起来,又将声光琴塞到他手中。 “丑八怪,为我们演奏一曲。”皇太子对马巨擘说,“就为我们这位异邦的美人,演奏一首爱与美的小夜曲。让她知道我父亲的乡下茅舍并不是宫殿,不过我可以带她到真正的宫殿去,在那里,她可以在玫瑰露中游泳,还要让她知道皇太子的爱是如何炽烈。丑八怪,为皇太子的爱高歌一曲。” 说完,他将一条粗壮的大腿放在大理石桌上,小腿来回地摇晃着,用带着笑意的轻浮目光瞄着贝妲。贝妲被他看得心中升起一股怒火,杜伦使尽力气想要挣脱吸附场,累得汗流浃背,露出一脸痛苦的表情。 艾布林·米斯忽然动了一动,还呻吟了一下。 马巨擘喘着气说:“我的手指麻木了,没法子演奏……” “丑八怪,叫你弹你就弹!”皇太子吼道。说完他对柯玛生做了一个手势,室内的灯光便暗了下来。在一片昏暗中,他双手交握胸前,等着欣赏马巨擘的表演。 马巨擘的手指在众多的按键上来回跳跃,动作迅疾而充满节奏感。一道色彩鲜明的彩虹,不知从何处一下子滑跃出来。然后便响起了低柔的调子,悠扬婉转,如泣如诉。接着,在一阵悲壮的笑声中,乐曲陡然拔高,背后还透出了阴沉的钟声。 现在黑暗似乎变得越来越浓,越来越稠,贝妲的面前好像覆盖着一层层无形的毛毯,而音乐就从其中钻出来。在黑暗的深处射出了微弱的光线,看起来像是坑洞中透出一线孤独的烛光。 她不由自主地张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光线逐渐增强,但是一直十分朦胧,带着暧昧不明的色彩摇曳不定。此时,音乐突然变得刺耳而邪恶,而且越来越嚣张。 光线的变化也开始加剧,随着邪恶的节奏快速摆动。而且,好像还有什么怪物在光影中翻腾——它身上有剧毒的金属鳞片,还张着血盆大口。而音乐也随着那个怪物翻腾,跟着它一起咧开大口。 贝妲在诡异莫名的情绪中挣扎,内心仿佛在拼命喘息,最后才总算定下神来。这使她忍不住联想到穹隆中的经历,以及在赫汶的最后那段日子。当时她所感受到的,就是同样的恐惧、厌烦,以及如蛛网般纠缠的消沉与绝望,这种无形的压迫感令她全身蜷缩起来。 音乐仍在她的耳边喧闹不休,如同一阵恐怖的狂笑。她放眼望去的景象,就好像是拿倒了望远镜看出去一样,尽头处仍是那个翻腾扭动的怪物。贝妲努力转过头去,那个恐怖的怪物终于消失。这时,她才察觉到额头上早已淌着冷汗。 音乐也在此时停止——至少持续了一刻钟,贝妲终于觉得大大松了一口气。室内重新大放光明,贝姐看到马巨擘的脸庞距离自己很近,他满头大汗,目光涣散,脸上透着悲哀的神 情。 “我亲爱的女士,”他气喘吁吁地说,“您不要紧吧?” “我还好,”她低声回答,“但是你为什么要演奏这种音乐?” 说完,她看了看室内的其他人。杜伦与米斯仍然被粘在墙上,显得有气无力。她的眼睛很快越过他们两人,向皇太子望过去,看到他正以怪异的姿势仰卧在桌脚旁,而柯玛生则张大了口,狂乱地呻吟着,还不停地淌着口水。 当马巨擘刚要走近柯玛生时,柯玛生吓得缩成一团,发疯般地哀叫起来。 于是马巨擘转过身来,迅速将其他三人的吸附场松开。 杜伦马上一跃而起,双手握紧拳头,冲到那个大地主面前,使劲抓住他的脖子,猛力将他拉起来,大声吼道:“你跟我们走,我们需要你当人质——确保我们能安然回到太空船。” 两个小时之后,在太空船的厨舱中,为了庆祝大家安返太空,贝妲亲手做了一个特大号的派。马巨擘庆祝虎口余生的方法是抛开一切的餐桌礼仪,狼吞虎咽地拼命将派塞进嘴里。 “好吃吗,马巨擘?” “嗯——嗯!” “马巨擘?” “干吗?我亲爱的女士。” “你刚才演奏的究竟是什么?” 小丑显得不知如何是好,他说:“我……我想还是别说为妙。那是我以前跟人家学的,而声光琴对神经系统的影响最巨大。当然啦,那是一种邪门的音乐,不适合您这种天真无邪的心灵,我亲爱的女士。” “哦,得了吧,马巨擘,我可没有那么天真无邪。你别拍我的马屁了,我所看到的东西是不是跟那两个人看到的一样?” “但愿不一样。我原本只想要他们两人看见,如果您看到了什么,那只不过是瞥见了一点点——而且还是远远瞥见的。” “可是那就足够了。你可知道,你把皇太子弄得昏迷不醒。” 马巨擘嘴里含着一大块派,以模糊却冷酷的口吻说:“我亲爱的女士,我把他给杀了。” “什么?”贝妲痛苦地吞下一口口水。 “当我停止演奏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否则我还会继续的。我并没有理会那个柯玛生,他对我们最大的威胁,顶多是施以酷刑或是处死我们。可是,我亲爱的女士,那个皇太子却用淫邪的眼光望着您,而且……”他突然感到又气又窘,实在说不下去了。 贝妲的心中兴起好些奇怪的念头,她赶紧把这些念头都压下去,并且说:“马巨擘,你真有一副侠义心肠。” “哦,我亲爱的女士。”马巨擘将红鼻头埋到了派里面,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再继续吃。 艾布林·米斯从舷窗向外看去,川陀已经在望——它的金属外壳闪耀着明亮的光芒。 杜伦也来到了舷窗旁边,以苦涩的语调说:“艾布林,我们这是白跑一趟,骡的手下已经捷足先登了。” 艾布林·米斯抬起手来擦擦额头,那只手似乎不再像以前那般圆胖,而他的声音听来像是漫不经心的喃喃自语。 杜伦忧心忡忡地说:“我是说,那些人知道基地已经陷落。我是说……” “啊?”米斯茫然地抬起头来,然后轻轻将手放在杜伦的手腕上。他完全忘记了刚才的谈话,自顾自地说,“杜伦,我……我一直凝望着川陀。你可知道……我有一种怪异之极的感觉……在我们到达新川陀的时候就出现了。这是一种冲动,是我内心中不停激荡的冲动。杜伦,我可以做得到,我知道我能够做到。我的心头一片清明,所有的事情都一清二楚,从来也没有这么清楚过。” 杜伦瞪着米斯一会儿,然后又耸耸肩。他听到的这段话,显然没有为他带来什么信心。 他只是试探着问:“米斯?” “什么事?” “当我们离开新川陀的时候,你没有看见另一艘船舰降落吧?” 米斯只想了一下,就回答说:“没有。” “可是我看见了。这也许只是我自己的想像,但是它看来有点像那艘菲利亚缉私舰。” “就是汉·普利吉上尉率领的那一艘?” “天晓得是由谁率领的,马巨擘的说法……它跟踪我们来了,米斯。” 艾布林·米斯没有搭腔。 杜伦又以焦急的口吻问:“你是不是哪里不对劲?感觉不舒服吗?” 米斯露出深谋远虑、澄澈而奇特的眼神,不过并没有回答一句话。 第2章 骡 第8-9节 第八节川陀废墟 要在巨大的川陀世界上标出某个地点的坐标本身就是一个极大的难题,这是银河中独一无二的现象。因为在川陀世界上,以任何一点为中心,方圆数千英里的范围之内,都没有任何陆地或海洋能作为该点的参考坐标。当然,如果从云缝间向下俯瞰,也绝对看不到任何河流、湖泊或岛屿。 这个全部被金属覆盖的世界,长久以来一直是一个单一的大都会。只有其上的旧皇宫, 是其他世界的异乡人从外太空唯一可以辨识的目标。由于这个原因,“贝妲号”正在川陀的上空,只维持着普通飞车的高度,不停地绕着这个世界团团转,万分艰难地寻找目的地。 他们先来到了极地,这里的金属尖塔全部被冰雪覆盖,显示气候调节机制已经损坏,或者被人弃置不用。他们继续向南飞,偶尔可以看到地面的一些目标,与他们在新川陀取得的简陋地图对应得上,或者应该说,可能有某种程度的对应关系。 但是当他们接近目的地时,立刻可以肯定绝对错不了。覆盖着整个行星的金属壳层,在此处出现一条五十英里长的缝隙,露出几百平方英里不寻常的绿地,古旧、庄严的皇宫就坐落在绿地的中央。 “贝妲号”在空中盘旋了一阵子,然后缓缓地转向。地面只有巨大的超级跑道可以参考定向,它们在地图上是长直的箭头,而底下的实物则像是平滑而闪耀的丝带。 他们靠着这些参考目标,摸索到地图所示的川陀大学所在地,再飞到附近一个宽阔的平地上空——这里显然曾经是极忙碌的着陆场——然后将太空船缓缓降落下来。 直到太空船全部没入金属丛林之后,他们才发现在天空中看来光洁美丽的金属表面,其实是一片破败、歪扭、近似废墟的建筑群,处处显现着“大浩劫”之后的凄凉。高高的尖塔从中断裂,原本平滑的墙壁变得歪七扭八,而且上面斑痕累累。 在这些巨型的破铜烂铁之中,他们瞥见了一块露天的黑色土壤——差不多有几百英亩大小——而且上面还有农作物。 李·森特战战兢兢地等待那艘太空船降落。这艘船外表奇形怪状,显然不是新川陀的太空船,他不禁在心中暗叹了一声。外太空来的古怪船舰、古怪的生意人,意味着短暂的和平岁月可能结束,又将回到战祸连年、尸横遍野的“大时代”。森特是这里农民团体的领导人,负责管理此地所有的古籍,他从这些书籍中知道了旧时的历史,而他不希望这些历史再度重演。 奇异的太空船降落到地面的过程,前后也许只有十分钟,但是在这么短暂的时间中,无数大大小小的往事在森特的脑海迅速掠过。他首先想到幼年时代的大农庄——在他的记忆中,只有一大群人忙碌工作的画面。然后是许多年轻的家族一起迁徙,当时他只有十岁,是父母的独子,什么事都不懂,只感到茫然与恐惧。 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许多新的建筑物——巨大的金属板被挖起来丢到一旁,新移民开始翻挖重新曝光的土壤,将其中的盐分稀释,使土地再度恢复生机。附近原有的建筑物,有些被推倒铲平,其余的则改建成住宅区。 新移民忙着耕作、收割,同时不忘跟邻近的农场建立友好的关系…… 那是一段发展与扩张的岁月,自治的生活越来越上轨道。下一代在土地中茁壮成长,这些勤奋的年轻人终于开始当家作主。森特被选为农民团体领导人的大日子来临了,当天,是他十八岁以后头一次没刮胡子。他满心欢喜地看着自己脸上露出的短髭——等到络腮胡长满之后,他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领导人了。 如今却有外人闯进这个世界来,这一段与世隔绝、如牧歌般恬静的短暂岁月,眼看就要被迫结束了。 此时太空船已经降落。当舷门打开时,森特目不转睛地默默注视着。他看到有四个人走出来,全都表现得小心翼翼、机警万分。其中三个人是男性,外表都很不一样——一个是老者、一个是年轻人,另一个则瘦得不像话,鼻子又长得过分。此外还有一名女子,跟他们大摇大摆地走在一起,好像能跟这些男人平起平坐。森特向前走去,同时右手离开了他光洁的黑胡子。 他做了一个银河共通的和平手势——双手放在面前,粗壮长茧的手掌朝上。 那个年轻男子向前走了两步,也做着相同的动作,并说:“我为了和平的目的而来。” 森特感到对方的口音非常奇怪,不过他仍然听得懂,而且这些话听来也很受用。他以庄重的语气回答:“既然是为和平的目的而来,农民团体欢迎你们,并且将会竭诚招待。你们饿了吗?我们有吃的。你们渴了吗?我们有喝的。” 对方慢慢地回答:“我们感谢你的好意,当我们回到自己的世界会为你们的团体广为宣扬。” 这是一个奇怪的回答,不过的确很中听。站在森特后面的农民都露出了微笑,而在附近建筑物中,也有下少农妇走了出来。 来到森特的住处后,森特从隐秘的角落取出一个小盒子,将上面的锁打开,再推开镶着镜子的盒盖,里面是专为重要场合准备的又长又粗的雪茄。他将雪茄盒逐一递向每位客人,到了那个女子面前时,他稍微犹豫了一下——森特注意到她跟男士们坐在一起,对于这种恬不知耻的行为,这些异邦男士显然毫不在意,而且视为理所当然。于是,森特不太自然地将雪茄盒递了出去。 她取了一根雪茄,回报了一个微笑,便开始享受吞云吐雾的乐趣。李·森特必须尽量压抑自己,才能压住不断冒起的嫌恶情绪。 在用餐之前,异邦人与森特做了一段生硬的谈话,客套地谈到在川陀从事农业的情形。 那个老者首先问道:“水耕农业发展得如何?像川陀这样的世界,水耕当然是最佳的选 择。” 森特缓缓地摇了摇头,他不能确定是否听懂了对方的话。因为他的知识都是从书本上读来的,都是他所不熟悉的事物。 “我想,你指的是利用化学肥料的人工栽培法?不,在川陀并不用这种方法。水耕法需要许多工业配合——比如说庞大的化学工业。但是在遇到战乱或天灾的时候,工业一旦停摆的话,大家就得挨饿了。此外,也不是所有的食物都能以人工栽培,有些食物的营养会因此流失。土壤则又便宜又好——而且永远可靠。” “你们生产的粮食够吃吗?” “绝对够吃,虽然种类并不多。此外,我们饲养家禽来生蛋,还养了乳牛、乳羊,用它们的奶做成乳制品——不过肉类倒是需要跟其他世界交易。” “交易?”年轻男子似乎突然有了兴趣,“所以你们也有贸易,可是你们出口什么呢?” “金属。”森特的回答很简单,然后又补充说,“你们自己看一看,我们这里的金属存量无穷无尽,而且都是现成的。那些人从新川陀驾着太空船前来,在我们指定的地区拆下一些金属板,用肉类、罐头水果、浓缩食品、农机等等作为交换。他们得到了金属,我们的耕地面积也增加了,双方都因此受惠。” 他们享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有面包、乳酪,还有极美味的蔬菜。等到冷冻水果——餐桌上唯一的进口食物——端上来的时候,这些异邦人终于谈到了正题。 年轻男子拿出川陀的地图,对森特叙述他们的目的地。李·森特静静地研究着地图,等到对方说完了,他才表情严肃地说:“大学的校园是禁区,农夫不在那里种植任何作物,没有必要的话,也尽量不走进去。它是硕果仅存的几个古迹之一,我们希望能保持完整。” “我们是来寻求知识的,绝对不会破坏任何东西。如果有必要,我们可以把太空船质押在这里。”老者提出了这个建议,他的口气急切而激动。 “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带你们去那里。”森特说。 当晚,四个异邦人入睡之后,李·森特便向新川陀送出了一则信息。 第九节回转者(1) 当他们进入了大学的校园,置身于各大楼间的空旷地带后,发现此地果然没有一点人迹,四周有的只是庄严与孤寂的气氛。 这些来自基地的异邦人,对于“大浩劫”那段腥风血雨、天翻地覆的日子一无所知,也完全不知道皇帝被打垮之后,川陀所发生的一连串变故——大学里的学生们,虽然毫无作战经验,个个吓得脸色苍白,却仍然英勇地抓起借来的武器,组成一支志愿军,誓死保卫这个 银河学术圣地。这些异邦人也没有听说过“七日战争”,还有当吉尔模的铁蹄蹂躏川陀世界的时候,虽然连皇宫都无法幸免,却奇迹般地放过了川陀大学。 这四位来自基地、首度进入校园的访客,唯一能感觉到的是,在这个从废墟中重生的新世界里,此地是一个静谧、优雅的古迹,仍然保留着往昔的光荣。 就这一点而言,他们四人可以算是入侵者。笼罩着四面八方的真空状态,明显地不欢迎他们的到来。这里似乎仍然弥漫着当年的学术气息,对于外人的打搅表现出了不悦与不安。 图书馆的外观是一幢小型的建筑物,然而那只是冰山一角。为了提供学者一个宁静的冥想空间,这个庞大的图书馆绝大部分的结构都深埋在地下。 艾布林·米斯走进了图书馆的会客室,驻足在精美的壁画之前。 他小声地说——在这种地方说话自然而然会压低声音:“我想我们已经走过了头,目录室应该在后面,我现在就去那里。” 他的额头泛红,双手微微颤抖,又说:“绝对不能有人打扰我,杜伦,你能不能帮我送饭?” “你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办,我们会尽一切力量帮助你。你是否需要我们当你的助手,帮你……” “不,我必须单独工作……” “你认为能够找到你想要找的吗?” 艾布林·米斯以充满自信的口气轻声回答:“我知道我做得到。” 自从结婚以来,杜伦与贝妲现在这段时期的生活,才算是最接近普通的“小两口过日子”。不过这是一种很特殊的“过日子”方式:他们住在一座雄伟壮观的建筑物之中,却过着很不相称的简朴生活,他们的食物大多来自李·森特的农场,而他们用来交换食物的东西是任何一艘太空商船都不缺的小型核能装置。 马巨擘在图书馆的阅览室中,自己学会了如何使用投影机,便一头栽进冒险小说与传奇小说的世界,几乎变得跟艾布林·米斯一样废寝忘食。 艾布林全天候投入研究工作,他坚持要在“心理学参考图书室”搭一个吊床,以便可以一天到晚都待在里面。他的脸庞变得越来越瘦削,越来越苍白,说话不像以前那样中气十足,过去最喜欢挂在嘴边的那些咒骂,也在不知不觉间消失无踪。有些时候,他甚至得花好大的力气,才能够分辨出谁是杜伦、谁是贝妲。 米斯大部分的时间都跟马巨擘在一起。马巨擘负责为他送餐点,常常顺便留下来,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全神贯注地看着这位老心理学家工作——抄写数不清的数学方程式、不断比较着各个书报胶卷的内容,耗费全身上下所有的精力朝着只有他自己看得见的目标拼命努力。不知道为什么,马巨擘竟然会对这些工作那么有兴趣。 杜伦走进昏暗的房间,挨近贝妲身边,突然大声叫道:“贝妲!” 贝妲吃了一惊,用心虚的口吻说:“啊?杜,你有事找我吗?” “我当然有事找你,你到底坐在这里干什么?自从我们来到川陀,你就处处不对劲,你是怎么了?” “哦,杜,别说了。”贝妲不耐烦地答道。 “哦,杜,别说了!”杜伦故意学她说话,接着忽然又温柔地说,“你不想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贝,我看得出你有心事。” “不!杜,我没有心事。如果你继续这样子不停地唠唠叨叨、唠唠叨叨,我会给你烦死的。我只不过是……在想……” “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有——好吧,是关于骡、赫汶、基地,还有一切的一切。我还在想艾布林·米斯,不知道他会不会找到有关第二基地的线索。如果他真的找到了,第二基地会不会帮我们——还有几百万件其他的事情。这样你满意了吗?”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激动。 “如果你只是在胡思乱想的话,请你现在就停止好吗?老是这样你心里会不舒服,对目前的情况也于事无补。” 贝妲站了起来,勉强笑了笑:“好吧,我现在开心了。你看,我不是高兴地笑了吗?” 外面突然传来马巨擘慌张的叫声:“我亲爱的女士——” “有什么事吗?进来……” 贝妲说到一半就陡然住口,因为门一开,出现的竟是一副有着魁梧身躯、冷峻的脸孔的…… “普利吉!”杜伦惊叫。 贝妲猛喘了几口气,然后说:“上尉!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汉·普利吉走进房间来,对他们两人说:“我现在的级别是上校——在骡的麾下。”他的声音清晰而平板,完全不带任何感情。 “在……骡的麾下!”杜伦的声音越来越小。 室内的三个人面面相觑,形成了一幅静止的画面。 马巨擘钻进来,一看到这种场面,吓得躲到杜伦身后,不过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他。 贝妲紧握双手,却仍止不住地发抖。她说:“你要来逮捕我们?你真的投靠他们了?” 上校立刻回答说:“我不是来逮捕你们的,我所接受的指令并没有提到你们。要如何对待你们,我有选择的自由,而我的选择是跟你们重叙旧谊,如果你们不反对的话。” 杜伦努力压抑着愤怒的表情,整个脸孔都扭曲了。他说:“你是如何找到我们的?这么 说的话,你真的在那艘菲利亚缉私舰上?你是一路跟踪我们来的?” 普利吉木然而毫无表情的脸上,似乎闪过了一丝窘态。他回答道:“我的确是在那艘菲利亚舰上。我当初遇到你们……嗯……只不过是巧合。” “这种巧合,数学上的几率等于零。” “不,只能说是极不可能发生,所以我的说法仍然成立。无论如何,你们曾向那些菲利亚人承认,说你们的目的地是川陀星区——当然,其实根本没有一个叫做菲利亚的国家。由于骡早就和新川陀有了接触,要把你们扣押在那里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惜的是,在我到达那里之前,你们却已经跑掉了。不过我总算及时赶到,赶紧向川陀的农场下达命令——当你们到达川陀的时候,就立刻向我报告。而我一接到报告,就马不停蹄地赶了来。我可以坐下吗?我是以好朋友的身份来看你们的,请相信我。”说完他就坐了下来。 杜伦垂下头,满脑子一片空白。贝妲动手准备倒茶,却没有表现出半点的热情或亲切。 杜伦突然抬起头,厉声说道:“好吧,‘上校’,你到底在等什么?你要表现的友谊又是什么?如果不是逮捕我们,又是什么呢?保护,管束吗?叫你的人进来,命令他们动手好了。” 第九节回转者(2) 普利吉很有耐心地摇摇头:“不,杜伦,我这次来见你们,纯粹是我个人的行动,我是想来劝告你们,别再做任何徒劳无功的努力。如果说不动你们,我马上自动离去,就是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好,那么打开你的传声筒,开始进行你的宣传演说吧,说完就赶紧请便——贝妲,别帮我倒茶。” 普利吉接过了茶杯,态度认真地向贝坦道谢。然后他一面轻轻啜着茶,一面用有力的目光凝视着杜伦,对他说:“骡是个突变种,他的突变简直无懈可击……” “为什么?究竟是什么样的突变?”杜伦没好气地问,“我想你现在能告诉我们了,是吗?” “是的,我会的。即使让你们全知道这个秘密,对他也根本毫无损失。你可知道——他有办法调整人类的情感平衡,这听来像是一个小把戏,事实上却具有天下无敌的威力。” “情感平衡?”贝妲插嘴道,然后皱着眉说,“请你解释一下好吗?我不太明白。” “我的意思是说,他能对一个威猛的将军的心轻而易举地注入任何形式的情感。比如说,对于骡的绝对忠诚,还有对于骡的胜利百分之百的信心。他麾下的将军都受到如此的情感控制,他们绝对不会背叛他,信心也绝不会动摇——而且这种控制是永久的。当初最顽强的敌人,如今也变成了最忠心的下属。像卡尔根的那个统领就是心甘情愿地投降,献出了他的行星,如今成为骡派驻在基地的总督。” “而你——”贝妲刻毒地补充一句,“背叛了你的信仰,成了骡派到川陀来的特使。现在我明白了!”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骡的这种天赋异禀,反过来使用的效果甚至更好。绝望也是一种情感!在最紧要的关头,基地上的重要人物、赫汶星上的重要人物——全都感到无比绝望,他们的世界没有怎么抵抗,就轻易地投降了。” “你的意思是说,”贝坦紧张地追问,“我在穹隆中会产生那种感觉,是由于骡在拨弄我的情感?” “我自己也一样,我们大家都一样。当赫汶快沦陷的时候,情形又是如何?” 贝妲转过头去不愿作答。 普利吉上校继续一本正经地说:“骡的能力既然可以用来对付整个世界,那么对付个人自然游刃有余。他能够随心所欲地让你投降,让你成为他死心塌地的忠仆,这种力量有谁能够抗衡?” 杜伦缓缓地说:“我又怎么知道你说的都是事实?” “除此之外,你要如何解释基地与赫汶的陷落?你又如何解释我的‘回转’?老兄,想想看!直到目前为止,你——我——或者整个银河,对抗骡的成绩究竟如何?是不是完全徒劳无功?” 杜伦感到对方在向自己挑战,他还嘴道:“银河在上,我能够解释!” 他突然感到信心十足,高声地叫道:“你那个万能的骡和新川陀早就有联络,你自己说过,扣押我们就是他的意思,啊?那些联络人如今非死即伤,我们把皇太子给杀了,另外一个变成哭哭啼啼的白痴。骡并没有成功地阻止我们,至少这一次他失败了。” “哦,不,根本不是这么回事。那两个并不是我们的人,那个皇太子是个沉迷于酒色的庸才,而另外那个人——柯玛生,他简直是超级大笨蛋,虽然他在自己的世界中拥有大权,却是个既刻毒又邪恶的无能之辈。我们跟这两个人其实没有什么瓜葛,他们只能算是两个傀儡……” “然而是他们两人扣押——想要扣押我们的。” “还是不对,柯玛生身边有一个奴隶,名叫殷奇尼,扣押你们是他出的主意。那个家伙年纪已经很大了,不过暂时对我们还有利用价值,所以不能让你们把他解决,你懂了吧。” 贝妲将根本没有动过的茶杯放下,转过身来说:“可是,根据你自己的说法,你自己的情感已经被动了手脚,你现在对骡产生了信心——一种不自然的、病态的信心。你现在的见解又有多少真实性?你已经完全失去了客观思考的能力。” “你错了——”上校又缓缓地摇了摇头,解释道,“我只有情感被定型,我的理性仍旧和过去一模一样。制约之后的情感也许会对理性造成某些影响,然而这并非强迫性的。反之 ,我摆脱了过去的情感羁绊,有些事反而能够看得更清楚。 “我现在终于可以看出来,骡的计划是睿智而崇高的。在我的心意‘回转’之后,我才领悟到他在过去七年——从他发迹开始到现在的所有经历。他利用与生俱来的精神力量,首先收服了一队佣兵。利用这些佣兵,再加上他自己的能力,他攻占了一个行星。利用该行星上的兵力,再加上他自己的能力,他不断地扩张势力范围,终于能够对付卡尔根的统领。每一个步骤的发展都环环相扣,合理而可行。当卡尔根成为他的囊中物之后,他便拥有了第一流的舰队。利用这个舰队,再加上他自己的能力,他就有办法攻打基地。 “在骡的计划中,基地具有关键性的地位,因为它是银河中最重要的工业重镇。如今基地的核能科技落在他手中,他其实已经是银河之主。利用这些科技,再加上他自己的能力,他可以迫使帝国的残余势力俯首称臣,而最后——当那个不久于人世、又老又疯的皇帝死了之后,他就能为自己加冕,成为名副其实的银河帝国皇帝。有了这个名位与实权,再加上他自己的特殊能力,银河中还有哪一个世界敢反抗他? “在过去的七年间,他已经建立了一个新的帝国。换句话说,谢顿的心理史学需要再花七百年才能完成的功业,他只要花七年的时间就能达到目标,银河即将重享和平与秩序。 “而你们绝不可能阻止他的计划——就如同人力无法阻止行星运转一样。” 普利吉一口气说完之后,室内维持了好一阵子的沉默。他发现没喝完的半杯茶已经凉了,于是将茶倒掉,重新添了一杯,慢慢一口一口地喝着。 这段时间中,杜伦愤怒地咬着指甲,贝妲则是一脸苍白,表情凝固。 然后贝妲以细弱的声音说:“我们还是不信,如果骡希望我们信服,叫他自己到这里来,亲自制约我们。我可以想像,在你‘回转’之前,一定奋力抵抗到最后一刻,是不是?” “我的确如此。”普利吉上校严肃地说。 “那么让我们也保有这个权利。” 普利吉上校站起身来,以断然的态度清晰有力地说:“那么我走了。正如我刚才说过的,我目前的任务与你们毫无牵连,因此我想我也不必报告你们的行踪。这算不上是什么恩惠,如果骡希望你们住手,无疑会另行指派他人进行这个任务,而你们的计划注定会夭折。不过,我犯不着多管这档子闲事。” “谢谢你。”贝妲含糊地说。 “至于马巨擘,他在哪里?出来,马巨擘,我不会伤害你……” “找他做什么?”贝坦的声音突然变得激昂。 “没什么,我接到的指令也没有提到他。我听说骡指名要寻找他,但是既然骡要找他,在最合适的时候一定就能找到,我什么也不会说的。我们握握手好吗?” 贝妲却摇摇头,杜伦也只是以软弱的轻蔑的目光瞪着普利吉。 上校钢铁般强健的臂膀,似乎微微下垂了一些。他大步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说:“还有最后一件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为何那么固执,我晓得你们正在寻找第二基地。当时机来临时,骡就会采取必要的行动,没有人能够帮助你们——但由于我不是今天才认识你们,也许是良心驱使我这么做,无论如何,我已经尽力想要帮助你们,希望你们能及时回头,避掉最后的危险——告辞。” 他行了一个利落的军礼,然后掉头便走。 贝妲转身面对哑口无言的杜伦,对他轻声说道:“他们甚至连第二基地也知道了。” 此时,在川陀大学图书馆一个幽深的角落里,艾布林·米斯对于刚才发生的事情浑然不觉。在这个昏暗的空间中,他蜷缩在微弱的灯光下,正一个人得意扬扬地喃喃自语。 第2章 骡 第10节 第十节心理学家之死(1) 普利吉来访的那一天,艾布林·米斯的生命只剩下最后两个星期。 而在这两个星期中,贝妲总共只跟他见过三次面。第一次是他们见到普利吉上校的当天晚上,第二次是一周之后,而第三次是再过一周之后——也就是米斯生命的最后一天。 普利吉上校在傍晚匆匆来去之后,这对年轻夫妻由于惊恐过度,陷入了一片愁云惨雾之 中。当天晚上,他们心情沉重地你一言我一语,前后讨论了一个钟头。 贝妲说:“杜,我们去跟艾布林讲这件事。” 杜伦有气无力地回答:“你想他又能帮什么忙?” “现在只有我们两个知道,必须找人帮我们分担一点,也许他真的有办法。” “他整个人都变了,身体越来越瘦,变得头重脚轻,还有一点失魂落魄。”杜伦的手指在半空中比画着,又说,“有些时候,我根本不相信他能再帮我们什么。有些时候,我甚至不相信有任何人能帮我们。” “别这样!”贝妲的声音几乎走调,她及时打住,顿了一下又说,“杜,别这样!当你这么说的时候,我感到好像是骡已经控制住了我们。让我们去找艾布林,杜——现在就去!” 艾布林·米斯从长书桌上抬起头来,头上稀疏的白发已经掉得差不多了。他看着两个朦胧的人影向自己慢慢接近,嘴里发出了一阵困倦而含糊的声音。 “啊?”他说,“什么人来找我吗?” 贝妲蹲下来轻声说:“我们吵醒你了?是不是要我们立刻走开?” “走开?是谁?贝妲?不,不,留下来!不是还有椅子吗?我看见过……”他的手指胡乱指了指。 杜伦推过来两把椅子,贝妲坐下来,抓住米斯软弱无力的右手,对他说:“博士,我们可以和你谈谈吗?”她难得用上“博士”这个称谓。 “有什么不对劲吗?”米斯失神的眼睛稍微恢复了一点光彩,松弛的两颊也重现一丝血色。他又重复了一次,“有什么不对劲吗?” 贝妲说:“普利吉上尉刚刚来过这里——让我来说,杜——你应该还记得普利吉上尉吧,博士?” “记得——记得——”米斯用手指捏了一下嘴唇,然后又松开来,说,“高个子,民主分子。” “没错,就是他,他发现了骡的突变异能。刚才他来过这里,博士,他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们。” “但是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有关骡的突变,我早就弄明白了。”他感到十分惊讶,问道,“我没有告诉过你们吗?难道我忘记告诉你们了吗?” “忘记告诉我们什么?”杜伦立刻反问。 “当然就是关于骡的突变能力。他可以影响别人的情感,控制情感!我还没有告诉你们吗?是什么事让我忘记说的?”他慢慢咬着下唇,开始思索着答案。 然后,他的声音渐渐变得有力,眼睛也张大了,仿佛原本迟钝的头脑,终于滑进一个涂满润滑油的轨道。他瞪着对面两人之间的空隙,用梦呓般的口气说:“这其实很简单,根本不需要什么专业知识,在心理史学的数学架构中,只牵涉到了三阶方程式而已,当然能够立刻得出结果。不过别管那些数学,这个结果可以用普通的语言说明——大略地说明——而且能够解释得合情合理。在心理史学中,这种现象并不常见。 “你们自己想想看——有什么能够推翻哈里·谢顿精密规划的历史,啊?”他露出了期望听到答案的表情,来回看着对面的两个人,然后又补充道,“谢顿曾经做过哪些假设?第一,在未来的一千年间人类社会没有任何基本上的变化。 “比如说,如果银河中的科技产生了重大突破,例如发现了利用能源的新原理,或是电子神经生物学的研究完成了。这些结果所导致的社会变迁,将会令谢顿导出的方程式变得落伍。不过这些都没有发生,对下对? “此外还有其他的可能——假设基地以外的世界发明了一种新武器,足以与基地所有的武力相抗衡,这就可能导致不可挽救的偏差,虽然可能性并不太大。可是这种情况也没有出现,骡的核场抑制只是一种简陋的武器,并非无法对付。那是他使用的唯一的一种新奇武器,而它却那么不灵光。 “然而,谢顿还有第二个假设,一个更微妙的假设!那就是人类对于各种刺激的反应恒定不变。如果第一个假设至今仍旧成立的话,那么第二个假设一定已经垮台!一定是出现了什么因素,使得人类的情感反应扭曲变质,否则谢顿的预测不可能失败,基地也不可能被打垮。而这个因素除了骡之外,还可能有别的答案吗? “我说得对不对?我的推理有任何破绽吗?” 贝妲用丰腴的手轻轻拍着米斯,对他说:“没有破绽,艾布林。” 米斯像小孩子一样高兴,他又说:“这个结论,以及许多其他的结果,我都得来全不费工夫。我跟你们说,有些时候我会怀疑自己究竟起了什么变化。我似乎还记得过去那段日子,当时面对着那么多疑团,可是如今却通通一清二楚,难题全部消失了,不论我碰到任何疑问,在我的内心深处,不知怎的很快就能恍然大悟。而我的各种猜测、各种理论,好像都能够找到佐证。我内心有一股冲动……时时刻刻驱策我向前……所以我根本停不下来……我不想吃、不想睡……只想拼命继续研究……不断……继续……”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米斯抬起颤抖的右手覆在额头,那只手臂看起来枯瘦憔悴,上面一条条殷蓝色的静脉清晰可见。他刚才露出的狂热眼神,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消逝无踪。 接着,他又以较为平稳的声音说:“这么说的话,我从来没有告诉你们有关骡的突变能力,对不对?可是……你们是不是说已经知道了?” “是普利吉上尉告诉我们的。”贝妲回答道,“艾布林,你还记得吗?” “他告诉你们的?”他的语调中透出了愤怒,“可是他又是如何发现的?” “他已经被骡制约了,成了骡的部下,如今是一名上校。他来找我们,是想劝我们向骡投降,并且对我们说了你刚才说的那些。” “那么骡知道我们在这里?我得赶快加紧行动——马巨擘在哪里?他没有跟你们在一起吗?” “马巨擘正在睡觉,”杜伦有些不耐烦地说,“你难道不知道,现在已经过了午夜?” “是吗?那么——你们进来的时候,我是不是睡着了?” “你的确是睡着了,”贝妲以坚决的口气说,“你现在也不准再继续工作,你应该上床休息——来,杜,帮我一下——你不要再推我,艾布林,我没有推你去淋浴,已经算是你的运气——把他的鞋子脱掉,杜,明天你再来,趁着他还没有完全垮掉,把他拖到外面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你看看你,艾布林,身上都要长蜘蛛网了,你饿不饿?” 米斯摇摇头,从吊床中抬起头来,看来又气恼、又茫然。他喃喃地说:“我要你们明天叫马巨擘来这里。” 贝妲将被单拉到他的脖子周围,对他说:“是我明天会来这里,我会带着换洗的衣物来。你需要好好洗个澡,然后出去走一走,到附近的农场散散步,晒一点太阳。” “我不要,”米斯以虚弱的口气说,“你听到我的话了没?我实在太忙了。” 米斯稀疏的银发铺散在枕头上,好像是一圈银色的光环。他又以充满自信的语气小声地说:“你们希望找到第二基地,对不对?” 杜伦听到这句话,突然转过身,在吊床旁边蹲下来,问道:“第二基地怎么样,艾布林?” 心理学家从被单下伸出一只手来,用孱弱的手抓住杜伦的袖子,说:“建立这两个基地的计划,是哈里·谢顿主持的一个心理学大会中的议题。杜伦,我已经找到了那个大会的正式会议记录,总共二十五卷又粗又大的胶卷,我也已经看过了各个摘要的内容。” “结果呢?” “结果呢,你可知道,只要你对心理史学稍有涉猎,就很容易从中发现第一基地的正确位置。当你看懂了那些方程式之后,便能发现它出现过许多次。可是,杜伦,根本没有任何人提到过第二基地,记录中没有只言片语。” 杜伦皱起了眉头,又问:“所以它不存在?” “它当然存在,”米斯怒吼道,“谁说它不存在?只不过他们尽量不提。它的使命——以及关于它的一切——都比第一基地更隐秘,也隐藏得更好。你难道看不出来吗?第二基地比第一基地更为重要,它才是谢顿计划真正的关键、真正的主角!而我已经得到了谢顿大会的记录,骡还没有赢……” 贝妲轻轻将灯关掉,说了一声:“睡觉吧!” 杜伦与贝妲没有再说一句话,便走回他们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早上,艾布林·米斯洗了一个澡,穿好衣服走出来。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川陀的太阳,也是最后一次感受到自然的微风。当天晚上,他再度钻进图书馆中那个巨大幽深的角落,从此再也没有出来过。 第十节心理学家之死(2) 往后的一个星期,生活又恢复了常态。在川陀的夜空中,新川陀的太阳是一个寂静、明亮的恒星。农场正在忙着春耕,大学校园仍然保持着独立的静谧。银河仿佛是一片空虚,骡好像从来未曾存在过——贝妲目不转睛地望着杜伦,心中这么想着。 杜伦一面仔细点燃雪茄,一面抬起头来,通过地平线上无数金属尖塔间的缝隙,盯着被分割得支离破碎的蓝天。 “今天的天气真好。”他说。 “是的,没错。杜,我说要买的东西,你都写下来了吗?” “当然——半磅奶油、一打鸡蛋、四季豆……我全都记下来了。放心吧,贝,我会买齐的。” “很好,要确定蔬菜都是刚采下来的,可不要买陈年旧货哦。对了,你有没有看到马巨擘在哪里?” “吃过早餐就没看到了。我猜他又去找艾布林,陪他一块看书报胶卷。” “好吧,别浪费时间,我需要那些鸡蛋做晚餐。” 杜伦一面走开,一面回过头来笑了笑,同时还挥了挥手。 当杜伦的身影消失在金属迷宫之后,贝妲立刻转身向后走。她在厨房门口稍微犹豫了一下,又缓缓向后转,朝柱廊的方向走去,然后进入柱廊尽头的电梯,来到了位于地底深处那个幽深的角落。 艾布林·米斯仍然待在那里,他低着头,眼睛对着投影机的接目镜,全身僵凝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地在研究。而在他身旁,马巨擘蜷缩在一张椅子上,瞪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他现在的这种姿势,看起来就像是一团胡乱堆起的石柱,再插上一根长长的大鼻子。 贝妲轻轻叫了一声:“马巨擘——” 马巨擘立刻爬起身来,小声回答:“我亲爱的女士!”他的声音听来很热情。 “马巨擘,”贝姐说,“杜伦到农场去了,要好一阵子才会回来,你能不能做个好孩子,帮我带个信给他?我马上就可以写。” “乐意效劳,我亲爱的女士。只要我能派得上一点小用场,随时随地乐意为您效绵薄之力。” 当马巨擘离开之后,就只剩下贝妲与艾布林·米斯两个人。米斯仍木然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贝妲伸出手来用力按在他肩头,叫道:“艾布林——” 心理学家吃了一惊,气急败坏地吼道:“怎么回事?” 然后他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了看,又说:“贝妲,是你吗?马巨擘到哪里去了?” “我把他支开了,我想和你独处一会儿。”她故意一字一顿地强调,“我要和你谈谈,艾布林。” 心理学家正准备要低下头来看投影机,肩膀却被贝妲紧紧抓住。自从他们来到川陀之后,米斯身上的肌肉似乎一寸寸地消失,贝妲可以清楚摸到他衣服下面的骨头。如今他的面容瘦削,脸色枯黄,好几天没有刮胡子,甚至在坐着的时候,肩头也明显的伛偻。 贝妲说:“马巨擘没有打扰你吧?有没有,艾布林?他好像一天到晚都待在这里。” “不,不,不!完全没有。哎呀,我不介意他在这里。他很安静,从来不会烦我。有时候他还会帮我搬胶卷,好像我还没有开口,他就知道我要找什么——你就别管他吧。” “很好——不过,艾布林,他难道不会让你感觉奇怪吗?你听到我的话没有,艾布林?他难道不会让你感觉奇怪吗?” 她把一张椅子拉到他旁边,坐下来瞪着他,似乎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答案。 艾布林·米斯摇摇头:“没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普利吉上校和你都说骡能够制约人类的情感,可是你能肯定这一点吗?马巨擘本身不就是这个理论的反证?” 两人维持了好一阵子的沉默。 贝妲真想使劲摇晃他的肩膀,不过最后总算忍住了。她又开口道:“艾布林,你到底是哪里不对劲?马巨擘是骡的小丑,他为什么没有被制约,没有对骡充满敬爱和信心?为什么那么多和骡接触过的人当中,只有他会憎恨骡,而且恨得那么刻骨铭心?” “可是……可是他也被制约了。我可以肯定,贝!”当米斯开口之后,似乎再度恢复了自信,他继续说,“你以为骡对待他的小丑,需要像对待他的将军们一样吗?他需要将军们对他产生信心和忠心,但是小丑心中只需要充满畏惧就行了。马巨擘经常惊恐是一种病态,你难道没有注意到吗?你认为一个心理正常的人,可能会永远表现得那么害怕吗?人的恐惧到了这种程度,本身就是一件滑稽可笑的事隋,骡可能就喜欢这种滑稽的反应。而且,这点也是对他有利的,因为我们早先从马巨擘那里得知的事情,其实不能肯定哪些对我们真正有帮助。” 贝妲说:“你的意思是说,马巨擘提供的有关于骡的情报根本就是假的?” “至少是一种误导的结论,全部经过他病态的恐惧渲染。骡并不是像马巨擘所想像的那样,是一个魁梧壮硕的巨人,他除了有超人的精神力量之外,很可能其他方面都与常人无异。但是,也许他喜欢让可怜的马巨擘以为他是超人……”心理学家耸耸肩,又说,“总之,马巨擘的情报不再有什么重要性。” “那么,什么才是重要的呢?” 米斯却没有回答,他甩开了贝妲的手,重新低下头来对着投影机。 “那什么才是重要的呢?”她又重复问道,“第二基地吗?” 心理学家突然又抬起头来,瞪着她说:“我对你这么说过吗?我不记得对你说过任何事情,我还没有准备好。我究竟对你说过什么?” “什么都没有。”贝妲激动地说,“噢,老天,你什么都没有告诉过我,但是我希望你能说,因为我已经快要烦死了,这一切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艾布林·米斯凝视着她,带着几分爱怜的口气说道:“好吧,我……我亲爱的孩子,我不是有意要让你伤心。有些时候,我会忘记……谁才是我的朋友。有些时候,我似乎感觉到自己一句话都不能透露,我必须要守口如瓶——不过这是为了防范骡,而不是防你,我亲爱的孩子。”说完他轻拍着她的肩膀,表现出了一点和蔼可亲的态度。 贝妲继续追问:“到底有没有第二基地的线索?” 米斯自然而然地压低了声音,向贝妲耳语道:“你知道谢顿掩盖线索的工作做得有多彻底吗?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研究谢顿大会的记录,可是在那个奇异的灵感出现之前,根本一点进展也没有。即使现在,似乎还是……很不清楚。在大会发表的那些论文,大多数都显然毫不相关,而且全部晦涩难解。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怀疑,那些出席大会的学者,他们自己是否真正了解谢顿的想法。有时我会想,也许谢顿只是利用这个大会做幌子,实际上却独立建立了……” “两个基地?”贝妲追问。 “第二基地!我们的基地其实相当单纯,可是第二基地始终只是一个名字,只偶尔会被提到一两次。如果真有什么苦心孤诣的结晶,一定深藏在数学结构里面。有很多细节我还完全不懂,但是在过去七天之内,我终于将零星的线索拼凑起来,拼出了一个大概的图像。 “基地第一号是自然科学家的世界,它将银河中濒临失传的科学集中起来,而它所具备的各种条件,则可以确保这些科学的复兴。然而唯独心理学家没有包括在内,这是一个特殊的例外,所以一定有某种目的。一般的解释是,谢顿的心理史学必须在它的研究对象——人类群体——对于将会发生的事件完全不知情、对于各种情况的反应都是自然而然的前提下,心理史学的威力才能发挥到极致。你听得懂吗?我亲爱的孩子……” “我听得懂,博士。” “那么你再仔细听好——基地第二号则是属于心灵科学家的世界,它是我们那个世界的镜像。在那里的主流科学不是物理学,而是心理学。”然后他以得意的语气说,“懂了吗?” “我不懂。” “想想看,贝妲,用你的脑袋想想看。哈里·谢顿了解他的心理史学只能预测几率,无法百分之百确定任何事情。凡事都会有失误的几率,而随着时光的流逝,失误的几率会以几何数列的方式增加,谢顿自然会竭尽所能补救这个缺陷。在我们所处的基地上,科学蓬勃发展,让我们拥有打败敌人的武器、征服敌人的军队,也就是说以有形的力量对抗有形的力量。可是一旦遇到像骡这样使用精神力量的突变种时,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那就得由第二基地的心理学家出马了!”贝妲感到精神振奋。 “没错,没错,没错!当然就是这样!” “可是直到目前为止,他们什么都还没有做呢。” “你又怎么知道他们什么都没有做?” 贝妲想了一下,回答道:“我不知道。你发现了任何证据。能够证明他们有所行动吗?” “不,还有很多很多我不知道的因素。第二基地现在还不可能羽翼丰满,顶多只发展到和我们相当的程度。我们一直慢慢地发展,实力一天比一天壮大,他们的情形也一定如此。天晓得他们如今的实力究竟如何——他们已经强到足以对付骡了吗?最重要的是,他们了解其中的危险性吗?他们有没有精明能干的领导者?” “但是只要他们遵循谢顿计划发展,那么骡就必定会被第二基地打败。” “啊——”艾布林·米斯瘦削的脸庞皱了起来,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然后他又说,“又来啦?可是第二基地的处境比第一基地更为艰难。它的复杂度比我们大得太多,可能产生失误的几率也因此成正比。如果连第二基地都无法击败骡,那可就糟糕了——简直是糟糕得令人绝望,这也许会导致人类文明的终结。” “不可能。” “可能的,如果骡的后代也遗传到了他的精神力量——你明白了吗?‘现代智人’是无法与他们抗衡的。银河中会出现一种新的强势族群、一种新的贵族,‘现代智人’将被贬成次等生物,只配做那些人的奴隶。你说对不对?” “没错,真的会变成那样。” 第十节心理学家之死(3) “即使由于某种因素,使得骡无法建立一个流传万世的皇朝,他仍然可以靠他自己的力量,建立一个新的、畸形的银河帝国。而当他逝去之后,这个帝国也将随之灰飞烟灭,银河又将恢复到他出现之前的局势。唯一不同的是两个基地都将不复存在,使得那个崭新的、良善的‘第二帝国’胎死腹中。这就代表了数千年的蛮荒状态,代表人类的未来看不见任何希望。” “那么我们能做些什么?我们能够警告第二基地吗?” “我们必须警告他们,否则他们可能一直不知情,最后终于被骡消灭,我们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问题是我们没有办法进行。” “没有办法吗?” “我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据说他们在‘银河的另一端’,但是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线索。所以说,好几百万个世界都有可能是第二基地。” “可是,艾布林,它们难道没有提到吗?”她随手指了指铺满桌面的一大堆胶卷。 “没有,没有提到,我完全都找不到——至少还没找到。他们藏得那么隐秘,一定有什么重大的意义,一定有什么原因……”他又露出了迷惑的眼神,“希望你能马上离开,我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所剩无几——所剩无几了。” 说完他就掉头走开,皱着眉头,露出一脸不高兴的表情。 此时马巨擘轻轻地走进来,对贝妲说:“我亲爱的女士,您的丈夫回来了。” 艾布林·米斯并没有跟小丑打招呼,他已经开始在看投影机了。 当天傍晚,杜伦听完了贝妲的转述之后,对贝妲说:“听你这么说,你认为他说的都是对的,贝?你并不认为他……”他犹豫地住了口。 “他说的都对,杜。他生病了,这点我知道,他的那些变化——人瘦了好多,说话也跟以前很不一样——都代表他的确生病了。但是当他提到骡、第二基地,或者跟他现在的工作有关的话题时,请你还是相信他。他的思想仍然和外太空一样澄澈透明,他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我相信他的话。” “那么我们还有希望——”这句话有一半是疑问句。 “我……我还没有想清楚。可能有,可能没有!从现在起,我要随身带一把手铳。”她一面说话,一面举起手中那柄闪闪发光的武器,又说,“只是以防万一,杜,只是以防万一。” “以防什么样的万一?” 贝妲笑得近乎歇斯底里:“你别管了,也许我也有点疯了——就像艾布林·米斯一样。” 艾布林·米斯那时还有七天好活,这些日子无声无息地一天接着一天溜走。 杜伦感到这些日子过得恍恍惚惚,暖和的天气与无聊的静寂使他昏昏欲睡。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失去生机,进入了永恒的冬眠状态。 米斯仍然躲在地底深处,他的工作似乎没有任何成绩,也不对别人做任何宣布。他索性将自己完全封闭,连杜伦与贝妲都见不到他,只有跑腿的马巨擘是米斯依然存在的间接证据。马巨擘现在变得沉默寡言、心事重重,他每天定时蹑手蹑脚地将食物送进去,然后在幽暗中瞪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米斯工作。 贝妲则越来越孤僻,原本的活泼开朗消失了,从来不缺的自信心也开始动摇。她也常常一个人躲起来,怔怔地想着自己的心事。杜伦有一次发现她正默默地轻抚着手中的武器,而她一看到杜伦,就赶紧将手铳藏起来,然后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贝,你抱着那玩意儿做什么?” “就是抱着,难道犯法吗?” “你会把你的笨头轰得一点也不剩。” “那就轰掉好了,反正没有什么损失!” 杜伦从婚姻生活中学到了一件事,那就是跟心情欠佳的女性争辩,一定是白费力气。于是他耸耸肩,没有再说一句话,径自走开了。 最后那一天—— 马巨擘突然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双手紧紧抓住杜伦与贝妲,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对他们两人急促地说:“老博士请你们去一趟,他的情形不太妙。” 他的情形果然不太妙。他躺在床上,身上脏得不像样,眼睛异乎寻常地睁得老大,异乎寻常地射出诡异的光芒,简直让人认不出来他是谁。 “艾布林!”贝妲大叫。 “听我说几句话——”心理学家以阴惨的声音说,然后用枯瘦的手肘使劲撑起身子。 “听我说几句话,我已经不行了,我要将工作传给你们。我没有做任何笔记,零星的计算也全销毁了。不可以让别人知道,所有的一切都要装在你们脑子里。” “马巨擘,”贝妲毫不客气地直接对他说,“到楼上去!” 于是小丑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身来,一步步倒退着走出去,眼光始终停留在米斯身上。 米斯无力地挥挥手:“他没有关系,让他留下来——别走,马巨擘。”小丑立刻又坐下来。 贝妲双眼紧盯着地板,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慢慢地,慢慢地,她的牙齿咬住了下唇。 米斯用嘶哑的声音细声说:“我已经确信第二基地能够胜利,只要它在时机未成熟之前不被骡找到。它隐藏得很秘密,而它也必须如此,这一点有重大意义。你们必须到那里去,你们带去的消息极为重要……会使一切改变。你们听得懂我的话吗?” 杜伦用尽最大的力气吼道:“懂,懂!告诉我们怎么到那里去,艾布林,它在哪里?”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们——”他用奄奄一息的声音说。 不过他却没有说出来。 脸色煞白的贝妲突然举起手铳,立刻发射,一阵轰然巨响,米斯的上半身完全消失,一个大窟窿出现在后面的墙壁上。 从贝妲麻木的手指间,手铳滑落到了地板上。 第2章 骡 第11节 第十一节寻找结束(1) 没有一个人说任何一句话。轰击的回声一波波传到其他各个房间,渐渐变成越来越小而模糊不清的隆隆声。不过在回声完全消逝之前,还来得及掩盖贝妲手铳掉到地板的声响,压制住马巨擘高亢的惨叫,并且淹没了杜伦含糊的怒吼。 接着,是好一阵子凝重的死寂。 贝妲的头低垂下来,灯光照不到她的脸,却将一滴落下的泪珠映得闪闪生辉。自从长大之后,贝妲记得自己从来没有哭过。 杜伦的肌肉拼命地抽搐,几乎就要爆裂开来,可是他仍旧没有放松的意思——他感到自己咬紧的牙齿好像永远不能再松开。而马巨擘的脸庞则变成一片死灰,像是戴了一副毫无生气的假面具。 杜伦终于从紧咬着的牙缝间,硬挤出了一句含混至极的话:“原来你已经是骡的女人,他征服你了!” 贝妲抬起头来,嘴唇扭曲着,发出了一阵痛苦的狂笑。她说:“我,是骡的女人?太讽刺了!” 她又勉强露出一丝微笑,将头发向后甩,继续说,“一切都结束了,杜伦,现在我什么都可以说了。我还能够活多久,我自己实在不知道,但是至少我可以开始说……”她的声音逐渐恢复了正常,或者接近正常。 杜伦紧绷的肌肉终于松弛下来,变得软弱无力又毫无生气。他说:“你要说什么啊?贝,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要说说那些一直尾随着我们的灾难。我们以前也曾经讨论过,杜,你不记得了吗?为什么敌人总是跟在我们的身后,征服了我们所经过的每一个地方,却从来没有真正抓到我们。我们曾经回到基地,然后基地就陷落了,而当时独立行商仍在奋战。我们及时逃到了赫汶,后来,其他的行商世界仍在顽强抵抗时,赫汶却率先瓦解。然后我们又一次及时逃脱,到了新川陀,而现在新川陀无疑也成了骡的势力范围。” 杜伦仔细听完之后,摇了摇头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杜,这种境遇不可能出现在真实生活中,你我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不可能在短短的一年之内。天啊,不停地被卷入一个又一个的政治旋涡——除非我们带着那个旋涡在打转,除非我们随身带着那个祸源!现在你明白了吗?” 杜伦紧抿着嘴,他的目光凝注在一团血肉馍糊的尸体上——几分钟之前,那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感觉到无比的恐怖与恶心。 “让我们出去说,贝,我们到外头去。” 外面现在是阴天,阵阵微风轻轻拂过,吹乱了贝妲的头发。马巨擘也蹑手蹑脚地跟着他们一块走了出来,在勉强能听到他们谈话的距离外,心神不宁地来回走动着。 杜伦以紧绷的声音说:“你杀了艾布林·米斯,难道是因为你相信他就是那个祸源?” 他以为从贝妲的眼中看到了答案,又小声地说:“他就是骡?”杜伦虽然这么说,却不能——也根本不会相信这句话的含意。 贝坦突然尖声大笑,回答他说:“可怜的艾布林是骡?老天啊,不对!如果他真的是骡,我就不可能杀得了他。他会及时察觉出我的情感变化,将我的杀气转化成敬爱、忠诚、崇拜、恐惧,或者他喜欢的任何一种情感。不,就是因为艾布林并不是骡,所以我必须将他杀死。我这么做,是因为他已经发现了第二基地的位置,如果我再迟两秒钟,他就会将这个秘密告诉骡了。” “就会将这个秘密告诉骡了……”杜伦傻愣愣地一直重复着这句话,“告诉骡了……” 他忽然发出一声尖叫,露出恐惧的表情,转身向小丑望去。他想,如果马巨擘听到他们说些什么,一定会吓得缩成一团,不省人事。 “不可能是马巨擘吧?”杜伦小声地说。 “听好,”贝妲说道,“你还记不记得在新川陀发生的事情?噢,你自己想想看,杜——” 可是他仍旧摇着头,喃喃地向她抗议。 贝妲露出厌烦的表情,继续说:“我们在新川陀的时候,有一个人在我们面前暴毙,根本没有任何人碰到他,我说得对不对?马巨擘只是演奏他的声光琴,而当他停止的时候,那个皇太子就死了,这难道不可疑吗?一个什么都会害怕、动不动就吓得发抖的人,竟然有本事随心所欲地置人于死地,这难道还不够奇怪吗?” “那种音乐和光影的效果……”杜伦说,“对情感会产生深厚的影响……” “是的,对情感的影响,而且效果极大。而影响他人的情感正好就是骡的专长——这一点,我想还能够视为巧合。马巨擘可以借着暗示取人性命,本身就充满了恐惧,嗯,多半是因为骡影响了他的心智,这还可以解释得通。可是,杜伦,将皇太子杀死的那段声光琴演奏,我自己也接触了一点,只是一小部分而已,却足以使我又感到了那种绝望,它和当初我在穹隆中、在赫汶星上所产生的绝望感一模一样。杜伦,那种奇异的感受,我是绝不可能搞错的。” 杜伦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凝重,他说:“我……也感觉到了,不过我忘记了,我从来也没有想到……” “我就是从那天开始感到不对劲的,当时还只是一个模糊的感觉——或者你可以管它叫做直觉。除此之外,我没有进一步的线索。后来,普利吉来找我们,告诉我们有关骡的历史,以及他的突变异能,我才恍然大悟——在穹隆中制造绝望气氛的是骡,在新川陀制造绝望气氛的是马巨擘,这两种绝望的气氛完全一样,因此,骡和马巨擘应该就是同一个人。这是不是很合理呢?杜?就像是代数学中的公理——甲等于乙,乙等于丙,则甲就等于丙。” 她已经近乎歇斯底里,但是仍努力维持着冷静,继续说道:“这个发现令我害怕得要死,如果马巨擘真的就是骡,他就一定有办法知道我的情感——然后再矫正这些情感,以符合他自己的需要。我不敢让他察觉到这一点,所以尽量避开他。还好,他也避着我,他把注意力全部放在艾布林·米斯身上。我早就计划好了,准备在米斯泄露秘密之前将他杀掉,我自己秘密地计划着——尽可能不露出任何痕迹,连自己都不敢跟自己讨论。如果我能杀死骡——但是我不能冒这个险,他一定会察觉,那就一切都完啦。” 说到这里,她的情感似乎全部被榨干了。 杜伦却仍然坚决不同意,他粗声说道:“这绝对不可能,你看看那个可怜兮兮的家伙,他怎么会是骡?他甚至没有听到我们在说什么。” 可是当他的视线循着手指的方向延伸,却看到马巨擘已经机敏地站起身来,眼中透出阴沉而锐利的目光。他的声音不再有一丝古怪的腔调:“我听到她说的话,我的朋友,我坐在这里,只是在沉思一件事——虽然我如此聪明、睿智,又深谋远虑,为何却犯下这么一个严重的错误,令我失败得那么惨。” 杜伦跌跌撞撞地连退了好几步,似乎是害怕“小丑”伸手就会碰到自己,或者让他呼出的气息沾染到身上。 马巨擘点点头,回答了对方那个无言的问题:“我就是骡。” 他似乎不再是一个丑陋的畸形人,细长的四肢与又尖又长的鼻子,现在看起来也一点都不可笑了。往昔的畏缩恐惧早已荡然无存,他现在的行为举止既坚决又镇定。 他一下子就掌握住了状况,显然他对应付这种场面极有经验。 他以宽大的口气说:“你们坐下来吧,坐下,不必那么拘谨,放轻松一点。这场游戏已经结束,我现在要讲一个故事给你们听。这是我的一个弱点——我希望别人能了解我。” 他褐色的眼珠凝望着贝妲,透出的仍是那个小丑——马巨擘所有的充满温柔与伤感的眼神。 “我的童年生活实在不堪回首,”他开始了叙述,全神贯注地说,“也许你们可以了解这一点。我的瘦弱是先天性的,我的鼻子也是生来就如此,所以我不可能有一个正常的童年。我的母亲来不及看我一眼就去世了,而父亲是谁我从来都不知道。没有任何人照顾我,在成长的过程中,我的心灵受到数不尽的创伤与折磨,这造成了我自怜的心态,以及对于他人极端的仇视。当年大家都认为我是一个古怪的小孩,全都对我敬而远之,大多数人是嫌恶我,也有少数是由于害怕。在我身边,常会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怪事——不过,不提这些事了!反正就是这些怪事,才使得普利吉上尉在调查我的童年时,发现我是一个突变种。而这个事实,我直到二十几岁才真正发觉。” 杜伦与贝妲茫然地听着,每一句话都如同一个浪头冲击而来。他们两人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其实并没有听进去多少。马巨擘——或者应该说是骡,在两人的面前踱着碎步,他面对着自己抱在胸前的双手,继续滔滔不绝地说:“对于自己具有这种不寻常的能力,我似乎是慢慢体会出来的,实在可说是慢得不可思议。即使在我自己完全了解之后,我也还是不敢相信。对我而言,人的心灵就像是一个刻度盘,其中的指针所指示的,就是那个人最主要的情感。这是一个不太高明的比喻,可是除此之外,又要我如何解释呢?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发现自己有办法接触到那些心灵,再将指针拨到我所希望的位置,并且可以让它永远固定在那里。又过了很久很久之后,我才了解原来别人都没有这种本事。 “于是,我认识到了自己具有超人的能力,随之而来的下一个念头,就是要用它来补偿我悲惨的早年。也许你们可以了解这一点,也许你们可以试着去了解。身为一个畸形人,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对于这个事实,我自己完全心知肚明。刻毒的嘲笑、讽刺始终围绕着我——与众不同!非我族类! “你们绝对无法想像那种滋味!” 他抬头望着天空,又踮起脚尖来,身子左右摇晃着,仿佛完全沉浸在回忆中。然后,他面无表情地继续说:“但是我终于学会了如何自处,并且决定要将银河踩在脚下。好,银河始终是他们的天下,我一直耐着性子忍气吞声——足足有二十二年之久。现在应该换我了!该轮到你们这些人尝尝那种滋味!不过银河占了绝大的优势——我只有一个,对方却有千兆人!” 他顿了一顿,向贝妲迅速瞥了一眼,又说:“可是我也有弱点,我自己根本做不了任何事。如果我想要攫取权力,就必须借他人之手,必须通过中间的媒介,我才能成功。一向都是如此!就像普利吉所说的,我先利用一个汪洋大盗,得到了第一个小行星据点。再通过一个实业家,首度占领一个行星作为根据地。然后又通过许许多多的其他人,包括那个卡尔根统领,我攻下了卡尔根,拥有了第一支舰队。此后,下一个目标便是基地——而此时你们两位出场了。 “进攻基地——”他柔声地说,“过去我从来没有进行过那么艰巨的行动。想要一举攻下基地,我必须先打垮基地绝大多数的统治阶级,或者至少尽可能削弱他们的力量。我当然能够一步一步做到这一点——不过也有捷径可循,于是我决定走捷径。毕竟,一个大力士如果能够举起五百磅的重物,并不代表他喜欢永远举着不放。我控制他人情感的过程并不简单,如果不是有绝对必要,我会尽量避免使用。所以在我对付基地的首次行动中,我希望能找到盟友帮助我。 第二章骡 第十一节寻找结束(2) “我化装成一个小丑,开始寻找基地的间谍。我可以肯定基地一定派出了一名至数名的间谍,到卡尔根来调查我的底细。现在我已经知道,我当初想找的那名间谍是汉·普利吉。然而,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却让我先碰到你们两位。虽然我具有某种程度的精神感应力,却无法百分之百了解他人的思想。而你,我亲爱的女士,你是从基地来的,使我误以为你就是我的目标——这并不是什么严重的错误,因为普利吉后来还是加入我们,然而,这却是导致那个致命错误的第一步。” 杜伦直到此时才稍稍挪动了一下身子,用愤怒的语调说:“等一下,你的意思是说,当我手中只有一柄麻痹枪,却勇敢地面对那个中尉、奋不顾身拯救你的时候——其实是你控制了我的情感,我才会那么做的。” 接着他又急切地问道:“你的意思是说,从头到尾我都受到你的控制?” 骡的脸上显出了极淡的笑意,他回答说:“有何不可呢?你认为不大可能吗?那么问问你自己——如果你的心智正常的话,有可能为了一个从未见过的丑陋陌生人冒生命的危险吗?我可以想像,当你冷静下来之后,一定曾对自己的行动感到惊讶不已。” “没错,”贝妲含糊地答道,“他的确感到惊讶,这是很自然的事。” “其实,”骡继续说,“杜伦当初根本没有危险。那名中尉早就接到了明确的指令,叫他一定要放我们走。就是这样,我们三个人,再加上后来的普利吉,便一起来到了基地——你们现在可以看得出来,我计划的行动进行得如何顺利。当普利吉接受军事审判的时候,我们三人也曾出席。事实上,我并不只是坐在那里而已,从头到尾我都忙得很——那个军事法庭的审判官,后来在与我方的战争中担任一个分遣舰队的指挥官,结果他们轻易地就投降了。而我的舰队因此赢得了侯里哥之役,以及其他几场小型的战役。 “通过普利吉,我又接触到了米斯博士。米斯送给我一把声光琴,这件事好像完全出于他的自愿。有了声光琴之后,我的工作简单了许多。只不过米斯这个举动,其实也并非完全出于他的自愿。” 贝妲突然打岔:“那些演奏会!我曾经想过其中的关联,现在我明白了!” “没错,”骡说,“声光琴等于是一种精神聚焦装置,就某一方面而言,它就是一种简单的情感控制器。利用声光琴,我可以同时影响许多人的情感,如果只拿它来对付一个人,效果就会更好。在基地陷落之前,还有赫汶陷落之前,我在那两个地方所举行的演奏会都是为了制造普遍的失败意识。如果没有声光琴的话,我也可以让那个皇太子受到重创,但是却不可能要他的命,你们懂了吗? “不过,我最重要的发现,仍然要算是艾布林·米斯。他也许能够……”骡的口气中透着遗憾,赶紧跳到下一句话,“关于情感控制的作用,有一点是你们所不知道的。直觉、预感、洞察力,不论你怎么称呼,反正也能将它视为一种情感。至少,我可以把它当成情感来处理。你们并不了解,对不对?” 他停了一下,没有听到任何否认,于是又继续说:“人类心灵的工作效率其实很低,通常只达到百分之二十这个数字。有些时候,会有较强的精神力量突然迸发,我们就通称为直觉、预感、洞察力。我很早就已经发现,我可以诱使他人的大脑持续高效率运作,受到这种影响的人有致命的危险,不过却能够产生建设性的成果——在进攻基地的战争中,我方所使用的核场抑制器,就是一个卡尔根的技师被我施以精神高压之后研发出来的。正如同往常一样,我再次假手他人为我工作。 “艾布林·米斯是我最重要的目标,他的潜力极高,而我需要的就是像他这种人。在我尚未对基地开战之前,我已经派出代表去跟帝国谈判,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一直在寻找第二基地。当然,我并没有找到。我知道自己必须把它找出来——而艾布林·米斯就是这个难题的答案。当他的大脑处于高效率状态时,他就有可能重新导出哈里·谢顿当年的结果。 “他的确做到了一部分。我驱使他发挥脑力的极限,这个过程极为残酷,却必须要坚持到底。到最后他已经奄奄一息,可是仍然还有一口气……”遗憾的情绪又使他停了一下,然后他又说,“他应该能活到把秘密吐出来。然后,我们三人就可以一起进军第二基地,那将会是最后一场战役——如果不是我犯了那个错误。” 杜伦以冷酷的声音说:“你为什么要对我们说这么一大堆?你究竟犯了什么错误?和……和你讲的这些事情又有什么牵连?” “为什么——因为尊夫人就是我的错误。尊夫人与众不同,在我一生中,从来就没有遇到过第二个。我……我……”骡的声音陡然间变了调,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恢复过来。当他继续说下去的时候,整个人都显得阴森恐怖。 “在我还没有调拨她的情感时,她就开始喜欢我。她既不嫌弃我,也没有觉得我滑稽可笑,她就是喜欢我! “你难道不明白吗?你看不出这对我有多大意义吗?过去从来没有任何人……唉,我……非常珍惜。虽然我能够操控所有人的情感,最后却被自己的情感愚弄了。我一直未曾碰触她的心灵,你懂了吧,我完全没有影响她。我实在太过珍惜自然的情感,这就是我的错误——最大的错误。 “你,杜伦,你一直都在我的控制之下。你从来没有怀疑过我,也从未发现我有任何特别或奇怪的地方。比如说,当那艘‘菲利亚’星舰拦下我们的时候——顺便告诉你们,他们之所以知道我们的位置,是因为我一直与他们保持联系,就如同我与麾下的将军们一直保持联络一样——当他们拦下我们的时候,我被带到他们的星舰上,其实是为了去制约 汉·普利吉,他当时正被囚禁在那里。而当我离开的时候,他就已经是骡麾下的一名上校,而且成为那艘星舰的指挥官。这整个过程实在太过明显,杜伦,甚至连你都应该能看得出来。可是, 你却接受了我所提出的漏洞百出的解释,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杜伦露出苦涩的表情,反问道:“你又如何和你的将军们保持联络?” “这根本不是什么难事,超波发射器小巧玲珑,易于携带,操作又十分简单。而且实际上也不会被人发现。当我在收发讯号时,即使真的被人撞见了,他的记忆也会被我切掉一小片,这种情况偶尔会发生。 “在新川陀的时候,我自己的愚蠢情感再度背叛了我。贝妲虽然不在我的控制之下,但如果我能够保持头脑冷静,不去对付那个皇太子的话,她也绝不会对我产生任何怀疑。可是那个皇太子对贝妲不怀好意,这一点惹恼了我,所以我杀了他。这是一个愚蠢的举动,其实我们只需要悄悄逃走就行了。 “你虽然开始起疑,但是还不太敢肯定。然而我却一错再错——我没有阻止普利吉,放任他对你们苦口婆心喋喋不休。我也不应该全心全意都放在米斯身上,因而忽略了你……”说到这里,他耸了耸肩。 “你都说完了吗?”贝妲问道。 “我都说完了。” “那么,现在你准备怎么办?” “我会继续我的计划。虽然我自己也知道,在如今这个退化的时代,几乎不可能再找到另一个艾布林·米斯——那样一个既聪明又受过完整训练的专家——我必须另行设法寻找第二基地。就某一方面而言,你们的确击败了我。” 现在贝妲也站了起来,她以骄傲的语气说道:“就某一方面而言?只是某一方面?我们已经将你彻底击败了!除了基地之外,你其他的胜利全都微不足道,因为银河如今已经是一片蛮荒的虚空。而你将基地攻占,也只能算是一个小小的胜利,因为对于你这个意料之外的危机,基地本来就没有胜算。第二基地才是你真正的敌人——第二基地!而第二基地一定会将你击败。你唯一的机会,就是在它还没有准备好之前,就将它找出来然后消灭,可是现在你已经做不到了。从现在开始,他们会加紧准备,每一分钟都不会浪费。现在——现在!整个的机制也许已经开始运转,当他们攻击你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了。你短暂的权力将会消失,和其他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征服者一样,在一页血腥的历史上一闪而过,随即被投入卑贱的历史灰烬中。” 她大口大口地呼吸,几乎由于太过激动而喘不过气来。最后她说:“我们已经将你击败了,杜伦和我,我们如今死也瞑目。” 骡的那一双伤感的褐色眼睛,仍然是原来马巨擘那双伤感而又充满爱意的褐色眼睛。他对贝妲说:“我不会杀你,也不会杀害你的丈夫。反正,你们两个已无法对我造成进一步的伤害。杀了你们也不能让艾布林·米斯起死回生,我的错误都是咎由自取,应该由我自己来承担全部责任。你的丈夫和你自己都可以离开。放心地走吧,就冲着我称之为‘友谊’的那种情感。” 然后,他突然又露出了高傲的神情,对两人说:“无论如何,我仍旧是骡,是银河中最有权势的人,我早晚还是会将第二基地消灭。” 贝妲不放过对他的最后一击,她以坚定而冷静的口吻,信心十足地说:“你做不到!我对谢顿的智慧仍然充满信心。你是你这个皇朝的开国者,却也将是最后一任皇帝。” 骡像是被击中了要害,他说:“我的皇朝?是的,我也曾经想过,而且常常在想——我应该建立一个皇朝,还应该找一个理想的皇后。” 贝妲顿时体会出了他眼神中的含意,不禁吓得全身打战。 骡却摇摇头,对贝妲说道:“我能够感受到你心中的厌恶,但那是个傻念头。如果造化另有安排,我可以轻而易举地让你感到快乐,虽然那种至高无上的喜悦是人力的结果,可是却与真实的情感不分轩轾。可惜造化弄人,事与愿违——我自称为‘骡’,却不是……显然不是因为我过人的力量……” 说完,他转身就走,再也没有回过头来看一眼。 第三部 第二基地 第一银河帝国的历史已经持续万年之久,银河中每颗行星都臣服于帝国的中央集权统治之下。帝国的政体时而专制,时而开明,却总是将银河治理得井然有序。久而久之,人类便忘却还存在其他可能的情况。只有哈里·谢顿是惟一的例外。这一部故事所叙述,就是各方人马寻找第二基地的传奇! 序幕 第一银河帝国的历史已经持续万年之久,银河中每颗行星都臣服于帝国的中央集权统治之下。帝国的政体时而专制,时而开明,却总是将银河治理得井然有序。久而久之,人类便忘却还存在其他可能的情况。只有哈里·谢顿是惟一的例外。 哈里·谢顿是第一帝国最后一位伟大的科学家,他最大的成就,在于将心理史学发展到登峰造极之境。这门学问是社会科学的精华,能够将复杂至极的人类行为,化约成明确而严 密的数学方程式。 个人的行为虽然无法预测,然而谢顿却发现,人类群体的反应能够以统计方法处理,人数越多,其计算就越精准。谢顿的研究对象,是银河系中所有的人类,而在他那个时代,银河总人口数已达到千兆之众。 在钻研心理史学的过程中,谢顿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那就是表面上强盛无比的帝国,实际上已病入膏肓,注定将要崩溃衰亡。这个预言与当时所有的常识,以及一般人的信念都恰恰相反。谢顿预见(或者应该说,他解出了自己导出的方程式,再解释其中的象征性意义),如果放任这种情况继续发展,银河将会历经三万年悲惨的无政府时期,然后另一个大一统的政府方能出现。 于是,他开始了力挽狂澜、扭转乾坤的努力,试图将前述的三万年无政府状态缩减成一个千年,也就是说,要让和平与文明在千年之后重现。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谨慎地设立了两个科学家的根据地,将之命名为“基地”,并故意设在“银河中两个遥相对峙的端点”。其中一个基地的一切完全公开,而另外那个第二基地的存在,则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形式的记录。  第一基地最初三个世纪的历史,在《基地》、《基地与帝国》这两本书中已有详尽的叙述。它最初只是由百科全书编纂者构成的小型社群,在银河外缘虚无的太空中渐渐被人遗忘。周期性的危机一个接一个冲击这个基地,各个危机都蕴涵着当时人类集体行为的各种变数。它的行动自由被限制在一条特定的轨迹上,只要沿着这条轨迹不断前进,就必定会有柳暗花明的发展,进而得以开展另一个新局。而这一切,都是由早已作古的哈里·谢顿一手策划的。  第一基地凭借着优越的科技成就,首先征服了周围数个落后的行星,然后又面临了从垂死帝国脱离、割地称雄的大小军阀,并且将他们一一击败。接着,它又与帝国的残躯发生正面冲突,结果战胜了帝国最后一名强势皇帝,以及他麾下最后一位真正的大将。 不过第一基地遇到的下一个对手,却是连哈里·谢顿也无法预见的一名异人。这位自称为“骡”的人物是一个突变异种,天生拥有强大无匹的精神力量,能够随意改变人类的情感,进而重塑他人的心灵。他可以将最强硬的死敌改造成最忠诚的仆人,任何的军队都不能——也不会——与他为敌。第一基地终于也难逃陷落的命运,而谢顿计划眼看就要瓦解消失。 然而,谜一般的第二基地依旧存在,因此也就成了众矢之的。骡必须将它铲除,才能完成征服银河的壮举;而第一基地为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理由,也非得把它找出来不可。但是它究竟在哪里?却没有任何人知道。 本书所叙述的故事,就是各方人马寻找第二基地的传奇! 第1章 骡的寻找 第1节 第一节二人与骡(1) 骡……直到第一基地陷落后,骡政权的建设性才终于显现。在第一银河帝国真正土崩瓦解之后,他是首位拥有一个真正辽阔宇宙空间的统治者。早先由基地所建立的商业帝国,虽然有心理史学的预言作为无形的后盾,然而结构却过于松散,并且内部星多元发展。相较之下,骡所建立的「行里联邦」,却是一个控制严密的泛银河政权。尤其是在所谓的「寻找时期」……——《银河百科全书》* 关于骡以及他所建立的“帝国”,《银河百科全书》其实已用了许多篇幅详加叙述。不过,其中几乎绝大多数与这个故事没有密切关系,而且大都相当枯燥无味。简单地说,它主要是在阐述导致“联邦第一公民”崛起的各种背景条件,以及其后的各种影响——“联邦第一公民”便是骡的正式头衔。 如果说,百科全书中“骡”这一条的作者,曾经对骡在短短五年间赤手空拳打下银河大片江山的事实,感到某种程度的讶异,那么他把这个情绪隐藏得很好。而骡的扩张一下戛然而止,进入为期五年的“守成期”,这个发展若是令作者惊讶不已,他也完全没有在字里行间显露出来。 因此我们只好舍弃《银河百科全书》,继续沿用我们说故事的老路子,开始审视第一与第二银河帝国之间的“大断层”历史中,紧接在五年守成期之后的发展。 “联邦”的政治相当稳定,经济也可说是繁荣富庶。在骡的专制统治之下,竟然出现了罕有的太平岁月,因此鲜有人愿意回到过去那种动荡不安的时代。在那些五年前自称为“基地体系”的世界中,也许偶尔会有些怀旧、惋惜的情绪出现,可是却也仅止于此而已。基地体系的领导阶层,没有利用价值的全部遭到处决,尚有利用价值的则一律已经“投诚”。 而在投诚的人士当中,最受骡重用的一位便是汉·普利吉,他现在已经是一名中将。 在基地时代,汉·普利吉是情报局的上尉军官,也是地下民主反动派的成员。当骡兵不血刃地拿下基地之后,普利吉曾经与骡势不两立,甚至试图行刺骡,直到他成为一名“投诚者”为止。 汉·普利吉的投诚并不是普通情况之下的见风转舵,这一点他完全心知肚明。他知道,自己的心意之所以会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乃是由于骡是一个突变种,具有强大的精神力量,能够随意改变他人的心志。不过普利吉对这点非常满意,认为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事实上,对于投诚的状况心满意足,就是投诚的主要征状之一。不过对于这个问题,汉·普利吉却连半点好奇心也没有。 他现在刚刚结束第五次的远征,从联邦境外的银河星空归来。这位经验丰富的太空人兼情报员,对于即将晋见第一公民这件事,感到实在没有什么意思。不过,他那张似乎由没有纹理的木材刻成、仿佛永远无法露出笑容的严肃脸孔,却一点未曾表露出这种情绪。反正对骡而言,任何的表情或行为语言都是没有必要的,因为他可以直接透视别人内心的情感,一直钻到他人心灵最细微之处。就好像有些普通人擅于察言观色,能够从眉毛的轻微抽动,感知出对方情绪的变化。 普利吉依照规定,将他的飞车停在当年总督所用的车库中,徒步走进官邸前面的广场。他沿着画有箭头的路径走了一公里,一路上都空无一人且静寂无声。普利吉知道,在官邸周围巨大的广场内,根本没有一名警卫或士兵,也没有任何的武装人员。 骡并不需要任何人保护。 骡本人,就是他自己最佳的、全能的守护神。 当官邸耸立在他眼前时,普利吉只听得见自己阵阵轻响的脚步声。这座建筑物的外墙由坚固的金属制成,发出辉煌耀眼的闪光。其中的拱门设计得大胆而夸张,参差交错地展开在半空中,充分表现出昔日帝国的建筑风格。偌大的空旷广场内,这座官邸傲然地耸立其中,居高临下俯视着地平线上拥挤的城市。 官邸里面住的就是那个人——就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一个新的贵族政体,以及联邦的整个政治架构,全都建立在他超人的精神异禀之上。 当这位将军走近时,巨大、光滑而沉重的外门便缓缓打开。他走了进去,步上一个宽广的坡道,滑梯载着他无声无息地迅速上升。随后他来到官邸中最灿烂的尖塔,置身于一扇朴素的小门之前,那扇门后面就是骡的房间。 此时,门打开了…… 拜尔·程尼斯的年纪很轻,而拜尔·程尼斯并非一个“招安者”。用比较普通的话来说,就是他的情感结构并未被骡动过手脚。他的七情六欲,以及他的心志与意念,仍旧完全由先天的素质与后天的环境决定。对于这一点,他自己也感到很满意他的年纪还下到三十,却已经在这个首都相当有名气。他生得英俊,头脑又精明,因此在社会上十分吃得开。而且由于他聪明伶俐,却又不失沉着冷静,所以在骡的面前也很得宠。对于这两方面的成就,他自己当然觉得极为骄傲。 今天,骡竟然私下召见他,这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他徒步走在光洁的路径上,一路向铝质尖塔丛的方向前进。在帝国时代,那里曾经是卡尔根总督的官邸,他们奉皇帝的名义统治着卡尔根。后来,那里又成为独立统领的官邸,他们以本身的名义统治着卡尔根。如今,它则是联邦第一公民的官邸,骡以这里作为根据地,统治着自己一手建立的帝国。 程尼斯随口轻哼着小调,对于骡这次召见自己的目的,他一点都不感到纳闷。自然是关于第二基地的事!那个无所不在的幽灵,骡只是因为对它有所顾忌,便毅然下令中止了无止境的扩张政策,改而采用安稳的静态统治路线。而根据官方的说法,则是进入了一个“守成期”。 目前外界流传着好些谣言——这种事谁也制止不了,诸如:骡准备再度发动攻势;骡发 现了第二基地的下落,即将要展开袭击;骡与第二基地达成了一项协定,双方同意瓜分银河;骡终于相信第二基地并不存在,马上便要将整个银河纳入势力范围…… 像这类在大街小巷随时都能听到的谣言,根本不值得在此一一列举。而且谣言也不是第一次出笼,只不过如今似乎比较具体一点。这种山雨欲来的态势,对于不安于稳定呆滞的太平岁月,而希望在战争、军事冒险、政治危机中大捞一票的投机分子而言,实在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拜尔·程尼斯就是其中之一。他并不惧怕神秘的第二基地,甚至对骡也无所畏惧。对于这一点,他也常常引以为傲。有些人对他的年少得志看不顺眼,认为他只是个轻浮的花花公子,稍微有那么一点小聪明,竟然就敢公然嘲讽骡的外貌,以及他的隐居式生活。那些人全都在冷眼旁观,可能正等着看他受到报应。没有人胆敢附和程尼斯,也没有几个人敢发笑。然而奇怪的是,程尼斯却始终安然无事,这使他的声誉反而越来越高。 程尼斯顺着自己所哼的小调,唱了几句即兴的歌词。他的歌词反复而单调,没有什么意义:“第二基地,威胁我们的国家,威胁着宇宙万物。” 他终于走到了官邸之前。 巨大、光滑而沉重的外门缓缓打开。他走了进去,步上一个宽广的坡道,滑梯载着他无声无息地迅速上升。随后他来到官邸中最灿烂的尖塔,置身于一扇朴素的小门之前,那扇门后面就是骡的房间。 此时,门打开了…… 骡没有其他的名字,他的头衔也只有一个——联邦第一公民。现在,他正透过单向透光的墙壁向外望去,眺望着耸立在地平线上灯火通明的城市。 在渐渐黯淡的薄暮中,星辰一颗颗绽现。这些星辰尽皆臣服于他的脚下。 想到这里,他便露出微笑,笑容中还带着一丝悲痛。因为世人所效忠的对象,竟然是一个深居简出的人物。他生得其貌不扬,乍看之下难免令人忍俊不禁。他的体重仅有一百二十磅,身高却有五尺八寸:四肢骨瘦如柴,好像是随便挂在皮包骨的身躯上。而他瘦削的脸庞,则几乎被三寸高的大鼻子全部遮掩。 惟独他的眼睛与滑稽的外表极不相称,那对眼睛是如此温柔——对于银河最伟大的征服者而言,那实在是一种奇异的温柔。而其中哀伤的眼神,也从来未曾完全消退。 此地是一个繁华世界的繁华首都,其间充满了各种欢乐。他曾经考虑过定都于基地,那是他所征服过最强大的对手,可是它却远在银河最外缘。卡尔根的位置则较为适中,此外,这里有着贵族政体的悠久传统,就战略观点而言,对他也较为有利。 然而此地传统的欢乐气氛,再加上空前的繁华景象,并不能让他的心境平静下来。 人们敬畏他,服从他,甚至也许还尊敬他——不过却是敬而远之。谁看到他能不产生轻蔑的情绪呢?当然,那些回转者例外。但是他们的人造忠诚又有什么价值?简直是太乏味了。他大可为自己加上许多封号与头衔,发明各种繁复的仪典礼数,可是那样做也绝对无法改变任何事实。最好——或者至少是“不妨”——就当一个“第一公民”,并且将自己隐藏起来吧。 他突然感到心中涌现出一股报复的念头,既强烈又残酷——银河中不准有任何一处反抗他。五年以来,他一直深居简出,藏身在卡尔根,就是因为顾忌虚无缥缈的第二基地,顾忌它可能构成的无止境又无所不在的神秘威胁。他如今才三十四岁,年纪并不算大——但是他却感觉自己已经衰老。虽然具有突变的强大精神力量,他的肉体却实在孱弱不堪。 每一颗星辰!每一颗目力所及的星辰——还有肉眼不可见的那些,全都要为他所有! 他要对所有的人报复,因为他并不属于人类;他要对整个银河报复,因为银河不能让他称心如意。 头上的警告灯突然轻轻闪起。他知道有人走进了官邸,并且能够感知那人的行径。同时,在这寂寞的暮色中,他突变的感应力似乎变得更强烈、更敏锐,使他感觉到那人的情感起伏,正不停敲击着自己大脑中的纤维。 他毫不费力就知晓了来者的身份,那是普利吉。 昔日基地的普利吉上尉,从未受过那个腐败政府的重用,只是一名小小的间谍而已。而他将基地铲除之后,开始大力拔擢普利吉,先授他以一级上校之阶,进而将他晋升为一名将军。如今,普利吉将军的活动范围已经涵盖整个银河。 这位普利吉将军,过去曾经是一名最顽强的敌人,现在却是百分之百忠心耿耿。然而,他这种转变并非因为得到了任何利益,也不是为了感激骡的知遇之恩,更没有什么交换条件,而纯粹只是回转造成的结果。 对于汉·普利吉强固不变的表层意识——忠诚与敬爱,骡可以感觉得很清楚。这层意识是他五年前亲自植入的,它控制着普利吉情感中每一个小小的波纹。在这个表层之下,还深埋着一个原本的自我——顽固的个性、对体制的叛逆以及理想主义。不过,即使是骡自己,现在也已经几乎察觉不到。 第一节二人与骡(2) 身后的门打开了,他转过身来。原本透光的墙壁立时变成不透明,紫色的霞光随即消失,室内亮起了核灯泡的白炽光芒。 汉·普利吉在指定的位置坐下。由于这是私下的召见,他并没有对骡鞠躬或下跪,也没有使用任何敬称。骡仅只是“第一公民”,只需要称呼他“阁下”即可,在他面前任何人都可以坐下,即使是背对着他也无妨——假如真有人敢这么做。 这一切,对于汉·普利吉而言,都是这位大人物对本身力量充满自信的证明,他对这一点可说是由衷地感到满意。 骡开口说道:“我昨天收到了你的报告,我不讳言有些失望,普利吉。” 将军的一对眉毛凑到了一块:“是的,我也这么想——但是我实在无法得到别的结论。事实上,第二基地真的不存在,阁下。” 骡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摇摇头,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可是艾布林·米斯曾经发现过证据,我们一刻也不能忘记艾布林·米斯所发现的证据。” 这些话骡说过不知多少次了。普利吉毫不犹豫,单刀直入地说:“米斯虽然是基地最伟大的心理学家,可是一旦与哈里·谢顿相比,他只能算是一个婴儿。他对谢顿当年工作所做的那些研究,是在您的精神控制与刺激之下进行的。也许您逼得他太紧,他可能做出了错误的结论。阁下,他一定是弄错了。” 骡叹了一口气,悲哀的脸庞从细瘦的脖子向前突出。他说:“如果他能再多活一分钟就好了,他当时正要把第二基地的下落说出来。我告诉你,他的确知道。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根本不用隐遁,不必一等再等。如今已经浪费了那么多时间,五年就这么白白溜走了。” 对于他的主子如此软弱的渴盼,普利吉不能产生任何反感,受控的心灵绝不允许他这么想。反之,他感到有些忧虑不安,因此说道:“阁下,可是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其他的解释呢?我为您进行了五次探索,由您亲自选定路线,我保证把每一个小行星都翻遍了。那是三百年以前的事——据说旧帝国的哈里·谢顿建立了两个基地,作为新帝国的核心,以取代那个垂死的旧帝国。谢顿死后一百年,第一基地——我们大家都极为熟悉的那个基地——已在银河外缘变得家喻户晓。谢顿死后一百五十年,基地与旧帝国进行最后一战时,它的名声就传遍了整个银河。如今已经过了三百年,那个谜一般的第二基地究竟在哪里呢?它在银河中没有制造过一个小漩涡般的消息。” “艾布林·米斯说它将自己隐藏得很好,惟有如此,它才能够掩饰弱点,进而发挥敌明我暗的力量。” “除非它不存在,否则绝对不可能隐藏得那么彻底。” 骡抬起头来,大眼睛露出锐利而机警的目光。 “不对,它的确存在。”他用一根瘦骨嶙峋的手指,猛然指向普利吉:“我们的战略需要作一点改变。” 普利吉皱着眉头说:“您计划要亲自出马?我可不敢苟同这个想法。” “不,当然不是。你必须再去一次——最后一次。不过这次要跟另一个人联合指挥。” 在一阵沉默之后,普利吉以不悦的语调问道:“阁下,请问是跟谁?” “跟卡尔根本地的一个年轻人,拜尔·程尼斯。” “阁下,我从来就没有听过这个人。” “我知道你没听过。不过程尼斯这个人心思灵敏,野心也不小——而且他还未曾回转。” 普利吉的长下巴抽动了一下:“我看不出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有好处的,普利吉。虽然你机智过人,又有丰富的经验,而且对我绝无二心,不过你是一个回转者,你的忠诚是出于强制性的刺激,自己根本做不了主。你在回转之后丧失了一点东西,一种微妙的自我驱策,而这却是我无法弥补的。” “阁下,我一点也没有这种感觉。”普利吉绷着脸说,“我仍然清楚记得和您为敌的那段日子,我认为自己现在绝不比当年差。” “自然没有,”骡的嘴角撇出一个微笑,“对于这个问题,你的判断是很不客观的。那个程尼斯,嗯,他是个野心勃勃的家伙,凡事只为自己着想。他百分之百可靠——并非因为他对我忠诚,而是由于他极端自私。他明白惟有依附着我,自己才能水涨船高。为了增加我的力量,他会不惜任何代价去做任何事情。因为他相信,这样他就能分享绝大的甜头。他跟你一块去,会比你多带着一股驱动的力量——为了自己着想而产生的驱策。” “这么说的话,”普利吉仍然坚决反对,“为什么不干脆将我的回转解除?假如您认为这样可以改善我的能力——现在您绝对可以信得过我。” “普利吉,那是不可能的事。当你在我面前,或者说,在武器的射程范围之内,你必须牢牢地维持着回转状态。倘若我现在将你的控制解除,下一分钟我就会是个死人。” 将军的鼻孔翕张着,他抗议道:“您这么想,让我觉得很难过。” “我并不想伤害你。但假使你的感情能循着自然的动机自由发展,你绝对无法想像那将会变成什么样的状况。每个人都痛恨受到控制,也就是因为如此,普通的催眠师绝对无法将非自愿者催眠。不过我却可以做到这一点,因为我并不是催眠师。相信我的话,普利吉,你无法显露——甚至无从察觉的恨意,是我无论如何不愿面对的。” 普利吉低下了头,一股莫名的无力感铺天盖地而来,令他的内心感到沉重而灰暗。他勉强开口道:“可是您又如何能够相信那个人?我的意思是说,完全地信任他,就好像信任我这个回转者一样。” “是啊,我也认为不可以完全相信他。这就是你必须跟他一同行动的原因,懂了吧,普利吉。”骡将自己的身躯埋在高大的扶手椅中,靠着柔软的椅背,看起来好像一团会动的牙 签。然后他再说:“如果他真的能找到第二基地——万一他竟然想到,和他们打交道也许会比跟着我更有利可图——你了解了吗?” 普利吉的眼睛流露出极度满意的光彩,他说:“这样好多了,阁下。” “正是这样子。不过你要记住,必须尽量给他行动自由。” “那当然。” “此外……嗯……普利吉,那个年轻人生得英俊,性情又好,非常讨人喜欢。你可别被他唬住了,他其实是个既危险又无情的角色。你不要随便和他作对,除非你已有万全的准备。我该说的都说完了。” 于是骡又变成孤独一人。他关掉灯光,又踢了一下开关,让墙壁重新转成透明。天空仍是一片紫色,城市则成了地平线上的一团光点。 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如果他真成了万物的主宰又如何?那样就能使普利吉这种人不再高大强壮、充满自信吗?就能够令拜尔·程尼斯变得丑陋不堪吗?又可以让自己完全改头换面吗? 他诅咒自己内心的这些疑惑,可是自己究竟在追求什么呢? 头上的警告灯突然轻轻闪起。他知道有人走进了官邸,并且能够感知那人的行径。同时,虽然他并不想那么做,却仍旧感到了那人情感的轻微起伏,不停地敲击着自己大脑中的纤维。 他毫不费力就知晓了来者的身份,那是程尼斯。在程尼斯的心灵中,骡察觉不出任何一点整齐划一的情绪,那里只有一个顽强心灵中的原始复杂性格,受到宇宙间杂乱无章的万事万物影响,从来没有被好好塑造过。程尼斯的心思如巨浪般汹涌澎湃,表面覆着一层谨慎的念头,但却十分薄弱,暗处的漩涡里竟是刻薄下流的言语。更深的层次涌动着自私自利的洪流,还有残酷的想法到处迸溅。而在最底下的那一层,则是由野心构筑成的无底洞。 骡感觉自己可以接触到这一切的情绪,并且能够轻而易举地把它们阻住,然后扭转这些情感之流,再将它们抽干,进而引出新的奔流。但是,这样做又有什么用?即使他能让程尼斯满头卷发的脑袋,充满对自己由衷的崇敬,难道就能因此改变他丑怪的外貌,让他不再诅咒白昼而热爱黑夜,不再隐遁在自己的帝国中一个幽暗的角落里? 身后的门打开了,他转过身来。原本透光的墙壁立时变成下透明,紫色的霞光随即消失,室内亮起了核灯泡的白炽光芒。 拜尔·程尼斯轻快地坐下,开口道:“阁下,这份荣幸对我而言并不意外。” 骡伸出四根手指摸了摸他的长鼻子,用不太高兴的语气回答道:“为什么呢,年轻人?” “我想是一种预感吧。除非我愿意承认,我也曾经听过那些谣言。” “谣言?谣言有数十种不同的版本,你指的是哪一个?” “就是即将重新展开泛银河攻势的那个谣言。我倒希望这是真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也许能在其中扮演一个适当的角色。” “这么说,你认为第二基地的确存在喽?” “有什么不对吗?这样就能使这一切变得有趣多啦。” “你还发现这是一件有趣的事?” “当然啦,因为它神秘无比!想要训练自己的想像力,练习作出合理的臆测,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题目?最近报纸的附刊中,全是有关这方面的文章——这也许就能说明它有多热门。《宇宙报》的一位专栏作家,写了一篇很古怪的文章,内容是关于一个纯粹由心灵主宰的世界——您知道,就是第二基地——说那里的人发展出来的精神力量,其能量的强大程度,足以和任何已知的物理科学匹敌。例如可以在数光年之外,将敌方的星舰击毁,并且能将行星驱离原有的轨道…… “没错,的确很有意思。不过对于这个问题,你自己有没有什么看法?你同意那种心灵力量的说法吗?” “银河在上,我才不信呢!您想想看,如果真有那种超人存在,他们怎么可能会安分地待在自己的行星上?不可能的,阁下,我认为第二基地之所以隐藏起来,是因为它的力量远比我们想像中的薄弱。” “这样的话,我就很容易向你解释自己的想法了。你愿不愿意率领一个探险队,去寻找第二基地?” 一时之间,这个突如其来的状况似乎令程尼斯有些不知所措,因为所有发展都比他预料的要快一拍。他的舌头显然是僵住了,久久说不出话来。 骡以丝毫不带感情的语气问:“怎么样?” 程尼斯的额头皱成了数褶:“当然好,但是我要到哪里去找呢?您有没有任何情报?” “普利吉将军会跟你一起去……” “那么就不是由我带队了?” “等我说完你再自己决定。听好,你并不是基地人,而是在卡尔根土生土长的,对不对?好,那么,你对谢顿计划的了解可能很模糊。当第一银河帝国开始衰落时,哈里·谢顿与一群心理史学家,利用某些数学工具分析未来的历史发展——在如今这个退化的时代,那些数学已经完全失传了——然后他们就设立了两个基地,分别置于银河的两个端点。根据他们的计算,随着经济与社会背景的逐渐演化,这两个基地将发展成为第二帝国。哈里·谢顿预计这一切可以在千年之内完成,而如果没有这两个基地的话,却需要经过三万年的时间,那个第二帝国才会出现。然而我却不在他的算计之中,因为我是一个突变种,心理史学只能处理群众的平均反应,所以无法预测我的出现。你了解我说的话吗?” 第一节二人与骡(3) “我完全明白,阁下,可是这些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这点你马上就会知道了。因为我打算现在就统一银河——提前七百年完成谢顿的千年大计。在我的统治之下,第一基地——那个物理科学家的世界——如今兴盛依旧。他们以联邦的繁荣与安定作为后盾,所发展的核武器足以横扫整个银河——或许只有第二基地例外,所以我一定要对它多了解一些。普利吉将军坚决相信它不存在,但我却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程尼斯用谨慎的口吻问道:“阁下,您又是如何知道的?” 骡的语气突然明显地充满愤怒:“因为许多在我控制下的心灵,如今都受到了外力干扰。做得很细微!很精妙!但仍旧被我察觉到了。这种干扰现象不断增加,常常在紧要关头发生在重要人物身上。因此这些年来,我必须小心谨慎,不能轻举妄动。现在你知道原因了吗?” “就这一方面而言,你具有得天独厚的优点。普利吉将军是我最得力的手下,所以他的处境并不安全。当然,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然而你不是回转者,因此不容易立刻被人发现你在为我工作。比起我的任何部下,你可以将第二基地瞒骗得更久——也许刚好足够久,你了解吗?” “嗯——是的。但是,阁下,请允许我再问您一个问题——您那些手下究竟是如何被干扰的?如果能让我知道的话,若是普利吉将军发生了什么变化,我也许就能察觉得到。他们是否不再回转了?是不是失去了对您的忠心?” “不,我说过干扰极为细微精妙,比你想像的更加麻烦。由于那种变化很难识破,有时我在采取行动之前,必须静观其变,因为不能确定某个重要人物的变化,究竟是干扰的结果,抑或仅是普通的反常现象。他们的忠诚并没有改变,可是创造力与智慧却大打折扣。表面上看起来,一个个完全正常,但是全都成了废物。在过去一年间,就有六个人发生了这种变化,六个我最得力的手下。”他一边的嘴角微微上扬,然后说,“他们现在被派去管理训练中心。我衷心希望,不会发生任何需要他们做出决断的紧急状况。” “万一,阁下……万一下是第二基地干的呢?如果是另外一个,像您自己这样的——另一个突变种?” “对方的计划实在太谨慎小心,也太过于深谋远虑。如果只有一个人,他的行动一定不会如此沉得住气。不,那是某个世界所采取的行动,而你将是我对付它的武器。” 程尼斯的眼睛亮了起来:“我非常高兴能有这个机会。” 可是骡却捕捉到了对方突然暴增的情感:“显然,你起了个念头,想要立下一件盖世的功劳,让你有资格得到最大的犒赏——也许,甚至让你成为我的接班人,这个不成问题。不过,你知道,反之你也将受到最严厉的惩罚。我的情感控制能力,并不仅止于诱发忠诚之心而已。” 他的嘴角露出了浅笑,看起来阴森可怖,程尼斯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在那一瞬间,就仅仅那么一刹那,程尼斯感到一股无比的悲痛向自己袭来,其中还夹着肉体的痛楚猛扑而下,令他的心灵几乎无法承受。然而这一切却在下一瞬间消失无踪,除了一股激烈的怒火之外,没有任何迹象遗留下来。 骡又开口说:“发怒是没有用的……对,现在你掩饰住了,对不对?不过我还是能知道。所以你给我牢牢记住——像刚才的那种感觉,我能够让它变得更强烈,持续得更久。我曾经以情感控制的手法处决过叛徒,我向你保证,再也没有更残酷的死法了。” 他顿了一下,然后说:“我说完了。” 于是,骡又变成孤独一人。他关掉灯光,又踢了一下开关,让墙壁重新转成透明。天空已经被黑暗笼罩,逐渐升起的“银河透镜”,在天鹅绒般深邃的太空中闪闪发光。 这一团朦胧的星云,是由无数恒星组成的,由于数目实在太多,所以看来像是融合在一起,变成了一大团光耀的云朵。 所有这些星体,都将是属于他的…… 如今只差临门一脚。他今晚可以休息了。 第二基地的“执行评议会”正在举行会议,对于我们而言,他们只是许多不同的声音。会议的实际场景,以及与会者的身份,目前都还无关紧要。 严格说起来,我们甚至不能妄想重塑会议的任何一幕——除非我们连所能预期的最低限度了解,都想完全牺牲掉。 我们所叙述的人物都是心理学家——却也并非普通的心理学家,我们其实应该说,他们是倾向于心理学研究的科学家。这句话的意思是,他们对于心理科学的基本观念,与我们所知道的关于心理学的一切,根本就是南辕北辙。由物理科学的实证传统培养出来的科学家,他们心目中的“心理学”,与“第二基地心理学”之间仅有极模糊的关系。 这就像是想要向盲人解释色彩的概念——更何况如今的这种情况,笔者与读者一样都可算是盲人。 在此应该先说明的是,参与集会的所有心灵,对于彼此的工作都完全了解——不只是一般的理论而已,还包括这些理论长时间应用于特殊个体的效果。我们所熟悉的语言沟通,对他们而言完全没有必要,即使是只字片语,也等于是冗长的、多余的废话。一个手势,一声鼻息,面容的微妙变化,甚至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都包含了丰富无比的讯息。 在做过如此的声明之后,我们就可以将会议的某一小段,翻译成极端特殊的某种语言组合。这是为了迁就读者自幼即受到物理科学熏陶的心灵,即使有可能丧失其中微妙的神韵,也是没有办法中的惟一办法。 在这个会议中,由其中一个“声音”主导全场。这个“声音”属于某个与会者所有,他的头衔是“首席发言者”。 他说:“究竟是什么阻止了骡当初的疯狂攻势,如今已经相当明显而确定。我不敢说这个结果应该……嗯,应该归功于我们对情况的控制。他显然差一点就找到我们,因为他借助于一位第一基地所谓的‘心理学家’,并且还以人为的方式提高那人的脑能量。当那个心理学家正要将他的发现告知骡的时候,幸好及时被击毙了。导致他被杀害的事件,相对于‘相位三’之下的所有计算,可以说完全是偶然的因素——下面请你继续说明。” 于是“第五发言者”开始发言,他的声音非常有特色。这位发言者以严厉的口气说:“我们对那个情况的处理绝对是个错误。当然,如果面对强大的攻击,我们根本没有招架的余地,尤其是面对骡——一个具有强大精神力量的异人——所率领和主导的攻击。在他征服了第一基地,开始称霸银河不久之后,正确地说,是在半年之后,他就来到了川陀。在他到达川陀后,半年之内很可能就会找来此地,而他的胜算极大——正确地说,是千分之九百六十三,误差为正、负万分之五。我们花了无数的时间,分析当初使他中止的那些力量。当然,我们知道他最初的动机究竟是什么,他具有天下无双的异禀,身体却是先天畸形,这种内在的矛盾我们都能看得很清楚。然而,惟有在事后,我们才能借由洞察‘相位三’,确定骡在面对一个对他有真正感情的人,表现出反常行动的可能性。” “既然他的反常行动,取决于另外那人能否在适当时机出现,就这方面而言,整个事件只是一个偶然。我们的特务很早就发现,那人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由于感情作祟,骡对那名女子过于信赖,因此没有控制她的心灵——而这只是因为她喜欢他。” “那个事件——对于想要了解详情的人,可以到‘中央图书馆’,去查阅对整个事件所做的数学分析——它对我们是一个警告,因为我们制止骡的方法,其实是极不合章法的。所以今天我们才会面临整个谢顿计划灰飞烟灭的危险。我的发言到此为止。” 首席发言者等了一下,好让在座众人都能完全领会刚才那番话中的含意。然后他才接着说:“因此,目前的情况极不稳定。谢顿原本的计划已被扭曲,几乎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我在此必须强调,在这个事件中,由于我们极度欠缺先见之明,轻举妄动的结果让我们铸成了大错。我们目前所面临的危机,是整个计划彻底瓦解,再也无法恢复原状。时间不会停下来等我们的,我认为,我们只剩下最后一条路——而这个办法也相当危险。就某种意义而言,我们必须主动让骡找到我们。” 他再顿了一下,看了看众人的反应,才又说了一句:“我再重复一次——就某种意义而言,必须如此。” 第1章 骡的寻找 第2节 第二节二人无骡(1) 星舰已经准备就绪,除了目的地之外,其他一切都已齐备。骡建议他们再到川陀去一次,因为这个如今早已衰亡的世界,一度曾经是众星之首,是历史上最庞大的帝国之都,是银河中独一无二的大都会。 然而普利吉却否定了这项建议,因为那是一条老掉牙的路线,早就已经彻彻底底寻找过了。 现在,他在导航室中碰到了拜尔·程尼斯。这个年轻人的一头卷发蓬乱得恰到好处,刚好只有一绺垂到前额——好像是仔细梳成那样的——甚至连他微笑时露出的牙齿,也都与发型配合得天衣无缝。不过这位刚毅的将军,却感到自己似乎对这一切都无动于衷。 程尼斯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他说:“普利吉,这实在是太巧了一点。” 将军冷淡地答道:“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哦——好吧,那么你拽过一把椅子来,老前辈,让我们好好谈一谈。我已经看过了你的笔记,我认为实在了不起。” “这……真是过奖了。” “但是我不知道,你是否也得到了我心目中的结论。你有没有试过用演绎法分析这个问题?我的意思是说,以随机的步骤搜索各个星体当然很好,为了执行这种搜索,你在过去五次的远征中,做了无数的星际跃迁,这是很明显的事情。不过,你是否计算过,照你这种进度,想要将所有已知世界搜完一遍,得花多少时间?” “算过,而且不止一次。”普利吉丝毫不愿与这个年轻人妥协,但是打探对方内心的想法,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因为这是一个未受控制的心灵,根本无从预测。 “好吧,那么,让我们试图分析一下,再决定我们真正要找的是什么。” “当然是第二基地。”普利吉绷着脸说。 “是由心理学家组成的基地。”程尼斯纠正对方的话,又接着说:“他们在物理科学的发展上处于劣势,正如同第一基地在心理学上的成就不彰。哎,你是从第一基地来的,而我却不是,这话的含意对你而言或许很明显。我们要找的是一个由精神力量所统治的世界,可是这个世界的科学却非常落后。” “一定如此吗?”普利吉以平稳的语调问道:“可是,我们这个行星联邦的科学并不落后。虽然我们统治者的权力来源正是一种精神力量。” “那是因为有第一基地为他提供各种科技支援,”对方的回答带着轻微的不耐烦,“可是放眼银河,第一基地是如今惟一的知识之源。第二基地一定藏在银河帝国瓦解后的残躯中,那里不会有任何有用的东西剩下来。” “所以你就假设,虽然他们的精神力量足以统治若干世界,他们的物理科学却很拙劣。” “他们的物理科学并非绝对拙劣,跟周围退化的邻邦相较之下,他们仍有充足的自卫能力。然而,骡却拥有精良的核能科技,面对骡的下一波攻势,他们势必无法抵抗。否则的话,第二基地为什么要藏得那么隐秘?最初,它的创建者哈里·谢顿就讳莫如深,如今那些人仍然谨遵这个传统。你们的第一基地从来就不讳言自己的存在,也从来没有人想将它隐藏起来。即使在三百年前,当它还是一颗孤独行星上的一个不设防的单一城市之时,它也没有刻意要藏头缩尾。” 普利吉阴郁面容上的线条抽动了一下,仿佛是在嘲讽对方。他说:“既然你已经做完了高深的分析,要不要我拿一张名单给你?那上面列着所有符合你所描述的政治蛮荒地带,并且还符合其他几个因素,包括各个王国、共和国、行星邦联,还有各种独裁政体。” “这么说,这些你都考虑过了?”程尼斯的口气没有表现出一丝软弱。 “名单自然不在这里,不过我们做成了一份指南,囊括了‘银河外缘对角’的所有政治集团。说实在话,你认为骡真的会完全盲目地摸索吗?” “好吧,那么——”年轻人的声音变得中气十足,“‘达辛德寡头国’有没有可能?” 普利吉摸摸耳朵,若有所思地说:“达辛德?哦,我想我知道那个地方,他们并不在银河外缘,对不对?我好像记得,他们位于距离银河中心三分之二处。” “没错,那又怎样?” “根据我们拥有的记录,第二基地应该在银河的另一端。天晓得,那可是我们惟一的线索。可是你为什么会提到达辛德呢?它与第一基地的角度差,仅介于一百一十到一百二十度之间,没有任何一处是接近一百八十度的。” “在你所谓的记录中,其实还提到了另外一点——第二基地的位置设在‘群星的尽头’。” “银河中从来没有这么一个地名。” “那也许是当地人用的名称,后来为了保密故意不让它流传出来,或者,也可能是谢顿那帮人取的名字。无论如何,‘群星的尽头’与‘达辛德寡头国’之间,的确应该有些关联,你难道不以为然吗?你到过那里没有?” “没有。” “可是在你的记录中,却曾经提到那个地方。” “那里?哦,没错,不过我们只是去补充食物和饮水,那个世界当然没有任何值得注意之处。” “你是在首都行星登陆的吗?我是说,政府的中枢?” “我不敢确定。” 在普利吉的冷眼凝视下,程尼斯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你愿意花一点时间,陪我一起去看‘透镜’吗?” 第一章骡的寻找 第二节二人无骡(2) “透镜”也许是当时星际巡弋舰上最先进的设备。它其实是一台极为复杂的电脑,可以将银河任意一处所见的夜空景象,重现在一个立体大荧幕上。 程尼斯调整着坐标点,并且关掉舱内的灯光。他的脸庞被透镜控制盘发出的微弱红光映 得通红。普利吉则坐在驾驶座上,翘起一条长腿,面孔隐没在幽暗中。 慢慢地,当暖机时间一过,荧幕上现出了许多光点。普利吉一眼就看出那是银河中心附近的星象,稠密明亮的群星紧紧聚集在一起。 “这个,”程尼斯解释道,“是川陀所见的冬季夜空。据我所知,有一个很重要的关键,在你过去的搜寻行动中都被忽略了。任何一个明智的定向,一定都会拿川陀作原点。因为川陀是银河帝国的首都,除了身为政治中枢之外,它在科学与文化上更是全银河的中心。所以说,银河中的任何地名,十之八九都会以川陀作标准。此外,你也应该记得,虽然谢顿来自接近银河外缘的赫利肯,他所领导的研究却都是在川陀进行的。” “你到底想要说明什么?”普利吉以冰冷平板的声音问道,等于朝对方的热情浇下一盆冷水。 “星云图会说明一切的,你看到那个黑暗星云没有?”程尼斯手臂的阴影把荧幕上的银河遮掩了一部分。他的手指指着一个微小的黑点,它看起来像是光网中的一个小洞。他解释道:“根据星云图的记录,它叫做贝洛星云。注意看这里,我要把影像放大。” 普利吉以前也曾经看过“透镜影像”放大的过程,不过他仍旧屏息以待。这种感觉就像是凝望着星舰的显像板,而这艘星舰正穿越过银河中骇人的稠密星带,但却没有进入超空间。他看见群星向他们迎面扑来,从一个共同的中心四散纷飞;星光纷纷向外扑去,最后消失在荧幕的边缘;原来一些单独的光点,渐渐地一分为二,最后变作一团光球,朦胧的光带则分解成无数的光点。这些快速的影像变化,总是给人一种相对运动的错觉。 程尼斯不停地解说着:“你可以注意到,这等于我们正由川陀沿直线飞往贝洛星云。所以事实上,我们所看的影像,一直维持着从川陀望向这个星空的方向。其中可能有一点误差,因为我并未将重力造成的星光偏折考虑在内。我手边没有数学工具能计算这个因素,不过我确定影响不会太大。” 现在黑暗区域已经在荧幕上展开,当放大速率减缓时,可以看出星辰依依不舍地从荧幕的四周消失。而在那个逐渐变大的星云周围,突然涌现出许多明亮的星体。那是由于附近数立方秒差距的太空中,充满着钠与钙原子所构成的黯淡漩涡,将那些星体的光芒遮掩起来,因此只有在靠近时才看得见。 程尼斯又指着荧幕说:“那个星域的居民,将这个地方称作‘星口’。这有很重大的意义,因为只有从川陀的方向看过去,它看起来才会像是一个嘴巴。” 他所指的是那个星云中的一个裂隙,里面充满着闪耀的星光,参差不齐的轮廓看来仿佛是一个微笑的嘴形。“沿着星口,”程尼斯又说:“沿着星口向前走,星光越来越稀疏分散,就好像是进入了‘咽喉’。” 荧幕中的影像又放大了一些,直到星云以星口为中心伸展开来,占据了整个荧幕,只剩下星口露出细微的光芒。程尼斯的手指默默跟着星口走,直到它陡然停止,然后手指又继续移动,一直滑移到一颗孤独的明亮星体,才终于停在那里。如果再往外走的话,就是一片完全黑暗的深渊了。 “群星的尽头,”年轻不假加思索地说道,“星云在那儿变得稀疏,所以这颗星所发出的光线,能够向惟一的一个方向延伸——一路射向川陀。” “你想要告诉我……”由于无法置信,将军的话说到一半就打住了。 “我不是想要说什么,就是达辛德——它就是‘群星的尽头’。” 透镜随即被关上,室内的灯光重新亮起。普利吉大步冲到程尼斯面前:“你是怎么想到的?” 程尼斯靠在椅背上,脸上现出诡异而为难的表情:“纯粹是偶然,我的确想将它归功于我的聪明,不过事实上真的只是巧合。无论如何,反正这个结论合情合理。根据我们手头的资料,达辛德是一个寡头政治国,统治了二十七个住人行星,但是它的科学并不发达。最重要的是,它是一个偏僻而隐匿的世界,在该星域的区域性政治中严守中立,也没有实行扩张主义。我认为,我们应该到那里去看一看。” “你向骡报告过这些吗?” “没有,我们也暂时不准备告诉他。现在我们已经身在太空了,马上就要进行第一次跃迁。” 普利吉大吃一惊,赶紧跳到显像板旁。当他将焦距调整好之后,眼前的景象赫然是冰冷的太空。他目不转睛凝视良久,然后才猛然转过头来,而他的手已经下意识地摸到了坚硬、能带给他安全感的核铳把手。 “是谁下的命令?” “报告将军,是我下的命令,”这是程尼斯第一次称呼对方的军衔,“当我对你滔滔不绝的时候,你也许没注意到星舰已在加速。因为当时我正将透镜的像场放大,你虽然感觉到了,却以为那是星体运动的影像引起的错觉。” “为什么?你究竟在做什么?你胡扯了一大堆关于达辛德的事情,到底有什么目的?” 第一章骡的寻找 第二节二人无骡(3) “我可没有胡扯,我的态度非常严肃认真,我们现在正朝那儿飞去。我会选在今天启程,就是因为我们原本预计三天之后出发。将军,你不相信有第二基地,可是我却深信不疑;你只是奉骡之命行事,自己完全没有信心,我却看出了有极度的危险。如今,第二基地已经积极准备了五年,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如何准备的,但是,万一他们在卡尔根布置了特务呢?如果我的心里藏着第二基地的下落,很可能就会被他们发现,我的性命或许就会受到威胁。而我非常珍惜这条小命,纵使只有一丝一毫的危险,我都希望能够完全避免。所以除了你之外,没有任何人晓得有关达辛德的事,而你也是在我们进入太空之后才知道的。不过即使如此,我们还得顾虑舰员呢。”程尼斯又露出了嘲讽式的微笑,显然他已经完全掌握了局势。 普利吉的手从腰际的核铳滑落,突然之间,一股模糊的不快向他袭来。究竟是什么使他不愿意采取行动?是什么使他变得优柔寡断?过去,当他效忠第一基地那个商业帝国的时候,他是一名充满叛逆性格、永远晋升不了的上尉。那时候,应该是他——而不是程尼斯——会对这种状况当机立断,毫不犹豫采取大胆的行动。难道骡真的说对了?他受控的心灵由于将服从摆在第一位,因而做事不再主动积极? 他顿时感到意志消沉,陷入一种奇异的疲惫状态。 他说:“做得好!可是从今以后,在你做出类似决策之前,一定要先跟我商量一下。” 此时,闪动的讯号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发动机室,”程尼斯随口说道,“我命令他们暖机五分钟,我还交代他们,如果发现任何问题要立刻通知我。你想留在这里吗?” 普利吉默默地点了点头。随后,他想起了自己已经接近五十岁,遂在孤独中沉思着这个可怕的事实。显像板现在只映出稀稀落落的几颗星,而银河的主体则挤在一旁,看起来十分朦胧。如果自己能够解脱骡的枷锁,那该……他刚刚想到这个念头,就吓得赶紧打住了。 轮机长哈克斯兰尼以锐利的目光,瞪着面前那位穿便服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似乎很有权威的地位,还带着舰队军官特有的自信。哈克斯兰尼乳臭未干时就进了舰队,总是将权威与阶级划上等号,所以照理是不会将对方放在眼里。 不过这个人却是骡亲自指定的,而骡所说的一切,自然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单凭骡的一句话,就使他连下意识都毫无怀疑。情感的控制将他深深地、牢牢地抓住。 他半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将一个小小的卵形物体交给程尼斯。 程尼斯接过来,用手掂掂它的分量,露出了迷人的笑容。 “你是基地人,对不对,轮机长?” “是的,长官。在第一公民接收基地前,我曾经在基地舰队中服役十八年。” “你是在基地接受技术训练的吗?” “我是一名合格的一级技术员——安纳克瑞昂中央军校毕业。” “很好。这是你在通讯线路中找到的吗?就在我请你检查的那个地方?” “报告长官,是的。” “它是零件的一部分吗?” “报告长官,不是的。” “那么它到底是什么?” “报告长官,是一个超波中继器。” “你这么说还不够清楚,我可不是基地来的。它有什么作用?” “将这个装置放在星舰上,就可以在超空间中追踪这艘星舰。” “换句话说,我们不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跟上?” “报告长官,是的。” “好的。这是一种新近的改良型,对不对?它是由第一公民创建的研究院所研发出来的,是吗?” “报告长官,我相信你说的没错。” “而它的结构与功能都是政府的机密,对吗?” “报告长官,我相信你说的没错。” “可是它却跑到这里来了,真有意思。” 程尼斯两只手来回将超波中继器扔来扔去,几秒钟之后,他才猛然将手向前一伸,同时说道:“你拿去,把它原封不动放回原处,懂不懂?然后忘掉这件事情,完全忘掉!” 轮机长差一点就要行礼,却在最后关头硬生生地煞住。一个利落的转身之后,他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星舰在银河中进行着一次又一次的跃迁,它的轨迹是群星之间一条稀疏的虚线。虚线之中的“点”,是它在普通空间中行进十至六十光秒的短程路径;而“点”与“点”之间许多秒差距的空隙,则是星舰在超空间中跃迁一次的结果。 拜尔·程尼斯坐在透镜的控制盘前沉思,不禁对它兴起一股近乎崇敬的情绪。他不是基地人,对他而言,推动把手、启动开关这些事情,并不是一种从小就自然而然熟练的技能。 然而,即使对于基地人而言,透镜也不是一种单调无聊的装置。在它不可思议的紧致体积之中,藏有数不清的电子电路,足以记忆数亿颗恒星精确的相对位置。此外,它还具有一项更惊人的功能,那就是能将“银河像场”的任何一部分,沿着任意的三度空间轴进行平移,也可以使像场绕着任何一个中心旋转。 由于具有这些先进的功能,在星际旅行科技的进展中,透镜扮演了一个近乎革命性的角色。在星际旅行的早期,想要做一次超空间跃迁,必须先花一天至一周的时间进行计算——这其中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计算船舰在银河中的准确位置。简单地说,就是至少要对三个相互距离很远的恒星,进行非常精确的观测,而这三颗恒星相对于某个银河坐标原点的位置,则必须都是已知的。 第二节二人无骡(4) 而关键便在于“已知”这两个字。一个熟悉某个方位“星像场”的人,可以轻易分辨出其中每个星体,就像能叫出朋友的名字一样。然而,在跃迁了十个秒差距之后,却可能连母星的太阳都认不出来,甚至根本就看不见了。 解决之道当然就是光谱分析,因为每个恒星的光谱都不尽相同,就好像是恒星的签名一样。数个世纪以来,星际交通工程学的主要课题,就是如何将更多恒星的光谱分析得更为仔 细。随着星光光谱分析的发展,以及跃迁的准确度不断提升,银河旅行的标准航道逐渐建立起来。而星际航行也就从一门艺术,逐渐蜕变成为真正的科学。 不过,即使拥有像基地这样的科技水准——船舰上配备精良的电脑,还能利用崭新的星像场扫描法来分析恒星的“星光签名”,但只要是在一个不熟悉的星域中,驾驶员有时也得花上数天的时间,才能找到三颗已知的恒星来计算船舰的位置。 直到透镜发明之后,才使得一切完全改观。透镜的特色之一,在于只需要以一个已知恒星作为参考点;而另外一项特色,则是像程尼斯这样的太空生手也能操作自如。 根据跃迁的计算,此时最接近而体积也够大的天体是凯旋星。现在,显像板中央已经显现出一颗明亮的星体,程尼斯希望它正是凯旋星。 透镜影像的投影荧幕紧邻着显像板,程尼斯仔细地将凯旋星的坐标一个个键入,然后开启某个电驿,星像场立刻出现在荧幕上。荧幕中央也有一颗明亮的恒星,不过似乎与显像板上那颗没有明显的关系。于是他开始调整透镜,让星像场沿着z轴平移。接着他一面将画面放大,一面注意着光度计的读数,直到星像场中央的那颗恒星,其亮度与显像板中央的恒星完全相同为止。 程尼斯又在显像板上选了另一颗恒星,当然也是一个够大够亮的星体,然后从星像场中找到了对应的影像。接下来,他开始缓缓旋转荧幕,一直转到与显像板相同的方位。不过,他却突然咧开嘴,露出不满意的表情,同时放弃了这个结果。然后他又再度旋转荧幕,选择了另外一颗亮星,却发现还是不对。他只好再做第三次尝试,这回他终于露出笑容,总算成功了。一个受过“相对位置判别训练”的专家,也许一次就能成功,但他只试了三次,这个成绩也相当难得了。 最后剩下的工作便是微调。他先将星像场与显像板的影像重叠起来,起初看起来是不尽相符的一团朦胧,大多数的星体都呈现很接近的两个影像。不过,微调的过程并不需要太多时间,没多久所有星象都融合为一,变成了单一的清晰影像。现在,星舰的位置已经能够直接从刻度盘上读出来,整个过程还不到半个小时。 程尼斯在汉·普利吉的寝室里找到他,这位将军显然正准备就寝。 将军抬起头来问:“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什么特别的消息,我们只要再做一次跃迁,就可以到达达辛德了。” “这我知道。” “如果你想上床,那我就不打扰你。可是我想问一下,我们在席尔搜集到的胶卷,你究竟有没有好好看过?” 程尼斯所说的那个胶卷,如今摆在一个矮书架下层的黑色盒子中。汉·普利吉向那里投出一个轻蔑的目光,然后回答:“看过了。” “你有什么感想吗?” “我认为,即使过去曾经有任何与历史相关的科学,如今在银河系的这个区域,也已经几乎失传了。” 程尼斯露出了尖刻的笑容:“我知道你这句话的意思,资料相当的贫乏,对不对?” “也不尽然,如果你对统治者的实录情有独钟,那又另当别论。我认为,这些东西无论如何都不会可靠。那些专注于个人事迹的历史,评价完全取决于作者的主观意识,好的可以抹黑,坏的也能够漂白,我发觉它一点用处也没有。” “但是里面提到了达辛德,我拿胶卷给你,就是想让你看看那些。这是我找到的惟一一件相关资料,其他的全都连提也没提。” “好吧,他们的统治者有好有坏,他们曾经征服了数个行星,打赢过几场战争,也吃过一些败仗,但是从来没有什么特殊的事迹。我认为你的理论并没有任何价值,程尼斯。” “可是你却忽略了一些重点,你难道没有注意到吗?这个世界从来就不曾与其他世界结盟,在那个挤满星辰的角落,他们始终置身于区域性政治之外。正如你所说的,他们曾经征服过数个行星,可是却能适可而止——而且没有吃过什么了不起的败仗。好像他们故意做得恰到好处,扩张到刚好足以自卫,却又不会引起注意的范围。” “非常好,”普利吉以毫无感情的语调回答:“我并不反对登陆,反正最坏的结果也只不过是浪费一点时间。” “噢,不对。最坏的结果是我们全军覆没——如果那里真的是第二基地的大本营。你别忘了,天晓得那个世界藏有多少和骡一样的人物。” “那你计划怎么做呢?” “先降落在某个不起眼的藩属行星上,尽可能搜集有关达辛德的一切,然后再见机行事。” “好吧,我没有意见。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要熄灯了。” 程尼斯摆摆手,就径自离开了。 第一章骡的寻找 第二节二人无骡(5) 这座漂浮在广袤太空的金属岛屿上,有一间小小的寝室立刻陷入了黑暗。不过,汉·普利吉将军仍然醒着,任由脑海里的思绪胡乱奔腾。 假如他硬着头皮决定的每件事情都是对的——许多事实都已开始相互印证——那么达辛德的确就是第二基地,不可能会另有蹊跷,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呢? 真的就是达辛德吗?一个平凡的世界?没有一点特出之处?只是帝国残骸中的一个贫民窟?断垣残壁之间的一个碎片?他还记得很清楚,每当骡提到昔日基地的心理学家艾布林·米斯——那个曾经(也许曾经)发现了第二基地秘密的人,总是会皱着眉头,连声音也变得有气无力。 普利吉想起骡话语中的紧张情绪:“米斯好像突然被吓呆了,仿佛第二基地的秘密超乎他预料之外,跟他原先的假设完全背道而驰。我多希望能直接读出他的思想,而不是他的情绪。那些情绪是那么明显——尤其是那股压盖一切的惊愕。” 惊愕是米斯情绪中的主调,他一定发现了难以置信的事实!而现在,则换成了这个男孩,这个老是笑眯眯的青年,他对达辛德充满信心,滔滔不绝地解释着最不起眼就是最不平凡的道理。而他一定没错,他的说法绝对是正确的。否则的话,天底下不会再有任何合理的事了。 普利吉在进入睡眠状态之前,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是冷酷的得意。以太管旁边的那个超波追踪器仍在原处,他在一小时前还去检查过,而程尼斯对此则完全不知情。 在评议会大厅的休息室中,几位发言者聚在一起——他们马上就要进入大厅,展开一天的工作——此时,两三个念头迅疾地在他们之间飞来跃去。 “所以说,骡已经开始行动了。” “我也听说了。危险!太危险了!” “如果一切都依循既定的函数运作,就不会有什么危险。” “骡不是一个普通人——想要左右他所选定的傀儡,很难不被他察觉。受他控制的心灵更是不能轻易碰触,据说已经有几个被他发现了。” “没错,但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够避免。” “未受控制的心灵比较容易对付,可是他手下的重要人物中,却很少有这样的人……” 然后他们就走进了大厅,第二基地的其他成员则跟在他们后面。 第1章 骡的寻找 第3节 第三节二人与农夫(1) 罗珊是一个位于银河边陲的世界。这种边陲世界通常是被银河历史忽略遗忘的,它们也从来不会多管闲事,招惹无数条件更好的行星注意。 在银河帝国的末期,只有几个政治犯住在这个荒芜的世界,此外,这个行星上有一座观测站,以及极少数的驻军,所以还不能算是无人之境。后来,动荡不安的凶年接踵而至,甚至在哈里·谢顿的年代之前,就有许多黎民百姓离开人口稠密的地带,迁徙到这个偏远而荒 凉的世界。他们都是为了逃避连年的战乱,而且厌倦了永无止境的征伐,以及野心家为了毫无意义的皇位,彼此明争暗斗,不到几年就改朝换代的闹剧。 于是,在罗珊行星寒冷而荒芜的土地上,逐渐出现了几个小村落。罗珊的红太阳是一个小型的恒星,仿佛总是吝于多施舍一点光和热。因此一年之中,有长达九个月的时间,这个世界都飘着稀落的雪花。在这些冰封的月份中,当地耐寒的作物全都躲在土壤中冬眠。等到太阳的辐射好不容易重新出现,温度升到接近华氏五十度时,它们才会以近乎疯狂的速度,赶紧生长迅速成熟。 本地有一种类似山羊的小型动物,总是用它们长了三个蹄的细腿,踢开草原上薄薄的积雪,啃啮着埋在积雪之下的小草。 罗珊居民的面包与乳品就是由此而来,而当他们舍得杀掉一头动物时,甚至还有肉可吃。在这个行星的赤道地带,充满危机的森林占据了一半面积。这些分布不均的森林,为居民提供了质料坚实、纹理细致的木材,成为他们盖房子的最佳材料。这些木料,以及一些毛皮与矿物,甚至还能外销到其他世界。早期,帝国的太空商船会不定时来到此地,用农业机械、核能暖炉甚至电视机,与当地居民交换那些土产。电视机是绝对不可或缺的,因为每当漫长的冬季来临,农民们就必须整天待在家中,一步都不能出去。 帝国的历史就这样从罗珊农民的头上流逝,太空商船偶尔会突然带来一些新消息,不时也会有一些新的难民到达此地。其中有一次,一大群的难民集体涌至,并且从此定居下来。每一个新来的难民,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银河最新的时势。 罗珊人就是如此获悉外界的变动——席卷银河的战事、大规模的屠杀,以及暴虐的皇帝与叛乱的总督。每当他们聚集在村落的广场前,享受微弱阳光带来的一丝暖意时,总会不自禁地摇头叹息,将毛皮领拉到长满大胡子的脸旁,你一言、我一语地批判着人性的邪恶。 后来,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太空商船再来,因而生活变得更为艰苦。原本依靠进口的烟草、农机,以及可口柔软的食物都没了,只有电视机的超波频带上,偶尔还会传来零星模糊的消息,让他们知道局势越来越不稳定。终于,川陀被大肆劫掠的消息传了开来——这个全银河最伟大的首都世界,这个辉煌、传奇、不可侵犯、壮丽无匹的首都,竟然也被蹂躏成为一片废墟。 这种事情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对许多在贫瘠的土地上挣饭吃的罗珊农民而言,银河末日似乎已经近在眼前。 不知又过了多少年月,在某个完全平凡无奇的日子,又有一艘星舰来到罗珊。各村的老者都自以为是地点着头,扬起他们老迈的眼睑窃窃私语,说这种事情在他们父亲的时代常发生——不过,事实却不尽然。 因为这艘星舰并非属于帝国,舰首少了帝国特有的“星舰与太阳”标志。它的形状既粗又短,是由许多老旧船舰的残骸拼装而成。而从星舰步出的那些人,则自称是达辛德的战士。 农民们都傻了眼,他们全都没有听说过达辛德,然而,他们仍旧以传统的待客之道欢迎这些战士。这些陌生人问了许多详细的问题——诸如这个行星的自然条件、居民的人数、有多少城市(不过农民们把“城市”误以为是指“村落”,弄得彼此都糊里糊涂),以及经济形态等等。 接着又有许多艘星舰登陆此地,并且对整个世界宣布,达辛德已经成为这个行星的统治者。在住人的赤道地带上,将要设立许多征税站,每年都要按照某些既定的公式,向农民征收百分之若干的谷物与毛皮。 罗珊人却表情严肃地眨着眼睛,搞不清楚“税”究竟是什么东西。不过到了征税的日子,很多人还是照付了。或者应该说,全都茫然地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穿制服的异邦人,将他们收获的玉米与毛皮搬到大车上载走。 于是,各地都有愤怒的农民组织起来,拿出古时的狩猎武器——可是始终没有任何作为。当达辛德的税务员再度来临时,他们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一哄而散,眼看艰苦的生活变得更加艰苦,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但是过不了多久,出现了一种新的生态平衡。达辛德的总督将原来住在绅士村的罗珊人赶走,自己住进那里,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这位总督与他的手下都很少与当地人接触,因此并不惹人注意。现在,征税的工作已经委托某些罗珊人代为执行,那些本地的税务员会定期到各村各户访问——不过大家对他们的行踪渐渐摸熟了,而且农民们也学精了,知道应该如何隐藏收获的谷物,何时应该将家畜赶到森林去,并且故意不让房舍显得太华丽。当税务员来访时,不论问到任何有关资产的问题,他们都会露出一副呆然的表情,指着眼前可见的那么一点点。 第三节二人与农夫(2) 后来连这种情况都很少再发生,税金也自动减少了。仿佛达辛德已懒得从这个贫穷的世界上,捞取那么一点少得可怜的油水。 相对地,贸易活动却越来越兴盛,可能是因为达辛德发现如此更有利可图。虽然帝国的精美制品再也没有出现过,不过达辛德的机械与食物仍然比本地的好得多。此外,达辛德人还带来许多妇女的服饰,它们远比手织的灰色布料漂亮,不用说自然是极受欢迎。 就是这样,银河的历史再次平静地溜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农民们依旧从贫瘠坚硬的土地中挣饭吃。 纳若维刚走出他的农舍,就忍不住从胡子中吁出一口气来。第一场雪已经飘落在坚硬的地面,天空则布满了阴沉的粉红色云层。他斜着眼仔细望向天空,确定一时之间还不会有风暴,这代表他可以顺利到达绅士村。他要到那里去卖掉过剩的谷物,换回一些罐头食品准备过冬。 他将大门拉开一道缝,对着屋内大声吼道:“车子喂饱了没有,小子?” 屋内立刻传出高声的答应,然后纳若维的大儿子走了出来。他的红色短胡须还没有长满,脸上带着几分稚气。 他以满腹委屈的口气说:“车子的燃料加满了,除了车轴的情况不妙之外,其他各处都还算好。那个毛病修不好不能怪我,我已经告诉过你,那要找专家来修理才行。” 纳若维向后退了一步,皱着眉头打量他的儿子,然后将长满胡须的下巴向前一伸,说道:“这难道是我的错吗?你要我到哪里去,又怎么去找专家来修理?接连五年歉收你知不知道?哪一年没有几头畜牲发瘟?毛皮又什么时候涨过价……” “纳若维!”屋里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将他的话拦腰斩断。他一肚子不高兴地喃喃说道:“你看,你看——你妈又要插手咱们父子之间的事了。把车子开出来,要确定载货拖车连接得牢靠。” 他伸出戴着手套的双手,用力互拍了一下,然后又抬起头来。朦胧的红色云朵渐渐聚集,云缝中露出的灰色天空没有一丝暖意,太阳则根本不知道躲到哪去了。 当他正准备将视线移开时,眼睛却突然僵住了,手指头不知不觉就向上指,同时张大嘴巴拼命大叫,根本忘记了空气冷得要命。 “老伴,”他使劲大喊:“老太婆——赶快出来。” 一个气乎乎的脸孔马上出现在窗后,眼睛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然后嘴巴就再也合不拢了。她大叫一声,立刻沿着木梯飞奔而下,沿途顺手抓了一条旧围巾与一方亚麻布。等到她出现在门口时,已经将围巾披挂在肩膀上,亚麻布则松垮垮地包着头顶和耳朵。 “那是外太空来的星舰。”她以充满鼻音的声音说。 纳若维不耐烦地回答:“还会是什么别的东西吗?有远客来我们家了,老太婆,有客人来了!” 那艘星舰缓缓地下降,终于在一片寸草不生的冻土上着陆,位置是在纳若维农场的北侧。 “可是我们应该做些什么?”女人喘着气问:“我们可以好好招待他们吗?要让他们睡我们家的肮脏地板吗?要请他们吃上星期剩下的玉米饼吗?” “难道你想把他们赶到邻家去?”纳若维的脸庞已经冻得由红转紫。他将双臂从光滑的毛皮中伸出来,紧紧抓住了女人结实的肩膀。 “我的好老婆,”他兴奋得话都说不太清楚:“你去从我们的房间拿两把椅子到楼下来,再去宰一头肥肥的小牲口,跟薯类一块烤熟,然后还要烘一张新鲜的玉米饼。我现在就去迎接那些外太空来的大人物……还有……还有……” 他顿了一顿,将头上的大帽子推开一些,犹豫地搔了搔头,才接着说道:“对了,我还要把我酿的那坛酒也带着,跟他们痛痛快快喝个够。” 当纳若维在发号施令之际,女人的嘴巴傻愣愣地不停抖动着,可是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等到纳若维说完之后,她才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纳若维举起一根手指头说:“老太婆,村里的长老一周前是怎么说的?啊?动动脑筋。长老们亲自到各家农场拜访,亲自拜访!你想想看这代表有多么重要!他们是来知会我们,如果发现任何外太空来的船舰降落,就要立刻通知他们,这是总督的命令!” “现在,我难道不应该趁这个机会,在这些大人物心中留下一点好印象吗?看看那艘星舰,你以前见过这种样子的吗?那些外太空来的人一定既富且贵。为了迎接他们,总督亲自下达紧急指令,长老们在这么冷的天气逐个农场捎信,也许整个罗珊都接到了通知,说这些人是达辛德领主们期待的大人物。现在,他们竟然降落在我的农场了!” 他简直兴奋得手舞足蹈:“现在我们好好招待他们,他们就会向总督提起我的名字,这样一来,我们有什么得不到的?” 直到这时,纳若维太大才感觉到刺骨的寒气钻进她的薄衫内。她赶紧一个箭步跳回门口,同时大吼了一声:“那你还不赶快去!” 不过纳若维不等她说出这句话,就已经开始拔腿狂奔,朝星舰降落的方向跑了过去。 汉·普利吉将军对于这个世界的酷寒、荒凉、空旷、贫瘠都毫不担心。面前这位满头大汗的农夫,也没有为他带来丝毫的威胁感。 真正令他烦恼的问题,是他们这个战术究竟是否明智。因为他与程尼斯两个人只身来到此地,根本可说是孤立无援。 第三节二人与农夫(3) 他们的星舰已经再度升空,在普通的情况下,星舰应该有足够的力量自卫,可是他仍旧有一种不安全的感觉。当然,这次的行动程尼斯要负全责。他向这个年轻人望过去,发现他正朝一个毛皮帐幕裂缝处顽皮地眨着眼。原来那里有一对女人的眼睛在向外窥探,还能瞧见一张合不拢的嘴巴。 程尼斯似乎显得完全不在意。普利吉对这个事实感到有些幸灾乐祸,因为他的游戏一定很快就要碰壁。可是无论如何,如今他们与星舰的惟一联系,就只剩下手腕上所戴的通讯装置。 这位农场主人对他们拼命地傻笑,不停地鞠躬哈腰,以油腔滑调、谄媚无比的口气说道:“尊贵的大爷,请恕我冒昧地向您报告。我的大儿子刚才告诉我,说长老们很快就会到了。我的大儿子是个优秀杰出的青年,可是因为我太穷了,没法子让他接受足够的教育。我相信您们在这里的这段短短时间,一定会对我竭尽所能的招待非常满意。我虽然很穷,却是一个勤奋、诚实又谦逊的农夫。您可以问这里的每一个人,他们都一定会这么说的。” “长老?”程尼斯马上顺口问道:“是这个地区德高望重的人物吗?” “他们的确是的,尊贵的大爷,而且他们也都是诚实而杰出的人物。因为整个罗珊都知道,我们这个村子是个正直又规矩的好地方——虽然生活艰苦,田地和森林里的收成都不好。也许您可以跟长老提一下,尊贵的大爷,提一下我对来访的客人尊重和敬意。这样的话,他们也许就会帮我申请一辆新的货车。因为我们现有的这辆老爷车几乎爬不动了,可是全家的生计还都得靠它维持。”他露出了低声下气的渴望神色。 为了符合加诸他们身上的“尊贵的大爷”这个称谓,汉·普利吉故意端起架子,轻轻点了一下头。 “有关你的待客之道,我保证一定会传到长老的耳里。” 纳若维离开后,普利吉乘机向显然有些心不在焉的程尼斯说:“对于和长老们见面这件事,我并不是很感兴趣。你又有什么想法?” 程尼斯似乎有些惊讶:“我没有什么想法。你在担心什么呢?” “与其在这里惹人起疑,我认为我们有更重要的事可做。” 程尼斯以低沉的语调,迅速说道:“我们接下来的行动即使会启人疑窦,也必须冒险试试。如果我们只是将手伸进一个黑布袋,上下左右乱摸一通,那绝对找不到我们想要找的人。那些依靠心灵力量统治世界的人,并不一定就是台面上的掌权者。事实上,第二基地的心理学家也许只占了整个人口的极少数,正如同在你们那个基地上,科学家和技术人员只是少数一样。普通的居民可能就是那个样子——那么普通。那些心理学家也许隐藏得很好,而表面上处于领导地位的人物,可能真的自以为是统治者。关于这问题的答案,或许可以在这个冰封的行星中找到。” “我完全听不懂你的话。” “啊,你想想,这实在相当明显。达辛德也许是一个庞大的世界,拥有几百万乃至于几亿的人口,我们要如何从这么多人当中,辨识出哪些是心理学家?又怎能就这样向骡报告,说我们已经找到了第二基地?可是在这里,这个农业世界,这个藩属行星,接待我们的这位农夫已经说过,此地所有的达辛德统治者,全都集中在那个绅士村。那里可能只有几百个人,普利吉,其中一定有一个或数个第二基地分子。我们终究要到那里去的,不过在此之前,让我们先见见长老——这是一个符合逻辑的程序。” 此时,满脸黑胡子的主人又慌忙走进来,显得兴奋万分,两人便赶紧若无其事地分开。 “尊贵的大爷,长老们已经到了,恕我再请求您一次,希望您能够为我美言一句……”他极尽谄媚之能事,几乎鞠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躬。 “我们当然会记得你的,”程尼斯说,“这些就是你们的长老吗?” 他们显然就是,而且总共来了三位。 其中一人向前走来,以充满威严的架势微微一欠身,然后说:“我们深感荣幸,交通工具已经准备好了,尊贵的阁下,希望您能移驾我们的集会厅一叙。 首席发言者心事重重地凝望着夜空,朦胧的天际不时有稀疏的云朵飞掠而过。亘古以来,太空总是显得冷漠而令人敬畏,如今看来更蕴涵着明显的敌意,因为其中出现了一个奇异的生物——骡。骡的存在,使得太空充满了凶恶的威胁。 会议已经结束了,整个过程并不长。在刚才的会议中,对于处理不可确定的精神突变种所引发的数学难题,发言者曾经提出许多质疑与问题。因为即使是那些极端的组合,也都必须要考虑得十分周全。 骡就在太空的某个角落——银河系中并不算遥远的某一处。但是他们真的能确定这一点吗?而骡将要做什么呢? 对付他的部下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他们如今全都是计划中的棋子。 然而,要如何对付骡本人呢? 第1章 骡的寻找 第4节 第四节二人与长老(1) 罗珊世界这个区域的长老们,形象与外人的想像完全不同。他们并不是较年长或较年老的农民,也不会显得权威而不甚友善。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初次见面时,他们总会令人留下相当有尊严的印象,让人了解到他们的地位是如何重要。 他们现在围坐在椭圆形长桌旁,像是许多严肃而动作迟缓的哲人。大多数人看来才刚刚步入中年,只有少数几位留着修剪整齐的短胡须;每个人显然都还不到四十岁。因此“长老”这个头衔其实只是一种尊称,并不完全是对年龄的描述。 从外太空来的那两位客人,如今正坐在上座与长老共餐。此时的气氛相当肃静,食物也十分简素,看来这只是一种仪式,而非真正的宴客。他们一面吃,一面体察着一种新的、对比强烈的气氛。 当他们吃完之后,几位显然最受敬重的长老说了一两句客套话——由于实在太短、太简单,所以不能称之为“致辞”。接着,正式而拘谨的气氛就不知不觉消失无踪。 欢迎外来访客而刻意做作出来的尊严,仿佛终于功成身退。长老们开始对客人表现出亲切与好奇,将乡下人的敦厚淳朴表露无遗。 他们围在两位异邦人身边,提出了一个接一个的问题。 他们的问题五花八门,诸如:驾驶太空船或星舰是否很困难?总共需要多少人手?有没有可能帮他们的车辆换装较好的发动机?听说达辛德很少下雪,其他世界是不是也都这样?他们的世界住了多少人?是不是和达辛德一般大?是不是非常遥远?他们穿的衣服布料是如何织成的?为何会有金属光泽?他们为什么不穿毛皮? 他们是不是每天都刮脸?普利吉手上戴的戒指是什么矿物……以及其他数不胜数的怪问题。 所有的问题几乎都是向普利吉提出来的,好像由于他年纪较大,他们就自然而然地认为他较有权威。普利吉发觉自己不得不回答得越来越详细,好像被一群小孩子包围一般。那些问题全然出于毫无心机的好奇,他们热切的求知欲实在令人无法拒绝。 于是,普利吉耐着性子,逐一解答他们的问题:驾驶船舰并不困难,所需的人员决定于船舰的大小,从一个人到很多人都有可能。自己对此地车辆所用的发动机并不熟悉,但想必一定可以改进。每个世界的气候都不尽相同。他们的世界上住了几亿人,不过与伟大的达辛德“帝国”相比,根本就微不足道:他们的确来自很远的地方。他们的衣服是用矽胶纺织成的,布料表面经过特殊加工,使得表面分子具有固定的排列方向,因此会产生金属光泽。由于衣服附有加热装置,因此他们不用再穿毛皮。他们的确每天都刮胡子,他的戒指上面镶的是紫水晶……不知不觉间,普利吉发现自己竟然和这些乡下人打成一片,而这根本就违反了他的本意。 每当他回答一个问题之后,必定会引起长老们一阵迅速的交头接耳,好像是在讨论这些最新的资讯一样。外人很难听得懂他们彼此间的讨论,因为此时他们又恢复了特有的口音。虽然他们讲的仍是通用的银河标准语,但是由于长期未与现代语言交流,因而显得古老而过时。 或许可以这样说,他们互相之间的简短评论,仅仅能让外人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却能避免外人了解他们交谈的真正内容。 后来,程尼斯实在忍不住了,遂打岔道:“各位好先生,你们必须花点时间来回答我们的问题。别忘了我们可是异邦人,而且极有兴趣想知道达辛德的一切。” 这句话才一出口,全场立刻一片鸦雀无声,刚才一直喋喋不休的长老们,一下子全都紧紧闭上嘴巴。他们的手原本都在拼命地不断挥舞,仿佛是为了加强说话的语气,现在却突然都垂了下来。他们心虚地互相望着,显然都非常希望别人能够发言。 普利吉赶快抢着说:“我的同伴这么问绝对没有恶意,达辛德的盛名早已传遍整个银河,所以我们才会慕名而来。等我们见到总督之后,当然会向他报告罗珊长老们的忠诚与敬爱。” 虽然没有听到任何松了一口气的吁声,但至少长老们的脸色都缓和下来。一位长老用两根指头缓缓抚着胡须,将卷曲的部分轻轻压平,然后语重心长地说:“我们都是达辛德领主们的忠实仆人。” 直到这时,普利吉才终于原谅了程尼斯的莽撞言语。虽然他最近感觉自己已经上了年纪,却显然还没有丧失打圆场的能力。 于是他继续说道:“我们来自极为遥远的地方,对达辛德过去的历史并不太清楚。相信长久以来,那些领主都是以开明的方式治理此地。” 刚才开口的那位长老,俨然已经自动成了发言人。他又回答道:“此地最老的老者,他的祖父也不记得领主们不存在的时代。” “过去是不是一直都很太平呢?” “过去一直都很太平。”他迟疑了一下,又说:“总督是位精明强悍的领主,对于惩处叛徒绝对没有丝毫犹豫。当然,我们全都不是叛徒。” “我想,他在过去一定曾经惩治过一些意图不轨的人,而那些叛徒个个都是罪有应得。” 那长老再度犹豫了一下,然后回答:“此地从来没有出过任何叛徒,我们的父辈与祖辈也都没有。可是在其他的世界却曾经出现过,那些人当然很快就被处死。我们对于这些事情毫无兴趣,因为我们只是卑微贫苦的农民,对政治问题一点也不关心。” 第一章骡的寻找 第四节二人与长老(2) 他的声音中透着明显的焦虑,而其他长老的眼中都流露出不安的眼神。 普利吉便用平稳的口气问道:“请告诉我们,要如何才能晋见你们的总督?” 这个问题立刻又令长老们讶异不已。 过了好一阵子,原先那名长老才又开口说道:“啊,你们不知道吗?总督大人明天就会驾临此地,他正在等你们,这是我们绝大的荣幸。我们……我们衷心地希望,你们能向他报告,说我们对他绝对忠诚。” 普利吉脸上的笑容几乎僵住了,他惊叫道:“在等我们?” 那长老露出茫然的目光,轮流瞪视着面前的两个异邦人,然后说:“对啊……我们已经等了你们整整一周了。” 罗珊人为他们准备的房间,以这个世界的标准而言,无疑算是十分豪华的上房。普利吉以前曾经住过更差的地方,程尼斯则对外界的一切都显得漠不关心。 然而,在他们两人之间,却出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关系。普利吉感到需要做出决断的时刻越来越近,可是却又希望能够再拖延一段时间。如果他们先去见总督的话,会将这场赌博推到危险的边缘,可是如果真的能够赢,收获却会比原本预期的丰硕无数倍。他看到程尼斯轻轻皱起眉头,牙齿咬着下唇,显出有些不安的表隋,心中就冒起一股无名火。他已经厌倦了这种无聊的闹剧,希望能够赶快将这一切结束。 他对程尼斯说:“我们的行动似乎被人料中了。” “没错。”程尼斯回答得很干脆。 “你就只会说‘没错’吗?你难道不能做一点更有用的建议?我们临时起意来这里,却发现那个总督竟然在等我们。很可能当我们见到总督之后,他会说其实等我们的人在达辛德上。这样的话,我们跑这一趟还有什么用处?” 程尼斯抬起头来:“他们只是在等我们,不一定就代表知道我们是什么人,还有我们到此地来的目的。”他的口气毫不掩饰不耐烦的情绪。 “你认为这些事情能够瞒得过第二基地吗?” “也许吧,难道不可能吗?你已经准备放弃了吗?这也许只是因为我们还在太空时,他们就发现了我们的星舰。一个国家在边境设立前哨观测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即使我们只是普通的异邦人,他们一样会对我们感兴趣。” “哪有那么大的兴趣能让总督亲自前来探望我们,而不等我们去晋见他?” 程尼斯耸耸肩:“我们暂且不讨论这个问题,先让我们看看总督究竟是何方神圣。” 普利吉整张脸都垮了下来,看起来一副泄气的模样。他感到整个情况变得荒谬无比。 程尼斯继续故作轻松地说道:“至少我们现在知道一件事——达辛德正是第二基地,否则的话,几百万件大大小小的证据全都指错了方向。这些本地人显得对达辛德恐惧万分,这点你要如何解释?我根本看不出有政治压迫的迹象,他们的长老们显然可以自由集会,不会受到任何形式的干扰。他们提到的税赋,我认为一点都不苛刻,也根本没有彻底执行。这里人人都在喊穷,然而却个个身强体壮,没有一个面露饥色。虽然他们的房舍家徒四壁,村庄盖得也颇为简陋,可是显然都足敷需要。” “事实上,这个世界简直令我着迷。我从来没见过比这儿更难理解的地方,可是我能确定人民都没有受苦,他们单纯的生活刚好提供了和谐的快乐。在那些科技进步的世界上,那些精明世故的人群中,完全找不到这种心灵上的快乐。” “这么说,你对田园生活充满向往了。” “但是我可没那个命,”程尼斯似乎对这个想法很感兴趣,“我只是指出这些现象的重要性。达辛德人很显然是有效率的管理者——这种效率与旧帝国或第一基地的完全不同,甚至和我们的联邦也不一样。其他的体制都将机械式的效率强加在子民身上,因而牺牲了一些更可贵的无形价值,达辛德人却为他们同时带来快乐与富足。你难道看不出来,他们的统治方式完全不同吗?这不是物理式的,而是心理式的管理统治。” “真的吗?”普利吉故意用嘲讽的口气说:“那么长老们提到的对叛徒的惩罚,那些令他们恐惧万分的惩罚,竟然是由仁慈的心理学家所执行的?这一点你又要如何自圆其说?” “他们自己曾经受过惩罚吗?他们只是说别人受到过。由于恐惧已经深植在他们心中,所以真正的惩罚反倒从来没有必要。这种精神倾向早已在他们的心灵生根了,所以我可以确定,这个星球上根本没有一个达辛德军人。你难道看不出其中的意义吗?” “也许等我见到总督以后,”普利吉以冷淡的口气答道,“我就能看出来了。对了,有没有可能是我们的精神被控制了呢?” 程尼斯以惹人厌的轻蔑口气回答道:“这种事你应该早就习惯了。” 普利吉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使尽全身力气才转过身去。当天,他们两人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那是一个静寂无风的寒夜。 普利吉听到程尼斯发出轻缓的鼾声之后,便悄悄地调整着手腕上的发射器,将它调到程尼斯接收不到的超波频带。然后便用指甲轻巧地敲击着发报键,开始与太空中的星舰联络。 不久之后,他就收到了星舰的回答。那是一阵无声无息的振荡,仅仅刚好超过人体触觉的阀值。 第四节二人与长老(3) 普利吉连续问了两次:“有没有收到任何信息?” 而两次的回答都一样:“没有,我们在全天候监听。” 普利吉从床上爬起来,房间中十分寒冷,他顺手抓了一条毛皮毯裹在身上。然后他坐到椅子上,抬头望着满天的繁星。此地的星空明亮而繁复,与他熟悉的很不相同。在他的故乡——银河外缘,夜空几乎全被朦胧的银河透镜所笼罩。 那个困扰他多年的问题,解答一定存在于群星间的某个角落。他衷心期望答案早日降临,将这烦人的一切完全结束。 此时,他突然又对骡的话产生怀疑——真的是“回转”令他丧失了坚强的信心与决心吗?抑或是越来越大的年岁,与过去几年的波折在作祟呢? 不过他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在乎。 他感到很疲倦了。 罗珊总督轻车简从地到来,几乎没有什么排场。他身边惟一的随从,就是那个为他驾车的军人。 他的座车设计得很花巧,但是在普利吉看来,性能却一点也不好。它转弯时动作笨拙,有好几次可能是由于换档太急,车子突然之间就走不动了。此外,普利吉还可以从它的外形,一眼就看出它使用的是化学燃料,绝对不是核能。 达辛德籍的总督步出座车,轻轻踏着薄薄的积雪,从列队欢迎的两排长老之间向前走去。他根本没有朝两边看上一眼,就快步走进房舍,长老们尾随其后鱼贯跟了进去。 骡所派出的那两名手下,此时正从自己的房间向外窥探。他们发现那位总督的外形矮胖,虽然体格还算结实,不过无论如何毫不起眼。 可是这又怎么样呢? 普利吉暗中埋怨自己的神经太过紧张。事实上,他的表情仍是一片严霜,并没有在程尼斯的面前丢脸。可是他也清楚地知道,此刻自己的血压已经升高,喉咙也感到异常的干燥。 这并不是一种肉体上的恐惧。他并非一个愚鲁麻木的人,当然不会笨得连害怕都不懂。对于肉体上的恐惧,他有足够的勇气应付,有许多办法能够压抑。 但是如今的情况完全不同,他现在面临的是另一种恐惧。 他迅速瞥了程尼斯一眼,却发现他正若无其事地端详着自己的指甲,悠闲地将某些不整齐的地方锉平。 普利吉心中突然冒出一股强烈的怒意,程尼斯又怎么会害怕精神被控制呢? 普利吉集中精神,试图回溯自己过去的历史…… 在骡尚未使他回转之前,在他还是一名死硬派的民主分子时,他当时的心境究竟如何?这实在很难回想。他无法控制自己的精神,无法挣脱将他的情感缚在骡身上的那些无形黏丝。他的理智还记得自己曾经试图暗杀骡,但是任凭他绞尽脑汁,也想不起当时的情绪。然而,这种现象也许是他的心灵所表现的自卫行为,因为当他刚想重温那些情绪,只不过才想到了当时的心理倾向,根本还没体会到任何实质内容,他就已经开始觉得反胃恶心。 会不会是那个总督在干扰他的心灵? 是不是第二基地伸出的无形精神触须,已经迂回地钻进了他的心灵隙缝,将他固有的情感扯散,又重新加以组合…… 当时一点感觉也没有,没有肉体上的痛苦,也没有精神上的折磨,甚至连一点过程都感觉不到。他始终对骡充满了敬爱,如果在遥远的过去——比短短的五年更长久的一段时间——他的心中不曾存在对骡的敬爱,甚至还曾憎恨过骡,那也一定只是可恶的幻觉。光是想到这种幻觉,就足以使他感到羞愧不已。 可是,从来就不曾有过痛苦。 与总督会面之后,这一切是否会重演呢?过去的一切——他为骡效忠的那些日子、他这一辈子的人生方向,将会与那个信守民主的模糊梦境融为一体吗?会不会连骡都是一场梦,而他自始至终效忠的对象只有达辛德……他猛然转过身去。 一阵强烈的恶心涌了上来。 然后,程尼斯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我想这回就是了,将军。” 普利吉再度转身,看到一位长老轻轻将门打开,恭敬而严肃地站在门槛处。 他说:“达辛德领主的代表,驻罗珊总督阁下,乐意允许你们的晋见,请两位跟我来。” “当然,”程尼斯顺手拉了一下皮带,还调整了一下头上戴的罗珊式头巾。 普利吉咬紧牙根,真正的赌博立刻就要开始了。 罗珊总督看起来并不是个狠角色,这主要是因为他没有戴帽子,稀疏的头发已有部分由淡棕色褪为灰白,为他增添了几许和气。他眯着眼睛,双眼被细密的皱纹包围,看起来相当精明。刚刚刮过的下巴轮廓平缓而不显著,根据面相学这门伪科学的信徒公认的说法,那应该是属于一个弱者的下巴。 普利吉避开了那双眼睛,凝视着他的下巴。他不知道这样做是否有效——如果真的会有什么事发生的话。 总督的声音听来尖细而冷淡:“欢迎来到达辛德,我们以平和之心欢迎两位,你们用过餐了吗?” 两位发言者在路上擦肩而过,其中一位叫住了另一位。 “我带来了首席发言者的口信。” 对方的眼中闪着会意的光芒,问道:“交会点?” “是的!希望我们还能看到明天的日出。” 第1章 骡的寻找 第5节 第五节人与骡(1) 从程尼斯的一举一动,完全看不出来他已经知晓在两方面——普利吉的态度,以及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都已经起了微妙的变化。现在,他正靠在硬木长椅上,两脚大大咧咧地伸在面前。 “你看这个总督有什么古怪?” 普利吉耸耸肩:“一点都看不出来,我感觉他根本没有什么特异的精神力量。如果他真是第二基地的一员,也只能算是个很差劲的角色。” “你可知道,我并不这么认为,但我不能确定该如何解释。如果你是第二基地的人,你又会怎么做呢?”程尼斯的口气越来越显得深思熟虑,“如果你是第二基地的人,而你又知道我们到此地来的目的,你会用什么手段对付我们?” “当然是回转啦。” “跟骡所做的一样?”程尼斯猛然抬起头来瞪着对方,“假使他们真的已经令我们回转,我们能够察觉到吗?我很怀疑。不过,如果他们只是非常聪明的心理学家,并没有任何异能的话,那又会怎么做呢?” “若是这样的话,我想会尽快将我们杀掉。” “而我们的星舰呢?不对。”程尼斯伸出一根手指摆了摆,又说,“对方正在向我们故弄玄虚,普利吉,老前辈,这只是故弄玄虚。纵使他们精通情感控制,我们——你和我——却只是打头阵的小卒。他们真正要对抗的是骡,他们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和我们采取的态度完全一样。所以我相信,他们已经知道我们的身份了。” 普利吉用毫无表情的目光瞪着对方:“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等,”他的口中迅速吐出这个字,然后再补充道,“让他们来找我们。他们会迟迟不敢行动,也许是害怕上头的星舰,但也可能是顾忌骡。他们先用那个总督来唬人,可是绝对不会成功,我们仍将按兵下动。这样的话,他们派来的下一个人,一定是真正的第二基地分子,而那个人会主动要求与我们谈判。”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跟他们达成协议。” “这个打算我可不敢苟同。” “因为你认为这么做会出卖骡?放心,不会的。” “不,骡知道如何对付你这种吃里扒外的行径。不论你多么精明,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可是我仍然不敢苟同。” “因为你认为我们骗不了第二基地?” “或许吧,不过这也不是我的理由。” 程尼斯的目光开始下移,盯着对方手中握着的核铳,然后绷着脸说:“你是说那玩意才是真正的理由?” 普利吉晃了晃手中的核铳:“没错,现在你已经被捕了。” “为什么?” “因为你背叛了联邦第一公民。” 程尼斯噘起嘴唇:“到底是怎么回事?” “叛变!正如我刚才说的,而我有责任要制止这种行为。” “你如何能证明?你有什么证据、假设,或者你根本就是在做白日梦?难道你疯了不成?” “我可没有发疯,可是你呢?你真以为骡会吃饱了没事干,派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执行一个可笑的、充门面的任务?刚开始我也感到奇怪,可是我却不该花那么多时间纳闷。他为什么会派你来?因为你笑容可掬、穿着得体?因为你今年才二十八岁?” “也许因为他信得过我。你不是要找合理的解释吗?” “也许刚好因为他信不过你!如今看来这个解释也极为合理。” “我们是在创作自相矛盾的叙述吗?还是在比赛谁的废话字眼最多?” 不过核铳却渐渐逼近,而普利吉紧紧跟在它后面。当他挺立在年轻人面前时,突然大声喝道:“站起来!” 程尼斯不慌不忙地依言照做,他感到铣口挨到了自己的皮带上,不过胃部的肌肉并没有开始抽搐。 普利吉说:“骡一心一思想找出第二基地,可是他失败了,而我也始终未能成功。我们两人都无法揭开的秘密,一定是极度隐秘的。所以,只剩下最后一个可行的办法,就是找一个已经知道那个秘密地点的人,来领导另一次的探索行动。” “而那个人就是我?” “显然正是。当然,最初我并不知道,不过虽然我的心智运作减缓,思考的方向至少还没有错。我们多么轻易就发现了‘群星的尽头’!你从透镜的无数可能内容中,一下子就找到正确的像场,这简直就是奇迹!接下来,我们所遇到的一切,全部都是我们预期的正确方向,真可说是天衣无缝!你这个大笨蛋!难道你就如此低估我,以为我会对你接二连三不可思议的好运,完全视若无睹、无动于衷吗?” “你的意思是说,我实在太成功了?” “如果你不是一个叛徒的话,连一半的成功都不可能。” “因为你对我的期望实在太低了?” 核铳又向前戳了一下。而面对着程尼斯的那张脸,只有森冷的目光显露出逐渐升高的愤怒。 “因为你被第二基地收买了。” “收买?”程尼斯以无比轻蔑的口气问道,然后又说,“拿出证据来。” “也可能是你的心灵受到了影响。” “而骡竟然会不知道?真是荒谬。” “骡当然早就知道,我要说的正是这一点。你这个笨蛋,骡当然早就知道!否则的话,你以为骡为什么要拨给你一艘星舰?如今你带领我们来到第二基地,这正是骡的计划。” 第五节人与骡(2) “让我抽丝剥茧为你分析一下。我能不能请问你,我究竟为什么应该做这一切?假如我是一名叛徒,我为什么要带你到第二基地来?我为什么不在银河中随便乱闯一通,到头来跟你以前一样无功而返?” “你是为了这艘星舰,因为第二基地的人显然亟需核能武器自卫。” “你这个理由太过牵强。一艘星舰对他们根本没有用,如果他们认为能从中学得先进的科技,而明年就可以建设核能发电厂,那么这些第二基地的人,头脑也实在非常、非常简单。事实上,我应该说,你自己的头脑就是这么简单。” “你会有机会向骡当面解释这些。” “我们要回卡尔根去?” “正好相反!我们将留在这里。而骡差不多在十五分钟后,就会来到此地跟我们会合。你这个自以为聪明绝顶的小子,以为他没有跟踪我们吗?你这个诱饵刚好反过来了——虽然也许未将我们的猎物引出来,却引导我们来到了猎物的巢穴。” 程尼斯说:“我可以坐下来,用简单明了的方式为你解释一些事吗?拜托。” “你给我乖乖站好。” “既然这样的话,我站着说也是一样。你认为骡一直在跟踪我们,是因为通讯线路中有一个超波中继器吗?” 核铳仿佛轻微颤动了一下,不过程尼斯却不敢肯定。他继续说:“你看起来并不惊讶,可是我也不愿意浪费时间,猜测你是否真的感到惊讶。没错,我晓得这件事情。现在,我已经向你证明了,我知道一些你以为我不知道的事。接下来,我要告诉你一些我确定你不知道的事情。” “你的开场白实在太长了,程尼斯,我以为你捏造谎言的效率应该很高。” “我没有必要捏造任何事情。叛徒当然存在,或者你比较喜欢称之为敌方的特务。可是,骡却是透过一个迂回的管道知晓这件事的。你可知道,他手下的某些投诚者似乎被人动了手脚。” 核铳这回的确晃动了一下,绝对错不了。 “我要强调这一点,普利吉,这就是他需要我的真正原因,因为我并不是一个回转者。他难道没有向你强调过,说他需要一个非投诚者吗?他到底有没有告诉你这个真正的理由?” “试试别的伎俩吧,程尼斯。如果我起了背叛骡的念头,自己一定会察觉出来的。”说完,普利吉赶紧悄悄内视自己的心灵,发现根本没有变化,感觉完全一样,显然对面这个人是在说谎。 “你是说你仍然感到对骡忠心耿耿?也许吧,因为忠心并没有被干扰。骡自己也说过,那太容易被发现了。可是你的精神感觉如何呢?是不是变得比较迟钝?从这趟旅程开始算起,你是否始终觉得很正常?或者有时会有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不能完全控制自己——你想干什么?想拿铳口在我肚子上戳个洞吗?” 普利吉将核铳抽回了半寸,然后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说你已经被干扰、被控制了。你并没有亲眼看到骡将超波中继器安装在舰上,你根本没有看到任何人做这件事。我猜,你只不过突然发现它在那里,就跟我一样是无意中发现的。可是你马上假设那是骡安置的,而从那时候开始,你就一直以为是骡在跟踪我们。当然,你手腕上所戴的通讯器,可以用特殊波长和星舰联络,而我的通讯器却接收不到那些讯号。你以为这些我都被蒙在鼓里吗?”他说得越来越快,口气也变得极为愤慨,原本戴在脸上的冷漠面具,如今已经转成一张凶恶的脸孔。接着,他又补充道,“可是你却料错了,跟踪我们的并不是骡,根本就不是。” “如果不是骡,那么是什么人?” “哈,你认为是什么人呢?在我们升空的当天,我就已经发现了那个超波中继器,可是我并没有以为是骡放置的,他绝没有理由需要那么偷偷摸摸。你难道看不出那是个荒谬的推论吗?如果我真的是一个叛徒,而他又早已知道的话,他可以轻易地令我回转,让我变得像你一样。这样一来,他就能从我心中探出第二基地的秘密位置,根本不必将我送到银河的另一端。你自己能够对骡隐藏任何秘密吗?反过来说,如果我根本不知道的话,那么我也无法带他到那里去。所以不论怎么说,他都不需要将我派出来。” “显然,那个超波中继器一定是第二基地的特务放置的,因此不难推知跟踪我们的到底是谁。而如果你那了不起的脑袋没有被干扰的话,又怎么可能会上这个当呢?你会有这种大愚若智的想法,究竟算哪门子正常?我为什么要把一艘星舰带给第二基地?他们要星舰又有什么用?” “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你这个人,普利吉。除了骡以外,你是最了解联邦内情的人。骡对他们而言是个危险人物,然而你却不是,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会将探索的方向注入我心里。当然,假使我只是用透镜漫无目标地摸索,是万万不可能找得到达辛德的,这点我也知道。可是我更知道是第二基地躲在幕后,知道是他们在操纵这一切。所以何不将计就计呢?这其实是个尔虞我诈的心理战,他们想要逮住我们,而我们想要知道他们的大本营。谁能够坚持到底,不被对方唬住,谁就会是最后的赢家。” “可是如果你不将核铳拿开的话,我们就输定了。你这么做显然是身不由己,是受到了他们的控制。把核铳给我,普利吉,我知道你认为不该听我的话,可是这个念头并不是你自己的,而是由第二基地注入你的心中。把核铳交给我,普利吉,让我们站在一条线上,一起面对即将来临的大敌。” 第五节人与骡(3) 一股迷乱的情绪不断升高,令普利吉感到极为恐惧。诡辩!自己会错得这么离谱吗?为什么永远要怀疑自己?为什么不能肯定任何事情?是什么使得程尼斯的话听来那么有道理? 诡辩! 抑或是他饱经磨难的心灵,此时正在对抗另一个入侵者? 自己是否分裂成了两个人? 他模模糊糊看见程尼斯站在面前,还伸出一只手来。在这一瞬间,他知道自己就要将核铳交出去了。 当他手臂的肌肉正要收缩,准备有所行动时,身后的门却打开了。他连忙回过头去。 在广大的银河中,或许有许多面貌相似的人,会让别人在普通的情况下认错。此外,在某些特殊场合中,也有人会将根本就不相像的人混淆不清。然而,这两种情形都绝不可能发生在骡身上。 普利吉心中所有的怒火,也无法抵挡住一股冰冷的精神洪流,陡然冲入他的体内。就体格而言,骡无法在任何情况下占得优势,如今也不例外。 他现在的穿着令他看来十分滑稽。由于身上包着很厚的衣服,使他显得比平常臃肿,可是仍旧比普通人还要瘦弱。他的脸大半被遮着,那个特大号的鹰钩鼻露在外面,被寒冷的空气冻得通红。样子看起来就像是在雪地迷失数日、刚刚才被救回来的人——再没有比这个更恰当的比喻了。 他一进门就说:“把核铳抓紧,普利吉。” 此时程尼斯耸耸肩,自己找了位子坐下。骡转身对他说:“此地的情感氛围似乎极为杂乱,而且有明显的冲突。你说除我之外,还有人跟踪你们,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普利吉突然插嘴问道:“阁下,在我们的星舰上放置超波中继器,是不是您授意的?” 骡将冷漠的双眼转向普利吉:“当然。整个银河系中,除了行星联邦之外,还可能有别的组织拥有这种装置吗?” “他说……” “好,他在这里,将军,不需要你来转述他的话。你刚才是不是说了些什么,程尼斯?” “是的,阁下,不过我显然是搞错了。我本来以为,超波中继器是某个被第二基地收买的人放置的,而我们被引到这里来,是出于某些人的阴谋,我正准备要还击呢。此外,我还有一个感觉,感到将军多少已经被他们控制了。” “听你的口气,好像你现在不这么想了。” “似乎就是如此。否则的话,刚才进门的就不会是您了。” “奸吧,那么,让我们来理清这个问题。”骡将厚实又附有电热装置的外套脱去,继续说道:“你不介意我也坐下吧?现在——我们在这里非常安全,完全不必担心会有任何人闯进来。在这个冰封的星球上,不会有任何一个本地人想要靠近这个地方,这一点我能够向你们保证。”他用冷酷的语调,强调着自己的力量。 程尼斯却故意表现出厌恶:“有什么不可见人的?是不是有人会来奉茶,还会有舞娘出来表演呢?” “恐怕没有。你的理论到底是什么,年轻人?你说第二基地的人正在追踪你们,用的却是只有我才拥有的装置,还有——你说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这很明显,阁下,为了要解释所有已知的事实,似乎只能说我的脑子被灌输了一些概念……” “也是那些第二基地的人干的?” “不可能有别人,我想。” “那么你并没有想到,如果某个第二基地的人为了自己的目的,因而强迫、驱策,或是诱骗你到第二基地自投罗网——我想你认为他用的是与我类似的方法,可是我要提醒你,我能够植入他人心中的只有情感,而不是概念——反正,你并没有想到,如果他能够做到这种事,他就几乎没有必要用超波中继器追踪你。” 程尼斯猛然抬起头,却被元首的大眼睛吓得一阵心悸。普利吉则在喃喃自语,从他松弛的肩膀上,可以看出他已经完全放松了。 “对,”程尼斯回答:“我并没有想到这一点。” “如果他们不得不跟踪你,就表示他们不可能有办法左右你。而你在完全不受他们支配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这么顺利找到这里。这一点你想到过没有?” “这点我也没有想到。” “为什么?难道说你的智商突然降低了那么多吗?” “我现在只能以一个问题来答复您,阁下。您是不是也要加入普利吉将军的阵营,跟他一起来指控我是个叛徒?” “如果我的答复是肯定的,你有办法为自己抗辩吗?” “我的理由刚才都已经跟将军说过了。如果我真的是一个叛徒,知道第二基地的下落,您就可以令我回转,直接从我心中探得那个秘密。而如果您认为有需要跟踪我,那么代表我在事先并不知情,因此也就不是一个叛徒。我就准备利用这个矛盾,来答覆您刚才提出的那个矛盾。” “那么你的结论是什么呢?” “我并不是一个叛徒。” “这一点我必须承认,因为你的论证无懈可击。” “那么现在我可否请问您,为什么您要暗中跟踪我们?” “因为对于所有已知的事实,其实还存在着第三种解释。你和普利吉两个人,都分别以个人的观点解释了部分而非全部的事实。而我——如果你们愿意多花点时间听我说——我可以将一切都解释得很圆满。我尽量长话短说,所以你们听来应该不会觉得厌烦。坐下来,普利吉,把你的核铳交给我。我们不会有危险的,不论是屋里屋外,都再也不会有人想攻击我们。事实上,就连第二基地也不会了。而这都是你的功劳,程尼斯。” 第五节人与骡(4) 房间中的照明是罗珊通用的电力白炽灯,仅有的一个灯泡吊在天花板上,昏黄的灯光映出了三道人影。 骡说:“既然我感到有必要跟踪程尼斯,显然我期待能够有些收获。由于他以惊人的速度直奔第二基地,我们可以做一个合理的假设,那就是我所期待的事情果真发生了。然而,我却没有直接从他那里获得任何情报,所以一定是有什么东西阻止了我,这些都是事实。当然,程尼斯知道真正的答案,而我心里也很明白。你懂了吗,普利吉?” 普利吉以顽固的口气说:“阁下,我不懂。” “那么让我来解释一下。知道第二基地的位置,又能够不让我探得这个秘密的,其实只有惟一的一种人。程尼斯,恐怕你并不是真正的叛徒,事实上,你根本就是第二基地的人。” 程尼斯用双肘撑在膝盖上,身子微微向前倾,从愤怒而僵硬的嘴唇中吐出了一句:“您有什么直接的证据?演绎式的推论今天已经两度触礁了。” “我当然也有直接的证据,程尼斯,这相当简单。我曾经告诉过你,说我的手下被人暗中动了手脚,而主使者显然第一必须是非回转者,第二是与事件中心极为接近的人。这个范围虽然很大,可是却并非没有界限。你过去实在太成功了,程尼斯,大家都太喜欢你,你的一切都太顺利了。所以我怀疑——” “于是我征召你主持这次远征,而你并没有拒绝。我曾注意观察你的情感变化,发现你完全没有感到困扰。你的胸有成竹表演得太过火了,程尼斯。对于这么重大的任务,任何一个正常人,不论他的能力多么强,都难免会现出几丝犹豫。可是你心中就是没有这种反应,这代表你如果不是白痴,就是受到外力的控制。” “要想知道真相其实非常容易,我趁着你松懈的时候,突然将你的心灵一把抓住,并且在同一瞬间将悲痛的情绪注入,随即又将它解除。而你马上就显露出了愤怒,几乎配合得天衣无缝,我简直可以发誓那是一种自然的反应,不过那却只是我最初的想法。因为当我左右你的情感时,在你露出愤怒的反应之前,有那么一刹那的工夫,你的心灵竟然试图反抗,而这正是我想要知道的反应。” “没有任何人能够反抗我,即使是那么短暂的时间,除非他具有与我类似的精神控制力。” 程尼斯的声音听来低沉而苦涩:“哦,是吗?那又怎么样?” “那就代表你死定了——因为你的确是第二基地的人。这是你惟一的下场,我相信你早就知道了。” 于是程尼斯又看到了一把指着自己的核铳,然而,这次控制铳口方向的并不是普利吉,而是一个与他一样成熟、一样强固的心灵。他可以轻易按照自己的意志左右普利吉,可是对于骡的心灵却无能为力。 而他能够用来扭转局势的时间,实在少之又少。 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实在很难以笔墨形容。因为笔者与普通人无异,只具有普通的感官;也跟普通人一样,没有控制他人情感的能力。 简单地说,在骡的拇指将要扣下扳机的那一瞬间,程尼斯的心中转了无数的念头。 骡的精神如今被坚毅果断的决心占据,绝不会有半分犹豫。从骡决心射杀程尼斯,到他将被高能光束分解殆尽的这段过程,假如程尼斯事后有兴趣计算一下,将会发现可资利用的时间仅有五分之一秒。 只有那么一点点时间。 而在那么短暂的时间中,骡发觉程尼斯大脑的情感势能陡然高涨,不过自己的心灵并未感到任何冲击。与此同时,一股纯粹而令人战栗的恨意,却从另外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袭来。 就是由于这个新来的情绪,将他的大拇指从扳机旁边弹开。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做到这一点。几乎在他改变动作的同一时刻,他也完全体认到了这个新的情势。 说时迟那时快,若从戏剧的观点而言,这个变化实在该用慢动作呈现。且先说骡,他的拇指离开了核铳,但是双眼仍旧紧盯着程尼斯;再说程尼斯,他全身紧绷,几乎下敢张口喘气;此外还有普利吉,他倒在椅子上全身痉挛,每一块肌肉都拼命抽搐,每一条肌腱都扭曲变形,训练有素的木然脸孔化作一张死灰的面具,上面布满了可怕的恨意,令人根本认不出他是谁。而他的双眼则紧紧地、直直地、目不转睛地盯在骡身上。 程尼斯与骡只交换了一两个字——仅仅一两个字,对他们这种人而言,已经完全能够表露情感与意识,足以达到相互了解与沟通的目的。然而由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先天性的限制,想要叙述这一段经过,必须将他们所交换的讯息转换成文字,包括刚才已经进行过的,以及即将进行的“对话”。 程尼斯紧张地说道:“你现在已经腹背受敌了,第一公民。你无法同时控制两个心灵,因为其中之一来自第二基地,所以你只能任选其一。普利吉已经脱离回转状态,我刚刚把他的心灵枷锁打开了。他如今又是当年的普利吉,那个将你视作自由、正义与一切神圣事物的公敌,曾经试图行刺你的普利吉。此外他也知道,在过去五年间,你将他贬为一条摇尾乞怜的走狗。现在我压制住他的意志,不让他有所行动,可是假如你将我杀掉,那就没有人控制他了。在你还来下及将铳口转向,甚至以你的意志重新攫取他之前——他就会把你解决。” 骡对于他所说的这些都毫不怀疑,因此仍然保持纹丝不动的姿势。 程尼斯又说:“倘若你转移注意力去控制他或杀掉他,或是做出任何行动,你就来不及回过头来再阻止我。”听到这里,骡仍旧没有任何动作,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所以说,”程尼斯继续说道,“把核铳抛开吧,让我们两人公平地对决,然后你就可 以把普利吉要回去。” “我犯了一个错误,”骡终于开口,“当我面对你的时候,不该让任何第三者在场,这样做引进了太多变数。我想,我必须为这个错误付出代价。” 他随手将核铳抛在地上,又用脚将它踢到房间的另一角。与此同时,普利吉也瘫成一团沉沉睡去。 “当他清醒的时候,一切都会恢复正常。”骡轻描淡写地说。 从骡的拇指准备按下扳机,到他将核铳丢弃为止,这整个情势的逆转,其实只过了一点五秒的时间。 但是在意识几乎无法察觉的范围,程尼斯及时从骡的心灵中发现了一丝飘忽的情绪——那仍是信心十足的得意之情。 这两个人表面上看起来轻松自在,实际上却刚好相反——他们体内每一根职主管情感的神经,全都紧张得不停颤抖。 第1章 骡的寻找 第6节 第六节人、骡与第三者(1) 多年以来,骡第一次对自己的手法感到信心动摇。程尼斯则很清楚他虽然暂时得以自保,多年以来,骡第一次对自己的手法感到信心动摇。程尼斯则很清楚他虽然而他实在不应该动这个念头。将情感的弱点暴露给骡,无异向他奉上一柄致命的武器。在骡的心灵中,已经隐约浮现出一丝不同的情绪——胜者的情绪。 必须设法争取时间…… 其他人为什么还不来呢?难道这就是骡的自信来源吗?他的对手究竟知道哪些自己不知道的事?他紧盯着对方的心灵,可是却毫无发现。如果自己有办法看透他人的心思就好了,不过…… 程尼斯猛力煞住纷乱不堪的思绪,只让自己的精神集中在一个念头上,那就是争取时间…… 程尼斯说:“既然你已经确定,而在我们借着普利吉小斗一番之后,我也不想再否认我是第二基地的人。可否请你告诉我,你认为我为什么要到达辛德来?” “喔,不,”骡大笑起来,笑声高亢而充满自信。然后他说,“我并不是普利吉,我不需要对你作任何解释。你有许多自以为是的理由,不管那些理由是什么,你的行动符合我的需要,我也就懒得追问下去。” “可是在你对整件事的认知中,一定还有许多盲点——达辛德真的就是你要找的第二基地吗?普利吉对我提过你以前所做的努力,还有成为你的工具的那位心理学家——艾布林·米斯。在我的……嗯……轻微的鼓励之下,他不时会吐露一些这类的历史。你回想一下艾布林·米斯,第一公民。”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声音中充满了自信。 程尼斯感到那股自信几乎快要满溢出来,似乎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骡本来可能还残存的不安情绪,如今已经渐渐消失了。 他尽力克制住绝望的情绪,又说:“那么你并没有什么好奇心?普利吉告诉我米斯曾经大吃一惊,因为他发现了某个真相,所以拼了命也要争取时间,想要尽早警告第二基地。艾布林·米斯已经死了,第二基地未曾接到警告,可是却仍然存在。为什么?为什么呢?” 此时骡竟然开怀大笑起来,程尼斯惊觉到一股残酷的情绪突然逼近,却又在下一瞬间撤回。然后骡才答道:“不过第二基地显然已经收到警告,否则的话,这位拜尔·程尼斯怎么能——又为何会到卡尔根进行活动,对我的手下动手脚,还妄想对我耍阴谋诡计?第二基地当然接到了警告,只不过太迟了点而已。” “那么,”程尼斯故意流露出同情的情绪,“你甚至不知道第二基地究竟是什么样的组织。那些具有更深含意的各个事件,你也完全不明白它们的真正意义。” 纯粹只是为了拖延时间! 骡感觉到了对方的揶揄,他的眼睛眯起来,并且闪出一丝敌意。他又习惯性地用四根指头摸了摸鼻子,陡然迸出一句:“那么,我就让你说个过瘾吧,第二基地究竟有什么秘密?” 程尼斯故意改用普通的语言,不再使用情感信息符号。他说:“据我所知,最令艾布林·米斯感到疑惑困扰的,就是包围着第二基地的重重神秘。哈里·谢顿竟然用完全不同的方式设立那两个基地,第一基地的一切都光明正大,它明刀明枪地不断扩展,在短短两个世纪间,声名就已传遍半个银河;反之,第二基地却始终隐藏在黑暗的深渊中。” “你绝不可能了解其中的道理,除非你能重塑那个垂死帝国当年的学术气氛。那是一个宏伟的大时代,至少在思想上如此,各式各样的世纪末思潮百家争鸣。当然,其时已经出现了文化倾颓的征兆,因为帝国已开始防堵思想进一步的发展。谢顿之所以能够名垂青史,就是因为他挺身而出,勇敢地与那些学术发展的绊脚石抗争。他所放出的最后一点创造性火花,不但辉映着第一银河帝国的落日残照,而且也预示了第二帝国的旭日初升。” “非常戏剧化,后来呢?” “因此,他根据心理史学的定律,亲手设立了两个基地。然而,那些定律却并非绝对的,这一点谢顿比任何人都更加了解。所以他没有做出任何成品,因为成品只是为退化的心灵准备的。他的心血结晶是一种不断演化的机制,而第二基地正是演化的原动力。我们——短命行星联邦的第一公民,我告诉你——我们才是谢顿计划的守护者,只有我们才能做到这一点!” “你想拿这些话来为自己壮胆吗?”骡用轻蔑的语气问道:“还是你想说服我?老实告诉你,不论是第二基地、谢顿计划,或是第二帝国,我全都不屑一顾。它们也激不起我一点点的同情、怜悯、责任感,或者任何你试图投射给我的情感。从现在开始,可怜的傻子,你得用过去式来描述第二基地,因为它已经被摧毁了。” 当骡自椅子中起身,向程尼斯走近时,程尼斯发觉压迫他心灵的情感势能陡然增强。他拼命抵抗,却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在爬动,无情地敲击、扭搅他的心灵,拉扯着他的精神力量。 他发现自己已经背对着墙壁。骡就在他面前,皮包骨的双臂插在腰际,在硕大无比的鼻子之下,嘴唇扯出一个可怖的笑容。 骡又开口说:“你的游戏已经结束了,程尼斯。你们这些人——所有那些曾经隶属于第二基地的人——你们的游戏通通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 第六节人、骡与第三者(2) “你在此地等待了那么久的时间,你对普利吉喋喋不休,差点不动一根指头就把他击倒、抢走他的核铳。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你就是在等我,对不对?你准备布置出一种假相,让我来到时不至于太起疑心。” “只可惜我根本不必起疑,因为我早就看穿你,彻底看穿你了,第二基地的程尼斯。” “可是现在你又在等什么呢?你仍旧拼命对我滔滔不绝,好像以为可以用声波将我禁锢在椅子上。而在你说话的这段时间,你的心中却又有另一个念头——等待、等待、等待,直到现在依旧如此。但是根本没有任何人到来,你所等待的人——你的盟友一个都没有来。你落单了,程尼斯,而且这种情况永远不会改变,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的第二基地对我完全估计错误。我早就知道他们的计划,他们以为我跟踪到这里来之后,就可以让他们任意宰割。你的确是一个诱饵没错——用来诱出这个可怜、愚蠢、孱弱的突变种,因为他是多么热衷于建立一个帝国,所以会对脚下明显的陷阱视而不见。可是现在你看,我像是他们的阶下囚吗?” “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想过,我每到任何一处,几乎毫无例外都有舰队跟随。面对我的舰队,即使是其中最小的一支武力,他们也完全束手无策。我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想过,我不会为了谈判而中止行动,也不会由于任何变化而按兵不动。” “十二个小时以前,我的舰队就已经开始对达辛德发动攻击,他们的任务执行得非常、非常彻底。达辛德如今已成为一片焦土,人口集中的地区全被夷为平地,根本没有遇到任何抵抗。第二基地已经不复存在,程尼斯——而我,我这个丑怪孱弱的畸形人,终于成了全银河的统治者。” 听了这些话,程尼斯只能缓缓地摇头喘息:“不可能——不可能——” “可能——可能——”骡故意模仿着他的语气,然后又说,“如果你是最后一名幸存者——这是很有可能的,却也活不了多久啦。” 接着出现了一阵短暂而意味深长的停顿。忽然之间,程尼斯感到心灵深处全被贯穿,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令他几乎发出了呻吟。 骡及时收回了精神力量,喃喃说道:“不够,你并没有通过这个测验。你的绝望是装出来的,你的恐惧感还不够强烈,那并非理想破灭所应有的反应,只是个人处于生死关头的微弱恐惧。” 骡伸出瘦弱的手掌,轻轻扼住程尼斯的喉部,可是程尼斯就是无法挣脱。 “你是我的保障,程尼斯。如果我低估了任何事情,你可以提醒我,还能够保护我。”骡的眼睛向下凝视他,坚决要得到答案。 “我的计算都正确吗,程尼斯?我的谋略是否战胜了你们第二基地的人马?达辛德被摧毁了,程尼斯,彻彻底底被摧毁了,你的绝望为何还需要假装呢?真相究竟是什么?我一定要知道真相和实情!说话,程尼斯,说话啊,是不是我洞察得还不够透彻?危险依然存在吗?开口回答我,程尼斯,我到底做错了哪一点?” 程尼斯感到一字一句从口中被扯出来,完全违背了自己的意愿。他咬紧牙关,想要阻止自己发声,甚至咬住舌头,还绷紧了喉咙的每一根神经。 可是那些话仍旧脱口而出,他大口喘着气,任由一股强大的力量拉扯着他的喉咙、舌头、牙齿,一路将那些话硬扯了出来。 “真相是,”他尖声地说,“真相——” “没错,我要知道真相,还有什么没做到的?” “谢顿将第二基地设在这里,我早就说是这里,我并没有说谎。当初那些心理学家来到这个世界,控制了本地的居民。” “达辛德?”骡再度深入对方翻腾而痛苦的心灵之中,毫下留情地肆意翻找,同时问道,“可是我已经将达辛德毁灭了,你知道我要什么,快告诉我。” “不是达辛德。我说过,第二基地的人也许不是表面上的掌权者,而达辛德只是一个傀儡……”他说的话几乎没有人听得懂,每一个字都违背了他的心意。 最后,他终于说了出来:“罗珊……罗珊……罗珊才是你要找的世界……” 骡松了手,程尼斯立刻痛苦地缩成一团。 “你原来想要骗我吗?”骡轻声地说。 “你的确上当了。”这是程尼斯所能做的最后一点反击。 “可是你们没有争取到足够的时间。我一直与我的舰队保持联络,他们解决了达辛德之后,下一个目标就是罗珊。不过首先——” 此时,程尼斯又感到那种令人无法忍受的黑暗铺天盖地而来。他下意识伸出手臂,挡在痛苦不堪的双眼前,可是却无法阻挡这一波攻势。这片黑暗几乎令他窒息,他还觉得受创的心灵蹒跚地向后退却,退到了永恒的黑暗之中——那里有骡得意洋洋的表情,好像一根开怀大笑的火柴棒,又粗又长的鼻子在笑声中不停地摇摆。 笑声不久之后便完全消退,只剩下黑暗紧紧拥抱着他。直到另一种感觉突然进现,仿佛是一道锯齿状的强烈闪电,驱走周围无边的黑暗。程尼斯渐渐清醒过来,视觉也慢慢恢复,溢满泪水的双眼已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像。 头痛简直令他无法忍受。他必须承受着巨大的痛楚,才能将一只手抬到头部。 第六节人、骡与第三者(3) 他可以确定自己还活着。他的思绪就像被气流卷起的羽毛一样,此时又缓缓落回地面,终于再度恢复静止。现在他感到体内充斥着一股舒畅的暖流——那是从外面钻进来的。他强忍剧痛,试着慢慢扭动颈部,却又带来一阵锥心刺骨的痛楚。 现在门又打开了,第二基地的首席发言者已经进入室内,就站在门槛的旁边。程尼斯想要说话,想要大叫,想要发出警告——却发现舌头早已僵住,这才知道骡的威猛心灵仍未完全放开他,仍然钳制住他的发声器官。 程尼斯再度转动脖子,看到骡依旧在房间内,愤怒的双眼几乎冒出火来。他不再张口大笑,但却露出了牙齿,展现出一个狰狞的笑容。 程尼斯此时可以感觉到,首席发言者的精神力量在他的心灵中轻巧地腾挪,正在为他疗伤止痛。可是不久之后,它就遇到了骡的防御,只经过短暂的缠斗便被击退,一阵麻木的感觉再度袭向程尼斯。 怒火充满了骡的瘦弱身躯,使他看起来更加丑怪。他咬牙切齿地说:“好像又有一个人前来欢迎我了。”他的心灵伸出灵巧的触须,一直伸到室外,并且继续延伸……延伸…… “你是单枪匹马来的。”他说。 首席发言者点了点头,然后说:“我绝对只有一个人,我有必要这么做。因为在五年之前,我对你的未来计算错误,所以我有一个小小的心愿,那就是由我自己独力扭转局势。不幸的是,我没想到你布下的情感禁制场威力如此之强,花了我好久的时间才将它破解。你能够做到这一步,我实在应该赞赏你的能力。” “我一点也不稀罕你的恭维,”骡凶狠地回答:“你少来这一套。你到达此地,是不是要用你那少得可怜的精神力量,来救你们这位快要崩溃的栋梁之才?” 首席发言者微笑着说:“你称之为拜尔·程尼斯的这个人,已经圆满达成了他的任务,由于他的精神力量根本不是你的对手,所以他的表现更加难能可贵。当然,我看得出来,你让他吃了不少苦头,可是我们也许还有办法使他完全复原。他是一个勇敢的人,阁下,这个任务是他自动争取的。虽然事前我们已经用数学推算出来,他的心灵受重创的机会极大——这种下场比单纯的肉体残废更可怕。” 程尼斯在心中拼命地挣扎,想要大声发出警告,可是根本就做不到。他惟一能发出的只有恐惧的情绪——持续不断的恐惧。 骡用冷静的口气说:“你当然已经知道达辛德被毁灭了。” “我知道,我们早已预见你的舰队会发动攻击。” 骡转以冷酷的声音说:“是的,不出我所料。可是你们却未能阻止,是吗?” “没有,没有能够阻止。”首席发言者的情感信息符号表达得很清楚,几乎是全然自怨自责与恶心憎恶的情绪。他又补充道,“对于这个错误,其实我必须负比你更大的责任。五年以前,谁能够想像你的力量会这么大?我们从一开始——当你攻下卡尔根的时候——就已经怀疑你拥有控制情感的能力。这一点我们并不惊讶,第一公民,我现在就可以解释给你听。” “像你我所拥有的这种精神力量,其实并不是什么新奇的异能,事实上,它始终潜伏在人类的大脑中。大多数的人都能察觉他人最表层的情感,比如说根据面部的表情、说话的语气等等。许多动物在这方面的天赋更高,例如可以利用嗅觉达到很多功能,当然,其中牵涉到的情感则较为简单。” “人类这一方面的能力其实潜力极大,可是在距今百万年之前,随着语言的逐渐发展,情感直接接触的机能便慢慢萎缩。我们第二基地的最大成就,就是将这个沉睡的感官唤醒,使它至少恢复到某种程度。” “然而我们并非生来就是如此,百万年的退化是一个艰难的障碍。我们必须锻炼这种感官,就像锻炼自己的肌肉一样。可是你却完全不同,你的能力是与生俱来的。” “我们既然能够计算出这些,也就能够计算出一个具有这种能力的人,在普通人的世界中所造成的效应,就像明眼人到了盲人国那样。我们算出了你的自大对自己的影响程度,并且认为我们已经有所准备。但是,我们忽略了两个重要的因素。” “第一点,是你的精神力量有效范围极广。我们的精神接触只能在目力所及的范围内施行,因为视觉扮演了一个极重要的角色。基于这个原因,当我们面对普通武器的时候,我们比你想像中的更加无助。可是你却没有这种限制,我们现在已经可以确定,你不但能够以精神力量控制他人,而且在视觉与听觉的范围之外,仍然可以和他们维持密切的情感联系。这一点,我们发现得太晚了。” “第二点,我们当初并不知道你有肉体上的缺陷,尤其是你将这个缺陷看得那么严重,甚至因此自称为‘骡’。你不仅是个突变种,而且是个没有生殖能力的突变种,这是我们未曾预见的。你的自卑感所引发的异常心理,在开始的时候被我们忽略了。我们本来只是准备对付一名夸大狂,而非一个精神严重错乱的偏执狂。” “我自己应该对这些失算负全部责任,因为当你攻陷卡尔根的时候,我就已经是第二基地的领导者。而在你占领了第一基地之后,我们才终于发现一切真相——不过却为时已晚——由于这个错误,导致了达辛德数百万人葬送了性命。” 第六节人、骡与第三者(4) “所以你现在想要扭转乾坤吗?”骡的两片薄唇扭曲着,心中充满了恨意。他又说,“你准备怎么做?把我养胖?帮我恢复男性雄风?从我的过去历史中,将我凄惨的童年一笔勾销?你同情我的痛苦遭遇吗?你会为我的悲伤而难过吗?对于我不得不做的这一切,我一点都不感到后悔。当我最需要保护的时候,全银河没有任何人伸出半只援手,现在就让银河尽力自卫吧。” “当然,”首席发言者说:“你的情感是过去的背景所造成的,我们实在不应该苛责——只应该设法改变。达辛德的毁灭是无可避免的命运,否则,另一个结果是整个银河遭到更严重的破坏,而且将会持续数个世纪。我们已经在能力范围内尽了最大的努力,尽可能将达辛德的居民撤离,无法撤走的也让他们尽量疏散。可惜的是,我们所做的比真正需要的少得太多,害得数百万人因而丧生——你难道不觉得遗憾吗?” “一点也不会——六小时后,罗珊的十几万居民也全都会死光,而我也一样毫不感觉遗憾。” “罗珊的?”首席发言者迅速问道,然后转身面向程尼斯。 程尼斯勉力维持半坐的姿势,不断运用精神力量支撑着。突然,他觉得有两个心灵在自己身上决战,接着就感到精神枷锁被解开来。他立刻吐出一大串话:“发言者,我彻底失败了。在您抵达之前十分钟,他逼使我说出真相。我没有能力抵抗,也没有办法扯谎。他已经知道达辛德不是第二基地,他已经知道罗珊才是。” 此时,那些精神枷锁又重新闭合,再度将他紧紧困住。 首席发言者皱着眉说:“我懂了,你现在计划要怎么做?” “你真的不知道吗?你真的看不透这么明显的事实吗?刚才你在对我说教,告诉我情感接触的本质,用夸大狂、偏执狂那些字眼骂我的时候,我其实正忙着呢。我又跟我的舰队联络了一次,而他们已经接到了命令。六个小时之内,除非有什么理由让我收回成命,否则他们会开始轰炸整个罗珊,只留下这个小村庄,以及周围一百平方英里的范围。他们会彻底执行这个任务,然后全部降落此地。” “你还有六个小时,而在这六个小时中,你无法击倒我的心灵,也不可能拯救整个罗珊。” 骡摊开双手,再度发出狂笑,而首席发言者似乎无法接受这个新的情势。 他说:“有没有另外一条路?” “为什么一定要有另一条路?另一条路对我绝对没有好处。我应该心疼罗珊居民的性命吗?也许,如果你们允许我的星舰安然降落,而且你们全部——所有的第二基地分子——都置于我的精神控制之下,让我感到满意的话,我可能就会撤回轰炸的命令。能够掌握这么多高级的头脑,想必是很值得的事情。不过这样做可能得花很大力气,或许根本就得不偿失,所以我也并不特别希望你会同意。你怎么说呢,第二基地人?你究竟有什么武器,能够对付一个至少和你具有相同威力的心灵?还有连你做梦也想像不到的强大舰队?” “我有什么武器?”首席发言者慢慢将这个问题重复一遍,然后回答说,“根本什么都没有——除了一点点——一点点连你都还不知道的情报。” “那就快点说,”骡笑着说道,“舞动你的三寸不烂之舌吧。你即使滑得像一条泥鳅,这回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可怜的突变种啊,”首席发言者说,“我根本就不想溜走。问问你自己——为什么拜尔·程尼斯会被送到卡尔根当作诱饵?拜尔·程尼斯虽然既年轻又勇敢,可是他的精神力量跟你相比,和你那位正在呼呼大睡的军官汉·普利吉也差不多。为什么我不亲自出马,或者选派我们其他的领导者,那些可以跟你匹敌的人,来执行这一次的任务呢?” “或许,”骡的回答信心十足,“你还没笨到那种程度。因为可能你也明白,你们没有一个是我的对手。” “真正的理由其实更合乎逻辑——你知道程尼斯是第二基地的人,他并没有能力瞒过你这一点。此外,你也知道他不是你的对手,所以不怕将计就计,索性依照他的计划跟踪而至,以便最后反过来将他制住。假如当初是我到卡尔根去,由于我会对你构成真正的威胁,你可能会将我杀害。即使我有办法将身份隐藏得很好,因而保住性命,也很难让你从太空一路跟踪我到此地。就是因为你明知程尼斯不足为惧,所以才会被引诱出来。如果你留在卡尔根的话,在你的人马、你的武器、你的精神力量重重保护之下,第二基地倾全力也无法动你一根汗毛。” “我的精神力量如今仍旧存在,老狐狸。”骡说,“而我的人马、我的武器也并非远在天边。” “一点都没错,然而你并不在卡尔根,你如今身在达辛德王国境内。你以为达辛德就是第二基地,认为一切都合情合理,而这却是我们精心策划的结果。因为你是一个精明至极的人物,第一公民,你只相信合乎逻辑的事情。” “说得很对,但那只能让你们暂时得意一下。我还来得及从你们的人——程尼斯的口中挖掘出真相。而我也至少还有头脑,知道这种真相应该存在。” “不过我们这一方——并非那么狡诈的一方,已经料到你会这么做,所以才特别为你准备了拜尔·程尼斯。” 第一章骡的寻找 第六节人、骡与第三者(5) “那我确定他有负所托。因为我将他的脑子掏得一干二净,像掏光一只烤鸡的五脏六腑一样。他的心灵在我的脚下颤抖,对我完全开放,完全赤裸。当他说罗珊就是第二基地的时候,说的是百分之百的实话。我已经将他的心灵全部摊开辗平,检视了每一个微观的隙缝,即使再小的谎言也无所遁形。” “完全正确,比我们预料的还要好。我刚才已经跟你说过,拜尔·程尼斯是一名志愿者,你知道他志愿做的是什么事吗?在他到卡尔根去投效你之前,接受了一种彻底的心灵改造手术。你认为这样做,能不能够瞒得过你?如果拜尔·程尼斯的心灵从来未曾被改造过,你以为他可能骗得了你吗?其实,拜尔·程尼斯自己也被蒙在鼓里,不过那是必需的手段,也是他自愿接受的。在他的心灵中,从最深处的核心到最外的表层,拜尔·程尼斯都老老实实地相信罗珊就是第二基地。” “三年以来,我们第二基地在达辛德王国所布置的这一切,就是为了要等待你来自投罗网。我们现在已经成功了,你说对不对?你找到达辛德,进而又找到了罗珊——可是到此为止线索就全断了。” 骡倏地站了起来:“难道你敢说,罗珊也非第二基地?” 倒在地上的程尼斯,此时感到首席发言者又发出一股力量,将他的精神枷锁完全撕裂开来。他立刻一跃而起,不可置信地吼道:“您说罗珊不是第二基地?”他过去所有的记忆,心中所装载的各种知识,一切的一切——现在全都混淆不清,模模糊糊地绕着他拼命打转。 首席发言者笑道:“你看,第一公民,程尼斯表现得像你一样愤怒。当然,罗珊并不是第二基地。我们难道都是疯子吗?竟然会引领你——我们最强、最大、最危险的敌人——来到我们自己的世界?哦,我们绝不会那样做!” “让你的舰队来轰炸罗珊吧,第一公民,如果你非得这么做的话。让他们尽力摧毁一切吧,因为他们顶多只能将程尼斯和我两人杀掉——可是这样做,一点也无法改善你目前的处境。” “其实,第二基地的远征军早在三年前就来到罗珊,一直以本村长老的身份在活动。他们昨天已经离开此地,正向卡尔根进发。当然,他们会避开你的舰队,至少能比你早一天到达卡尔根,这就是我敢把一切都告诉你的原因。现在除非是我收回成命,当你回到卡尔根的时候,将会面临一个叛乱四起、四分五裂的帝国,只有跟你到这里来的舰队才会继续效忠,而他们绝不可能以寡敌众。此外,第二基地的人将会渗入你的后备舰队,确保你无法再将任何人重新回转。你的帝国已经完蛋了,突变种。” 骡缓缓垂下头,愤怒与绝望的情绪占满他的内心。他说:“是的,太晚了——太晚了——现在我懂了。” “现在你懂了,”首席发言者重复道,却又加了一句,“现在你又不懂了。” 骡的心灵由于绝望而门户大开,首席发言者等的正是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立刻钻进去,只花了万分之一秒的时间,就顺利完成了对骡的改造。 骡抬起头来,问道:“那么我应该回卡尔根去?” “当然,你感觉怎么样?” “感觉非常好,”他皱起眉头说,“你是谁?” “这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没有。”他立即抛下这个念头,拍拍普利吉的肩膀说,“醒来,普利吉,我们要回家了。” 两个小时之后,拜尔·程尼斯终于觉得自己能够行动了。他说:“他不会再想起来吗?” “永远不会。他仍会保有他的精神力量,以及他所建立的帝国,但他的动机完全改变了。第二基地这个念头如今已成为一片空白,他也变成了一个和平主义者。而且从今以后,他会比以前快乐,就这样度过他的余生。由于他的身体机能失调,他已经没有几年好活了。等他死后,谢顿计划便会继续——总会继续下去的。” “这么说的话,”程尼斯追问,“罗珊真的不是第二基地?我可以发誓——我告诉您,我知道它明明就是,我可没有精神错乱。” “你并没有精神错乱,程尼斯,正如我所说的,只不过是被改造了。罗珊并不是第二基地——走吧!我们也该回家去了。” 拜尔·程尼斯坐在贴满白色瓷砖的小房间中,让心灵完全放松开来。此刻他感到相当满意。房间中有墙有窗,外面还有草地,然而这些对他而言只是“东西”,它们全都没有名字。在他的床脚有一个荧幕,上面呆板地映着一张床、一把椅子,以及许多书籍。护士每天进来几回,为他送来各种不知名的食物。 最初,他并没有试图将听到的零星声音凑在一起,例如下列两个人的对话。 其中一个人说:“现在的症状是完全的失语症,这表示已经清理干净,我想他没有受到什么伤害。我们接下来需要做的,只是将他原来的脑波记录再输回去。” 他将那些声音硬记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声音好像十分特殊——似乎代表了某种意义。可是,又何必操这个心呢? 还不如躺在这个东西上面,看着前方那个东西显现的色彩变幻。这有趣多了。 然后有一个人进来,对他做了一件事情。于是他就睡着了,沉睡了很久很久。 当他醒来之后,“床”就是“床”了,而他也知道自己是在一间医院中。他记住的那些声音,全都变成了有意义的语言。 他坐起来,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首席发言者就站在旁边,他说:“现在你在第二基地上,你的心智——你原来的心智— —已经恢复了。” “是的!是的!”程尼斯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因而感到无比的骄傲与喜悦。 “现在告诉我,”首席发言者说,“你知道第二基地在哪里吗?” 在程尼斯的心中,真相如巨浪般排山倒海地涌出来。不过他却没有立即回答,就像当年的艾布林·米斯一样,他体会到一阵巨大而令人麻木的惊愕。 最后他终于点了点头,并且说:“银河众星在上——现在,我知道了。” 第2章 基地的寻找 第1节 第一节艾嘉蒂娅(1) 艾嘉蒂娅·达瑞尔以稳重的声音,对着听写机的输入端朗读道: “谢顿计划的展望,艾·达瑞尔作。” 然后她就暗自想到,以后自己成为一位大作家时,要以“艾卡蒂”这个笔名发表那些不朽的作品,就只用“艾卡蒂”,根本不要冠上任何姓氏。而“艾·达瑞尔”这样子的署名,则是《作文与修辞》这门课的作业中规定使用的——真是没有品味。同班的其他同学也都得这样做,只有丸里萨斯·旦那个男生例外。因为当他第一次那样念出自己名字时,全班同学都笑成了一团。“艾嘉蒂娅”又只是个小女孩的名字,只因为她祖母小时候曾经用过,所以她就要被迫接受——她的父母根本一点想像力都没有。 前天她刚刚过完十四岁生日。大人们似乎应该体认到一个简单的事实,那就是她已经长大成人,应该改口叫她“艾卡蒂”了。她突然不高兴地噘起嘴来,因为她又想起了父亲刚才对自己说的话。父亲的视线勉强从阅读镜移开一下,抬起头来一口气说道:“可是如果你想假装自己已经十九岁,艾嘉蒂垭,那么当你二十五岁的时候,男生们都会以为你已经三十了,你又该怎么办呢?” 现在她正坐在自己专用的大号扶手椅中,两只手臂伸展开来,抬头就能看见梳妆台上的镜子。不过她的一只脚丫挡住了一点视线,因为拖鞋正挂在大脚趾上摇晃着。于是她将脚收回来,把身子坐端正,脖子很不自然地伸得笔直。这样一来,她仿佛就能让自己又长高两寸,身材因而显得雅致多了。 她花了一会儿的工夫,仔细端详着自己的脸庞——太胖啦。于是她紧抿着嘴,拉长下巴,并且从各个角度打量眼前这张瘦弱的脸孔。她又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唇,再将湿润的唇微微噘起,然后缓缓地垂下眼睑,表现出历尽沧桑的世故。喔,天哪,自己的双颊为什么是粉红色的,真丑! 她试着将手指摆在双眼外缘,将眼角微微扯斜,装出内围星系妇女那种神秘而具有异国风情的慵懒状。可是这么一来,双手就把脸孔遮住一半,没法子看清楚自己的模样。 随后她收起了下巴,想要照照自己的侧面。她侧转头,将眼睛尽量瞥向镜子,扭得脖子都酸疼了。她好像十分感慨,故意用低八度的声调说:“真的,爸爸,如果你以为,我会有一点点在乎那些笨男生怎么想,你就实在……” 此时她忽然想起手中的听写机仍然是开着的,马上发出了可怕的尖叫:“喔,天哪!”然后立刻将它关了起来。 结果听写机仍然吐出了半张淡紫色的纸,那张纸的左侧还有美丽的桃色花边。上面赫然印着: 谢顿计划的展望艾·达瑞尔作 真的,爸爸,如果你以为,我会有一点点在乎那些笨男生怎么想,你就实在。 哦,天哪! 她急忙将那张纸拉出来,再帮机器换上另一张纸。 不过她脸上的焦急表情很快就消失,宽宽的小嘴巴又扯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她把抽出的那张纸凑到鼻端,以优雅的动作轻轻闻了一下。真好,就应该是这种高雅迷人的香味,而且纸上的笔迹也没有话说。 这台机器是两天前送来的,是父亲送给她的成年生日礼物。 她记得当初曾对父亲说:“爸爸,可是每一个人——班上每一个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志气的人,每个都有那么一台。只有那些老古董才会用打字机……” 推销员也对她父亲说:“我们这种听写机既轻巧又好用,再也没有别的型号能比得上。它可以根据言语中的含意,列印出正确的文字和标点符号。您自然可以看得出来,它是学生们的良伴,因为它会鼓励使用者注意语气与呼吸,惟有这样才能让它印出正确的字。此外,当然还要使用合宜而端庄的口气,才能得到正确的标点符号。” 不过,父亲当时只想帮她买一台普通的打字机,好像真把她当成了一个老古董学者。 可是当机器送来的时候,她却发现正是梦寐以求的那一种,害她感动得痛哭流涕——眼泪也许掉得太多了点,跟十四岁的成年生日不大相称。那台机器印出来的字,是纯粹女性化的娟秀字迹,看起来优雅、美观而迷人。 即使是刚才的那一句“喔,天哪!”听写机印出的字迹也非常具有魅力。 然而不管机器多好,她也必须循规蹈矩地使用才行。所以她又端坐在椅子上,正经八百地将草稿放在面前,先挺胸再缩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呼吸,准备重新再试一遍。然后便以充满热情的语气,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朗诵道: “谢顿计划的展望,艾·达瑞尔作。” “我们这些有幸能在本行星的高效率、高素质、高等师资的教育体系之下,接受完整教育的学生,大家都对基地过去的历史了若指掌,这是绝对能够肯定的一件事情。” (哈!爱尔金小姐一定会对这个开头十分满意——那个刻薄的老巫婆。) “基地过去的历史,几乎始终在执行着哈里·谢顿的伟大计划,这两者根本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但是如今大多数人心目中的问题,则是这个伟大而睿智的计划是否能再继续下去,抑或将会遭到严重的破坏,或者根本早已被破坏殆尽。” “让我们先来浏览一下,谢顿计划至今为止已对人类揭示的几个重点,这也许是了解这个问题的最好办法。” 第一节艾嘉蒂娅(2) (这一部分很容易写,因为她上个学期曾经修过《近代史》这门课。) “大约四个世纪之前,当第一银河帝国几乎已经瘫痪,眼看就要灭亡之时,有一个人——伟大的哈里·谢顿——预见了这个即将来临的末日。他与他的同僚利用心理史学——这门科学的辅杂数学如今早已失传——” (她忽然停下来,因为此时出现了一个小问题。她确定“复杂”的“复”应该读第三声,可是机器选的字好像有点不大对劲。喔,别担心,机器是绝对不可能出错的——) “预测出了银河历史巨流的整体发展方向。于是他们得以发现一个事实,就是倘若放任历史照这样子发展下去,帝国必将崩溃瓦解,接着便会出现至少三万年的无政府动乱状态,之后人类才有可能建立一个新的帝国。” “想要阻止帝国的衰亡为时已晚,然而,至少还有可能设法将动乱的时期缩短。因此谢顿计划的主要目的,就是要使第二帝国与第一帝国的间隙缩短为一个千年。如今已过了将近四个世纪,花开花落,花落花开,而计划的进行依旧不曾动摇。” “哈里·谢顿在银河中两个遥相对峙的端点,分别建立了一个基地。他为这两个基地所选取的各种条件,乃对应于心理史学问题的最佳数学解答。其中之一——我们的基地——设立在这个端点星上,集中了帝国时期所有的物理科学。凭借着这些科学,基地足以抵抗周围蛮荒王国的攻击——那些王国都是新近从帝国边缘脱离而独立称王的。” “事实上,基地由于代有英勇睿智的人物出现,例如塞佛·哈定以及侯伯·马洛,因此很快地就征服了那些短命的王国。这些英雄都能明智地诠释谢顿计划,并且领导我们克服了……” (根据她的草稿,下面的两个字应该也是“复杂”,但是她决定不要再冒一次险。) “艰难的情势。虽然数个世纪过去了,基地各个世界仍旧缅怀、崇敬他们的功绩。” “后来,基地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商业体系,控制了安纳克瑞昂与西维纳星区的大部分,甚至击败了苟延残喘的旧帝国最后的一击,也就是打败了帝国的最后一名大将——贝尔·里欧思。到了这个时候,谢顿计划似乎再也没有任何阻碍,谢顿所策划的每一个危机,都能在准确的时机出现,并且也一一被顺利化解。而每当一个危机解除之后,基地便再度向第二帝国以及永久和平迈出一大步。此时,” (念到这里,她一口气没喘过来,只能从牙缝中轻轻吐出这几个字。不过听写机照样将这些字印得清清楚楚、漂漂亮亮。) “第一帝国最后的残余势力烟消云散,只剩下了许多无能的军阀,统治着这一片硕大的残躯。” (“硕大的残躯”是她上周从超视的惊险影片中学到的。不过爱尔金小姐一向只看古典音乐与教学节目,所以绝对不会露出马脚。) “不料就在此时,骡出现了。” “这个异人根本不在谢顿的算计之中,他是一个突变种,他的产生是完全无法预测的。骡具有一种奇异而神秘的力量,能够控制并操纵人类的情感,因而可使所有人服从他的意志。在令人无法置信的短时间之内,他就成为一名征服者,以及一个帝国的开创者。最后,他竟然还征服了基地。” “不过他从未完成一统银河的壮举,因为他发动的第一波势如破竹的攻势,最后被一位睿智、勇敢、伟大的女性所遏止。” (现在她又碰到了那个老问题——父亲一直不准她透露自己是贝妲·达瑞尔的孙女。可是每个人都知道,贝妲几乎可算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女性,也知道她曾靠一己之力阻止了骡。) “但是,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真正知晓的人却少之又少。” (哈!如果她得向全班朗读这篇作文,上面这句话就可以用神秘兮兮的语气来念。这样一来,一定就会有人问她实情究竟如何。然后嘛,嗯,如果他们硬要问的话,自己就不得不说实话了,对不对?她已经想好了将来面对父亲的严厉质问时,要怎么说一套委屈却振振有辞的辩解。) “经过了五年的极权统治,又出现了另外一个变化,而这个变化的原因至今不明。总之,骡从此放弃了一切的扩张政策,他在位的最后五年,实行的是道道地地的开明专制。” “有人说,骡的改变是由于第二基地的介入。然而从来没有人找到另外那个基地的正确位置,也没有任何人知道它的真正作用,所以上述的理论仍旧未被证实。” “如今,距离骡的死亡又过了整整一个世代。在骡倏来忽去之后,未来又将如何发展呢?骡的出现干扰了谢顿计划,似乎已经将计划弄得四分五裂,可是在他死后下久,基地又再度兴起,如同从垂死恒星的灰烬中重生的新星。” (上面这些如假包换是她的创作。) “于是,端点星这颗行星,再一次成为一个商业联邦的中心。它几乎恢复了被征服之前的富庶与强盛,甚至变得更加和平、更为民主。” “这个发展也在计划之中吗?谢顿伟大的梦想依旧健在吗?六百年之后,真的会有一个第二银河帝国兴起吗?我个人相信答案是肯定的,因为,” (这是很重要的一部分,爱尔金小姐总是喜欢用红铅笔,在学生的作文上写一些又大又丑的评语:“这只是叙述而已,你个人的心得呢?用心想一想!表达出你自己的想法!洞察你自己的内心深处!”洞察你自己的内心深处,她可真是非常了解人类的心灵,她那张丑脸这辈子从来没有笑过……) 第一节艾嘉蒂娅(3) “在我们过去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如今这种大好的情势。旧帝国已经完全灭亡了,而经过骡的统治之后,当年那些军阀割据的局面也一去不复返,银河边陲地带大都过着文明和平的日子。” “此外,基地内部也比往昔健全许多。被骡征服之前的世袭市长专制时代结束了,基地再度恢复早期的民主选举。银河中再也没有持异议的独立行商世界;也不再有大量财富集中 于少数人之手这种分配不均的不公平现象。所以说,我们没有理由抱持失败的恐惧,除非第二基地真的对我们构成威胁。不过那些抱着这种想法的人,除了茫然的畏惧与迷信之外,根本不能提出任何的证据。我认为,我们对自己、对国家、对伟大的谢顿计划的信心,应该能够将心中的任何疑虑驱散,” (嗯——这实在是可怕的陈腔滥调,不过作文的结尾总要写点这种东西。) “因此我说,” 这篇《谢顿计划的展望》写到这里时,却又不得不暂停了,因为艾嘉蒂娅忽然听见窗玻璃发出轻微的声响。她单手撑着椅子扶手,引颈向窗户的方向看去,竟发现自己跟窗外的一张笑脸遥遥相对。那是一张男子的脸孔,被竖在嘴唇上的一根指头分成两半,样子看起来十分滑稽。 艾嘉蒂娅只愣了一下,就立刻装出一副茫然的表情。她从扶手椅上爬下来,走近大窗台前的沙发,然后跪在沙发上,若有所思地瞪着窗外。 那张脸孔上的笑容很快消失了。他一只手紧抓着窗台,由于用力过猛,连指节都已泛白;腾出来的另一只手,则迅速地做了一个手势。艾嘉蒂娅立即会意,按动了一下开关,窗玻璃下方三分之二立刻滑进墙壁。春天温暖的空气随即进入室内,与其中经过空调的空气混合起来。 “你不可以进来,”她故意装模作样,用俏皮的语调说,“窗子都加装了防盗幕,只能让住在这里的人通过。如果你钻进来,各种各样的警铃通通会立刻铃声大作。” 她顿了一顿,又补充道,“你两脚踩在窗户下面的台子上,这种身手实在一点也不高明。如果你不小心的话,就会摔断你那根不值钱的脖子,还会压坏好些珍贵的花朵。” 站在窗边的那个人,此时心中担心的也正是这件事,但却认为那两个形容词应该交换一下。他吃力地说:“既然这样,那你能不能把防盗幕关掉,好让我爬进去?” “你苦苦哀求也没有用,”艾嘉蒂娅说,“我想你也许闯错了地方。因为我可不是那种随便的女孩,这么晚还会让陌生男子进入她们……进入她的卧室。”她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眼睑微微下垂,露出了一个性感的神情——或者应该说,模仿得实在过分惟妙惟肖。 一时间,那名年轻男子脸上的顽皮神色消失无踪。他喃喃问道:“这里是达瑞尔博士的住宅,对不对?”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喔,老天啊——再见——” “如果你要跳下去的话,年轻人,我就马上按下警铃。”(“年轻人”是她故意选用的讽刺字眼,用来表现自己的世故与练达。因为在艾嘉蒂娅精明的眼睛看来,这家伙显然至少有三十岁——对她而言,实在是很老了。) 僵持了一会儿,那人又用严肃的声音说:“好吧,我问你,小姐,如果你不要我待在这里,又不准我走的话,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做?” “我想你可以进来。达瑞尔博士的确住在这里,我现在就把防盗幕关掉……” “年轻人”先探头向房间内仔细看了看,然后才将手伸进窗内,一挺身钻了进来。进屋之后,他故意使劲拍着膝盖上的灰尘,仿佛在做无言的抗议,然后又抬起通红的脸孔对着艾嘉蒂娅。 “如果有人发现我在这里,你确定你的人格与名誉不会受损吗?” “如果这样的话,你的人格与名誉受到的损害,绝对会比我严重得多。因为只要一听到外面有脚步声,我就会立刻大吼大叫,指控你强行闯进我的房间。” “是吗?”他故意以谦恭的态度问道,“可是防盗幕是你自己关掉的,这一点你又要如何解释?” “哼!那还不简单,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防盗幕。” 那人的眼睛睁得老大,看来真的发火了:“那是唬人的?小丫头,你今年多大了?” “嗯,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没有礼貌的问题,年轻人,而且我也不习惯被人称作‘小丫头’。” “这点我不怀疑,你也许是骡的祖母化装成的。在你还没有呼朋引伴,准备对我动用私刑之前,我是不是应该赶紧溜走呢?” “你最好别走——因为家父正在等你。” 那人的表情再度变得谨慎万分。他扬起一道眉毛,轻声问道:“哦?有人跟你的父亲在一起吗?” “没有。” “最近有人来拜访过他吗?” “只有卖东西的小贩——还有你。” “有没有发生任何不寻常的事?” “只有你。” “饶了我吧,好不好?不,别饶我,告诉我,你怎么会知道令尊正在等我?” “哦,那还不简单!上星期他收到了一个私人信囊,只有他本人才能开启的那种,里面有一张会自行氧化的信笺。你知道吗,他还特别把那个信囊丢进垃圾分解器中。昨天,他主动放了波莉一个月的假——波莉是我们的女佣——让她去探望住在端点市的姐姐。到了今天下午,他又在客房里整理床铺。因此我就晓得他正在等什么人,却故意不让我知道,平常他什么事情都会告诉我的。” 第二章基地的寻找 第一节艾嘉蒂娅(4) “真的!我很怀疑他需要告诉你什么事,我认为他根本还没说,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通常都是这样的。”说完她就笑了,并且开始感到轻松自在。这个来访的客人年纪虽然不小了,不过外表看来十分出色,有着一头棕色的卷发,还有一对深蓝色的眼睛。也许,她想,等自己年纪够大的时候,还能够再遇到类似的人物。 “可是,”那人又提出了一个问题,“你又怎么知道我就是他要等的人?” “唉,还会有谁呢?他神秘兮兮地在等一个人——我想你应该懂我的意思。然后你就鬼头鬼脑地来了,而且还想从窗户爬进来。如果你有一点常识的话,就应该知道该走到前门去叫门。”她突然想到一句自己很欣赏的话,立刻脱口而出:“男人全都这么笨!” “你倒蛮有自信的嘛,对不对,小丫头?不,我是说‘小姐’。你知道吗,你说的可能完全不对。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我被你搞得一头雾水,而且据我所知,令尊等的不是我而是别人,那你又该怎么办?” “哦,我才不信呢。我可没有一开始就让你进来,直到看见你把手提箱丢下去,我才改变了主意。” “我的什么?” “你的手提箱,年轻人。我可不是瞎子,你并不是不小心,而是故意把它丢下去的。因为你先向下面看了一眼,估计它会落在哪里,等你确定它会掉进树篱里面,不会被别人看见,这才把手提箱丢下去,然后你就再也没有向下望一眼。既然你故意不走前门,而准备从窗户爬进来,就表示你不太敢确定是否找对了地方,所以想先观察一下。而当你被我发现之后,你首先想到的是手提箱,而不是你自己的安危,这就代表说,你把那里面的东西看得比自己更重要。现在既然你人在屋内,而手提箱还在屋外——这一点我们都心照不宣,你也许根本就无计可施。”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实在需要停下来好好喘口气。那人乘机回嘴道:“不过,我也可以把你勒得半死,然后逃出去,再捡起手提箱远走高飞。” “不过,年轻人,我的床底下刚好有一根棒球棒,我可以在两秒钟之内抓到手里,而且我是一个很强壮的女生。” 僵持了好一阵子,“年轻人”终于以做作的礼貌口吻说:“既然我们这么谈得来,我想应该自我介绍一下。我的名字叫裴礼斯·安索,你叫什么名字?” “我名叫艾嘉……艾卡蒂·达瑞尔,很高兴认识你。” “好的,艾卡蒂,现在你能不能做个好心的小女孩,去把你父亲叫来?” 艾嘉蒂娅愤愤地抬起头说:“我可不是小女孩,我认为你这样说相当没有礼貌——尤其是拜托别人帮忙的时候,更不应该用这种称呼。” 裴礼斯·安索叹了一口气,改口道:“说得好——请问你能不能做一个好心、善良、可爱的老妇人,为我前去将令尊请过来?” “我也不是那个意思,不过我会去叫他的。可是别以为我会把视线从你身上移开,年轻人。”说完。她就开始用力踏地板。 走廊处随即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卧室的门就被猛力打开。 “艾嘉蒂娅——”达瑞尔博士吼到一半便煞住了,他轻轻吐了一口气,然后问道,“先生,你是谁?” 裴礼斯赶紧站起来,样子显然松了一口气:“杜伦·达瑞尔博士?我是裴礼斯·安索。我想你已经收到那封信,至少令嫒告诉我你的确收到了。” “我女儿说的?”他皱起眉头,用责备的眼光瞪了艾嘉蒂娅一眼,却看到她正张大眼睛,露出一副无懈可击的无辜状,于是马上将严厉的目光又收回来。 过了好一会儿,达瑞尔博士终于再度开口:“我正在等你呢,请跟我下楼来好吗?”说到这里他突然打住,因为他看到旁边有个东西正在闪动,此时艾嘉蒂娅也注意到了。 她赶紧扑向那台听写机,可是却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她父亲就站在机器旁边。 他以温柔的口吻说:“你一直都开着喔,艾嘉蒂娅。” “爸爸,”她难为情地尖叫道,“看人家的私人信件是很不礼貌的行为,看人家的私人谈话记录就更不用说了。” “啊,”她父亲说,“可是这个‘谈话记录’,却是你跟一个陌生男子在卧室里录的!身为你的父亲,艾嘉蒂娅,我必须要保护你。” “噢,天哪!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裴礼斯突然笑道:“喔,就是那么回事。达瑞尔博士,这位小姐正准备指控我许多罪名,即使为了洗刷我的冤屈,我也必须坚持请你读一读。” “噢——”艾嘉蒂娅强忍住泪水。竟然连父亲也不相信自己,而那台可恶的听写机——如果不是那个笨蛋傻傻地摸到窗口来,她也不会忘记把机器关掉。现在,父亲一定准备发表长篇大论,告诫她什么是年轻女子不应当做的事。看来,好像根本没有什么是她们应当做的,也许只有上吊自杀是惟一的例外。 “艾嘉蒂娅,”她父亲以温和的语气说,“我认为,一个年轻女子——” 来了吧!她就知道,她早就知道。 “——不应该对一位比自己年长许多的人,说话这么没大没小。” “可是,谁叫他要到我的窗户旁边探头探脑?一个年轻女子总有隐私权——现在你看,我得从头再念一遍这篇可恶的作文。” 第一节艾嘉蒂娅(5) “他爬到你的窗边究竟对不对,并不是你应该管的事情。你根本就不该让他进来,应该立刻通知我——尤其是你,认为我正在等他。” 她以撒娇的口气说:“你不见他也好——这个傻瓜。如果他一直这样子飞檐走壁,而不从大门进出的话,迟早会把所有的秘密都抖出来。” “艾嘉蒂娅,自己不懂的事情,就不要多嘴。” “谁说我不懂,是关于第二基地的事情,对不对?” 她这句话一出口,立刻带来好一阵子的沉默,就连她自己也觉得腹部在微微抽搐。 然后,达瑞尔博士轻声问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我可不是从哪里听来的。除了这事,还有什么值得这么神秘兮兮的吗?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 “安索先生,”达瑞尔博士说,“我必须为这一切向你道歉。” “喔,没有关系。”安索用不大诚恳的语气答道,“如果她将自己出卖给邪恶的力量,那也绝不是你的错。我们离开这里之前,我还想再问她一个问题,希望你别介意。艾嘉蒂娅小姐——” “你想要问什么?” “你为什么认为爬窗户而不走大门是一件傻事呢?” “因为这等于你在大肆宣扬想要隐瞒什么,傻瓜。如果我心中有一个秘密,绝不会把嘴巴贴上胶布,让大家都知道我藏着什么秘密。我会像平常一样谈天说地,只要不提那个秘密就行了。你没有读过塞佛·哈定的格言吗?你可知道,他是我们的首任市长。” “是的,我知道。” “好,他曾经说过:惟有大言不惭的谎言才能成功;他还说过:任何事情都不必是真的,但是都必须让人信以为真。哼,当你从窗户爬进来的时候,就已经违背了这两个原则。” “那么如果是你的话,你又要怎么做呢?” “如果我有一件最高机密,要来找我爸爸商量的话,我会先在公开场合与他结识,然后用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找他。而当每一个人都认识你,认为你跟我爸爸在一起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你就可以随便跟他商量任何机密,而绝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安索以不可思议的眼光盯着这个女孩,然后再看看达瑞尔博士,这才道:“我们走吧,我得到花园去找我的手提箱。等一等!还有一个问题。艾嘉蒂娅,你的床底下根本没有什么球棒吧,对不对?” “没有!我没有。” “哈,我就知道。” 达瑞尔博士站在门口说:“艾嘉蒂娅,当你重写那篇关于谢顿计划的作文时,不要无缘无故把奶奶渲染得太过神秘,其实根本没有必要提那件事。”然后他就和裴礼斯一起默默走下楼梯。 走到一半,那位客人压低了声音问道:“希望你别介意,博士,请问令嫒有多大了?” “十四岁,前天刚过的生日。” “十四岁?我的老天——告诉我,她有没有说将来准备嫁人?” “没有,她没提过,至少没有对我提过。” “嗯,如果她哪天提出来,我看你还是把他枪毙算了——我是说,她想要嫁的那个人。”他凝视着这位前辈的眼睛,以严肃的口气说,“我是认真的,等到她二十岁的时候,跟她生活在一起绝对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事。当然我这么说,绝不是故意要冒犯你。” “你没有冒犯我,我想我知道你的意思。” 这两个人仔细分析的对象,此时仍然待在楼上,面对着那台听写机,憋了一肚子的反感与厌烦。她用模糊而懒散的口气念道:“谢,顿——计,划——的,展,望——”而听写机则发挥了无比精确的功能,将那些声音转换成优雅秀丽的字体: 谢顿计划的展望 第2章 基地的寻找 第2节 第二节谢顿计划(1) 请想像出一个房间! 房间在何处现在还不重要,只要知道这个房间是第二基地的一个重要所在。 几个世纪以来,这个房间一直保存着一门纯粹的科学——然而,数千年来被人们视为与科学同义的各种装置、设备、仪器等等,在此地却完全付之阙如。因为这里所保存的科学, 只是以数学概念表达的理论。在科技尚未萌芽的史前原始时代,人类还集中于一个如今已经失落的世界时,先民中的智者所进行的冥想,其实就与这门科学的形式有些神似。 这个房间受到精神科学力量的保护。放眼当今银河,即使一切有形力量加在一起,也无法与这种精神科学相抗衡。 室内有一个较为显眼的物件——元光体,内部珍藏着谢顿计划的所有细节。 此外,室内还有一个人——首席发言者。 他是谢顿计划的第十二任最高监护者,而他所拥有的头衔,代表的就是表面上的意义——在第二基地领导者集会的场合,他是首先发言的一位。 他的前任曾经击败过骡,然而那场大规模奋战所留下的后遗症,至今仍然扰乱着谢顿计划的前途。过去二十五年以来,他与他所领导的组织,致力于将满是顽固、愚昧人类的银河重新纳入正轨——这是一项艰巨至极的工作。 现在,首席发言者抬起头来,看着渐渐打开的门。在这个孤寂的房间中,他正回顾着自己四分之一世纪来的努力——如今,这一切终于将要臻至顶点。虽然此时他是如此地专注,却仍有余裕以安然的心情期待着来人。他是一名年轻的弟子,将来,这些弟子中总有一位要继承他的位子。 年轻人此时正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因此首席发言者向他走过去,将他领进室内,并且伸出一只手,亲切地按在他的肩头。 弟子露出羞赧的微笑,首席发言者对他的回应则是:“首先,我必须告诉你请你到这里来的目的。” 他们现在隔着书桌面对面坐着,两个人都没有真正开口说话。他们所使用的沟通方式,银河中任何一个不属于第二基地的人,全都无法会意或了解。 语言,是人类用来表达内心思想与感情的方法。它并非与生俱来的,必须经过学习的过程,也不能算是一种完美的沟通方式。人类所建立的语言沟通模式,只是利用各种声音的组合来表示精神的状态。然而这种方法却极为笨拙,而且表达能力明显不足,只能将心灵中细腻的思想,转换成发声器官所发出的迟钝声音。 追根究底,一直向深层探索下去,我们就能够发现,人类蒙受的一切苦难,都可以追溯到一个事实——那就是在银河的历史上,几乎没有任何人能够了解他人的心思。也许只有哈里·谢顿,以及其后的极少数人例外。每一个人都将自己隐藏在他人无法穿透的迷雾中,而每团迷雾里也只有一个人。偶尔,从某团迷雾会透出一丝微弱模糊的讯号,而人类就是借着这些讯号互相摸索。然而,由于相互之间无法了解,也就不能彼此互信互谅,所以每个人从幼年时代开始,始终处于一种绝对孤寂的状态,时时刻刻都会感到恐惧不安。长此以往,便导致了人与人之间的猜忌与迫害。 数十万年以来,人类的双脚在泥泞中蹒跚前进,心灵也因此被压制了同样久的时间。事实上,心灵的力量早就可以带领人类飞向天际。 过去,人类本能地努力寻找打破语言桎梏的方法,语意学、符号逻辑、精神分析……这些学问的目的都是要将语言精炼,甚至完全舍弃普通的语言。 心理史学是精神科学的一个重要发展方向。经过许多世代的努力,精神科学的数学化终于大功告成。为了了解神经系统的生理学与电化学——这必须一直钻研到核力的领域——因而相关的数学也有了长足的进展。利用这些最新发展的数学,心理学首度成为一门真正的科学:将心理学的知识从个体推广到群体,社会学的数字化过程也因此完成。 而较大的人类群体——例如一个行星上的数十亿人,一个星区中的数兆居民,乃至整个银河的千兆人口——就不仅仅只是众多人类的集合,其活动也成了能以统计方法处理的历史趋势。因此对于哈里·谢顿而言,历史的发展都是必然的,未来的一切都清楚地呈现眼前,而预设的计划则是绝对可行的。 这种导致谢顿计划发展的精神科学基础,也使第二基地得以超越语言。因此当首席发言者与弟子沟通时,他完全不需要开口发声。 人类心灵对于某个刺激的反应,不论引起的生物电流多么微弱,都能完整显示其内在的各种细微变化。因此,首席发言者能够直接感知弟子的情感内容。不过他的能力是长久训练的成果,而并非像骡那样,生来就具有超人的感应力。骡是一个独一无二的突变种,具有普通人无法了解的异能,甚至连第二基地的人也不能完全掌握。 然而,在我们这个必须靠语言沟通的社会里,仅只使用普通的文字,根本不可能表达出第二基地人士沟通的真正方式。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们只好假装忘掉这个环节,让首席发言者的信息以普通的会话表现。即使这项“翻译”偶尔会有失真之处,也是不得已的情况下最好的办法。 从现在开始,我们姑且认为首席发言者的确在说:“首先,我必须告诉你请你到这里来的目的。”而不再描述那是一个微笑、一个手部动作所代表的信息。 第二节谢顿计划(2) 接着,首席发言者又说:“你从小到现在,几乎都在努力钻研精神科学,而且成绩相当优秀,已经将老师能够教给你的全部吸收。现在,你和其他几位同学,都可以成为见习发言者了。” 书桌对面突然传来一阵兴奋的情绪。 “不——你必须冷静地接受这个消息。你一直希望有资格被选上,并且担心自己落选。事实上,希望与担忧的情绪都是弱点。你明知道自己够资格,却又不太敢承认,害怕会给人留下过分自信,因而不适合这份工作的印象。这真是荒谬!最无可救药的笨人,就是聪明却没有自知之明的人。你对于自己的信心,其实也是你入选的原因之一。” 坐在书桌对面的弟子松了一口气。 “对,现在你的心情轻松许多,警戒也放松了,这样才有办法集中精神,才能够了解我将要对你说的话。记住,想要有效地发挥精神力量,并不需要将心灵绷得紧紧的。对于探测器而言,那无异是一种空洞的精神状态。此外,你应该培养一种单纯的心境,一种对自我的认知,一种无我的意识,如此任何情绪才能无所遁形。我的心灵现在已经对你敞开,让我们两人都达到这种境界。” 然后,他又继续说:“当一名发言者并不容易。其实,做一个心理史学家就不简单,然而即使最优秀的心理史学家,也不一定够格成为一名发言者,这两者是有区别的。发言者不仅要了解谢顿计划的复杂数学结构,还必须与这个计划及其目的相互共鸣;要热爱这个计划,并且将计划当成自己的生命。除此之外,还需要把它当作一位活生生的好朋友。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首席发言者的手抬起来,在书桌中央一个闪亮的黑色立方体上来回轻抚——那是一个毫不起眼的物件。 “不知道,发言者,我不知道。” “你听说过元光体吗?” “这就是吗?”声音中充满了惊讶。 “你以为它看起来应该更高贵、更令人敬畏是吗?嗯,这也难怪。它是帝国时代的产物,由谢顿时代的工匠制成。近四百年来,它的表现都极为完美,从来不需要修理或调整。这可以算是我们的运气,因为就技术层面而言,第二基地没有任何人懂得它的构造和原理。”他轻轻一笑,又说,“第一基地的人也许有办法复制一个,不过,当然绝不能让他们知道。” 他压下书桌旁的一根操纵杆,室内便陷入一片黑暗。 不过在一瞬间之后,两侧的大幅墙壁便逐渐亮了起来。开始的时候是珍珠般的白色光芒,然后各处又现出了模糊的暗影,最后暗影凝聚成清晰整齐的黑色字体。那些字体构成了数不清的数学方程式,其间还穿插着许多蜿蜒的红色线条,仿佛是幽暗森林中的血色河流。 “过来,孩子,站到墙壁前面来。你的影子不会映在墙上,元光体辐射光线的方式非常特殊。老实告诉你,我一点也不知道这种效应的原理,不过我可以肯定,你的影子不会出现在墙壁上。” 他们一起站在光芒之中。两面墙的大小完全一样,都是十英尺高、三十英尺宽,墙上布满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连一寸的空隙也没有。 “这还不是整个谢顿计划,”首席发言者说,“如果想将整个计划写在这两面墙上,方程式必须缩小到肉眼不可见的尺度——不过没有这个必要。你现在看到的,代表至今为止谢顿计划的主要部分,你已经全都学过了,对不对?” “是的,发言者,我全部学过了。” “你能辨识其中任何一部分吗?”短暂的沉默之后,弟子举起手来。当他的手指指向墙壁时,一列列的方程式同时向下移动,直到他心中所想的那个函数级数挪到眼前。仅仅是手指一个迅速而不经意的动作,就能如此精准,真是不可思议。 首席发言者发出轻笑声:“你将发现元光体能与你的心灵调谐,今后,你还会发现这个小装置有更多意想不到的功能。对于你所选取的这个方程式,你有什么心得?” 弟子支吾地说:“这是瑞格积分,利用整个行星的心理倾向分布,还有不稳定的情感模式,来表现行星上存在的两种主要经济阶级——它的范围也可以扩大为整个星区。” “它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它代表张力的极限,因为在这里——”弟子伸手一指,众多的方程式随即同时众多的方程式随即同时众多的方程式随即同时众多的方程式随即同时。” “很好,”首席发言者道,“现在告诉我,你对这个结果有何感想——一个完美的杰作,对不对?” “绝对是的!” “错了!并非如此。”首席发言者的语气突然变得异常严厉,“这是你第一个必须纠正的观念。谢顿计划其实既不完整,也并非百分之百正确,反之,它只是如今我们所能做到的最佳结果。过去已经有十几代的先人,曾在这上面花了无数心血——研究这些方程式,将它们分解到最细微之处,然后又重新组合起来。除此之外,他们还静观近四百年的历史发展,将这些发展与方程式的预测相互对照,检查方程式的真实性,从中学习到许多新的知识。” “结果,他们学到了不少谢顿都不知道的东西。数个世纪以来所累积的这些知识,不但可以让我们重新导出谢顿的结果,甚至可以比他当年做得更好。这一点,你是否能够完全明白?” 第二章基地的寻找 第二节谢顿计划(3) 弟子显得有些愕然。 “在你获得发言权之前,”首席发言者继续说道,“你自己也必须对谢顿计划有原创性的贡献。这并不是对谢顿的亵渎,事实上墙壁上的每一个红色记号,都代表谢顿之后的发言者所做的修正与补充。嗯……” 他抬头向上看了看,然后说:“在那里。” 整个墙壁似乎立时盘旋而下,向他们两人当头罩了下来。 “这一部分,”他说,“就是我的成绩。”他所指的那一块,是一个被红线圈住的两个分歧箭头,箭头旁边各有六平方尺的数学推导,其间则是一大串红色的方程式。首席发言者又说:“看起来没有什么,它所描述的是未来的发展。虽然谢顿计划已经进行了那么久,可是即使再过一倍的时间,这个情况也还不会出现。那是一个合并期,此时第二帝国业已形成,却掌握在两个敌对实力的手中。假如两者势均力敌的话,便可能使帝国分裂;然而若是势力太过悬殊,帝国又会被占上风的一方钳制得太紧。两种可能性在此都已考虑到了,并且已经详加解释,也指出了避免这两者发生的方法。” “然而这是一个几率问题,因此还有第三种可能的结果存在。这个结果的可能性很小——准确的数字是千分之一百二十六点四——然而,纵使对应于更小几率的事件,过去也都曾经发生过,而谢顿计划目前只完成了百分之四十。这第三种可能性,是当时两个或更多的敌对势力达成妥协。根据我的推导,这个结果会使第二帝国陷入无效益的模式,最后终将引发内战。与毫无妥协的结果比较起来,这种发展将对帝国造成更大的伤害。幸好这也是可以避免的,而这就是我个人的贡献。” “请原谅我打个岔,发言者——修正要如何进行呢?” “利用元光体作为媒介。比如说,就拿你自己作例子,你的数学推导将由五个评议会严格审查,然后在口试中,他们会一致对你提出无情的抨击,而你必须一一提出圆满的解释。两年以后,你的成果将会再次接受审核。过去曾经发生过不止一次,一个看来似乎完美无瑕的理论,经过数个月乃至数年的试用期后,其中的破绽才被发现。有些时候,还是发明者自己发现的。” “两年以后的第二次口试,绝不会比第一次简单。假使你仍然能够顺利通过,你的结果便会成为谢顿计划的一部分。如果在这段期间,你能够发现更多的细节、辅助的证据等等,那就更加理想了。我将这件事视为一生中最高的成就,而你将来也会拥有这份光荣。” “元光体可以调节到与你的心灵契合,所有的修正、补充都可以透过精神融合进行。不过你所做的修正与补充,都不会在任何地方留下你的名字。在计划执行的历史中,个人并不存在,它是我们集体的成果。你能够了解吗?” “我能了解,发言者!” “好,这方面谈得够多了。”他大步走到元光体前,墙壁上的显像在一瞬间全部消失,只剩下最上方射出的室内照明光芒。 “坐到我的书桌旁边来,让我再跟你说几句话。对于一位心理史学家而言,能了解《生物统计》和《神经化电数学》就足够了。很多心理史学家只精通这两门科学,因此仅能担任一名统计技术员。然而身为一位发言者,却要能够使用普通的语言讨论谢顿计划,而完全不必提到数学。即使不能如此畅谈计划的内容,至少要能讨论计划的目的与其哲学意义。” “首先我想问你,谢顿计划的目的究竟何在?请用你自己的话回答我,不要咬文嚼字。我向你保证,你的辞藻和语气都不在评分范围之内。” 这是弟子第一次有机会畅所欲言,在开始发表长篇大论之前,他迟疑了一下,然后才用不太有自信的口吻说:“根据我所学到的知识,我相信谢顿计划的意图是要建立一个新的文明,而这个文明的基础,在过去的历史上从未出现过。根据心理史学的计算结果,这种发展导向绝对不可能自行出现……” “停!”首席发言者强调,“你不可以用‘绝对’这两个字,那是一种偷懒而不负责任的说法。事实上,心理史学能够预测的只有几率,某个特殊事件也许极不可能发生,但是几率却总是大于零。” “是的,发言者,请准许我修正刚才的答案——大家都知道,这种发展导向自行出现的几率相当小。” “这样说就好多了。这种导向又是什么呢?” “就是一个植基于精神科学的文明。在所有已知的人类历史中,主要都是有形的科技在不断进展,也就是说,人类驾驭周遭无生物的能力越来越强。然而,人类对于自身以及社会的控制,凭借的只是随机的摸索,或者是以灵感、直觉、情感为基础的伦理体系。结果,在人类过去的历史中,从未出现过稳定度大于百分之五十五的文明,这可说是人类的大不幸。” “我们所讨论的这个导向,为什么几乎无法自行出现?” “因为在人类的精英分子中,大多数只具有发展物理科学的潜能,他们也的确获得了一些眼前的粗糙成就。仅有极少数的人,天生适于研究精神科学,惟有他们能够为人类开拓精神科学的领域。这些人的贡献虽然能持续得更久,可是他们提出的理论却过于玄妙而隐晦。此外,这种导向会导致一个由精神力量最高者——实际上就是更高级的一种人类——所构成的统治阶级,普通人一定会对此不满,因此他们的统治不可能稳定。除非他们施展精神力量,将普通人全都贬成畜牲一般。这样的发展是我们绝不愿见到的,因此必须设法避免。” 第二章基地的寻找 第二节谢顿计划(4) “那么,解决之道又是什么呢?” “解决之道就是谢顿计划。这个计划安排并维系了各种有利的条件,使得在计划开展的千年之后——也就是再过六百年——第二银河帝国便会兴起,同时人类也已经能够接受精神科学的领导。在这一千年之中,第二基地借着精神科学的发展,将培养出一批心理学家,准备接掌这个帝国的领导权。我自己常常想,或许可以这么说——第一基地建立起一统政体的 有形架构,第二基地则提供统治阶层的精神架构。” “很好,答得相当完善。即使在谢顿所预期的那个年代,真的会有某个第二帝国兴起,你认为是否就能真正实现他的理想?” “不,发言者,我认为并非如此。从计划开展之后的九百至一千七百年间,有好几个第二帝国可能出现,但是其中只有一个是真正的‘第二帝国’。” “就这方面而言,第二基地的存在为什么需要保密——尤其需要对第一基地保密?” 弟子试图找出这个问题的弦外之音,结果毫无所获,所以答得相当吃力:“就如同整个计划的细节必须对人类保密一样。心理史学定律本质上是统计性的,如果个人的反应并非是随机的,那么心理史学就会失效;如果一大群人知晓了谢顿计划的主要内容,他们的反应就会因此受到影响,而不再符合心理史学公设中的随机条件。换句话说,心理史学便无法再精确预测他们的行为。很抱歉,发言者,我自己也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满意。” “幸好你有自知之明,你的回答相当不完整。其实是第二基地必须隐藏起来,而并非仅是谢顿计划。第二帝国目前尚未形成,如今的人类社会,仍旧无法接受心理学家组成的统治阶层,因此会畏惧第二帝国的建立,并且将会起而反抗。你能了解这一点吗?” “是的,发言者,我懂。但是老师从未强调过……” “千万不可小看这一点,虽然在课堂中,老师们从来没有提过,可是你自己应该有能力推出这个结论。从现在开始,在你见习的这段期间,除了这一点之外,我们还要好好研究许多类似的问题。我现在给你一个题目,一个星期之后再来见我,下次来的时候,我想要听听你的心得报告。我不要你做完整严密的数学推导,即使专家也要花上一年的时间,你在一周之内是不可能做到的。不过,我希望你提一提其中的倾向与发展方向……” “你看这里,在大约半个世纪前,谢顿计划出现了一个分叉,这个变化发生的几率低于千分之十,必要的细节都在里面。你将会发现,如果根据这个路径发展下去,所有的事件都会偏离原有的计划。我要你估算一下,这个偏差的发展持续多久之后,就会使得整个计划无法挽回。顺便估计一下,如果无法挽回的话,最后可能的结果是什么,并且提出一个合理的补救方案。” 弟子随意拨动着阅读镜,木然地看着小型荧幕中的内容。 然后弟子问道:“请问为什么要我研究这个问题,发言者?除了纯学术的探讨之外,它显然还有其他的意义。” “谢谢你,好孩子,不出我所料,你学得很快。这个问题并不是假设性的——大约在半个世纪之前,骡突然跃上银河历史的舞台,前后十年之间,他是宇宙间最大的单一事件。骡并不在算计之中,我们对他也毫无准备,结果他对谢顿计划造成了严重的破坏,幸好还没有到回天乏术的地步。” “然而,为了在他造成致命破坏之前阻止他,我们遂被迫主动与他为敌,因此暴露了我们的存在,而更糟更糟的一点,是我们的部分能力也因而曝光。第一基地从此知悉了我们的存在,而他们今后将会采取的行动,就可以根据这个事实预测出来。仔细审视面前的这个问题——这里,还有这里。” “自然,你不可以对任何人泄露这件事。” 弟子终于体会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这使他惊骇不已。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又说:“那么谢顿计划已经失败了!” “还没有,只是有可能会失败。根据最近一次的估计,计划成功的几率还有千分之二百一十四。” 第2章 基地的寻找 第3节 第三节同谋(1) 达瑞尔博士与裴礼斯·安索两人,最近几天都过着悠闲的生活,白天优哉游哉地无所事事,晚间则忙着跟朋友交际应酬。偶尔有一些访客前来,达瑞尔博士便会为来客介绍,说这个年轻人是他的表弟,来自太空中遥远的另一端。经过这番介绍,大家便不再对安索的出现感到突兀。 当他们两人闲聊的时候,偶尔会提及某个人的名字,接下来就是一阵沉思,然后达瑞尔博士有时会说“不”,有时会说“好”。如果他说“好”的话,便会用通讯波打一通电话,向对方提出一个很普通的邀请:“有没有兴趣见见我的表弟?” 艾嘉蒂娅自己则另有一番打算,而且有条不紊地一步步开始进行。事实上,她的行动可说是相当地曲折迂回。比如说,她为了计划的需要,因而设计引诱同班的丸里萨斯·旦,让他心甘情愿地献出自制的集音器。由她所使用的那些方法,就可以知道将来与她接触的所有男性,全都注定逃不过她的手掌心。简单地说,由于丸里萨斯常爱吹嘘自己的课余嗜好——他有一间私人实验室,喜欢自己动手做这做那,她就故意表现出对丸里萨斯这项嗜好的兴趣,并且巧妙地将兴趣渐渐转移到丸里萨斯的矮胖身材上。结果这位不幸的傻小子,便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做了下列几件事:(一)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大堆超波电动机的原理;(二)迷上了轻轻盯着自己的那双又大又亮的眸子;(三)将自己最伟大的杰作——前面提到的那台集音器——放进了艾嘉蒂娅伸出的双手中。 事后,艾嘉蒂娅便开始对丸里萨斯随意敷衍,渐渐地与他疏远。她做得恰到好处,不使他怀疑到集音器是这段友谊的惟一原因。前后有好几个月的时间,丸里萨斯在心中反复咀嚼那段短暂的欢乐时光,可是由于从此毫无进展,最后他也只好放弃,让这段初恋从生命中悄悄溜走。 裴礼斯·安索抵达之后的第七天晚上,有五位男士聚在达瑞尔家的客厅中,大家都吃得酒足饭饱,正在那里吞云吐雾。而在楼上,艾嘉蒂娅则坐在书桌旁边,桌上摆着那个丸里萨斯自制的杰作——最不像集音器的一台集音器。 客厅中的五个人当然包括达瑞尔博士,他的头发花白,穿着讲究,虽然只有四十二岁,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大一些。裴礼斯·安索此时表情严肃,眼神游移不定,看来年轻而没有自信。此外还有三位从未出场的角色——裘尔·屠博是新闻幕播报员,身材高大、嘴唇肥厚;爱维特·瑟米克是某大学物理系的退休教授,骨瘦如柴又满脸皱纹,衣服里面好像还有很多空隙;侯密尔·孟恩是一名图书馆馆员,他的身材瘦长,总是带着一副惴惴不安的表情。 此时达瑞尔博士开始说话,他的口气轻松而自然:“各位先生,这场聚会除了社交目的之外,还有一点其他的原因,我想你们也都已经猜到了。由于各位的特殊背景,才会被我们精挑细选出来,大家应该不难猜出其中牵涉到的危险。我不会故作轻松,可是我也要指出一点,我们几个无论如何是无法脱身了。” “想必你们也已经注意到,我对各位的邀请都是光明正大的,没有请任何一位偷偷摸摸前来。我家的窗户未设定成空无一人的假相,房间的周围也没有任何防盗幕。因为一旦让敌人起疑,我们就注定完蛋。而最可能引人注目的做法,就是凡事过度神秘兮兮,结果反倒弄得欲盖弥彰。” (哈,艾嘉蒂娅在心中暗笑。她俯身靠在书桌旁,仔细听着集音器发出有些尖锐的声音。) “这点各位能了解吗?” 爱维特·瑟米克接口说道:“噢,请言归正传吧,告诉我们,这个年轻人究竟是谁。”他在每讲一句话之前,下唇总会先抽动一下,脸上挤出更多的皱纹,并且露出整排的牙齿。 达瑞尔博士回答:“他名叫裴礼斯·安索,是我的老同事克莱斯的学生。我这位老同事在去年过世。他在去世之前几天,曾经将安索的详细脑波图样——从第一阶到第五阶——寄了一份给我。我将他寄来的那些图样,与你们面前这位男士的脑波做过比对,当然,你们都应该知道,脑波图样不可能伪造到第五阶,连心理科学专家也无法做到这一点。如果你们不熟悉这个事实,就必须相信我的话。” 屠博撅着嘴说道:“我们最好进入正题吧。我们会相信你的话,克莱斯既然已经过世,如今你就是银河中最权威的神经电学家。至少,我在新闻幕中对你的评价就是如此,我自己也相信这一点。你今年多大,安索?” “二十九岁,屠博先生。” “嗯——你也是一位神经电学家?也是权威?” “我只能算是一个学生,不过我工作得非常努力,而且有幸能接受克莱斯博士的指导。” 此时孟恩插进一句话:“我……我希望你们能开……开始讲正经事。我认为大家的话都说……说得太多了。”他在紧张的时候总会有点口吃。 达瑞尔博士对孟恩扬了扬眉毛,回答他说:“你说得对,侯密尔……裴礼斯,你接着说吧。” “现在还不能说,”裴礼斯·安索缓缓地答道,“虽然我很同意孟恩先生的意见,但是在我们开始讨论正题之前,我必须要求各位提供脑波数据。” 达瑞尔皱着眉头说:“怎么回事,安索?你指的是什么脑波数据?” 第三节同谋(2) “你们每一个人的脑波图样。你已经测过我的脑波,达瑞尔博士,现在我也必须测定你们每个人的脑波,而且我得亲自进行。” 屠博说:“他没有理由相信我们,达瑞尔,这个年轻人有权利这么做。” “谢谢你。”安索说,“那么,达瑞尔博士,就请你带路到你的实验室去吧,我们说做就做。今天早上,我已经冒昧地检查过你的设备了。” 脑电图分析可说是最尖端的科学,也可以算是一门很古老的学问。说它古老的原因,是由于生物神经细胞能产生微弱电流的事实,属于那些来源早已不可考的人类文化遗产之一。勉强追溯的话,它似乎在人类历史的最早期便已存在…… 然而它也是最新的科学——在银河帝国上万年的历史中,神经电流的现象一直未曾受到重视,仅被视为奇妙有趣的一项常识,大多数的人都认为它没有任何用处。有人曾经试图将脑波分类,例如分成行走与睡眠、冷静与激动、健康与否等等。不过即使是最粗略的分类法,也难免会有一大堆例外出现。 此外,还有人想要证明脑波也像众所周知的血型一样,可以分为几种不同的类型。这些人认为对于脑波分类而言,外在的因素并没有决定性的影响。提倡这种理论的人多少具有一点种族偏见,认为人类可以根据脑波而区分成数个“亚种”。然而,在银河帝国普遍性的强势意识形态之下,这种学说当然无法获得任何实质进展。别忘了当年的帝国是泛银河的一统政体,囊括了两千万个星系,从川陀这个中央世界(它辉煌伟大的过去,如今已埋葬在历史的灰烬中),到银河外缘任何一颗孤独的小行星,银河中每一个人类都是帝国的子民。 此外,在一个专注于物理科学与机械科技发展的社会中,例如当年的第一银河帝国,自然会产生一种无形的强大阻力,反对心灵方面的研究。由于看不见立即的应用,精神科学普遍受到鄙视,而且因为它没有什么效益,所以研究经费也一直少得可怜。 第一帝国崩溃之后,各种科学也都遭到解体的命运,一直衰退,衰退,衰退到了连基本的核能都被遗忘,而只懂得使用煤炭与石油的化学能。当然,其中有一个例外,那就是第一基地——它延续了科学的薪传,保持了科技的火种,并且能够继续发扬光大。只不过在第一基地上,仍旧出现了物理科学独领风骚的局面。对于人类脑部的研究,除了外科手术之外,其他依旧是从未开发的处女地。 哈里·谢顿是第一个指出精神科学重要性的人,他下面的这番话被后人奉为真理:“神经微电流承载着人类所有的反应与冲动——包括意识与潜意识两者。在方格纸上记录的脑波图样,看来只是颤颤巍巍、起伏不已的波峰与波谷,事实上,却能够反映出数十亿细胞的思考脉动。对于脑波图样进行分析研究,理论上可以揭示任何微小的思想与情感。除了先天或后天的肉体缺陷造成的差异之外,无形因素引发的脑波变化也应该侦测得出来,包括情绪的转变、不同的教育与经历,甚至受测者的人生哲学这种微妙的因素。” 然而即使是谢顿,当年所能做的也仅止于臆测而已。 而在过去五十年间,第一基地的科学家终于开启了一个崭新的知识宝库。当然,他们的研究方法能够获得突破,主要还是拜先进科技之赐。例如最新发展的一种技术,能让电极穿过颅缝而直接与脑细胞接触,根本无需剃掉一根毛发。此外,新发明的装置可以自动记录脑波数据,不但可以做综合性的记录,还能够自动将六个独立变数分离出来。 不过最有意义的发展,也许应该算是脑电图科学与脑电图学者日渐受到重视。克莱斯曾经是这门科学的个中翘楚,当他参加学术会议的时候,完全可以跟物理学家平起平坐。而达瑞尔博士虽然不再活跃于科学界,可是他对脑波分析所做的卓越贡献,早已使他声名大噪。虽然他的母亲是贝妲·达瑞尔——上一代最伟大的女英雄,不过达瑞尔博士的名气只有一半是基于这个事实,另一半则是源自他本身的成就。 现在,达瑞尔博士坐在自己实验室的躺椅上,感觉到轻柔的电极似有若无地接触着头颅。在此同时,密闭于真空容器内的指针开始前后摆动,不过他却没有办法看见,因为他正背对着记录器——根据众所周知的事实,如果受测者看到那些跃动的曲线,潜意识便会想要控制它们的变化,因而引起不可忽略的误差。不过达瑞尔博士心里非常清楚,中央刻度盘显示的是极为规律、仅有小幅变化的曲线。因为他的心灵强健而训练有素,这是绝对可以预期的结果。输出的讯号经过放大与过滤之后,便能在另一个刻度盘上显示小脑的脑波。此外,自额叶发出的脑波,有着尖锐而几近不连续的跳跃;而表层区域的脑波,频率范围比较狭窄,不会有什么剧烈的振荡…… 他对自己的脑波图样了若指掌,就像艺术家对自己的眼珠颜色一清二楚一样。 当达瑞尔从躺椅上起身时,裴礼斯·安索没有发表任何评语。他只是仔细研究那七条曲线,迅速而毫无遗漏地一路看下去。从这些看似没有任何意义的记录中,他却能够明察秋毫,知道自己应该找寻什么。 “下面我想请瑟米克博士。” 第三节同谋(3) 瑟米克蜡黄的老脸显得十分严肃。脑电图分析是一门新进的科学,他知道得相当有限,因此对这门新兴学科没有什么好感。他明白自己已经上了年纪,而脑波图样也会反映出这个事实。当然,他的脸上满布皱纹、走路弯腰驼背、两手不时颤抖,都使他显得老态龙钟。不过那些都只是生理现象,可是脑波图样却会证明他连心灵都已老化。他最后的一道防线——他自己的心灵,如今眼看也要被人攻破,使他感到困窘不已而万分不愿。 电极很快就安置好了,整个过程从头到尾都极为顺利,当然一点痛楚都没有。电极只会带来极微弱的刺激,远远低于人体感觉的阀值。 接下来轮到屠博,在整整十五分钟的过程中,他安稳地坐在躺椅上,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最后轮到孟恩,电极才刚刚碰触到他,他就吓得抽搐了一下,一对眼珠骨碌碌地转个下停,好像想把眼珠转到后面,透过后脑勺去观察测量的过程。 “现在你该满意了吧。”当一切结束之后,达瑞尔说道。 “现在还言之过早,”安索带着歉意答道:“这房子里还有一个人。” 达瑞尔皱着眉头说:“你是指我女儿?” “没错,你可记得,我请她今晚留在家里。” “为了做脑电图分析?老天,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一定要做,否则一切都无法进行。” 达瑞尔耸耸肩,便向楼梯方向走了过去。艾嘉蒂娅早已听到这些对话,当达瑞尔走进她房间时,她及时把集音器关掉,然后乖乖跟着父亲下楼。当她还是婴儿的时候,曾经接受过基本的心灵型样测定,用来作为身份登记之用。除此之外,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被那么多电极插在头上。 测量结束之后,她伸出手来问道:“我可以看看吗?” 达瑞尔博士说:“你看不懂的,艾嘉蒂娅。你是不是该去睡觉了?” “是的,爸爸。”她装模作样地说,“晚安,各位叔叔伯伯。” 她赶紧跑上楼,以最快的动作换好衣服,然后立刻跳到床上去。她把丸里萨斯的集音器放在枕头旁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兴奋,觉得自己好像是胶卷书中的人物,正在从事一项机密的“谍报活动”。 她在床上听到的第一句话,是安索所说的:“各位先生,所有的分析都很正常,那个孩子也没有问题。” “孩子”——她满肚子不高兴,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对安索做了一个鬼脸。 此时安索已经将他的手提箱打开,从里面抽出了数十份脑波记录。这些记录都并非原件,不过手提箱用的仍是一种特制的锁。别人即使拿到了钥匙,开启的时候也会触动机关,使内部的资料立刻氧化成无法辨识的灰烬。现在虽然由安索亲手取出,这些记录半小时后也会自动化成灰。 在这短短半小时中,安索争取时间迅速说道:“这些记录属于安纳克瑞昂的几个小官吏,这个是卢奎斯大学的心理学家,这是西维纳的一位实业家,其他的不用我再介绍了。” 大家全都挤成一团,不过只有达瑞尔看得出那些记录中的意义。其他人所看到的,只是印在羊皮纸上的许多颤动波纹而已。 安索轻轻指着其中一处,对众人说:“达瑞尔博士,请注意看那些额叶次级波纹,请你注意对应的高原区域,这些记录都有这个共同特点。你要不要用我的分析尺,来检查一下我的说法?” 安索拿着的那把分析尺,跟幼儿园学童使用的对数式计算尺,其实勉强可以算是远亲——就好像摩天大楼跟小茅屋也扯得上关系一样。达瑞尔接过分析尺,以熟练的手法操作着,再徒手将测量的结果画出来。正如安索所说的,额叶部分的脑波有一个平缓的高原,可是照理说它应该是振荡强烈的曲线。 “你要如何解释这个现象,达瑞尔博士?”安索问道。 “我不能确定。在没有做进一步的研究之前,我不知道怎么可能有这种结果。即使是严重的失忆症,也应该只能造成压抑的效应,而并非使波纹消除。也许,是动过脑部的大手术?” “噢,有什么东西被切掉了。”安索不耐烦地大叫,“对!但并不是什么有形的手术。你可知道,当年的骡也有办法做到这一点,他可以将他人心中某些情感或心意完全压抑,使得对应的脑波变为一条直线。或者……” “或者第二基地也能够做得到,是不是?”屠博问道,同时缓缓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所问的那一句“是不是?”,其实根本没有必要回答。 “你怎么会开始注意到这些的,安索先生?”孟恩问道。 “不是我,是克莱斯博士。他一生致力于搜集脑波图样,就像行星警察做的一样,只不过对象不同,他专门搜集知识分子、政府官员、商界领袖的脑波。你知道,如果第二基地掌控着银河的历史发展——也就是我们的发展,他们就必须进行得很巧妙,而且会将干预的程度尽量减到最小,这是很明显的一件事。假如他们用的是控制他人心灵的方法——事实上也必然如此,那么,选取的心灵一定是具有影响力的人士,包括文化界、工商界、政治界,因此克莱斯博士对这些人特别注意。” “哦,”孟恩反驳道,“可是有确实的证据吗?这些人有什么反常的行为——我是说脑波中出现高原的那些人?也许这是一种完全正常的现象。”他心虚地环顾四周,用他那双带点稚气的蓝眼睛看了看其他人,可是却没见到一丝鼓励的眼神。 第三节同谋(4) “我把这个问题留给达瑞尔博士回答。”安索说,“你可以问问他,在他那么多年的研究生涯中,或是在过去一代的学术报告文献里,这种现象他曾经见过多少次?然后你还可以问问他,在克莱斯博士所研究的样本中,平均每一千人出现一个这样的例子,几率又是多少?” “这些都是被外力改造过的精神状态,”达瑞尔以深思熟虑的口气说:“这一点我想是毫无疑问的。他们的心灵全部都受到了干扰,就某一方面而言,我怀疑这个……” “我知道,达瑞尔博士,”安索说,“我也知道你曾经与克莱斯博士共事过,我希望知道你为何会半途退出。” 这个问题其实并没有任何敌意,动机也许纯粹出于谨慎,可是无论如何,却造成了好一阵子的沉默。达瑞尔轮流瞪视着每一位客人,最后终于坦率地说:“因为克莱斯的长期奋战根本毫无意义,他的对手比他强太多了。他想证明的事实,是我们——他和我——心知肚明的一件事,那就是我们只是别人的傀儡。可是,我却不希望知道这个真相!我有我的自尊,我宁愿相信基地是其自身成员的真正领袖,而我们的祖先前仆后继,并不是平白无故地牺牲。我不敢面对现实,而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不要再继续钻研下去,只要我自己不确定,心里就不会感到那么痛苦。我并不需要那个职位,政府赠与家母的永久俸禄,足以照顾我一家简单的生活,我的私人实验室可以帮我打发时间,而日子总有过完的一天……可是现在克莱斯死了……” 瑟米克又先露出了整排牙齿,然后说道:“那个叫克莱斯的家伙,我不认识他,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安索插嘴道:“他就是死了。他早已预见自己的死期,半年多以前,他就告诉我自己渐渐接近……” “而我们现在也接……接近了,对不对?”孟恩问道。他感到口干舌燥,喉结不停地上下微动。 “没错,”安索以平板的语气答道,“可是无论如何,我们——我们大家——早就命中注定了,这就是我们请各位前来密商的原因。我自己是克莱斯的学生,达瑞尔博士曾经是他的同僚。裘尔·屠博曾在广播节目中,公然抨击我们对于第二基地的盲目依赖,最后终于被政府革职——也许我该顺便提一下,政府用的是借刀杀人之计,出面的是一个有钱有势的资本家,而那个资本家的脑波,便具有克莱斯所谓的‘干扰高原’。侯密尔·孟恩私人搜集了最完整的‘骡学’文献——我故意用这个字眼,来称呼有关骡的各种资料——而且还发表过几篇论文,推测第二基地的本质与功能。至于瑟米克博士,他对脑电图分析的数学有过卓越贡献,不过我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所发展的数学能够应用在这一方面。” 瑟米克睁大了眼睛,笑得有点喘不过气来。他说:“我不晓得。小伙子,你知道的,我钻研的是核内运动——这属于多体问题的范畴,我对脑电图根本就一窍不通。” “那么,现在我们都知道自己的立场了。当然,政府对这个问题完全束手无策,我不知道市长或者他下面的任何人,是否已经了解到问题的严重性。但是我却知道,我们五个反正已经是死路一条,如果我们挺身而出,也许还有机会扭转乾坤。我们知道得越多,自身的处境也就越安全,现在一切才刚刚开始,各位都应该了解吧。” “第二基地进行的渗透,”屠博插嘴问道,“范围究竟有多广泛?” “我不知道,不过可以告诉你,我们目前所发现的渗透现象,都只是在外围领域,首都世界也许还没有被波及。不过这一点也不能完全肯定——否则,我根本就用不着检查你们的脑波。达瑞尔博士,其实你本人最为可疑,你可知道,由于你半途与克莱斯拆伙,克莱斯从来没有原谅过你。我曾经猜想,或许是第二基地收买了你,可是克莱斯却始终坚持你是个懦夫。请不要见怪,达瑞尔博士,我这样有话直说,只是想表明自己的立场。我——我自认可以了解你的心意,如果你真是懦弱的话,也实在情有可原。” 达瑞尔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回答说:“我的确是临阵脱逃!随便你怎么说都没有关系,我曾经试图维持我们之间的友谊,可是,他从此没有再写信或打电话给我。直到那一天,我收到你的脑波数据,而一周后他就去世了……” “对不起,”侯密尔·孟恩打断了他的话,然后以紧张兮兮的口气,理直气壮地说,“我认为你们自己都搞不……不清楚到底在干什么,如果我们一直像这样讲个不停,讲个不停,讲个……不停,那我们只是一群光会纸……纸上谈兵的阴谋家。反正,我根本看不出我们能做些什么,这实在是非……非常幼稚,什么脑……脑电波等等的一大堆废话,你们到底有没有想到什么具体行动?” 裴礼斯·安索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当然有,我们需要搜集更多关于第二基地的资料,这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在骡统治银河的第一个五年间,他曾经试图探索第二基地的下落,可是终究失败了——或者说,大家都以为他失败了。然而他突然中止了寻找的行动,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因为他失败了?还是因为他成功了?” “还……还在耍嘴皮子,”孟恩以苦涩的口气说,“我们又怎么知道?” 第二章基地的寻找 第三节同谋(5) “请你耐心听我说完。当年骡定都于卡尔根,在骡崛起之前,卡尔根并不在基地的贸易势力网之内,如今也仍旧如此。现在卡尔根由一位名叫史铁亭的军阀统治——除非明天再度爆发一场宫廷革命。他自称第一公民,并且自命为骡的继任者。如果说那个世界有任何传统,那就是对于骡的超人本领的盲目崇拜——这种强烈的传统已经近乎迷信。结果,当年骡的官邸如今成了圣殿,政府全力善加维护,普通人不准进入,里面的东西也全都原封未动。” “这又怎么样呢?” “怎么样,为什么会这样呢?如今是一个事出必有因的时代,假如骡的官邸完好如初,并不是由于迷信的关系呢?若是由第二基地所安排的又如何呢?简单地说,如果骡探索了五年的结果,就在里面……” “噢,胡……胡说八道。” “为什么不可能?”安索反问:“第二基地从一开始就神出鬼没,对于银河事务一直维持最小程度的干预。我知道在我们看来,将那座官邸摧毁会更合理,或者至少应该将其中的资料移走。可是你必须设法揣摩那些心理学大师的心理,他们个个都是谢顿,都是骡;他们行事全都依靠精神力量,方法一律是既迂回又曲折。如果他们建立起一种心理状态,足以保护其中的资料,他们就不会想要将它毁掉或搬走。你们说是不是?” 没有人立刻答腔,于是安索又继续说:“而你,孟恩,就是我们的最佳人选,你必须帮我们弄到那些情报。” “我?”这句话其实是一声充满了惊愕的吼叫。然后孟恩迅速地环视众人,再说,“我可不会做这种事,我既不是行动派,也不是超视中的英雄,只是一名图书馆馆员。如果我能在图书馆里面帮你们的忙,那我索性就豁出去,冒险帮你们找找第二基地。可是我绝不要到太空去,去做那种疯……疯狂的事情。” “听好,”安索耐着性子说,“达瑞尔博士跟我,都一致同意你是最佳人选,只有你去才能显得最自然。你说你是一名图书馆馆员,很好!你最感兴趣的是什么题目?是‘骡学’!放眼当今银河,你收藏的关于骡的资料没人比得上,自然会想要搜集更多这方面的资料,所以你的动机比任何人都要单纯。如果你申请进入卡尔根的骡殿,不会有人怀疑你有其他的动机。也许你的申请会被拒绝,可是却不会引起任何疑心。此外,你有一艘单人太空游艇,而且大家都知道,你每年放暑假的时候,都会驾着那艘游艇去异邦行星旅行,而且也曾经去过卡尔根。你只需要照着以前的方式去做,这你难道不懂吗?” “但是我不能就这么冒冒失失地去说:您能……能否恩准我进入你们最神圣的圣殿,第……第一公民阁下?” “有何不可?” “因为,银河在上,他不可能批准的!” “好吧,如果他不准的话,那么你就马上回来,我们再想别的法子。” 孟恩露出了万分不愿的表情,默默地环顾其他四个人。他感到自己马上就要被说服,去做一件极不情愿的事情。可是在座的其他人,却没有一位愿意向他伸出援手。 就这样,在这个夜晚结束之前,有两项决定在达瑞尔博士家中出炉。第一个是孟恩所做的决定,他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允众人,一旦暑假开始,他就立刻奔向太空。 而第二个决定,则是出自这个聚会的一位非正式成员。当艾嘉蒂娅关掉集音器,终于准备就寝的时候,她私下做了一个重要决定。至于它的内容,现在对我们还不重要。 在第二基地上,时间又过去了一个星期。现在,首席发言者再度笑容可掬地迎接那名弟子。 “你一定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结果,否则不会满腔怒火。” 弟子用手按着带来的一束计算纸,然后说:“您确定这个问题是真实的吗?” “前提是千真万确的,我一点都没有改动。” “那么,我就必须接受计算的结果,可是我又不愿意接受。” “自然,但是你自己的希望跟这又有什么关系?好吧,告诉我你究竟在担心什么。不,不,把你的推导过程放在一边,等一下我再来分析。现在,用你自己的话告诉我,让我来判断你对这个问题的了解程度。” 第2章 基地的寻找 第4-5节 第四节迫在眉睫(1) “嗯,既然这样,发言者,结论似乎非常明显——第一基地的基本心理状态,曾经发生过整体性的改变。如果他们仅仅知晓谢顿计划的存在,而不了解其中的任何细节,那么,他们虽然会对自己有信心,可是却无法肯定;他们知道自己终将成功,但是不能预知如何进行,以及何时能够成功。因此,这就形成了连续不断的紧张气氛,而这正是谢顿所预期的。换句话说,如此就可以指望第一基地发挥最大的潜能。” “这是一个含糊的譬喻,”首席发言者说:“不过我可以了解你的意思。” “可是如今,发言者,他们已经知道了第二基地的存在。我的意思是说,除了谢顿当年那句晦涩的描述之外,他们又获悉了许多细节。他们已经模糊地感觉到,第二基地的功能就是守护谢顿计划,知道这个组织正在监视他们每一步的进展,不会坐视他们失败而袖手旁观。所以他们放弃了主动的步伐,等着我们用担架来抬他们。对不起,这又是一个譬喻。” “没关系,继续说。” “他们不再努力,变得软弱、颓废,养成了惰性,兴起了享乐主义的文化,这一切都在腐蚀着谢顿计划。他们一定要不断自我鞭策才行。” “你说完了吗?” “不,我还有话要说。上面我所说的只是大多数人的反应,可是还有一种少数人的反应,对应的几率也非常之高。当我们这个守护者、控制者的角色曝光之后,会有少数人非但不感到满足,反而会对我们产生很大的敌意。这项推导是根据勾里洛夫定理……” “没错,没错,我知道那个定理。” “很抱歉,发言者,想要避开数学的确很困难。反正,我们曝光之后所引发的效应,除了使第一基地不再积极主动之外,还会使得部分人士起了对付我们的念头——主动地对付我们。” “现在你说完了吗?” “还有另外一项因素,它的几率并不算高……” “很好,那又是什么?” “当初第一基地以全副心力对抗帝国时,惟一的敌人只是一个被时代淘汰的庞大残躯,那时他们显然专注于物理科学的发展。可是我们出现之后,对他们形成一个崭新而重大的影响,极可能会造成他们观念的改变。或许有些人会试图成为心理学家……” “那种改变,”首席发言者用沉着的口吻说,“其实已经发生了。” 弟子紧紧抿起嘴唇,形成了一条苍白的直线。他做出了自己的结论:“那么就全完了,因为这造成了一个与计划本质不相容的结果。发言者,如果我是——局外人的话,有可能知道这个事实吗?” 首席发言者表情严肃地说:“我知道你感到了羞辱,年轻人。因为你本来以为已经了解整个局势,突然间,却发现有许多非常明显的事情并不知道;你原来以为自己是银河的主宰,却忽然发觉自己面临着毁灭的命运。自然,你会怨恨过去的那座象牙塔、那种隐遁式的教育,以及你所学到的各种理论。” “我也曾经有过那种情绪,这是很正常的现象。然而在你的养成期,的确有必要不让你与银河直接接触。因此你必须留在此地,接受一切经过过滤的知识,将心灵训练得敏锐无比。我们可以早些将这……计划中的局部失败透露给你,让你不至于直到今天才受到震撼。可是那样你将无法了解真正的严重性,而现在你却能够体会——所以说,你发现这个问题根本没有任何解答?” 弟子猛摇着头,以绝望的口气说:“没有!” “好,我并不感到惊讶。听我说,年轻人,其实还是有一个解决之道,而且,这条路我们已经走了超过十年。这不是一条普通的行动路线,也违背了我们的意愿,但是我们却不得不这么做。它所对应的几率甚低,并且牵涉到了危险的假设——有些时候,我们甚至被迫去处理个体的反应,只因为这是惟一的一条活路。可是你也知道,将心理统计学应用到小于一个行星的人口时,其实根本就失去了意义。” “我们的进展顺利吗?”弟子喘着气问道。 “现在还没有办法看出来,我们目前将情况控制得还算稳定——如今,某个普通个体无法预料的行为,就有可能毁掉整个谢顿计划。在计划执行的历史中,还是头一次出现这种状况。我们选取了最少数的外人,调整他们的心灵状态;我们也有自己的特务——不过他们全都按照计划行动,从来不敢随机应变。你应该很明白如今的处境,我也不打算对你隐瞒最坏的情况——如果我们被发现了,我是说这里,这个世界,那么不只是谢顿计划将被毁灭,我们自己,我们的血肉之躯也将要陪葬。所以你可以看得出来,我们的解决之道并不太理想。” “可是您刚才提到的那一点点,听起来根本就不像是解答,反倒像是一个绝望的猜测。” “不对,我们应该说,是一个明智的猜测。” “危机什么时候会来临,发言者?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知道能否成功?” “不会超过一年,这一点毫无疑问。” 弟子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再上前跟发言者握手,并且说:“无论如何,我很高兴自己能够知道这些。” 说完他就转身离去。 当窗玻璃渐渐变成透明时,首席发言者默默向外望去。他的目光越过许多巨大的建筑物,一直投射到寂静而拥挤的星空。 一年的时间很快就会过去,到了那个时候,他们这些“谢顿的选民”,是否还能有任何人活着呢? 第五节偷渡客(1) 还有一个月多一点,夏天才算真正开始,不过侯密尔·孟恩差不多已经做好行前准备。他写好了这个会计年度的年终报告;仔细考核了政府派来的代理馆员,确定他能够胜任这个并不简单的工作——去年那个人实在太差劲了;然后又将他的单人太空游艇“单海号”,从密封了近一年的船库中拖出来。他这艘太空船的古怪番号,是根据二十年前一件神秘而敏感的事件命名的。 当他离开端点星的时候,心中充满了抑郁与不满的情绪。没有任何人到太空航站为他送行——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因为过去也从来没有过。其实他也很明白,必须让这趟旅行看起来毫无异状,但仍不免感到浑身不自在,而且肚子里还冒出一股无名火。他——侯密尔·孟恩,冒着杀头的危险,正在从事一件荒谬绝伦的任务,却连一个同伴也没有! 至少,他当时是那么想的。 可是因为他料错了,所以第二天在“单海号”上,出现了一场混乱的局面。与此同时,达瑞尔博士位于郊区的家中,也同样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 根据时间顺序,达瑞尔博士家中的混乱首先爆发。导火线是家里的女佣波莉,她早就度完了一个月的假期,重新回到工作岗位。现在,她突然慌慌张张地从楼梯飞奔而下,还一面气急败坏地大叫大嚷。 她一口气冲到博士面前,想要报告她的发现。结果比手画脚了老半天,却硬是挤不出半句话来,最后只能把一张纸和一个方形物体递给他。 达瑞尔博士只好把东西接过来,然后问道:“怎么回事,波莉?” “她走了,博士。” “谁走了?” “艾嘉蒂娅!” “你说她‘走了’是什么意思?走到哪里去?你究竟在说什么?” 波莉急得直跺脚:“我不知道,她就是不见了,还有一个手提箱和几件衣服也跟着不见了。她只留下了这封信,你别光站在那里,为什么不看看信呢?噢,你们男人喔!” 达瑞尔博士耸耸肩,然后便打开了信封。信的内容并不长,除了那个笨拙的签名“艾卡蒂”之外,全都是优雅娟秀的字体,显然是那台听写机列印出来的。 亲爱的爸爸: 我不敢当面向您告别,那样我会太难过,也许会像个小女孩一样哭起来,让您感到我不争气。所以我决定写这封信告诉您,虽然我将和侯密尔叔叔度过一个快乐无比的暑假,可是我将非常想念您。我会好好照顾自己,并且会尽快回家。此外,我留给您一样我自己的东西,您现在就可以打开来看看。 挚爱您的女儿艾卡蒂 他把这封信反复看了好几遍,脸上的表情显得越来越和缓。最后,他用僵硬的口气问道:“你看过这封信,波莉?” 波莉立刻为自己辩护道:“这件事情你绝对不能怪我,博士。信封外面明明写着‘波莉’,我根本不知道里面竟然是给你的信。我可不是那种喜欢刺探隐私的人,博士,过去这么多年以来……” 达瑞尔举起一只手,做了一个请她稍安勿躁的手势,再说:“很好,波莉,这一点并不重要。我只是想确定一下,你已经了解到发生了什么事。” 他心念电转——叫她忘掉这件事是绝对没有用的,他们所面对的那些敌人,字典里面根本没有“忘”这个字。而如果给她任何忠告,却会让事情显得更为严重,这足以造成反效果。 因此他故作轻松地说:“她是一个心思古怪的小女孩,你也知道,她的想法非常天真浪漫。自从我们决定让她在暑假做一次太空旅行之后,她就一直兴奋得不得了。” “可是为什么没一个人告诉我这档子事?” “这是在你休假那段时间安排的,后来我们忘记说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波莉原先的激动情绪,此时全部凝聚成一股凶猛的怒气。她回嘴道:“简单,是不是?可怜的小姑娘只带了一个手提箱,里面没有一件像样的衣裳,又是自己一个人去的。她要去多久呢?” “这点你大可放心,波莉,太空船上已经为她准备了足够的衣物。请你这就去找安索先生,告诉他说我想见他好吗?哦,等一下——这是不是艾嘉蒂娅留给我的东西?”他翻来覆去端详着手中那个方形物体。 波莉猛摇着头:“我保证我不知道,我只能说,那封信就是放在这个东西上面——竟然说忘了告诉我,真是的,如果孩子的妈还活着……” 达瑞尔挥手要她离去:“请你去把安索先生找来。”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安索的看法与艾嘉蒂娅的父亲完全不同。他的反应极为强烈,说话的时候捏紧了拳头,还拼命扯着头发,后来又露出了愁眉苦脸的表情。“老天啊,你到底还在等什么?我们两个坐在这里等些什么?赶紧用视讯电话联络太空航站,让他们立刻通知‘单海号’。” “别激动,裴礼斯,别忘了她是我的女儿。” “但是银河可不是你们家的。” “冷静一点,裴礼斯。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孩,这个行动她曾仔仔细细计划过。趁着事情才刚发生,我们最好先揣摩一下她的想法,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这是一个集音器。” 第五节偷渡客(2) “这玩意?” “这是手工做的,不过仍然管用,我刚才测试过了。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她用这个方法告诉我们,当我们在讨论那个计划的时候,她其实也等于就在现场。她知道侯密尔·孟恩要去哪里,也知道他真正的目的,而她认为跟他一道去,会是一次非常惊险刺激的经验。” “噢,老天啊,”年轻人发出了呻吟,“又有一个心灵,将要成为第二基地的猎物。” “话不能这么说,第二基地应该没有理由怀疑一个十四岁的女孩——除非我们轻举妄动,让他们把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比如说,为了要把她追回来,就立刻下令召回那艘太空船。你难道忘记我们的对手是什么人吗?我们的意图多么容易被发现?而一旦被发现之后,我们除了坐以待毙之外,还能够怎么样呢?” “可是我们不能把命运托付给一个疯狂的小孩子。” “她可一点都不疯狂,而我们也毫无选择。其实她根本不需要写那封信,不过她还是写了,就是不想让我们以为她是无缘无故失踪,不希望我们向警方求助。她在信中暗示,要我们对这件事情另做解释,看成是孟恩带着老友的女儿去度假,而这又有何不可呢?他与我结识快二十年了,艾嘉蒂娅三岁的时候,我将她从川陀带回来,他就一直看着她长大。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而且事实上,还应该可以减少他人的疑心。因为真正的间谍,是不会带着一个十四岁的侄女到处乱跑的。” “好的,可是当孟恩发现她的时候,他又会怎么办呢?” 达瑞尔博士扬了一下眉毛:“我不知道——但是我相信她自有办法应付。” 不过到了晚上,这个家突然显得分外冷清。达瑞尔博士发现,当他那个疯狂的女儿有小命不保之虞时,银河的命运似乎变得一点都不重要了。 而在“单海号”上发生的骚动,虽然牵涉的人比较少,可是紧张惊险的程度却大有过之。 艾嘉蒂娅一直躲在行李舱中。她发现在刚开始的时候,还能够依靠经验应付各种状况,可是接下来的发展却令她马上变得手足无措。 说得详细些,在最初的加速过程中,她始终能够保持镇定;而在进行第一次超空间跃迁时,她虽然感到有些恶心想吐,却仍然可以勉力应付。她以前曾经有过跃迁的经验,体验过这些难受的感觉,因此懂得如何严阵以待。此外,她知道行李舱中也有空调系统,甚至还有壁光照明设备——不过她并未将壁光开启,因为她潜意识觉得那样太不浪漫。她让自己处身于黑暗中(这才是阴谋分子应有的行径),同时她尽量屏住气息,倾听着侯密尔·孟恩身边发出的各种噪音。 那些都是很普通的噪音,一个男人独处时一定会发出类似的声响。包括鞋子磨蹭地板的声音,衣服与金属物体的摩擦声,椅垫被体重挤压出的哀号,按动操纵装置的尖锐响声,还有手掌轻拍光电管的噼啪声等等。 后来,艾嘉蒂娅终于因为经验不足而碰到了问题。不论是在胶卷书或超视影片中,偷渡者似乎都有本事藏得谁也无法发现。当然,总会有一些意外发生,比如说不小心将什么东西碰倒、掉在地板上发出巨响,或者是忍不住要打喷嚏……超视影片里头一定有类似的情节,观众也都视为理所当然。这些她都了然于胸,所以处处都很小心。她也料到自己会饿、会渴,所以预先从食品舱中拿了好些罐头。然而,小说、影片不可能将实际问题面面顾到,艾嘉蒂娅渐渐明白了一件事实——即使她的运气再好,准备得再周全,也绝不能在这个小舱中躲藏太久,这是当初打死她也不会相信的事情。 而在“单海号”这种单人太空游艇中,活动的空间算来算去也只有一间舱房,所以她连偷偷溜到别处的机会都没有,因为孟恩根本不会离开那里。 她拼命耐着性子等待,希望能等到一些表示孟恩已经睡着的声音。如果自己能晓得他是否会打鼾,那该有多好。不过她至少知道睡床的位置,如果那里传出了翻身的声音,自己应该可以分辨得出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总算传来一阵深呼吸,然后是一个呵欠声。艾嘉蒂娅继续耐心等着。万籁俱寂中,只有睡床偶尔发出一些声响,显示床上的人换了一个姿势,或者抬起一条腿。 她终于鼓起勇气,轻轻推开行李舱的门,正准备探头出去…… 原来明明听到的声音,却在这瞬间戛然而止。 艾嘉蒂娅吓得全身僵硬。四周悄无声息,一片死寂! 她想学卡通人物那样,将眼睛突出门外、让头留在舱内,不过没办到;她的头不由自主地跟着眼睛一起伸了出去。 侯密尔·孟恩当然还没有睡——他刚才正躺在床上,就着床头灯看书。现在,他全身笼罩在柔和而不会扩散的光芒中,睁大眼睛向暗处凝视,同时一只手偷偷伸到枕头底下。 艾嘉蒂娅想也没想,就赶紧把头缩了回来。外面的灯光登时全部熄灭,然后孟恩发出了尖锐而颤抖的声音:“我握着一把核铳,银河在上,我要发射了——” 艾嘉蒂娅立刻哭喊道:“是我,不要射!” 浪漫的幻想真是太容易破灭了,一个神经过敏的人手中的一把核铳,就足以摧毁一切的一切。 整个舱内随即大放光明,艾嘉蒂娅看见孟恩端坐在床上,单薄的胸膛露出有些斑白的胸毛,脸上的胡子已经一整天没刮,使他看起来真像一名逃犯。 第二章基地的寻找 第五节偷渡客(3) 艾嘉蒂娅走了出来,用力拉了拉具有金属光泽的外衣。其实那是多此一举,因为这种外衣保证不会起皱。 孟恩感到诧异无比,差点就要从床上跳下来。不过他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不但没有跳下来,还赶紧把床单拉到肩膀的高度,再用模糊不清的声音问道:“怎……么……怎么……” 他完全一头雾水。 艾嘉蒂娅温顺地说:“对不起,失陪一下好吗?我得先去洗洗手。”她知道这艘太空船的结构,说完就一溜烟不见了。 当她走回来的时候,勇气也跟着一道回来了。侯密尔·孟恩已经穿上一件褪了色的睡袍,站在她的面前,一肚子的怒气就待发作。 “你究竟在搞什么……你在这艘太空船上做什么?你又是怎……怎么上来的?你想要……要我拿你怎么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问题可以一直不断问下去,艾嘉蒂娅却以温柔的语气打断了他的话:“我只是想跟你一起去,侯密尔叔叔。” “为什么?我哪里也不去啊。” “你准备到卡尔根,去搜集有关第二基地的情报。” 孟恩发出一声狂嚎,整个人随即完全崩溃。艾嘉蒂娅猛吓一跳,以为他会陷入歇斯底里,或者会用头去撞墙——他手里可还握着手铳呢!她看到那柄威力强大的武器,胃部就不禁冒出一股寒气。 “小心——冷静一点——”她一时之间也只能想到这两句话。 还好他很快就勉强恢复了正常。他使劲将核铳丢到床上,险些令那柄强力的武器走火,将船体轰出一个大窟窿来。 “你是怎么上来的?”他这句话说得很慢,好像每个字都用牙齿仔细咬过,免得这些字眼在空气中打颤。 “那还不容易,我提着手提箱走进船库,然后说:‘孟恩先生的行李!’那个管理员连头也没抬,就挥挥手让我过去啦。” “你知道,我必须送你回去。”侯密尔说到这里,心中突然涌现一阵狂喜——银河在上,这可不是他的错。 “你不能那样做,”艾嘉蒂娅以冷静的口吻说,“那会使人起疑的。” “什么?” “你当然知道。你这次会到卡尔根去,乃是因为你是最佳人选。对你而言,去卡尔根要求查阅有关骡的资料,是一件非常自然的行动。所以你的一举一动都要表现得很自然,不可以让任何人起疑。如果你半途折回,把一个偷渡的女孩子送回去,也许连超视新闻都会报导这件事情。” “关于卡尔根的事,你是从哪里听……听来的?这……啊……实在是幼稚的想法……”当然,他这些话根本谁也骗不了,即使知道得比艾嘉蒂娅少的人,也不可能相信他说的这几句话。 “我自己听到的,”她的骄傲溢于言表,“利用一台集音器做到的。你们的计划我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你一定要让我一起去。” “你爸爸又会怎么想呢?”他打出最后一张王牌,“他会以为你被绑架了……死了。” “我留了一封短信。”她回敬了一张更大的王牌,“他或许知道绝对不能大惊小怪,你可能很快就会收到他的太空电报。” 她话才说完,刚过两秒钟,收报讯号就嘎然作响。对于孟恩而言,似乎只有魔法才能解释这一切。 艾嘉蒂娅说:“那一定是我父亲的电报,我敢打赌。”她果然说对了。 电文是写给艾嘉蒂娅的,内容只有短短几句话:“谢谢你送我那个可爱的礼物,相信你一定曾经善加利用,祝假期愉快。” “你看,”她说:“这就是他的嘱咐。” 侯密尔很快就习惯了她的存在,后来更是很高兴有她作伴。最后,他甚至感到如果没有她的话,自己一个人根本无法撑完全程。她喜欢胡言乱语!她显得兴奋异常!而最重要的是,她一点都不害怕。她明明知道正在与第二基地为敌,可是却根本毫不在乎;她也晓得到了卡尔根之后,他得面对一群充满敌意的官僚,然而她就是迫不及待。也许只是因为她才十四岁。 无论如何,对于孟恩而言,这一周的旅程终于有了聊天的对象,不再需要整天自言自语。其实,他们的谈话并没有什么建设性的内容,几乎都是这个女孩在发表高见,讲述她心目中对付卡尔根统领的妙计。简直是既好笑又荒唐,可是她却煞有介事,说得认真无比。 侯密尔听了她的这些高论,忍不住开怀大笑。他觉得很奇怪——她这些古怪的观点,究竟是从哪一本精彩的历史小说中看来的? 在准备做最后一次跃迁的那个晚上,从银河外缘稀疏的群星间,已经可以看见卡尔根的太阳。透过太空船上的望远镜看去,那颗恒星变作一个闪烁的小斑点。 现在艾嘉蒂娅正翘着一条腿,坐在那张惟一的椅子上。她穿着侯密尔的家常裤和衬衫,却也不显得如何松松垮垮。她自己的衣服都已经洗净熨平了,等着登陆之后再穿。 “你知道吗?我将来准备要写历史小说。”她非常喜欢这趟旅行,侯密尔叔叔总是用心聆听她的谈话。能跟一个真正有智慧的人交谈,而且对方又认真地聆听你的高谈阔论,实在是人生一大乐事。 她继续说道:“我读了一本又一本的基地历史伟人传记,你知道的,例如谢顿、哈定、马洛、迪伐斯,还有其他所有的英雄。你写的有关骡的文章,大多数我也都读过。不过,基地被打败的那段历史看了实在令人不舒服,如果把那些愚蠢、悲惨的部分删掉,历史不是会更好看吗?” 第二章基地的寻找 第五节偷渡客(4) “对,是会更好看。”然后孟恩以严肃的口吻说,“不过,那样就不是忠实的历史了,你说对不对,艾卡蒂?除非你能完整地将史实呈现出来,否则是不会获得任何学术地位的。” “喔,呸,谁在乎什么学术地位?”她感觉他实在可爱,这几天以来,他都没有忘记改口叫她“艾卡蒂”。她又说,“我的小说要写得好看,要成为畅销名著,要让我声名大噪。如果你写的书卖不出去,不能因此出名,那么写作还有什么意义呢?我可不要光让几个老教授认识我,我一定要变得家喻户晓。” 这个想法令她兴奋得连眼珠子都变了颜色。她挪动了一下身子,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说道:“事实上,一旦得到爸爸的允许,我就要立刻到川陀去。你可知道,我要到那里去搜集第一帝国的背景资料。我就是在川陀出生的,这你知道吗?” 他当然知道,不过却故意说:“真的吗?”并且在声音中加入了适度的惊奇。 艾嘉蒂娅回报他一个介于真笑与假笑之间的表情,又说:“喔——我奶奶……你知道,就是贝妲·达瑞尔,你一定听说过她……她曾经跟我爷爷在川陀住过一段时间。事实上,当整个银河都被骡踩在脚下时,他们就是在那里阻止了骡的攻势。而我爸爸、妈妈结婚之后,也曾经回过川陀,在那里生下了我。然后我就一直住在那儿,直到妈妈去世为止,我当时才三岁,所以没有什么印象。你去过川陀吗,侯密尔叔叔?” “没有,不能算有。”他靠着冰冷的舱壁,随口回答了一句。卡尔根已经近在眼前,他感觉不安的情绪又卷土重来了。 “它算不算是最传奇的世界?爸爸告诉我说,在斯达涅尔五世在位时期,上面的人口超过了如今十个世界的总和。他还说那是一个被金属覆盖的世界,一个单一的大都会,是整个银河的首都。他给我看过在川陀照的相片,现在到处都是废墟,不过看起来仍旧壮观无比。我多么希望能再到那里去。其实啊……侯密尔!” “啊?” “等卡尔根的事情办完之后,干脆我们就去川陀好不好?” 孟恩的脸上又露出了明显的惧色,“什么?你不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们是在办正事,不是观光旅游,这点你可不要忘记。” “但这也是正事呀,”她尖声抗议:“川陀也许会有数不清的重要资料,你相不相信?” “不,我不相信。”他爬了起来,站在她面前说,“现在请你离电脑远一点,我们马上要进行最后一次跃迁,然后你就该上床了。”无论如何,他想,降落之后总有一件事情将会改善,他已经恨透了在金属地板上裹着外套睡觉。 跃迁的计算并不困难,在《太空航道手册》上,基地至卡尔根的路线记述得十分详细。当太空游艇进入超空间的时候,他们照例感到一瞬间的抽搐,而在下一瞬间,最后一光年的距离便消失了。 卡尔根的太阳现在看来跟普通的太阳一样——巨大、光亮、辐射出乳白色的光芒。不过在太空游艇中的两个人却无法直接看见,因为“日照”那一侧的舷窗早已自动关闭。 一觉醒来之后,就能到达卡尔根了。 第2章 基地的寻找 第6-7节 第六节统领(1) 放眼银河之中所有世界,卡尔根的历史无疑是独一无二的。其他的行星,例如端点星,它的历史等于一个不断跃升的过程;而曾经是银河之都的川陀,则几乎不停地在走下坡路。然而卡尔根…… 哈里·谢顿诞生之前两个世纪,卡尔根首先以度假胜地闻名于全银河。它整个世界都投注于观光娱乐业——一种一本万利、稳赚不赔的行业。 而且,那也是一种稳当的行业,这句话可说是放诸银河皆准。当银河中所有的文明渐渐腐朽之时,卡尔根几乎一点也没有受到影响,根本未曾发生过任何变化。 不论邻近星区的经济、社会如何变动,上层社会总是存在的。而上层社会人士的特点之一,就是拥有足够的闲暇,这个事实本身就是一种特权。 因此,卡尔根曾先后为下列人士提供了最佳的服务——最先是帝国宫廷中文弱骄矜的大员,以及他们身边妖艳的姬妾;接着是那些以铁血手段征服与统治世界的粗暴军阀,以及他们所宠幸的荡妇淫娃;后来,又换成了脑满肠肥、生活豪奢的基地大亨,以及他们那些性技巧高超无比的情妇。 由于这些人士全都家财万贯,所以卡尔根对他们完全一视同仁。此外,卡尔根向来都是来者不拒,而且永远不愁没有生意上门;领导阶层又有足够的智慧,从不干涉其他世界的政治,也未曾觊觎过其他行星的领土。基于以上这些因素,卡尔根得以在动荡的银河中一枝独秀,始终能够保持富庶繁荣,在其他世界日渐萧条的岁月里,唯独卡尔根的生活水准越来越高。 骡的出现终于改写了卡尔根的历史。这位空前绝后的征服者,除了征战之外,对于其他一切全都无动于衷。因此,卡尔根也难逃陷落的命运。对于骡而言,所有的行星全都是一样的,当然卡尔根也绝不例外。 此后的十年间,卡尔根摇身一变,成了整个银河的首府——在银河帝国结束之后,首度兴起的另一个“帝国”便定都于此。 然后,随着骡的死亡,情况立即急转直下。基地首先脱离了骡的“帝国”,其他的世界继而纷纷独立。五十年之后,骡的功业完全烟消云散,只在历史上留下一页难解的记忆。暴起暴落的熏天权势,仿佛是鸦片诱发的一场幻梦。然而,卡尔根却一直未能完全恢复,它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世外桃源,权力的魔咒始终没有真正解除。这些年来,卡尔根被一个接一个的强人所统治,基地将这些强人称为“卡尔根统领”,可是他们却都自称“银河第一公民”——这是骡在生前惟一的头衔。他们刻意沿用这个头衔,以便维持一个征服者的假相。 现任的卡尔根统领,上任才刚满五个月。这位统领原本是卡尔根星际舰队的统帅,他藉着这个职位的便利,再加上前任统领一时的疏忽大意,一举便谋得了统领的位置。不过在卡尔根所统治的领域,没有人会笨到对这种事情太过认真,大家都早已司空见惯,见怪而不怪了。 然而这种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现象,除了会鼓励罪恶与流血之外,有时也真能让能者出头,取得领导者的地位。史铁亭统领便是如此的一位能者,而且他相当不好伺候。 甚至对尊贵的首相而言也不例外——那位首相是前任统领的遗老,对于两位统领一视同仁地鞠躬尽瘁。如果他活得够久的话,将来一定会继续为下任统领效忠。 而嘉丽贵妇也有相同的感觉——她与史铁亭并没有任何名分,只能说他们的关系介于朋友与夫妻之间。 这天傍晚,在史铁亭统领的私人寓所中,这三个人聚在一起,除此外没有其他人在场。第一公民的身材魁梧,穿着他心爱的舰队司令制服,显得光芒耀眼,令人不敢逼视。他坐在一张未铺椅套的塑质座椅上,表情严肃,眉头深锁,全身跟椅子一样动也不动。他的首相列夫·麦拉斯站在前面,心不在焉地面对着他,修长而神经质的手指不停地抚着老脸,从鹰勾鼻摸到瘦削的脸颊,再从脸颊摸到长着灰胡子的下巴,然后再回到鹰勾鼻上,如此反覆着。嘉丽贵妇则以优雅的姿势